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草原
重返草原
《兒童文學》力推作家專集,小說擂台賽銀獎得主鼎力打造,由十餘篇動物短篇小說構成,充滿了北方草原、森林的氣息,飽含感情,文筆優美。本書以文動人、以情感人,讓讀者既深深地被跌宕的情節吸引,又在不知不覺間接受到生態保護的教育,特別是對少年讀者來說,更是一本頗具價值的好書。
兒童文學典藏書庫--重返草原 (中國少年 2005年09月 出版)
永遠不要相信那樣的溫情故事——什麼有人救了兩隻被母狼拋棄的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們養大。母狼在哺乳期會以驚人的勇氣保護自己的幼崽,在野地里看到單獨的小狼時,千萬不要試圖將它們帶進人類的世界,母狼只是暫時離開去覓食或喝水。它們一旦被帶離原地,基本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野生的環境里去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留在原地。
它們只屬於荒野。
對於荒野,也許我並不是了解得更多,那些童年草地生活的記憶和片段並不能給我的荒野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我竭盡所能,想告訴所有的孩子,還有那樣的一個世界。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本書作者)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深受讀者喜愛的青年作家。與兩頭罕見的乳白色狼犬相傳伴,在草原與鄉村的結合部度過童年時代,作品多涉及草地、動物題材。經歷簡單,求學、工作、寫作。1996年第一篇回憶草地生活的中篇小說獲冰心獎,作品入選2000、2001年度《中國最佳兒童文學》、台灣民生出版社《中國傑了動物小說》,詩歌曾獲第二屆榕樹下詩歌獎,在台灣出版動物小說作品集《老班兄弟》,獲2003年“好書大家讀”年度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第一屆《兒童文學》小說擂台賽銀獎得主。其獲獎作品《飼狼》已收入本書。
《兒童文學》雜誌由團中央和中國作家協會於1963年聯合創辦,風雨40年,哺育三代人,其麾下曾先後彙集了幾代最有名望的兒童文學作家,被譽為“中國兒童文學第一刊”。《兒童文學》只收錄純而又純的純文學作品,冰清玉潔,品位高雅,可讀性強,既教讀書,又教做人,可以在潛移默化中提高小讀者的寫作水平和綜合素質,是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的完美結合。
來自遙遠北方的動物小說。
本書製作精美,專色印刷,配有大量作者照片、圖片、插圖,並對文中提到的動物及專有名詞進行註釋,既是文學作品,又蘊含大量知識,方便閱讀,寓教於樂。
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熱愛生活,適合所有年齡讀者,是家庭閱讀明智的選擇!
更北的北方
魅影
高原野氂牛
黑眼睛
重返草原
紅色狼谷
老班兄弟
雪域格桑
風之子
飼狼
雪地
冰湖
馴鹿之國
母兔
額爾古納河的母狼
那是一隻在狩獵中被擊落的雁。
因為中的是獵鳥的霰彈,身體的表面看不出任何傷口。它可以鳴叫,奔跑,拍打翅膀,但是,它不能再飛翔。鉛彈損壞了它身體內部的某個器官。
它孤獨地縮在房間的一角,當我接近它時,它躲開我。我把它抱住時,這隻巨大的烏並沒有用它那結實的喙進行襲擊或反抗,只是漠然地將脖子擺向一邊,無聲地避開我。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為什麼會將它抱出屋子,也許只是感覺好玩,想知道在一個更大的空間中它會做出什麼舉動來,畢竟它所表現出的這種馴服的安靜讓我感到失望。也許還有其他的想法,但是很多年過去了,我真的難以複述當時的感覺。總之,也許只是一時興起,幼小的我將這隻對於自己來說顯然是過於沉重的巨鳥連抬帶抱地弄到院子里。
隨後發生的一切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我剛剛將它放在地上,它就開始高聲鳴叫,那是一種高昂而響亮的雁鳴。它高高地揚起修長的脖頸,用力地扇動著翅膀,捲起地面上的塵土。突然之間它的身影變得那麼巨大,每一片羽毛都在陽光下閃動著動人的光澤。我吃驚於它的高貴與美麗,它不再是縮在房間一角的可憐的樣子。
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無力與弱小。
一瞬間,我以為它要飛走了。
但是,它高高揚起的高傲的頭突然沉落下來。它像一隻沒有被裝滿的袋子,倒在地上。
我試著去觸摸它,它正在慢慢地變得僵硬。
即使當時,我也知道,它身上所受的傷並不足以致命,所以那種決絕的死亡方式確實顯得有些奇怪。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一個生命以這樣一種折斷般乾脆的方式選擇結束呢?
