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佑
周倫佑
周倫佑,著名先鋒詩人、著名文藝理論家。籍貫重慶榮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文學寫作,1986年為首創立非非主義,主編《非非》、《非非評論》兩刊。自1994年起,與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王寧、王岳川等合作,策劃並主編“當代潮流:後現代主義經典叢書”.作品入選北京大學謝冕教授主編的《中國百年文學經典》、《百年中國文學經典文庫》,著名學者林賢治主編的《自由詩篇》、《曠野/中國作家的精神還鄉史?詩歌卷》等,並被翻譯成英、日、德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其理論和創作在新時期文學理論界和海外漢學界有較大影響。
周倫佑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詩集)
*《周倫佑詩選》(詩集)
* 《燃燒的荊棘》(詩集)
* 《反價值時代》(理論文集)
*《藝術變構詩學》(文藝理論專著)
*《懸空的聖殿》(文學史著)
*《刀鋒上站立的鳥群》(主編、編選)
* 《打開肉體之門》(主編、編選)
* 《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主編、編選)
*《迷宮裡的死亡圖案》(主編、編選)
*《魔幻仙人掌之女》(主編、編選)
* 《破碎的主觀銅象》(主編、編選)
* 《脫衣舞的幻滅》(主編、編選)
* 《後現代主義的突破》(主編、編選)
代表詩作
《想象大鳥》
鳥是一種會飛的東西
不是青鳥和藍鳥,是大鳥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像中清晰地逼近
這是我虛構出來的
另一種性質的翅膀
另一種性質的水和天空
大鳥就這樣想起來了
很溫柔的行動使人一陣心跳
大鳥根深蒂固,還讓我想到蓮花
想到更古老的某種水銀
在眾多物象之外尖銳的存在
三百年過了,大鳥依然不鳴不飛
大鳥有時是鳥,有時是魚
有時是莊周式的蝴蝶和處子
有時什麼也不是
只知道大鳥以火焰為食
所以很美,很燦爛
其實所謂的火焰也是想像的
大鳥無翅,根本沒有鳥的影子
鳥是一種比喻,大鳥是大的比喻
飛與不飛都同樣佔據著天空
從鳥到大鳥是一種變化
從語言到語言只是一種聲音
大鳥鋪天蓋地,但無從把握
突如其來的光芒使意識空虛
用手指敲擊天空,很藍的寧靜
任無中生有的琴鍵落滿蜻蜓
直截了當地深入或者退出
離開中心越遠,和大鳥更為接近
想像大鳥就是呼吸大鳥
使事物遠大的有時只是一種氣息
生命被某種晶體所充滿和壯大
推動青銅與時間背道而馳
大鳥碩大,如同海天之間包孕的珍珠
我們包含於其中
成為光明的核心部分
躍躍之心先於肉體鼓動起來
現在大鳥已在我的想像之外了
我觸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確實被擊中過,那種掃蕩的意義
使我銘心刻骨的疼痛,並且冥想
大鳥翱翔或靜止在別一個天空里
那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天空
只要我們偶爾想到它
便有某種感覺使我們廣大無邊
當有一天大鳥突然朝我們飛來
我們所有的眼睛都會變成瞎子
(1989年12月17日於西昌仙人洞)
《畫家的高蹈之鶴與矮種馬》
這是我的實驗之作
同一塊金屬上動物或靜物出現
鶴比馬難以把握,先讓馬出來
矮小而有斑紋的那一種
讓它在圈定的範圍之內
袖珍地走動。再畫上一塊草坪
