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修務訓
西漢劉安著作《淮南子》中的文章
《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劉安子》)是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收集史料集體編寫而成的一部哲學著作。
或曰:“無為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吾以為不然。嘗試問之矣:若夫神農、堯、舜、禹、湯,可謂聖人乎?有論者必不能廢。以五聖觀之,則莫得無為,明矣。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贏蚌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穀,相土地宜,燥濕肥墝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堯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北撫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子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州,殛鯀於羽山。舜作室,築牆茨屋,闢地樹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蒼梧。禹沐浴淫雨,櫛扶風,決江疏河,鑿龍門,辟伊闕,修彭蠡之防,乘四載,隨山栞木,賓士水土,定千八百國。湯夙興夜寐以致聰明,輕賦薄斂以寬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窮,吊死問疾以養孤蠕,百姓親附,政令流行,乃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此五聖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為民興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於色,挈一石之尊則白汗交流,又況贏天下之憂,而海內之事者乎?其重於尊亦遠也!且夫聖人者,不恥身之賤,而愧道之不行,不憂命之短,而憂百姓之窮。是故禹之為水,以身解於陽盱之河,湯旱,以身禱於桑山之林。聖人憂民,如此其明也,而稱以“無為”,豈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養其欲也;聖人踐位者,非以逸樂其身也。為天下強掩弱,眾暴寡,詐欺愚,勇侵怯,懷知而不以相教,積財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齊一之。為一人聰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內,故立三公九卿以輔翼之。絕國殊俗,僻遠幽閑之處,不能被德承澤,故立諸侯以教誨之。是以地無不任,時無不應,官無隱事,國無遺利,所以衣寒食飢,養老弱而息勞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觀之,則伊尹負鼎而干湯,呂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轉鬻,管仲束縛,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是以聖人不高山,不廣河,蒙恥辱以干世主,非以貪祿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萬民之害。蓋聞傳書曰:神農憔悴,堯瘦臞,舜黴黑,禹胼胝。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憂勞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四肢不動,思慮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聞也。
夫地勢,水東流,人必事焉,然後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穀得遂長。聽其自流,待其自生,則鯀、禹之功不立,而後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在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然之勢,百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謂之有為。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鳩,泥之用輴,山之用虆,夏瀆而冬陂,因高為田,因下為池,此非吾所謂為之。
聖人之從事也,殊體而合於理,其所由異路而同歸,其存危定傾若一,志不忘於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趁而,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於郢,見楚王,曰:“臣聞大王舉兵將攻宋,計必得宋而後攻之乎?亡其苦眾勞民,頓民挫銳,負天下以不義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猶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為不義,易為攻之!”墨子曰:“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宋。”王曰:“公輸,天下之巧士,作雲梯之械,設以攻宋,易為弗取?”墨子曰:“令公輸設攻,臣請守之。”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備,九攻而墨子九卻之,弗能入。於是乃偃兵,輟不攻宋。段干木辭祿而處家,魏文侯過其閭而軾之。其仆曰:“君何為軾?”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軾。”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軾其閭,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趁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施千里,寡人敢勿軾乎?段干木光於德,寡人光於勢;段干木富於義,寡人富於財。勢不若德尊,財不若義高。干木雖以已易寡人不為,吾日悠悠慚於影,子何以輕之哉!”其後秦將起兵伐魏,司馬庾諫曰:“段干木賢者,其君禮之,天下莫不知,諸侯莫不聞,舉兵伐之,無乃妨於義乎?”於是秦乃偃兵,輟不攻魏。夫墨子跌蹄而趁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闔門不出以安秦、魏:夫行與止也,其勢相反,而皆可以存國,此所謂異路而同歸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趨之,或以甕瓴,或以盆盂,其方圓銳橢不同,盛水各異,其於滅火,鉤也。故秦、楚、燕、魏之歌也,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也,殊聲而皆悲,一也。夫歌者,樂之徵也,哭者,悲之效也,憤於中則應於外,故在所以感。夫聖人之心,日夜不忘於欲利人,其澤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者,不可損益。吾以為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為人馬,筋骨形體,所受於天,不可變。以此論之,是不類矣。