姜齋詩話
姜齋詩話
《姜齋詩話》,古代中國詩論著作。王夫之撰。
王夫之,字而農,號姜齋,又號夕堂,湖南衡陽人。生於明萬曆四十七年,卒於清康熙三十一年(1619–1692)。晚年居石船山,學者稱船山先生,與顧炎武,黃宗羲合稱“清初三大儒”。王夫之的作品有經後人整理收入《船山遺書》,詩的創作有《姜齋詩集》傳世。
《姜齋詩話》
《姜齋詩話》共四卷,收入王夫之詩論三種。卷一為《詩繹》,計十六則,論《詩經》藝術及對後世的影響。卷二為《夕堂永日緒論內編》,計四十八則,泛論一般詩藝。卷三為《南窗漫筆》,計三十二則,點評時人詩作。
王夫之強調文學的社會作用及現實性,以繼承《詩經》的“興、觀、群、怨”為旨歸;以創作必須有作者生活經歷為基礎。王夫之的論著《姜齋詩話》 3卷,包括《詩譯》、《夕堂永日緒論內編、外編》和《南窗漫記》。王夫之認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姜齋詩話》《姜齋詩話》)王夫之強調詩歌必須重情重意,情景交融,認為“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同前)。王夫之認為文學創作,人各有特色,不能強立“門庭”,強立“死法”,黨同伐異,趨於模擬。王夫之說:“詩文立門庭使人學己,人一學即似者,自詡為大家,為才子,亦藝苑教師而已。”因此,對明代前、后七子和竟陵派的批評尤其激烈。這些對於清代文學理論的發展都起了積極作用。
王仲淹氏之續經,見廢於先儒,舊矣。繼而僭者,《七制》之詔策也。仲淹不任刪;《七制》之主臣,尤不足述也。《春秋》者,衰世之事,聖人之刑書也。平、桓之天子,齊、晉之諸侯,荊、吳、徐、越之僭偽,其視六代、十六國相去無幾;事不必廢也,而詩亦如之。衛宣、陳靈下逮乎溱洧之士女,葛屨之公子,亦奚必賢於曹、劉、沈、謝乎?仲淹之刪,非聖人之刪也,而何損於採風之旨邪?故漢、魏以還之比興,可上通於《風》、《雅》;檜、曹而上之條理,可近譯以三唐。元韻之機,兆在人心,流連泆宕,一出一入,均此情之哀樂,必永於言者也。故藝苑之士,不原本於《三百篇》之律度,則為刻木之桃李;釋經之儒,不證合於漢、魏、唐、宋之正變,抑為株守之兔罝。陶冶性情,別有風旨,不可以典冊、簡牘、訓詁之學與焉也。隋舉兩端,可通三隅。
姜齋詩話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盡矣。辨漢、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讀《三百篇》者必此也。“可以”雲者,隋所以而皆可也。於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於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出於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於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關雎》,興也;康王晏朝,而即為冰鑒。“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觀也;謝安欣賞,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於有詩。是幫延年不如康樂,而宋、唐之所繇升降也。謝疊山、虞道園之說詩,並畫而根掘之,惡足知此?
“采采芣苡”,意在言先,亦在言后,從容涵泳,自然生其氣象。即五言中,《十九首》猶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彷彿,下此絕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非韋應物“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所得而問津也。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知此,則“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與“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情之深淺宏隘見矣。況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喪者乎?
唐人《少年行》云:“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獵長楊。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想知少婦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於取影者也。“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獫狁於夷。”其妙正在此。訓詁家不能領悟,謂婦方采蘩而見歸師,旨趣索然矣。建旌旗,舉矛戟,車馬喧闐,凱樂競奏之下,倉庚何能不驚飛,而尚聞其喈喈?六師在道,雖曰勿擾,采蘩之婦,亦何事暴面於三軍之側耶?徵人歸矣,度其婦方采蘩,而聞歸師之凱旋。故遲遲之日,萋萋之草,鳥鳴之和,皆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於閨閣,家室之欣幸,遙想其然,而徵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稱南仲,又影中取影,曲盡人情之極至也,
始而欲得其歡,已而稱頌之,終乃有所求焉,細人必出於此。《鹿鳴》之一章曰:“示我周行。”二章曰:“示民不佻,君子是則是效。”三章曰:“以燕樂嘉賓之心。”異於彼矣。此之謂大音希聲。希聲,不如其始之勤勤也。杜子美之於韋左丞,亦嘗知此乎!