很多年了,我都在尋找那個答案,但我找不到。那麼,也許答案是唯一的,那隻受傷並被人類囚禁的野雁死於心碎。
就是那隻童年的野雁,讓我開始了解這個世界。一隻高傲的雁,讓我開始試著去了解關於自由、尊嚴、生命和死亡這些詞語在書面之外的含義。
我的童年在草地與鄉村的結合部度過。
現在,每次出行,當我被介紹給新的朋友時,都會被特別提到,我來自北方的草地。童年短暫的草地生活是我生命中最明亮而快樂的日子,我的人生早期生活經驗皆來源於此,並使我在隨後的日子裡受益匪淺。我相信,那在黃昏中馳過草場的駿馬剽悍而斑斕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身體之中,從未離棄過我。離開草地之後,我一直生活在回憶之中,我是一個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回憶的孩子。我會想起那些金色的日子裡,母子兩代陪我度過草地生活的兩頭乳白色的狼犬,它們是已經消逝的獨屬草地的罕見品種;我從草地上拾回的鳥蛋,那曾經是我的收藏中最閃亮的珍寶;黃昏牧歸時在井邊飲水的畜群,肚腹飽脹的年輕兒馬在傲人精力的驅使下,突然騰立而起揚起前蹄互相爭鬥時揚起的煙塵,那充滿力量感的巨大場面讓幼小的我興奮不已;那些面色如岩石般冷峻的蒼老牧人,每天孤獨地坐在氈房前,遙望著遠方的地平線;暮色將至,第一縷炊煙升上空寂的天空時,外祖母站在草坡高處,呼喚在草地深處玩了一天的我回家吃飯。
那樣的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經失去的,就是我在北方的草地。
我不斷地試圖回到草地,走向北方,一次次進入呼倫貝爾草原,還有烏蘇里江和黑龍江流域的廣袤山林,那裡珍藏的一切可以讓我的內心獲得平靜,讓我相信,長久以來,自己從未被拋棄。
回憶,並在回憶的過程上不斷地對回憶本身進行完善,我在複述一個正在消逝的荒野。
有時,我會想起那兩隻被人從草地中拾回的幼狼。它們的眼睛,像極了黎明天際深藍的雲,那眼神之中除了對陌生世界瑟索的恐懼,還有一種未知的東西。後來,我明白了,那未知的就是它們處身其中的荒野。儘管我曾經不斷地嘗試,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進入那個浩瀚而隱秘的世界。
現在我的記憶已經無法給我提供那兩隻幼狼後來的去向。也許因為無法適應人類的世界而夭折是它們的最好的結局吧,否則它們生命中所有的日子,只能是生活在獸欄之中,無盡地沿著鐵欄遊走。
它們的爪子,再也不會有機會踏在蒼翠的草地上。
永遠不要相信那樣的溫情故事——什麼有人救了兩隻被母狼拋棄的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們養大。母狼在哺乳期會以驚人的勇氣保護自己的幼崽,在野地里看到單獨的小狼時,千萬不要試圖將它們帶進人類的世界,母狼只是暫時離開去覓食或喝水。它們一旦被帶離原地,基本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野生的環境里去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留在原地。
它們只屬於荒野。
對於荒野,也許我並不是了解得更多,那些童年草地生活的記憶和片段並不能給我的荒野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我竭盡所能,想告訴所有的孩子,還有那樣的一個世界。