夫馬之為草駒之時,跳躍揚蹄,翹尾而走,人不能制;齕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盧陷匈。及至圍人擾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連以轡銜,則雖歷險超塹弗敢辭。故其形之為馬,馬不可化,其可駕御,教之所為也。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猶待教而成,又況人乎?且夫身正性善,發憤而成仁,帽憑而為義,性命可說,不待學問而合於道者,堯、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嚴父弗能正,賢師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頰皓齒,形誇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陽文也。啳睽哆噅,蘧蒢戚施,雖粉白黛黑弗能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堯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惡不若嫫母,此教訓之所諭也,而芳澤之所施。且子有弒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愛父者眾也,儒有邪辟者,而先王之道不廢,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為學者之有過而非學者,則是以一飽之故,絕谷不食,以一蹪之難,輟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馬,不待策錣而行,駕馬雖兩錣之不能進,為此不用策錣而御,則愚矣。夫怯夫操利劍,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倦一搗,則折脅傷干,為此棄幹將、莫邪而以手戰,則悖矣。所謂言者,齊於眾而同於俗,今不稱九天之頂,則言黃泉之底,是兩末之端議,何可以公論乎!橘柚夫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眾;薺麥夏死,人日夏生,生者眾。江、河之回曲,亦時有南北者,而人謂江、河東流。攝提鎮星日月東行,而人謂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氏為本。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謂之駤;越人有重遲者,而人謂之訬;以多者名之。若夫堯眉八彩,九竅通洞,而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舜二瞳子,是謂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參漏,是謂大通,興利除害,疏河決江;文王四乳,是謂大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皋陶馬喙,是謂至信,決獄明白,察於人情;禹生於石;契生於卵,史皇產而能書;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賢者,千歲而一出,猶繼踵而生。今無五聖之天奉,四俊之才難,欲棄學而循性,是謂猶釋船而欲蹍水也。夫純鉤魚腸之始下型,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及加之砥礪,摩其鋒,則水斷龍舟,陸剸犀甲。明鏡之始下型,朦然未見形容,及其粉以玄錫,摩以白旃,鬢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學,亦人之砥錫也。而謂學無益者,所以論之過。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賢者之所不足,不若眾人之有餘。何以知其然?夫宋畫吳冶,刻刑鏤法,亂修曲出,其為微妙,堯、舜之聖不能及。蔡之幼女,衛之稚質,梱纂組,雜奇彩,抑墨質,揚赤文,禹、湯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包於六合之內,托於宇宙之間,陰陽之所生,血氣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奮翼攫肆,蚑行蟯動之蟲,喜而合,怒而斗,見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雖所好惡,其與人無以異,然其爪牙雖利,筋骨雖強,不免制於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勢,無稟受於外,故力竭功沮。夫雁順風以愛氣力,銜蘆而翔以備矰弋。蟻知為垤;獾貉為曲穴;虎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莦槎櫛堀虛,連比以像宮室,陰以防雨,景以蔽日。此亦鳥獸之所以知求合於其所利。今使人生於辟陋之國,長於窮檐漏室之下,長無兄弟,少無父母,目未嘗見禮節,耳未嘗聞先古,獨守專室而不出門,使其性雖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蒼頡作書,容成造歷,胡曹為衣,后稷耕稼,儀狄作酒,奚仲為車。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聖智之跡,故人作一事而遺後世,非能一人而獨兼有之。各悉其知,貴其所欲達,遂為天下備。今使六子者易事,而明弗能見者何?萬物至眾,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後,無六子之賢,而皆修其業,當世之人,無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賢之道者何?教順施續,而知能流通。由此觀之,學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別晝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撫弦,參彈復徽,攫援摽拂,手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嘗鼓瑟者,雖有離朱之明,攫掇之捷,猶不能屈伸其指。何則?服習積貫之所致。故弓待檠而後能調,劍待砥而後能科。玉堅無敵,鏤以為獸,首尾成形,礛諸之功;木直中繩,揉以為輪,其曲規,檃括之力。唐碧堅忍之類,猶可刻鏤,揉以成器用,又況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纖微,倏忽變化,與物推移,雲蒸風行,在所設施。君子有能精搖摩監,砥礪其才,自試神明,覽物之博,通物之壅,觀始卒之端,見無外之境,以逍遙仿佯於塵埃之外,超然獨立,卓然離世,此聖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閑居靜思,鼓琴讀書,追觀上古,及賢大夫,學問講辯,日以自娛,蘇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籌策得失,以觀禍福;設儀立度,可以為法則,窮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廢非,明示後人,死有遺業,生有榮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情,多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勞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饒也。由此觀之,知人無務,不若愚而好學。自人君公卿至於庶人,不自強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云:“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此之謂也。