白色的柵欄表示一種界限
它在界限之內,很充分地
享受著陽光。這是事物的表面
在不可見的深處,在很亮的陰影中
我看見一隻鶴(在比馬兒略高一些的
地方)翔著玻璃的高蹈之舞
它的周圍是沒有標題的天空
(只有丹頂比處女的第一滴血還紅)
從可見之物到不可見的光芒
迅速排列著很變化的翅膀
變化的尖端趨於純然的冷淡
這時馬兒正在吃草
我讓它抬起頭來,矮矮地仰望
鶴在不可見的深處,馬看不到
但它分明聽到了鶴唳。很遠的鶴
曾是馬兒深處的某一部分
這是我要它知道並努力回憶起的
(馬兒曾經有過高蹈的時候
獨來獨往的馬蹄踏過天空)
現在馬兒似乎感到了什麼,它豎起耳朵
發出一聲嘶鳴(這樣馬顯得大了一些)
但鶴依然在不可見的深處(我有意
不讓它落地)。讓鶴懸在空中
這符合我的意圖
等小小的馬走出它的白柵欄時
深處的鶴自會從青銅中鮮亮地飛出
(1990年11月12日於峨山打鑼坪)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皮膚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濃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滿腥味
冷冷的玩味傷口的經過
手指在刀鋒上拭了又拭
終於沒有勇氣讓自己更深刻一些
現在還不是談論死的時候
死很簡單,活著需要更多的糧食
空氣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慾的精神把你攪得更渾
但活得本質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並不比受難的手輕鬆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契入,一點紅色
激發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乾淨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1991年1月6日於峨山打鑼坪)
《貓王之夜》
玻璃滑動的夜晚
我看見一隻貓,在玄學之角
豎起警覺的尾巴,隨時準備行動
所有的鐘錶在這瞬間突然停頓
這是一隻黑顏色的貓
整個代表黑暗,比最隱秘的動機還深
分不清主觀、客觀,貓和夜互為背景
有時是一張臉,有時是完全不同的兩副面孔
每一種動物都躲到自己的定義中去了
只有獨眼的貓王守候著,旋動的貓眼綠
從黑暗的底座放出動人心魄的光芒
使我們無法迴避的傾倒
有時感覺良好,有時徹底喪失信心
它以某種不易被我們覺察的動作
模擬出水的聲音、光的聲音、植物
落地生根的聲音,空中不可見之物
相互抵制的聲音。玄學的中心
是一片空白,貓王佔據著最佳的位置
從萬無一失的高度,用寶石控制一切
它的利爪抓住我們的顱骨和名字,使勁一跳
使我們食不甘味,難以安頓下來
我們受驚時愈加感到它的盛大,自己渺小
當人群被恐懼驅趕,向四面八方逃散
貓王的事業達到了頂點
我們感覺被抽空了
身上長出針葉、鳥羽和野獸的皮毛
我知道這隻貓和我的關係
別人簽字的契約由我來償還,一筆亂帳
卡喉的魚刺有尖銳的兩端,我吐血而活著
從老虎的藍色推想事物的起源
直到時鐘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才從玄學深處跌回到自身
唯有那隻貓留在玻璃之夜的後面
深藏的寶石使我夜夜小便失禁
(1991年12月22日於西昌月亮湖)
《看一支蠟燭點燃》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後熄滅
小小的過程使人驚心動魄
燭光中食指與中指分開,舉起來