這次選入此書的作品,包括一些早期的創作。像《風之子》、《雪域格桑》和《紅色狼谷》,因為創作較早,而且多是當時成人小說創作之餘緩解壓力的過於理想主義的作品,在其中急於傾述過多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並不理想,本想剔除,但經責編王蘇女士極力勸阻,決定留下,並保持原有的版本。《紅色狼谷》更像一篇回憶草地的長篇日記,或是隨筆,斷斷續續地從 1994年記到1996年,1999年修改,《兒童文學》的張敏女士(現已離開編輯部)和她的兒子是僅有的讀者,后因篇幅原因未能發表。既然這樣,就當它們是一個曾經在草地生活過的孩子溫暖的夢吧。
很小的時候,我讀過一個故事:《紅紅的、圓圓的》。森林裡的母熊生下一隻小熊,小熊生下來就什麼也看不見。在森林裡,每當出現這種情況,只要找到紅紅的圓圓的漿果給小熊吃下,那麼小熊就會痊癒,睜開明亮的眼睛。於是,母熊在一個黎明把熟睡中的小熊留在樹洞里急急忙忙地出發了。母熊找遍了整個森林,也找到了不少漿果,但它們有些是紅紅的,卻不是圓圓的;有些是圓圓的,卻不是紅紅的。於是,為了找到紅紅的圓圓的漿果,母熊離開森林,走向平原,平原是危險的,因為平原上住著人類。但是為了治好小熊的眼睛,母熊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森林。非常不幸,母熊落入人類的陷阱,被送進了動物園。母熊瘋了,它想離開動物園,想找到紅紅的圓圓的漿果,治好它的小熊。它大聲地咆哮著:紅紅的圓圓的!但是人們聽不懂母熊的話,人們只是因為可以在動物園看到母熊而興奮不已。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母熊在漸漸變老,它每天圍著獸欄遊走,它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回到森林裡去了,但它還是在不斷地自言自語:紅紅的圓圓的。很多年過去了,母熊已經很老了,它老得甚至懶得走動,總是趴在獸欄里曬太陽。但它還是喃喃自語:紅紅的,圓圓的。動物園園長的兒子非常喜歡母熊,這天,他得到了一桶漿果,那是一桶很好的漿果,他打算把這桶漿果送給母熊。當他將這桶漿果倒進獸欄時,母熊驚呆了。天啊,這正是它一直在尋找的漿果,紅紅的圓圓的漿果。母熊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叫:紅紅的,圓圓的!遊人們都嚇壞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溫順的母熊這樣凶暴。母熊要離開這裡,帶著漿果回到森林,治好小熊的眼睛。它撞擊著獸欄:紅紅的,圓圓的。母熊不吃不喝,它只是圍著那堆漿果跳著舞:紅紅的,圓圓的。三天之後的早晨,人們發現母熊趴在已經腐爛的漿果旁邊死去了。
我在不同的場合不斷地為朋友們複述這個故事。朋友們沉浸於這個瀰漫著北方草地與森林氣息的故事所流溢的那種如秋日河流般的沉鬱。我習慣於以一種舒緩的語氣結束這個故事的講述——母熊離開森林已經很多年了,沒有人知道那隻留在樹洞里的小熊後來怎麼樣了……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二00五年四月於北方春雨中
飼狼 by黑鶴(未完)2007年06月08日 星期五 12:01 雨下了一夜,天快亮了,沉睡中的其其格被什麼聲音驚醒了。
她躺在床上,努力撫慰著狂跳的心臟,似乎還糾纏在揮之不去的夢境里。飄落了一夜的細雨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草地一片沉寂,從半開的窗子透進的空氣中,瀰漫著新生青草醉人的氣息。