“庭燎有輝”,鄉晨之景,莫妙於此。晨色漸明,赤光雜煙而叆叇,但以“有輝”二字寫之。唐人《除夕》詩“殿庭銀燭上熏天”之句,寫除夕之景,與此彷彿,而簡至不逮遠矣。“花迎劍佩”四字,差為曉色朦朧傳神;而又雲“星初落”,則痕迹露盡。益嘆《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蘇子瞻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體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當“沃若”,固也。然得物態,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灼灼其華”,“有蕡其實”,乃窮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則液流稚結,花不榮,葉不盛,實不蕃。小樹弱枝,婀娜妍茂為有加耳。
“子之不淑,雲如之何”,“胡然我念之,亦可懷也”,皆意藏篇中。杜子美“故國平居有所思”,上下七首,於此維繫,其源出此。俗筆必於篇終結鎖,不然則迎頭便喝。
句絕而語不絕,韻變而意不變,此詩家必不容昧之幾。“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降者,玄鳥降也,句可絕而語未終也。“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意相承而韻移也。盡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氣絕神散,如斷蛇剖瓜矣。近有吳中顧夢麟者,以帖括塾師之識說詩,遇轉則割裂,別立一意。不以詩解詩,而以學究之陋解詩,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學詩,其弊必至於此。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園”之妙,則知“楊柳依依”、“零雨其濛”之聖於詩;司空表聖所謂“規以象外,得之園中”者也。
“賜名大國虢與秦”,與“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一轍,古有不諱之言也,乃《國風》之怨而誹,直而絞者也。夫子存而弗刪,以見衛之政散民離,人誣其上;而子美以得“詩史”之譽。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久矣。《魯頌》,魯風也;《商頌》,宋風也:以其用天子之禮樂,故仍其名曰“頌”。其郊禘之升歌也,乃文之無慚,侈心形焉。“鼓咽咽,醉言歸,於胥樂兮。”與《鐃吹》、《白紵》同其管急弦繁之度,雜霸之風也。鮑昭、李白、曹鄴以之。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語似排偶,而下三語與上一語相匹。李白“劍閣重開蜀北門,上皇車馬若雲屯。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竊取此法而逆用之。蓋從無截然四方八段之風雅也。
謝靈運一意迴旋往複,以盡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僅此,情相若,理尤居勝也。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理也。”非理抑將何悟?
用復字者,亦形容之意,“河水洋洋”一章是也。“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顧用之以駘宕。善學詩者,何必有所規畫以取材?
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讀之若雄豪,然而適與“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浹。當知“倬彼雲漢”,頌作人者增其輝光,憂旱甚者益其炎赫,無適而無不適也。唐末人不能及此,為“玉合底蓋”之說,孟郊、溫庭筠分為二壘。天與物其能為爾鬮分乎?
興、觀、群、怨,詩盡於是矣。經生家析《鹿鳴》、《嘉魚》為群,《柏舟》、《小弁》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可以”雲者,隨所以而皆可也。《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彷彿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數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為惡詩,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處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紛霏,何嘗動得一絲紋理?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為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煙雲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則與景相迎者也。“日暮天無雲,春風散微和”,想見陶令當時胸次,豈來雜鉛汞人能作此語?程子謂見濂溪一月,坐春風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此為賓,以賦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非無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於賈島何與?“湘潭雲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於許渾奚涉?皆烏合也。“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歷然鎔合一片。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雲“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雲所演何出乎?前有齊、梁,後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詩止於一時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杜陵長篇,有曆數月日事者,合為一章,《大雅》有此體。后唯《焦仲卿》、《木蘭》二詩為然。要以從旁追敘,非言情之章也。為歌行則合,五言固不宜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故李於鱗謂:唐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謂榘矱者,意不枝,詞不盪,曲折而無痕,戌削而不競之謂。若於鱗所云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子房未虎嘯”及《玉華宮》二詩,乃李、杜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溫厚之意者,何以獨入其選中?