構成V型圖案,比木刻更深
沒看見蠟燭是怎麼點燃的
只記得一句話,一個手勢
燭火便從這隻眼跳到那隻眼裡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隻鴿子的臉佔據了整個天空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雷聲
沒看見燭火是怎麼熄滅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
燭淚滴滿台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
瞬間燦爛之後蠟燭已成灰了
被燭光穿透的事物堅定地黑暗下去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後熄滅
體會著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地冒煙
(1990年4月12日於西昌仙人洞)
《當死魚遊動的時候》
這是我親歷的一個事件
翻過炭筆的山峰,一個環形的湖
出現在我的眼前。不是明亮
是陰鬱的陳述,一湖死水的勝利
迫使蓮花與飛鳥滅絕
湖上漂浮的死魚
是作為戰利品來炫耀的
那些翻著白肚、鼓著圓圓的眼睛
漠然地瞪視著天空的死魚
有的肥大,有的瘦小,其中的一條
鐵青著臉,死得很徹底
背上已開始腐爛了。就在我疑惑時
這條腐爛的魚張開嘴,吐出一個氣泡
向前遊動了一點點。只是一點點
整個湖面突然搖晃起來
開始是輕微的搖晃,接著
是劇烈的動蕩,赤裸的死魚
一條跟著一條站立起來,圍成圓圈
在湖面上跳起奇怪的舞蹈
那是很少見的一種舞姿
在尾巴擊打出的節拍中
死魚們扭動身子,發出
怪異的聲音。湖面更劇烈地
動蕩,湖水陡然上漲
那條腐爛的魚率先游出水面
游上了岸邊的樹梢(是最高那棵樹)
其他的魚也跟著游上了岸邊的樹梢
這時,天空裂開一道口子
流出很濃的血,把湖染成了紅色
炭筆的山峰轟然崩塌,湖水
翻轉過來,把我壓在了湖底
我在窒息中掙扎著,被恐懼
扼住的喉嚨,發出了一聲喊叫……
牆上的魚形掛飾兀自擺動著尾巴
我身上胎生的魚鱗正一片片脫落……
(2005年11月25日凌晨一點於北碚西師桃花山寓所)
《貓與老鼠的反遊戲》
貓是這樣捉老鼠的——
悄無聲息地匍匐在地上
一動不動的盯視著前方
只有尾巴
在凝固的空氣中輕輕搖動……
當老鼠出現,貓突然躍起
捉住,卻並不吃掉它
用爪子撥弄幾下,突然拋出去
(要讓老鼠覺得是自己掙脫的)
然後再躍起,捉住
撥弄幾下,再拋出去
(要讓老鼠覺得自己又一次逃脫了)
再捉住,再撥弄
再拋出去……
直到老鼠被玩得筋疲力盡
然後再吃掉它
貓老是玩這樣的遊戲
已經有些厭煩了
現在,它想換一種玩法
貓小心地捉住老鼠,並不傷害它
貓放下老鼠,自己神經質地跳開
(就象是被老鼠拋出去的一樣)
老鼠被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
又被貓捉住,老鼠正要裝死
貓突然又神經質地自己跳開
(就象是被老鼠拋出去的一樣)
如此反覆演示,鼠終於明白了:
貓是想調換一下角色
讓老鼠玩它
老鼠努力模仿貓的動作
試著走近貓,捉住貓
用爪子撥弄幾下,拋出去
(其實是貓配合老鼠的力道自己跳開的)
沒等貓站穩,老鼠再次躍起
捉住貓,用爪子撥弄幾下
又拋出去
(其實是貓配合老鼠的力道自己跳出去的)
老鼠再次躍起,捉住貓
撥弄幾下,再拋出去……
反覆幾次之後,老鼠
開始找到做貓的感覺了
而貓,在被捉的遊戲中
漸漸喪失貓性
在感覺中變成了老鼠
遊戲進行到這裡
設計這場遊戲的老人
再也坐不住了
他決定要改變這種情況
但他不知道應該站在哪一邊
因為他已分不清
在遊戲中易位的雙方
哪一隻是貓,哪一隻是老鼠?