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等待那個將她驚醒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她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於是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去。也許只是夢吧,其其格想。但沉重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她聽得很清楚,真的是有人在敲門。聲音沉重,節奏緩慢,間歇時間很長。
其其格躺了一會兒,她希望這只是夢,或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夢的延續。這扇木門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夜裡被敲響了。
敲門聲再次執拗地響起。
其其格相信,如果不開們,那人會一直敲下去。
她從床上爬起來,摸黑穿上蒙古袍,然後點亮油燈,走到門邊。
她打開門后,一個沉重的黑影挾帶著深夜草地冰冷潮濕的氣息,撲到在地上,發出裝滿糧食的口袋傾倒般的鈍重聲響。
其其格穩住搖晃不止的油燈,終於看清,是一個年輕人,衣服已經被雨水打得透濕,像一隻被暴風雨擊落的鳥,趴在地上不斷哆嗦。
“別怕,”年輕人抬起蒼白得可怕的臉,”我是過路的司機,車拋錨了……“
其其格生起了火,煮了奶茶。
當曙光劃破青色的地平線時,年輕人穿上烤乾的衣服離開了。
三天以後的黃昏,其其格正在院子里擠牛奶。
兩輛大型卡車遠遠地拐下公路,一路呼嘯著衝到了其其格的院子前,像被扯住了尾巴的牲畜一樣,粗聲大氣地鳴響了喇叭。
受驚的奶牛驚惶失措地挪動著蹄子,險些踢翻了奶桶。其其格抬手遮住草地黃昏耀眼的陽光,看到兩個高大的年輕人從卡車高高的駕駛室里跳了下來。
”大媽,你不認識我了?“走在前面的青年高聲大叫。
是三天前那個雨夜裡跑來求助的年輕司機,此時他面色紅潤,一掃當時凍僵的小羊羔一樣哆哆嗦嗦的窘態。
很少有人來其其格老人這裡,其實在那天晚上,其其格不過是把被大雨侵襲的司機當成一隻迷了路的小羊罷了,但此時面對著山一樣高的大型運輸卡車,她還是感到不知所措。長久以來,她已經習慣悄無聲息地獨自生活。
其其格茫然地望著兩個突然闖入的年輕人,雙手緊緊地拽住了袍子的前襟。
年輕的司機同樣感到尷尬,也許他的同伴陪他同來時,似乎還抱著能看到什麼新奇事物的希望,那麼現在他已經足夠失望了。展現在他眼前的,不過是一座在風雨中飄搖已久、隨時都會傾覆的老木屋,還有一個與木屋一樣古老的蒙古族老太太,經年被草原強悍的風侵蝕的臉,像陽光下的岩石一樣毫無生氣。
他們不知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才能打開這個窘迫的局面,於是為了表現自己性格中童心未泯的一面,終於還是踢翻了剛才倖免於難的奶桶。
其其格回過神來時,兩個年輕的司機已經離開了,草地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車轍。那打翻的奶桶仍然倒在地上,白得發藍的奶漿已經滲進草地里了。
她嘆了口氣,拎起奶桶,準備回到屋子裡生火時,看到了被放在地上的那個孤零零的小籃子。
其其格愣了一會兒,才把這隻突兀地出現的籃子和那兩個離去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起。
不知為什麼,對這陌生的籃子,她生出莫名的恐懼來,不知道那毛巾下蓋著的是什麼。
有細小的聲音從籃子里傳出來,其其格嚇得一哆嗦。
似乎是為證明自己的存在,籃子里又發出更加響亮的聲音,那像是一聲小小的噴嚏。