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變轉。自《三百篇》以至庾、鮑七言,皆不待鉤鎖,自然蟬連不絕。此法可通於時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換氣。近有顧夢鱗者,作《詩經塾講》,以轉韻立界限,划斷意旨。劣經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晉《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絕句者,皆?若蟲相續成一青蛇之陋習也。
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間,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宋人《詠河魨》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於河魨沒交涉。“青青河畔草”與“綿綿思遠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於太白止矣。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狂興,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然後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為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皎然、虞伯生,經義之有茅鹿門、湯賓尹、袁了凡,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騁康莊,取塗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為也。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靜千官里”,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閑語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絕。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為用字之七,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陽樓詩。嘗試設身作杜陵,憑軒遠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釣”鉤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
近體中二聯,一情一景,一法也。“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雲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御柳已爭梅信發,林花不待曉風開。”皆景也,何者為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其得謂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與,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中,情景作對;“片石孤雲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分析?陋人標陋格,乃謂“吳楚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為律詩憲典,不顧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療之?
起承轉收,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於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餘,末句用飛白法颺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自《大雅》來;謝客五言長篇用為章法;杜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近世唯楊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於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起承轉收以論詩,用教幕客作應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為一首尾也。塾師乃以此作經義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若蟲相銜成青竹蛇而何?兩間萬物之生,無有尻下出頭,枝末生根之理。不謂之不通,其可得乎?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以穆耳協心為音律之准。“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不可恃為典要。“昔聞洞庭水”,“聞”、“庭”二字俱平,正爾振起。若“今上岳陽樓”易第三字為平聲,雲“今上巴陵樓”,則語蹇而戾於聽矣。“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虛混太清”易作“混虛涵太清”,為泥聲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雲“太清初上日”,以求合於粘,則情文索然,不復能成佳句。又如楊用修警句云:“誰起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烽煙?”若謂“安”字失粘,更雲“誰起東山謝太傳”,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尚應舍,何況非法?”藝文家知此,思過半矣。
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長,偏於此多誤。杜陵以酇侯“酇”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漢》注自有兩說,非不識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據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頭高結”,“結”字作“潔”音,稚子之所恥為,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為不學人永鑒。
唯孟浩然“氣蒸雲夢澤”,不知“雲土夢作乂”,“夢”本音蒙。“青陽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長,時有秀句;而輕飄短味,不得與高、岑、王、儲齒。近世文征仲輕秀與相頡頏,而思緻密贍,駸駸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遂欲跨右軍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筆為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耶?一時、一事、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蕪”等篇,止以一筆入聖證。自潘岳以凌雜之心,作蕪亂之調,而後元聲幾熄。唐以後間有能此者,多得之絕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問童子”是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園渴未消”一絕,彷彿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易仍、徐文長有純凈者,亦無歇筆。至若晚唐餖湊,宋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絕。“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醫家名為關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台多悲風”、“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傳於《毛詩》取“訏謨定命,遠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征仲《齋宿》等詩,能解此妙。