而遊戲是不能終止的
設計者只能無可奈何地
聽任那隻在遊戲中膨大的鼠
把那隻喪失貓性的貓
從容地
玩弄於
鼠爪之下……
(2005年11月24日於北碚西師桃花山)
《羊的二元對立命題》
狼是一個形聲字
羊是一個象形字
在漢語的規約里
羊吃草
而狼吃羊肉
故事通常是這樣的:
狼來了,羊伸直脖子
送上去,讓狼咬
狼咬死一隻
再咬死一隻……
羊沒有跑,也不能跑
在漢語的邏輯框架中
羊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羊吃草,而狼吃羊肉
直到有一天,一隻羊
出於求生的本能
用角頂了狼一下
這隻死裡逃生的羊
由此被眾羊所不容
因為他公然對狼使用了暴力
一隻反語義的羊,一隻
反邏輯的羊,一隻
反和諧的羊,二元對立
的羊,註定是孤獨的
孤獨至死
狼與羊的故事繼續演繹
羊吃草,而狼
安定團結地
咬死羊,吃羊肉
(2005年11月25日於北碚西師桃花山)
《厭鐵的心情》
總是害怕回到那個夜晚
那個火焰的時刻,置身其中
讓奔突的熱血再一次燃遍全身
詞語的力量喚起謙卑的生命
在火焰中,廣場突然變得很小
被巨大的熱情舉起來
又從很高的地方跌落
光芒的碎片把目擊者變成瞎子
(我不願重複那種感覺
讓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從死亡中
撿回各自的臉,痛苦的再活一次)
從此,被鋼鐵浸透的那個夜晚
成為我的疾病
厭鐵的心情不可以言火
只想采點桔梗之類
在沒有英雄與蝴蝶的時候
煮水論懦夫。想起來了
便在郊外的某一所學校里
當一天鐘,撞一天和尚
我們就這樣活著。就這樣
一個勁的不想
一個勁的顯得若無其事
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傷口在深處不可阻擋的發炎
使我們的笑聲突然中斷
我們就這樣難過得不是東西
就這樣作為沒有魚的那種水
沒有鳥的那種天空
沒有含義的結構。敲與不敲
都是鍾。響與不響,都是和尚
隔著玻璃的視覺飛機輕輕嘔吐
就像一次不成功的流產手術
把你掏空之後
使你全身空洞得乏味
那個夜晚之前我活得輕如鴻毛
那個夜晚以後我醒來心如死灰
(1990年10月19日於峨山打鑼坪)
《青銅之鏡》
他總忘不了那場戰爭
穿過肉體的廢墟,一支鋼鐵的大軍
在勝利推進。硝煙,潰散的人群
火光中,他看見一個青年
手裡舉著一隻鴿子
站在一輛坦克前面
站著
迫使戰爭在全世界面前停頓了一分鐘
戰爭的喧囂平息了
那個青年和他的鴿子
總在黎明或薄暮時分
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某一條街道
這時候,便有熊熊大火
在城市上空燃起……
這座城市後來又經歷了許多變化
很多年以後的一個早晨
那個青年和他的鴿子
以青銅的確定形式
落成在這座城市的廣場中央
從此,人們的佇望中
便多了一個不朽的亮點
而那位設計師沒等看到他的構想
變成青銅,便死了——
死於十年前的一次車禍
(1993年12月15日於西昌)
《模擬啞語》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不發出聲音,甚至不張開嘴
讓舌頭縮回體內,永遠封閉
語言成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頑固堅守
沉默的優雅風度。說與不說
只是一個態度問題
站有站的姿勢,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蓮花,山中很冷
雙手伸出去,總要觸到一些什麼
又是牆,又是帶電的鐵絲