名可務立,功可強成,故君子積志委正,以趣明師;勵節亢高,以絕世俗。何以明之?昔者南榮疇恥聖道之獨亡干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川,冒蒙荊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見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曉泠,鈍聞條達,欣然七日不食,如饗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後世,達略天地,察分秋毫,稱譽葉語,至今不休。此所謂名可強立者。吳與楚戰,莫囂大心撫其御之手曰:“今日距強敵,犯白刃,蒙矢石,戰而身死,卒勝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幾乎!”遂入不返,決腹斷頭,不旋踵運軌而死。申包脊竭筋力以赴嚴敵,伏屍流血,不過一卒之才,不如約身卑辭,求救於諸侯。於是乃贏糧跣走,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關,躐蒙籠,蹶沙石,蹠達膝曾繭重胝,七日七夜,至於秦庭。鶴跱而不食,晝吟宵哭,面若死灰,顏色黴黑,涕液交集,以見秦王曰:“吳為封豨修蛇,蠶食上國,虐始於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百姓離散,夫婦男女不遑啟處。使下臣告急。”秦王乃發車千乘,步卒七萬,屬之子虎,逾塞而東,擊吳濁水之上,果大破這,以存楚國,烈藏廟堂,著於憲法。此功之可強成者也。
夫七尺之形,心知憂愁勞苦、膚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聖人知時之難得,務可趣也,昔身勞形,焦心怖肝,不避煩難,不違危殆。蓋聞子發之戰,進如激矢,合如雷電,解如風雨,圓之中規,方之中矩,破敵陷陳,莫能壅御,澤戰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輕身而樂死,務在於前,遺利於后,故名立而不墮。此自強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官御不厲,心意不精;將相不強,功烈不成;侯王懈情,後世無名。《詩》云:“我馬唯騏,六轡如絲。載馳載驅,周愛諮謨。”以言人之有所務也。
通於物者,不可驚以怪;喻於道者,不可動以奇;察於辭者,不可耀以名;審於形者,不可遁以狀。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於論而尊其所聞,相與危坐而稱之,正領而誦之。此見是非之分不明。夫無規矩,雖奚仲不能以定方圓;無準繩,雖魯般不能以定曲直。是故鍾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破琴,知世莫賞也;惠施死,而莊子寢說言,見世莫可為語者也。夫項托七歲為孔子師,孔子有以聽其言也。以年之少,為閭丈人說,救敲不給,何道之能明也!昔者,謝子見於秦惠王,惠王說之。以問唐姑梁。唐姑梁曰:“謝子,山東辯士,固權說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後日復見,逆而弗聽也。非其說異也,所以聽者易。夫以徵為羽,非弦之罪;以甘為苦,非味之過。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鄰人,以為狗羹也而甘之。后聞其猴也,據地而吐之,盡寫其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鄲師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諸人皆爭學之。後知其非也,而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狀,以為寶而藏之。以示人,人以為石也,因而棄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於中,則貴是而同今古;無以聽其說,則所從來者遠而貴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於荊山之下。
今劍或絕側羸文,嚙缺卷銋,而稱以頃襄之劍,則貴人爭帶之。琴或撥剌枉橈,闊解漏越,而稱以楚庄之琴,側室爭鼓之。苗山之鋋,羊頭之銷,雖水斷龍舟,陸剸兕甲,莫之服帶;山桐之琴,澗梓之腹,雖鳴廉修營,唐牙莫之鼓也。通人則不然。服劍者期於恬利,而不期於墨陽、莫邪;乘馬者期於千里,而不期於驊騮、綠耳;鼓琴者期於鳴廉修營,而不期於濫脅、號鍾;誦《詩》《書》者期於通道略物,而不期於《洪範》《商頌》。聖人見是非,若白黑之於目辨,清濁之於耳聽。眾人則不然,中無主以受之。譬若遺腹子之上隴,以禮哭泣之,而無所歸心。故夫孿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類者,唯良工能識之;書傳之微者,惟聖人能論之。今取新聖人書,名之孔墨,則弟子句指而受者必眾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種;通士者,不必孔墨之類。曉然意有所通於物,故作書以喻意,以為知者也。誠得清明之士,執玄鑒於心,照物明白,不為古今易意,擄書明指以示之,雖闔棺亦不恨矣。
昔晉平公令官為鍾,鍾成而示師曠,師曠曰:“鍾音不調。”平公曰:“寡人以示工,工皆以為調。而以為不調,何也?”師曠曰:“使後世無知音者則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鍾之不調。”故師曠之欲善調鍾也,以為後之有知音者也。三代與我同行,五伯與我齊智,彼獨有聖智之實,我曾無有閭里之聞、窮巷之知者何?彼並身而立節,我誕謾而悠忽。
有人說:“所謂無為,就是寂然無聲,漠然不動;拉他他不來,推他他不去。像這樣子,才叫把握道的原則。”我則不是這樣認為。試問:“像那神農、堯、舜、禹、湯,可以稱聖人了吧?”明白啟發的人肯定不會作否定的回答。從這五位聖人身上,可以看出他們不可能是“無為”的,這是十分清楚的。遠古時候,人民吃野菜、喝生水,采樹上的果實充饑,吃生的螺蚌肉果腹,經常得疾病和受到有毒食物的傷害。在這種情況下,神農便開始教導人民播種五穀,觀察土壤的乾燥潮濕、肥沃貧瘠、地勢高低,看它們各適宜種什麼樣的農作物,神農還品嘗百草的滋味、泉水的甜苦,讓人民知道怎樣避開有害的東西、趨就有益的事物。這個時候,神農一天之中要遭受七十餘次的毒害。堯帝確立奉行孝慈仁愛,對待人民就如同對待自己的子女。他親自西臨沃民國,東至黑齒國,北到幽都,南達交趾。他將兜流放到崇山,把有苗遷徙到三危,把共工流放到幽州,又在東方的羽山將鯀殺死。舜帝建造了房屋,修築了土牆,用茅草、蘆葦蓋屋頂,使人民不再住野外穴洞,都有了房屋家室。他又去南方征討作亂的三苗,死在去蒼梧的途中。夏禹冒著暴雨、頂著狂風,疏導江河,鑿通龍門,開闢伊闕,修築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種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澤,隨著山勢砍削樹木作記號,平整土地、治理水域,這樣安定了一千八百個國家。商湯起早摸黑,用盡智慧思考國家大事;減輕賦稅,使人民能過得寬鬆富裕;布施德惠,以救濟貧困;憑弔死者,又寬慰病人,供養孤兒寡婦。因此人民親附湯王,使政令能順利執行。在這樣的德政下,湯王在鳴條整治軍隊,把夏桀圍困在南巢,譴責夏桀的罪行,然後把他流放到歷山。這五位聖王,都是天下威望很高的君王,他們勞累身體,絞盡腦汁思慮國事,為人民興利除害不敢有絲毫的鬆懈。捧一爵酒,臉上不會顯出吃力的樣子,但要提起一石重的酒樽,就非得出汗不可,更何況現在是承擔天下的憂慮、擔負海內外的事情呢?這一副擔子要比一樽酒重得多啊!再說,作為聖人又不以自己低賤為恥辱,而倒是為不能實行“道”而慚愧;作為聖人不以自己壽命短而憂慮,而倒是憂慮人民百姓的窮苦困窘。所以夏禹治水,是拿自己的身體為犧牲,在陽盱河邊祈禱神靈消除災難;商湯時乾旱,湯王在桑山之林祈禱,願意以自己的身體為犧牲求蒼天降雨。聖人憂慮人民的疾苦的事明擺在那裡,還要說他們“無為”,這難道不荒謬嗎?