情語能以轉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櫓輕鷗外,含凄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更進一格,益使風力遒上。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於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盪,生意索然矣。“松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興會,猶堪諷詠。若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輳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黃魯直、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對偶有極巧者,亦是偶然湊手,如“金吾”、“玉漏”、“尋常”、“七十”之類,初不以此礙於理趣,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賈島詩:“高人燒葯罷,下馬此林間。”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一解弈者,以誨人弈為遊資。后遇一高手,與對弈,至十數子,輒揶揄之曰:“此教師棋耳!”詩文立門庭,使人學己,人一學即似者,自詡為“大家”,為“才子”,亦藝苑教師而已。高廷禮、李獻吉、何大復、李於鱗、王元美、鍾伯敬、譚友夏,所尚異科,其歸一也。才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會,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為之解者?昭代風雅,自不屬此數公。若劉伯溫之思理,高季迪之韻度,劉彥昺之高華,貝廷琚之俊逸,湯義仍之靈警,絕壁孤騫,無可攀躡,人固望洋而返;而後以其亭亭嶽嶽之風神,與古人相輝映。次則孫仲衍之暢適,周履道之蕭清,徐昌谷之密贍,高子業之戌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沉酣自得;正以不懸牌開肆,充風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豈與碌碌餘子爭市易之場哉?李文饒有云:“好驢馬不逐隊行。”立門庭與依傍門庭者,皆逐隊者也。
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壓倒耶?故嗣是而興者,如郭景純、阮嗣宗、謝客、陶公,乃至左太沖、張景陽,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視子建蔑如矣。降而蕭梁宮體,降而王、楊、盧、駱,降而大曆十才子,降而溫、李、楊、劉,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陽、琅邪、歷下,降而竟陵,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和哄漢耳。宮體盛時,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筆縱橫,不屑煙花簇湊。唐初比偶,即有陳子昂、張子壽扢揚大雅。繼以李、杜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而李不襲杜,杜不謀李,未嘗黨同伐異,畫疆默守。沿及宋人,始爭疆壘。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於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誇新,殆同觴令。胡元浮艷,又以矯宋為工。蠻觸之爭,要於興、觀、群、怨,絲毫未有當也。伯溫、季迪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而自問風雅之津。故洪武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標一成之法,扇動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羈絡騏驥;唯世無伯樂,則駕鹽車上太行者,自鳴駿足耳。
所以門庭一立,舉世稱為“才子”、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門下廝養,但買得《韻府群玉》、《詩學大成》、《萬姓統宗》、《廣輿記》四書置案頭,遇題查湊,即無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則更不須爾,但就措大家所誦時文“之”、“於”、“其”、“以”、“靜”、“澹”、“歸”、“懷”熟活字句湊泊將去,即已居然詞客。如源休一收圖籍,即自謂酇侯,何得不向白華殿擁戴朱泚耶?為朱泚者,遂褎然自以為天子矣。舉世悠悠,才不敏,學不充,思不精,情不屬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誰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詩式》一派,下游印紙門神待填朱綠者,亦號為詩。《莊子》曰:“人莫悲於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圖度予雄耶?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論大抵如此。王敬美風神蘊藉,高出元美上者數等,而俗所歸依,獨在元美。元美如吳夫差倚豪氣以爭執牛耳,勢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論詩,大有玄微之旨。其雲“河下佣”者,阿兄即是。揮毫落紙,非雲非煙,為五里霧耳。如《送蔡子木詩》:“一去蔡邕誰倒屣?可憐王粲獨登樓。”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佣”而何?
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時人亦譽為“長公再來”。子瞻詩文雖多滅裂,而以元美擬之,則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禪也,元美則吹螺搖鈴,演《梁皇懺》一應付僧耳。“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元美竭盡生平,能作此兩句不?
立門庭者必餖飣,非餖飣不可以立門庭。蓋心靈人所自有而不相貸,無從開方便法門,任陋人支借也。人譏“西昆體”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鱨鯊也。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如劉彥昺詩:“山圍曉氣蟠龍虎,台枕東風憶鳳凰。”貝廷琚詩:“我別語兒溪上宅,月當二十四回新。”“如何萬國尚戎馬,只恐四鄰無故人。”用事不用事,總以曲寫心靈,動人興、觀、群、怨,卻使陋人無從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者,而獨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耶?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於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一部杜詩,為劉會孟堙塞者十之五,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為謝疊山、虞伯生污衊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寺詩》:“天闕象緯逼,雲卧衣裳冷。”盡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雲中,故於“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鑒、何遜來,向後脫卸乃盡,豈黃魯直所知耶?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為嘲誚楊貴妃、安祿山,則市井惡少造謠歌,誚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於死矣。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曆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為家父,為寺人孟子,無所規避。詩教雖雲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宋人騎兩頭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則雖無所誹誚,亦可加以羅織。觀蘇子瞻烏台詩案,其遠謫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身,則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輕薄圓頭惡習,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於度。歌行,鮑、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後極其致。蓋創作猶魚之初漾於洲渚,繼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鱗鬐始展也。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劉夢得而後宏放出於天然,於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聖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苟無滯累,又蕭索無餘。