水裡的石頭每天都在增高
夢在白晝深處。你在時間之外
看自己臉色變化,沒有內容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發不出聲音,不如不張
多餘的嘴回答多事的的夏天
一種凄涼的美維持你的體溫
面壁而思,作為編號的動物
按照規定的動作起、居、飲、食
逐漸習慣聾啞狀態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於不說
但準備說,必須由你說出
這個世紀黑鐵的性質
金屬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時常用疼痛提醒你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於說著
以免表達能力因廢退而喪失
就這樣,無目的地說
沒有意義地說,模擬啞巴的
神態和動作:誇張與細膩
結合的特點。作主語狀,作
謂語狀,隨心情的好壞而造句
不需要對象地說
比自言自語還要簡單
還要省力。拿掉牆上的鏡子
你已是啞劇大師
無言的存在是一種境界
妙在說與不說之間。一點懸念
包含著千百種可能。第三種解讀
哪一天你被割去了舌頭
還可以用啞語作為表達
(1991年11月11日於西昌月亮湖畔)
《石頭再現》
從時間裡消失的意象
在語言中重現。石頭、石頭
石頭,堅硬而多變的異物
從詞語的縫隙中擠身進來
使剛剛開始澄清的世界
重新變得捉摸不定
這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石頭再現,暗示著某種危機
如履薄冰的日子無限期地推延
生命的緊急狀態
隨時擔心頭頂的巨石砸落下來
想避也避不開了,與生俱來的
沉重,成為你生命的主要部分
我曾經寫過石頭:含鐵的石頭
暴虐的石頭,從二維到三維
打破鏡子而脫離手寫的石頭
在寫作的過程中反覆遭遇
人與石頭相互進入,互相
侵佔。石頭克制石頭
我才得以抽身而出
再次看到離弦之箭破空而來
石頭在語言中重現,含鐵的
石頭,包含了黃金的成份
兩種金屬的合謀
使你內外受敵。石頭敲門
讀書人的手黯然放下書卷
石頭進門,窗外雷聲大作
(1992年8月10日於西昌)
《與水晶對稱》
企望與水晶對稱。體外的飛鳥與雲影
總是破戒而入,使你的決心受挫
克制與放任之間,頗難把握的分寸
更顯出孤立的可貴。與世界不即不離
對不能深入的事物只能遠遠觀照
如一葉草守住一滴露水,守住
透澈、不變和硬度,內在的激情
結晶和瓦解的過程有時很相似
都發生在內部,光的微妙顆粒
改變水晶的結構。一塵不染的鏡子
被暗香浮動,想到菊花或梅花
忘不掉的一點紅色,成為水晶的斑點
熱情對熱情的遮蔽造成黑暗
一隻眼睛睜開,所有的眼閉上
致命的水銀浸入你的睡眠
如禪者的心境被一枝丁香喊破
忍痛的傷口流出別一種血
以墨跡的濃度,洩露生命的原汁
在渙散中堅守一種品質,沒有水晶時
造出一種水晶,符合心靈對稱的需要
臆想的水晶與精神的某種形態相關
於萬變中保持不變,於混亂中自我澄清
以靜制動,制光的顆粒擴散,體內的
花朵與雲影。肉中刺。對自己說:“不”!
一面旗幟的飄揚是你唯一的標誌
提前為自己降下半旗。回復到
水晶的最初時刻:被自己的光照亮
詩人在暗中以無蔽的眼睛洞察一切
(1994年1月1日於重慶)
《冥想一隻白鶴消失的過程》
一隻鶴在冥想中飄然而至
逼真的優美,使我的兩眼感覺刺痛
鶴在梅花的陰影里倚琴而思
不與眾口分享的時刻,只是一瞬間
呈現、確定,鬆弛開它潔白的羽毛
包融所有的細節,使記憶趨於完整
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鶴