且說古代擁立帝王,不是為了奉養其物慾;聖人登上君位,也不是為了自身的安逸享樂。這是因為天下出現以強凌弱、以多欺少、以詐騙愚、以勇侵怯、滿腹經倫不肯指導別人、積財滿堂不肯給濟別人的現象,所以才擁立帝王來使天下團結平等;又因為天子帝王的聰明才智不足以普及遍照天下海內,所以又設置三公、九卿來輔佐帝王天子;還因為遙遠異邦、偏僻地區無法承受到帝王天子的德澤,所以又分封諸侯來教誨那裡的民眾。以盡量做到地勢無不利用、天時無不協調、官吏無不盡職、國家無不獲益,所以使饑寒的百姓得以溫飽,老弱病殘得以供養,勞累疲倦得以休息。如果再從平民百姓出身的人來觀察,可以發現:伊尹曾以烹調技術取得商湯的重用,呂望是由操刀屠牛入仕周朝,百里奚曾多次被轉賣為奴,管仲曾被捆綁拘捕過,孔子長年周遊列國,家中的煙灶也沒熏黑過,墨子四處奔走,炕席都從沒坐暖過。這些說明,聖人們不怕山高河寬,甘願吃苦蒙受恥辱來謀得君王的信用,他們並不是為了貪圖利祿、羨慕地位,而是一心想要為民謀利、為民除害。曾聽說過古書上這樣說:“神農憔悴,堯帝清瘦,舜帝臟黑,而禹王手足長繭。”由此看來,聖人君王為百姓憂慮勞累也實在厲害。所以從天子帝王到平民百姓,想不動手不抬腳,不費心思不用思慮就能將事情辦好,慾望得到滿足,這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依著西高東低的地勢,所以江河流水也都是由西向東流入大海,但這必須要經過人對江河的治理疏導,才能使水順著河道向東奔流;禾苗莊稼在春季生長發育,但必須要人加以耕耘管理,到秋天五穀才能豐收。假若聽任水自流,待苗自長,那麼鯀和禹的功績也就無從建立,后稷的智慧也就無用。所以我所說的“無為”是指個人的意志思想不能摻雜到普遍真理之中,個人的嗜欲不能影響干擾正確規律之中,人要遵循事理來做事,根據實際情況來成就事業,權衡依順自然之勢,而巧偽奸詐不得參與其中,事情成功了不誇耀,功業樹立了不佔為己有;並不是說感觸你也毫無反應,有壓力也無動於衷。而那種用火去烘烤井水,將淮河水引上山崗澆灌,這些都只是根據自己的意願而違背的是自然規律,所以這也被稱之為人為做作。而像在水中乘船,在沙地行走用鳩車,在沼澤地行走用秄,在山地行走用虆,夏天疏通溝渠,冬天開挖池塘,順高地造田,在低洼處開掘河塘,這些做法就不是我所指的人為做作。
聖人處事,具體行為雖不同,但都合於事理,他們所採取的路數方法各不相同,但目的結果都相同;他們挽存危亡安定傾覆的目的是一致的,心裡總是不忘記為人謀利。怎麼知道這一點呢?過去楚國要攻打宋國,墨子聽說以後很哀傷,就從魯國出發趕路十天十夜,腳上打起一層層的老繭也不肯休息,撕下衣衫布包裹一下又向前趕路,到達楚都郢城,馬上拜會楚王,說:“我聽說大王您要興兵攻打宋國,您是估計一定能攻佔宋國后才決定攻打的呢?還是要使民眾勞苦、損兵折將、蒙受被天下指責為不義的名聲、卻得不到尺寸之地,仍還進攻的呢?”楚王說:“如果必定佔領不了宋國,又要蒙受不義之名聲,我為什麼還要進攻呢?”墨子說:“我看您大王一定是既得不到宋國又必定是名譽受損的。”楚王又說:“公輸現在是天下有名的工匠,由他來製造雲梯這種器械來攻宋城,為什麼不能取勝?”墨子回答說:“請讓公輸假設來攻城,我來防守,演習一下。”於是公輸般擺開器械來攻城,墨子也擺出守城的陣式和裝備,公輸般連攻九次城,被墨子打退九次,始終攻不進城內。這樣使得楚王只得息兵,停止對宋的進攻。段干木辭退官職隱居在家,魏文侯乘車經過段干木居住的里巷門外時總要起身扶軾表示敬意。文侯的僕人就問了:“我們每次經過這個地方,大王您為什麼要這樣起立扶軾表示敬意?”魏文侯回答說:“因為段干木居住在這裡,所以我要起立扶軾表示敬意。”僕人說:“段干木只是一個平頭百姓,大王您這樣表示敬意,不是有些過分了嗎?”魏文侯回答說:“段干木不追求權勢名利,胸懷君子之道,卻隱居在這鄙陋的巷子里,而他的名聲又傳遍天下,我怎麼敢不起立扶軾表示敬意呢?段干木因擁有高尚德行而揚名,我卻靠君王的權勢而榮耀;段干木富於正義,我卻富於財物。但地位權勢比不上高尚品德,財物也比不上正義。現在讓段干木拿德行道義來換我的權勢財物,他是不願意的。我都每次悶悶不樂對著自己的影子而憂思慚愧,你怎麼能輕視他呢?”後來,秦國打算興兵攻打魏國,司馬庾勸告秦王說:“段干木是位有名的賢人,魏文侯以禮對待他,天下人沒有不知道的,諸侯也沒有不聽說的,現在我們發動軍隊去攻打魏國,豈不是妨害了道義?”於是秦王只得息兵,停止攻打魏國。墨子疾行千里,為的是楚、宋兩國安定;段干木閉門不出,也為的是安定秦、魏兩國。他們一個是千里奔走、一個是隱居不出,表現出的行為路數各異而目的相同,即保存國家,這就叫做殊途同歸。現在人們去救火,提水往失火地點趕去,有的人用瓮,有的用瓴,有的用盆,有的用盂,其工具的形狀也各異,或圓、或方、或尖、或橢,提水的數量也不一樣,但趕著去滅火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秦、楚、燕、魏四地的歌曲音調不同,但都令人快樂;九夷八狄各族人的哭喊,聲音不同,但表達的悲哀卻相同。這唱歌表達歡樂,哭泣反映悲傷,這都是內心世界積鬱著的感情的外在流露,也一定有什麼東西觸發了他們。而聖人內心日夜思念著為民謀利,故他的恩澤遍及也必定功效很大。