非有紅爐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只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口占之難,倍於按律合轍也。夢得而後,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麗塵。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為活譜。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作詩。區區近體中覓好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颣;儲光義、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明月漢時關”,句非不鏈,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水盡南天不見雲”、“永和三日盪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成詩?“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恰似一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建立門庭,已絕望風雅。然其中有本無才情,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禮、何大復、王元美、鍾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李獻吉是也。其次則譚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與鍾為徒,幾可分文徵仲一席,當於其五七言絕句驗之。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李獻吉詩:“浩浩長江水,黃州若個邊?岸回山一轉,船到堞樓前。”固自不失此風味。
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早日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絕前四句,或絕後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絕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為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凈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餘韻,以感人情。脩短雖殊,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五言絕句,有平鋪兩聯者,亦陰鑒、何遜古詩之支裔。七言絕句,有對偶如:“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亦流動不羈,終不可作“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平實語。足知絕律四句之說,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陳正字、張曲江始倡《感遇》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風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樂者,風雅源流,於斯不昧矣。朱子和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後唯陳白沙為能以風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脫鉤而游杜蘅之沚。王伯安厲聲吆喝:“個個人心有仲尼。”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語,驕橫鹵莽,以鳴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說,志荒而氣因之躁,陋矣哉!
門庭之外,更有數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遊客,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數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即令揣度言之,亦粵人詠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數者,亦有所自來,以為依據:似婦人者,仿《國風》而失其不淫之度。晉、宋以後,柔曼移於壯夫;;近則王辰玉、譚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鍾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陳無己刻意冥搜,止墮虀鹽窠臼;近則鍾伯敬通身陷入;陳仲醇縱饒綺語,亦宋初九僧之流亞耳。似塾師、遊客者,《衛風》、《北門》實為作俑。彼所謂“政散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錄之,以著衛為狄滅之因耳。陶公“飢來驅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其餘波。嗣後啼飢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為羔雉,至陳昂、宋登春而丑穢極矣。學詩者,一染此數家之習,白練受污,終不可復白,尚戒之哉!
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開露井桃”,皆艷極而有所止。至如太白《烏棲曲》諸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唐人則“閨中少婦不知愁”、“西宮夜靜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軌。迨元、白起,而後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裯中醜態。杜牧之惡其蠱人心,敗風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近則湯義仍屢為泚筆,而固不失雅步。唯譚友夏渾作青樓淫咬,鬚眉盡喪;潘之恆輩又無論已。《清商曲》起自晉、宋,蓋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猶今之《劈破玉》、《銀紐絲》耳。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儂歌》、《子夜》、《讀曲》?
前所列諸惡詩,極矣;更有猥賤於此者,則詩佣是也。詩佣者,衰腐廣文,應上官之徵索;望門幕客,受主人之雇托也。彼皆不得已而為之。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間則繙書以求之,迫則傾腹以出之,攢眉叉手,自苦何為?其法:姓氏官爵,邑里山川,寒暄慶弔,各以類從;移易故實,就其腔殼;千篇一律,代人悲歡;迎頭便喝,結煞無餘;一起一伏,一虛一實,自詫全體無瑕,不知透心全死。風雅下游至此,而濁穢無加矣。宋以上未嘗有也。高廷禮作俑於先,宗子相承其衣缽。凡為佣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詩者,車載斗量矣。此可為風雅痛哭者也!
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徵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餖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嶠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後,始有即物達情之作,“自是寢園春薦后,非關御苑鳥銜殘”,貼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黃鶯弄不足,含入未央宮”,斷不可移詠梅、桃、李、杏,而超然玄遠,如九轉還丹,仙胎自孕矣。宋人於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認桃無綠葉,道杏有青枝”為可姍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趨匠畫,里耳喧傳,非俗不賞。袁凱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窒礙。高季迪《梅花》,非無雅韻,世所傳誦者,偏在“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長、袁中郎皆以此炫巧。要之,文心不屬,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諸篇,踸踔自尋別路,雖風韻足,而如黃大痴寫景,蒼莽不群。作者去彼取此,不猶善乎?禪家有“三量”,唯“現量”發光,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無鹽之色敗露無餘,明眼人豈為所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