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隻,從眾多的鶴中
挑選出來,脫離物質的形式
在月光的心境中,與我的靈魂遭遇
純潔得有些脆弱,容易被傷害的樣子
總是躲在自己的白色里
練習冰雪的舞蹈。鶴的展開很慢
很純凈。從水墨的意念到一朵荷花
純潔中心,火焰的舌尖致命的冷
肉體的夜晚,鶴吐出嘴裡的罌粟
我的渴望更深地捲入一隻花瓶
打碎,或綻開,緊緊抓住它的名字
鶴的形體飄忽不定,如光的流轉
不能把握,只可意會一種心情
成為它的音樂,或放縱的思想
朝相反的方向飛。鶴的經過如同
最初的出現:短暫,但深入人心
為別一種透明所驅使,白鶴
飄然而去,帶走我的抒情部分
白色的周圍天空越來越多
鶴越變越小。臉上的空白增大
無法停止的距離把生命連根拔起
墮入更深的黑暗。鶴越來越縹緲
只有一點白色,一點兒白色,藍色……
與鶴聯繫的光明中斷。最後丹頂的血紅
在嘴裡,微微有些中毒的感覺……
(1994年9月7日於西昌邛海之濱)
《對石頭的語義學研究》
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石頭
花崗石、大理石、卵石、漢白玉
刻滿銘文的石柱,無字碑、克爾白石
象徵的,魔幻的,現實與超現實的石頭
在野外的。在博物館的。被想象的
只有在語言中才能被複述和理解
石頭是名詞,它的正確讀音是shí toú
按音序查“S”,按部首查“石”部
它由“石”和“頭”這兩個部分組成
“石”是詞根,“頭”是詞綴。再往下
石:象形,從廣從口,但從不說話
沉默的石頭是一種堅硬的物質
就這樣從石頭的基本義開始
石頭被讀出。一次偶然的觸動
使石頭產生出別一種含義
穿過猛虎的黑夜,石頭碰出聲響
石頭作為偏旁,使一些字經久耐用
石頭的轉義可以獨坐,給房屋奠基
比喻使石頭在暗中移動
石頭從止水中輕輕浮起
通過喻詞變成別的事物
或者相反:別的事物好象石頭
石頭在比喻中縮小或放大
石頭滾動,成為一支樂隊的名稱
在黑暗中石頭被引申為火種
在火中,石頭被引申為鐵的原型
百鍊成鋼;為刀鋒的冷淡
祭獻之羊與刀刃互相理解
死亡中石頭被引申為不朽
一條斷臂統領眾多的時間
退回石頭,守住石頭,或離開
石頭。不同的接觸,使石頭
呈現得多些或少些。意守丹田
在石頭反義時將它捉住
思想的介入,使石頭四分五裂
石頭完好如初,一如神的全美
對石頭的研究,使你獲得
石頭的意識,在石頭內部
凝神觀照,體驗一切石頭
世界在本來的意義上被理解
和容納。石頭保持原樣
使任何僭越的企圖歸於徒勞
(1993年12月17日
於西昌月亮湖畔)
《讀書人的手》
讀書人的手,握筆寫文章的手
有時支撐著頭顱作思考狀
自詡為治國平天下的手
無縛雞之力的手。在暴力面前
堅持不抵抗主義,並且身體力行
接受搜身,自己解下皮帶、鞋帶
用手提著褲子,大聲喊“報告”
10條號規早晚背誦,條條記牢
逐漸習慣枕邊的便桶,按時大小便
讀書人的手,紙上談兵的手
秀才沒有造反卻以造反論罪
但懶於寫申訴的手。既然不能
斬釘截鐵,便只有欣然承受
以空手奪白刃的功夫,制動,制怒
制一切哲學和文學脾氣,制所有可能
傷筋挫骨的驕傲、個性與自尊
意守丹田,守住最後一點根據
在鞭長莫及的深度,進入冥想
克制住色慾、食慾以及自由的慾望
一座青山保留的樹木包含著火
斧子錚亮,置之死地而後生
讀書人的手,品評詩文的手
只想寫出好文章千古流芳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手
溫良恭儉讓的手,在金屬的作用下
開始產生變化,從骨頭到心情
有過這樣的經歷之後處變不驚
手伸出來,指尖泛著藍光——