世俗日益頹廢衰敗,非議學習的人也很多,他們認為“人生性各有長短,就像魚能騰躍、喜鵲羽毛斑駁一樣,這都是自然生成的,不能減少也不能增加”。但我倒不是這樣認為的。魚能騰躍、喜鵲羽毛斑駁,就像人是人、馬是馬,筋骨形體都是天生的,確實無法改變。但以此論證事物不能改變就似乎有些不倫不類。當馬還是馬駒未加調教之時,它是揚蹄蹦跳,翹起尾巴奔跑,人不能控制它,它用牙咬人足以咬爛人的肌肉、骨頭,用蹄踢人足以踢破人的頭顱、胸膛。但等到養馬人馴服它后,優秀御手調教駕御它后,給它套上軛頭、繫上韁繩后,那麼就是讓它經歷險境、跨越壕溝,它都無法躲避。所以它作為馬的形狀是無法變成其他牲畜;但經過駕御、調教,那就可以改變它的野性。這無意識的馬尚且能通過人意志的貫徹,經過調教而改變它的野性,使之馴服有用,更何況有意識的人呢?再說那天生正直、本性善良、發憤而成就仁德、慷慨而成全正義、天性令人喜悅,不必學習便可和道相合,這樣的人也只是堯舜、文王少數幾位;而那些沉湎於荒淫之中、無法用道德來教化、不可以德仁來曉喻、嚴父都不能使他正派、良師都不能使他感化,這樣的人也只是丹朱、商均少數幾個。膚色細膩、牙齒潔白、體態柔美、骨架均稱、不施粉脂就能讓姿態容貌迷人的,也只有西施和陽文。而缺牙斜眼歪嘴、雞胸駝背,即使用白粉撲面、黛青畫眉也不能變美的,也只有嫫母和仳倠。而大部分的人是上不及堯舜那樣聖明崇高,下也不至於像商均那樣卑鄙不屑,漂亮也比不上西施,說丑也不至於像嫫母,這些芸芸眾生都是能教化開導的,訓導美化的。而且,雖然有兒子殺父親的逆子存在,但天下的父母並不因此疏遠自己的孩子,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殺父親的還只是少數,大多數子女還是敬愛父母的。同樣,儒生中也有邪僻之人,但先王之道卻始終不曾廢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躬行先王之道的人還是多數。現在如果因為學習者有過錯而就此非議求學之人,這就好像一次被飯噎住便永遠拒絕進食,一次絆倒摔疼就一輩子不走路那樣,這是糊塗的表現。
現在對良馬,不需馬鞭、馬刺,它也能行走;而對弩馬,你即使用兩副馬刺它也不前進。如果因為這樣而不用馬鞭、馬刺來駕御所有的馬匹,那就愚蠢了。那懦夫手持利劍,砍也砍不斷、刺也刺不深;而等到勇士上陣,只需捋袖揮拳一擊,便會將對手打得肋骨折斷、身體受傷,因此就拋棄幹將、莫邪這樣的寶劍而空手搏鬥,那就荒唐了。所謂這些說法,應該是符合大多數人的習性的。現在如果不是說到天上,就是說到地下,這就叫走極端的偏激之言,這樣論述問題,哪裡還能做到公正公平?亭歷是冬天生長,但人們都說植物冬天枯死,這是因為冬天枯死的植物多;薺麥是夏天枯死,但人們都說植物夏天生長,這是因為夏天生長的植物多。長江、黃河曲曲彎彎,有時向南有時向北,但人們總還是說長江、黃河向東流;攝提(歲星)、鎮星(土星)、日、月向東行,但人們總說它們向西移:這是根據大概的情況而說的。胡人中也有聰明靈巧的,但人們總說胡人橫蠻不講理;越人中也有愚鈍的,但人們總說越人靈敏輕巧:這是就大多數而言的。再說,堯眉間呈八種色彩,九竅暢達而公正無私,只需說一句話就能使萬民齊心;舜眼中有兩瞳仁,因而有特異的眼力和判斷力,所以做事有法度,出口成章;禹的耳朵有三個孔道,因而他無所不通,所以能興水利除水災,疏通黃河,引導長江;文王生有四乳,這是仁愛的表現,所以天下歸順他,百姓親附他;皋陶生著馬嘴,這是誠實的象徵,所以他判案決斷清楚公正,明察人間真情;啟從母親所化的石頭中生出,契從鳥蛋中產生,蒼頡生下來就能寫字,羿左臂修長而善於射箭。像這九位賢人,隔千年才出現一個,但人們還是希望他們能一個接一個地降生出現。現在有不少人既無“五聖”那樣的天賦,又無“四俊”那樣的才能,卻想放棄學習而只靠本性天賦,這就好像丟棄船隻靠踩水渡江渡河一樣。那純鉤、魚腸寶劍剛出模子的時候,砍東西都砍不斷、刺東西也刺不進;但等到在磨刀石上磨過之後,寶劍的鋒刃就銳利了,可以下水砍斷龍舟,上岸刺死犀牛。明鏡剛從模子里出來的時候,也朦朦朧朧照不出容貌身影來;但等到用玄錫拭擦,白氈磨亮后,人的鬢髮、眉毛、毫髮都能照得清清楚楚了。那學習,也正是人的細磨石和玄錫,然而有人卻說學習無用,這種說法的根據是錯誤的。