一張鴿子臉上長出一對鷹的爪子
(1992年11月12日於西昌)
《幻手之握》
置身於石頭的結構中
一些冰冷的方塊動物
把你和世界隔絕開來
親人的悲痛在石頭外面
朋友音訊斷絕。還有
書籍、詩歌和音樂
都被石頭隔著,離你很遠
每夜總有耳語在枕邊轟鳴
懷疑中你試著伸出手去
石頭慢慢移開,一道巨大的
縫隙後面,你看見許多手
從空無中湧現出來
那是生者與死者的手,相識
或不相識的手,不同膚色的手
穿過死亡和時間,來與你相握
一種莊嚴的音樂,從天上
徐徐降落。你把手伸向空中
憑空一握,那些幻手消失了
書籍在音樂中重新被放置
妻子的呼吸變得舒緩而平穩
詩歌純正。朋友們安然無恙
以這樣的經歷,你每天
在石頭中坐卧,在更冷酷的
結構中,與老虎謀皮
與機器手對弈
憑空想象的一種姿勢
在你身上生出萬千手來
你悚然而驚——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
天鵝絨在遠處完成了一次革命
(1990年9月8日於峨山打鑼坪)
《與國手對弈的艱難過程》
並非自己的一隻手
總不肯從我身上拿開
比影子更重的呼吸
壓迫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從嘴到肺,再到四肢
不准你輕舉妄動
精神或許要更敏感一些
想走,想遠遠的躲開
到他們鞭長莫及的地方
手的遊戲範圍之外
也只限於想,神遊
就這樣也是很危險的
手的觸鬚比刀刃更尖
更鋒利,插入夢的內核
知道一切,不放過任何一點
細節;更跑得快。如鷹隼
從天空監視一隻兔子的行動
在你可能前往的每一個地方
它早已豎起風衣的領子等著
只消那致命的一擊落下
你便烏乎哀哉,遺臭半年
放你一馬,或緩期執行
對你實行終身有效的追捕
而不立刻擊殺,並不表示手的寬大
讓你從每日的恐怖中體會
貓玩老鼠的那份耐心和殘忍
機器的偉大效率。比鐵更冷的手
暗中炒熟生米,將你的名字
在某一份名單上塗成黑色
又劃上紅杠。這並非被迫害妄想
生命內外的鐵絲和移動的牆
迫使你退守到某一本書中
固守最後幾個孤立的辭彙
手發出的指令泛指一切事物——
在水之外是魚的內部網路
逃出天空是飛鳥命中的射程
翻開經典是壓抑性的章節
針對思想的暴力與迫害
在每天的飯菜中,變幻不定的手影
甚至成為對腸胃的干涉
使你食欲不振
情慾迅速陷於癱瘓
過早脫落的發和每夜緊迫的睡眠
留下手的記號,一種金屬的成份
如無處不在的老虎之美
結構對水晶的控制,主題
對人物的控制,詩人的具體
擺脫不了控制論的抽象
手翻來覆去。使你苦笑,大笑,狂笑
嘗遍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最後哭笑不得。你終於明白
和你對奕的原來是一隻國手
手的專橫,暴力的修辭形式
以別無選擇的失敗作為必然的結局
還是按照手的指示生活?
在手的壓力與暗示之下
這首詩可以有兩種結尾:
——你首先想到隱居。學古代詩人的
榜樣,在一朵菊花的後面,不思,不想
從啞巴再變成白痴
在一個不知什麼的季節
坐忘。無始無終(結尾1)
——或者打開緊張的皮膚,把自己
投向光里,從鋼鐵的後面
抓住那隻沒有體溫的手
流你的血,塗滿它的手掌
迫使它在這個世紀最後的證詞上
留下一個帶血的手印(結尾2)
兩種結尾都被刪去
在隨後的遊戲中
你必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一張不規則的棋盤上
與那隻無形的手繼續對奕
(1992年3月7日於西昌月亮湖畔)
《鄰宅之火中想我們自己》
鄰宅起火。很和平的火焰
刺痛眼睛,驚動寐中的老人與水
距離是不存在的,在牆的兩邊