聰明人的短處,就不如蠢人的長處;賢人的不足,就不如眾人的有餘。怎麼知道是這樣呢?那宋國的繪畫、吳國的冶鍊,刻型雕鏤技法,錯綜的紋理,精巧的文飾,別具匠心,其中的微妙就是堯舜這樣的聖人都望塵莫及。蔡地的少女、衛地的姑娘,編織紅色綬帶,相雜奇異的色彩,隱抑的墨黑底色,突顯著紅色花紋,這種手工藝,就是禹湯的智慧也比不上。蒼天覆蓋著、大地承載著,包含在天地四方之內、寄託於時空之中,由陰陽兩氣化生出的各種動物,都含有血氣精華。它們有的長著利齒,有的長著犄角,有的長著前爪和后趾,有的振翅飛翔,兇猛搏擊,有的用足行走,有的蠕動爬行。它們高興時就結聚在一起,惱怒時又互相撕咬爭鬥;它們看到有利就趨就,遇到災害就躲避。這些情況都是差不多的。雖然它們各有自己的好惡,但它們的求生本能、趨利避害的特點則與人類沒什麼兩樣。然而,儘管它們爪牙鋒利,筋骨強健,但仍然不免被人類控制,其原因就在於它們的知識不能溝通,它們的力量不團結,各自只具備著那些自然形成的本能而無法再接受後天、外界所給予的東西(如教育學習),所以在與其他生物體(如人)較量、競爭時常常是力氣用盡而導致敗亡。大雁是順著風向飛行以愛惜自己的體力,銜著蘆葦飛翔來防備帶有絲繩的飛箭的襲擊;螞蟻知道打洞堆成土堆,獾貉會挖掘曲折的洞穴,虎豹知道棲身在茂密的叢林中,野豬的窩內有草墊著,用樹枝掩遮著;它們的洞穴一處挨著一處,就像人的房屋鱗次櫛比;它們用這些洞穴來陰天避雨、晴天蔽日:這就是鳥獸們的智慧,以求得符合它們生存的利益。現在如果讓一個人生在偏僻落後的邊遠地區,又長在窮困破爛的人家,成年了沒見過兄長,兒少時就失去父母,也從沒見過禮節,更沒聽過有什麼先賢古事,獨自困守在破爛的小屋裡足不出戶,這樣即使他天性並不愚笨,但他所知道的事情必少得可憐。過去蒼頡發明文字、容成制定曆法、胡曹創製衣服、后稷耕種莊稼、儀狄首創釀酒、奚仲發明車子。這六個人都有各自神奇的本領,又有聖明聰慧的事迹,所以每人都有一項創造發明留傳後世;但他們不能做到一人就兼有六項發明,只是因為他們只是各發揮自己的才智,重視發揮他們各自的專長,並竭力想完成他們各自的目標,這樣就終於成功了,也為天下人帶來了生活便利。現在如果讓他們六位發明家換調他們所從事的工作,那麼他們的專長和聰明才智就無法顯示出來。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世界上的物類太多,一個人的智力無法覆蓋、駕御一切。周王朝以後,就沒有再出現過像六位古人那樣的賢才,但是很多人都在學習研究他們開創的行業;當代的人,沒有一人具備像六位古人那樣的賢才,但人們都懂得六位賢才的技藝和方法,這又是什麼啟發呢?這是由於通過教導學習訓練代代相傳,使得六位賢才的知識技能能流傳下去、傳播開來。由此看來,學習是不能停止的,這是不言而喻的啟發。
那些盲人,眼睛不能分別白天黑夜,不能辨別白色黑色,但是盲樂師彈琴撥弦,有時並弦雙彈,有時上下移手,有時一張一弛,有時抹拂揮撥,動作飛快,指法純熟,不會彈錯一弦;如果換上從未彈奏過琴瑟的人,即使有離朱那樣的好眼力,有攫掇那樣的靈敏雙手,面對琴瑟也不知怎樣擺弄手指。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長期的練習使音樂師熟能生巧的結果。所以弓靠檠矯正以後才得以協調,劍靠磨石磨礪以後才鋒利無比。堅硬無比的玉,可以被雕鏤成各種動物,有頭有尾,形態逼真,靠的就是諸的作用;筆直的木頭被彎曲成車輪,其圓曲彎度又符合圓規的要求,靠的就是括的作用。諸如像唐碧力之類的硬石都可以刻鏤製作成有用的器物,又何況人的思想呢?況且人的思想精神纖微而暢和,能夠迅速變化,隨著外物的變化而變化,就像雲騰風行一樣,你想怎樣運用就能怎樣運用。而君子又能夠精益求精不斷磨鍊拭擦自己的心境,砥礪自己的才幹,使精神修養到與道相通的境界,以便觀覽萬物,貫通事物的壅塞處,看清弄明白事物的發展線索,將目光投向無邊無際的太空,逍遙遨遊於塵世之外,超然脫俗地離世獨立:這就是聖人精神活動的境界。如果不能達到這種程度和境界,那麼還可以做到安閑幽處,寧靜思慮,鼓琴讀書,追思觀察上古先王之道;與賢才為友,研討論辯,每天以此為自娛;探索人間世事,分辨曲直是非,衡量得失,以此來觀察禍福的由來變化;設立儀錶法度,作為效法的原則,窮究“道”之本末,推究事物的實情,確立正確觀念、廢除錯誤觀點,讓後人有明確的是非觀念;死後留下功業,活著有榮耀的名聲。像這樣的學習修養境界,一般人都能做到的。然而就是這種境界也沒人能做到,這是因為這些人偷懶鬆懈、不學荒廢的緣故。貧瘠地區的人大多有心計,這是因為長期的辛勞卻又難以脫貧造成的;肥沃地區的人大多不成才,這是因為太安逸而不發奮的緣故。由此可見,聰明人無所作為,倒不如笨人勤奮好學。