麵包被等分的切開,成為真實的虛構
火的原因在麵包之上,在住房
和通貨膨脹之上。一個純美學問題
普遍展開,獲得更高的形式
很遠的火在感覺中燒得很近
那是我們的火和他們的城堡
在眾多目光的關注中熊熊燃燒
沒有無動於衷的觀眾,每個人
都在火中,每個人有不同的心情
這不再是玩火者以革命的名義
點燃的那種火,自上而下的煎烤
這是人類之火,從手臂到手臂
從心靈到心靈,跨語種地傳播
嗜血者禁止的辭彙反覆出現
世紀末最大的景觀雷霆萬鈞
那是我們的火在燒他們的城堡
七十年的結構,用有形無形的
石頭,用仇恨、謊言和教條
精心構築的城堡,在火中搖搖欲墜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看別人流血
而自己感動,然後流淚,然後流感
然後在悲愴交響樂里默哀三分鐘
這還不夠,容忍暴行是一個民族的恥辱
我們無恥得太久了。幾代人的頭髮
在等待中脫落,不只是缺鐵
需要一次火浴。這裡、那裡的建築
都是相同的結構,只能自下而上的摧毀
好大的火喲!空氣和石頭一齊燃燒
在和平中迅跑,遠水近水都不管用了
火燃上屋頂,火燒著了他們的眉毛
最高一座鐘樓在遠處轟然倒塌
那是我們的火燒毀了他們的城堡
萬世不朽的基業傾刻間蕩然無存
他們的災難是我們的節日。用酒
用眼神表示;蘸死者的血畫一隻鳥
鋪天蓋地的翅膀朝火光飛去
我們高潮或低潮,曾經撲滅的熱情
尚未冷漠成灰。火在遠處燃著
火在我們身上理想著,老人與水
固守在城內,領袖玩具們忙著
一座環形城堡冷冷地圍著我們
知道鋼鐵的冷酷,並且慎重地
對待自己的生命,這不是懦弱
隨莊子而逍遙,作為所謂的火種
內在的燃著,這便是我們真實的處境
低度著,直到緊要關頭方才說出一切
(1991年10月15日於西昌)
《柏林牆倒塌後記》
來自柏林牆的磚,由友人遠道之手
遺贈給我,放在書房的寫字檯上
朋友的臉在海的對面淺淺微笑
磚每天以冷戰的姿態與我對峙
使我於平靜中常感到某種兇險
柏林牆倒了,這是我應該相信的
桌上的紀念物便是很好的證明
真正的崩潰發生在一座建築內部
到後來經不起兒童的手輕輕一推
牆的倒塌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但磚還在,那些被畫上鴿子和橄欖樹
成為壁畫的磚,作為紀念品被旅遊者
帶往世界各地的磚,我案頭的這一塊
沒有人再理會這些磚的彩色下面
有死者的血,思想者頭顱撞擊的凹痕
我讀奧威爾,以便忘記這些不快
書變得很重,每一頁全被石頭堆滿
書繼續變大,兇狠地朝我壓迫過來
把我困在一個字里。重新掂量這塊磚
生命的警報把放馬的神經同時拉緊
和平已成為這樣一個自嘲的辭彙
與姑息同義,對暴行的默許與縱容
牆倒了,磚不再被追究。我看見
變色的手在議會裡表示贊成或反對
柏林牆倒了,那些磚卻是清白的
把一切歸結於倒塌的牆是很容易的
正如把一切推給不能出庭的制度
難道這就是全部嗎?沒有磚便沒有
牆的暴虐,正如沒有牆便沒有禁錮
柏林牆就是由這些磚一塊塊砌成的
只要磚在,牆就隨時可能再次豎起
每一塊失意的磚都懷有牆的意圖
只需要一位偉大領袖登高一呼
磚集合起來,又是一支鋼鐵的隊伍
百倍的仇恨,比昨日的傷口更深
……我分明是被一隻手從中撕裂的
在高牆的後面,被一塊磚堵住嘴
肆意凌辱。聽不見同一盞白熾燈下
我右半身的呼吸和心跳,從夏天
到第二年的冬季,一直感到心痛
柏林牆倒了,但這些磚還在
還有沒倒的牆,一些很方塊的磚
正在殘餘的牆上作最後的固守
我看出磚的努力,並得出一個結論
牆推倒了,還應該把這些磚砸碎。
(1993年4月19日於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