從君王、公卿到普通百姓,不自強不息而能事業有成的事情,這在天底下還沒發生過。《詩》就這麼說:“天天奮進,月月奉行,日積月累地勤奮學習,一直通向光明之境。”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名譽可以經過努力來確立,功業可以通過奮鬥來成就。所以君子有志於正道,趨訪明師;激勵氣節以使高尚,脫去世間的俗氣。怎麼能說明這點呢?從前魯國的南榮疇為聖人之道偏偏在自己身上衰亡而感到羞恥,於是不顧霜露的沾濕,穿著草鞋奔跑,跋山涉水,披荊斬棘,行走千里,腳上磨出厚厚的老繭也不敢休息,到南方拜見老子,接受老子的一句教誨,精神豁然開朗,茅塞頓開,高興得如同餓漢得到豬羊牛美食一樣。從此以後,他的思想光輝照明四海,名譽流傳後世,豁達得能容下天地,銳利得能明察秋毫;稱頌他的美言,世代傳揚。這就叫名譽可以經過努力來確立。吳王闔閭和楚昭王在柏舉開戰,楚國的一個叫大心的莫敖官,按著他的御手的手說:“今天我們抗禦強敵,冒著利劍和箭石的襲擊,奮勇作戰乃至犧牲生命,終究會取得勝利的,能讓人民太平、國家保全,我看這是可以做到的吧?!”說完就命令駕御手駕車沖入敵陣,不打算生還,最終被敵軍剖了腹砍了頭,就這樣義無反顧地為國壯烈犧牲。申包胥看到大心這樣子,心想:如果像大心這樣竭儘力氣沖入敵陣,就是殺得敵軍伏屍血流,也不過只起到一個士卒的作用;不如屈辱身份,言辭卑恭,向諸侯求救。於是就身背乾糧,赤腳上路,登上陡峭的山峰,趟過深溪,泅渡湍急的河流,越過津關,翻越蒙籠山,又在沙石灘里艱難行走,走得從腳掌到膝蓋都磨起厚厚的老繭,七天七夜趕到秦國朝廷。他在朝廷外不吃不睡,獨自站著,晝夜不停地啼哭,弄得臉色昏黑,淚水縱橫,終於見到秦王,對秦哀公說:“吳王像兇殘貪婪的野豬和長蛇,正在慢慢地吞食中原各國,他的暴虐計劃從楚國開始實施。我國的國君已經丟失了都城社稷,在野外避禍。老百姓們流離失所,男女老少都不能安居樂業了。楚王特派我來向大王告急。”秦哀公於是出兵車一千輛,步兵七萬,交子虎率領,越過關塞向東進發,在濁水之北攻打吳軍,果然大敗吳軍,保存了楚國。申包胥的功績被保存在廟堂之內、記載於楚國大法之中。這就是叫功業可以通過奮鬥來成就。
身高七尺的人,心裡知道憂愁勞苦,肌膚又能感知冷暖疼痛,在這點上,人的性情大致相同。而聖人知道時機難得,事業可以追求,所以他們身心勞累,誠惶誠恐,不避煩難,不懼危險。聽說子發率兵作戰,前進如同離弦之箭,聚集如同雷鳴閃電,分散如同清風飄雨;圓陣中規,方陣中矩;破敵攻陣,沒人能抵擋得了。野戰必勝,攻城必克。他並不是輕身而樂死,而是前面有事業在召喚他,於是也就將利害生死拋於腦後,所以他樹立起來的威名也就不易廢棄。這就是自強不息而終於成功的表現。因此,耕田者不勉力,穀倉就不會盈滿;官吏不勤奮,思想就不會專一;將相不圖強,功業就不會成功;侯王如懈怠,死後就不會有好名聲。《詩經》就這麼說:“我駕上青黑駿馬,六根韁繩柔軟如絲,不停地奔跑馳騁,忠誠地討教良謀。”這說的是人有所追求。
精通事物的人,是不能用詭怪來驚嚇他的;明白啟發的人,是不能用奇異來驚動他的;明察言辯的人是不能用虛名來迷惑他的;審察物形的人,是不能用假象矇騙他的。世俗之人,大多是崇古而賤今的,所以為了宣傳自己的學說主張的人,一定要假託神農、黃帝的名義然後才能讓人們樂意接受他們的學說主張。亂世的昏庸君主,總要將自己所有一切的由來粉飾得高深莫測,以此來抬高自己;而求學者被他們的觀點所迷惑蒙蔽,尊崇他們聽到的傳聞,便聚在一起正襟危坐地稱道著,挺直頸脖誦讀著。這就說明這些人分辨是非的界限不明確。沒有了規矩,即使是奚仲也無法憑他的技藝來確定方圓;沒有了準繩,即使是魯般也無法憑他的技術來確定曲直。所以鍾子期死了,伯牙就拉斷琴弦、砸破琴瑟,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欣賞他的琴技樂曲了;惠施死後,莊子就停止了辯論,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同莊子談論了。項托七歲就做了孔子的老師,孔子則也有聽項托說話的氣度。假如項托這樣年齡的少年,向鄉里的長者發表議論,那恐怕他躲避長者的拐杖敲打都來不及,哪裡還能說明發表自己的主張?過去,墨家信徒謝子會見秦惠王,秦惠王聽了謝子的話后很高興,他去徵求唐姑梁的意見,唐姑梁說:“謝子,這人是山東地區有名的巧辯之士,他有意以詭辯學說來討好太子。”秦惠王信以為真,便心懷怒氣等著改日見謝子。第二天,秦惠王和謝子又見面了,但就是聽不進謝子的進言。謝子前後兩次說話的內容一樣,秦惠王聽不進謝子的進言,說明秦惠王聽話的前後心態不一樣了。彈琴的人把徵音變成了羽音,這不是琴弦的過錯;品味的人將甜味當成苦味,這不是味道的過錯。楚國有個人煮了猴肉請鄰居來吃肉,鄰居家都以為是狗肉,吃得都十分香美;後來聽說是猴肉,就紛紛蹲在地上嘔吐起來,把吃進的猴肉都吐了出來:這說明這些人根本不知狗肉和猴肉的味道之區別。邯鄲有個樂師創作了一首新歌,假託是李奇創作的,人們也就紛紛跟著學唱,後來了解下來不是李奇創作的,也就不再去唱了:這說明這些人根本是不懂音樂的。有位鄙陋之人得到一塊玉璞,喜歡它的形狀,以為是寶貝將它收藏起來;後來又拿給別人看,別人以為是塊普通石塊,於是這位鄙陋之人就將這塊玉璞扔了:這說明他根本就不懂玉與石的差別。所以心中有是非標準,就會尊重實情,將古今看成一樣的實情來辨別;心中沒有辨別是非的標準,就會只把來歷久遠的東西當寶貝。這就是卞和在荊山下為人們不識美玉而啼哭出血的緣故。
現在有一種磨去棱邊花紋、捲曲了鋒刃的寶劍,如果有人聲稱此劍曾是楚頃襄王佩帶過的古劍,那麼社會上尊貴人士也必定拿著佩帶;現在有一種琴聲走調、琴身歪斜破損的琴,如果有人聲稱此琴曾是楚莊王彈奏過的古琴,那麼社會上富貴人家的妻妾就會爭著彈奏。苗山出產的羊頭刀矛,雖能在水中砍斷龍舟、在陸地能刺穿犀皮鎧甲,但就是沒人佩帶它;山中桐木製成的琴瑟、山澗梓木做成的琴身,雖然音色雅正優美,音調清脆和諧,但師堂、伯牙這樣的名樂師就是不願彈奏。通達事理的聖人就不是這樣。他們佩帶寶劍只期望它鋒利,而不期望它是墨陽、莫邪那樣的名劍;他們騎馬只期望它日行千里,而不期望它是驊騮、綠耳那樣的名馬;他們彈琴只期望琴聲雅正和諧,而不期望它是濫脅、號鍾那樣的古琴;他們誦讀《詩》《書》只在於能通曉事理、明白啟發,而不一定非選《洪範》《商頌》這樣的古籍。聖人對是非的分辨就像眼睛對黑白的分辨,耳朵對清濁音的分辨一樣。眾人就不是這樣。他們心中沒有任何主見而盲目接受,就好比沒有見過父親的遺腹子給父親上墳,只是按照禮節哭祭父親,內心世界卻不會產生對父親的哀悼。所以孿生兄弟長相一樣,也只有當母親的才能分清;同樣,玉和石頭,也只有優秀的工匠才能鑒別;書傳這樣的典籍,也只有聖人能夠闡發其中的微言大義。而現今如果拿當代聖賢的著述,託名是孔、墨的經典,那麼那些讀書不多的弟子們就會恭恭敬敬地去學習和接受。所以,美女並非一定要像西施一類的,通達之士也並非一定要像孔、墨之類的。只要能明白事理、通曉事物,因而能著述闡明自己的思想體會,以能啟發世人的智慧即可;如果能得到頭腦清楚明白的士人,心中有高明透徹的,能觀照各種事物,不以古今的差異來改變自己的主見,並能將書中的宗旨思想闡述清楚明白以指示他人,那麼即使死去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從前晉平公命令樂官鑄造一口樂鍾,鍾鑄成以後拿給師曠鑒定。師曠鑒定后說:“這鐘音不調和。”晉平公說:“我拿給樂師們看過,他們都說鍾音協調,你卻認為不調和,這是為什麼?”師曠回答道:“如果將來真的無人懂音律樂理,這鐘是否音調協和也就會被放在一邊,但如果將來有人懂音律樂理,那麼也就一定能鑒別出這鐘音是不調和的。”所以師曠希望要把這鐘音調好,這是因為他認為後世一定有人懂音律樂理的。夏、商、周三代開國君主和我德行相同,春秋五霸和我智力相等,他們偏偏享有名實相符的“聖智”聲譽,而我卻在鄉里窮巷中無人知曉,這是為什麼呢?原因在於他們專心致志修鍊學習樹立情操氣節,而我們這些人是放蕩散漫、悠惚蹉跎。
《淮南子·修務訓》出自《淮南子》,《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是西漢宗室劉安招致賓客,在他主持下編著的。據《漢書。藝文志》云:“淮南內二十一篇,外三十三篇”,顏師古注曰:“內篇論道,外篇雜說”,現今所存的有二十一篇,大概都是原說的內篇所遺。據高誘序言,“鴻”是廣大的意思,“烈”是光明的意思。全書內容龐雜,它將道、陰陽、墨、法和一部份儒家思想糅合起來,但主要的宗旨傾向於道家。《漢書。藝文志》則將它列入雜家。
劉安(公元前179年--前122年),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厲王劉長之子。文帝8年(公元前172年),劉長被廢王位,在旅途中絕食而死。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文帝把原來的淮南國一分為三封給劉安兄弟三人,劉安以長子身份襲封為淮南王,時年十六歲。他才思敏捷,好讀書,善文辭,樂於鼓琴。他是西漢知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奉漢武帝之命所著《離騷體》是中國最早對屈原及其《離騷》作高度評價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