其其格終於下定決心,呻吟著蹲下身去,小心地掀開了蓋在籃子上面的毛巾。
裡面滿滿 地瑟縮著兩個毛茸茸的灰褐色的小東西,感覺到有人掀開毛巾,頓時發出不滿的哼哼,不過它們所能做的,只是把肥胖的身體更緊湊地向籃子底鑽去。它們大概認為那裡是溫暖而安全的。
其其格更加感到不知所措,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年輕人會留下這樣的東西:兩隻小狗。
終於,其中的一隻小狗似乎醒了,眯縫著眼睛在籃子里搖搖晃晃地翻到了幾下,仰起了金黃色的腦袋放放聲尖叫,像一隻被網掛住的百靈鳥。
其其格哆嗦著捧起了籃子,急急忙忙地跑進了木屋裡。
“寶了懷,寶了懷……”她喃喃自語著注視著籃子里的兩個小東西。
那天晚上,其其格的燈光亮到很晚——除了母羊產羔的季節,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整整一夜,兩隻小狗此起彼伏的哀鳴響徹這沉寂已久的小木屋,直到老人用一隻過去給小羊餵奶的羊角給它們餵飽了羊奶之後,它們才縮在籃子里沉沉地睡去。但它們睡得並不安穩,總是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醒來,發出刀片般鋒利的神經質的啼叫。其其格不得不將它們摟在懷裡,從苦澀已久的嗓子里,哼出已經被歲月磨蝕得遺失了歌詞的古老歌謠,當然,這應該蝕曾經唱給那些不願為自己的小羊餵奶的母羊的歌謠。
“錯了,錯了。”其其格搖搖頭,竟然不知不覺地笑了。
她唱的這首歌謠,草原上的母親總是唱給因為被黑夜的巨大恐懼所俘獲而徹夜不眠的啼哭的嬰兒。
於是,這兩隻小狗就在這漸漸圓潤甜美的搖籃曲中,發出合奏般的低聲嘀咕,啜泣著漸漸地睡著了。
這時,天已經快亮了。
其其格第二天起得晚了。
其其格數年不變的生活節奏突然出現某種改變,只是因為生活中突然出現了兩隻小狗。在急急忙忙地放開不斷地在圈裡搖撼著木門的牛之後,她又打開羊圈,頭羊領著羊群散進了草地里——現在牧草豐盛,羊群不必走出很遠就可以吃到肥美的牧草——然後又急匆匆地跑回到屋裡。兩隻小狗已經醒了,正跌跌撞撞地在床上漫無目地爬來爬去。其其格將灌滿羊奶的羊角遞過去時,他們互相爭搶著想要從牛角剖斷的尖端舔食甘美的奶滴。它們學得很快,已經懂得將羊奶吮進嘴裡,但還是顯得有些笨拙,畢竟,它們只是小狗,在互相爭搶打鬥之間,也有羊奶灑在眉眼之間,其其格愛憐地伸出手撫去它們頭上的奶漬。
“寶了杯,寶了杯,慢一點兒,慢一點兒······“
將兩隻小狗餵飽之後,其其格才想到應該到院子里向遠處看看,畜群是否已經走出了視野之外,然後回到屋子裡生火燒茶。
其其格每月駕著牛車去鎮子上一次,出售在草地拾取的蘑菇和藥草,自製的奶干,並且購買鹽,茶磚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草地已經幾乎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社會,牛羊基本上提供了牧民生活的一切,除了茶磚、鹽、鐵和布料,這些必須由外面輸入。
兩隻小狗被其其格裝在一隻鋪著草的大筐里,放在牛車上。將它們獨自留在古老的木屋裡,她無法放心。一個月的時間,它們已經長大了許多,羊奶和跺得粉碎的羊肉糜似乎永遠填不飽它們的肚囊。此時它們已經長得有剛剛送來時的一倍大了,毛色滑潤,肥肥胖胖。它們每天只知道做一件事,就是沒完沒了地緊緊跟在其其格的身後討要食物。
老牛拉著勒勒車一路輾過鮮花綻放的草地,沿著依稀可辨的車轍印上了大路。太陽高高的升起,開始炙烤大地時,其其格已經駕著牛車趕了幾十里的路,來到鎮子上了。
供銷社前的泥地經歷了 昨天的大雨,又被牧畜踐踏,此時被太陽曬得宛如刀片一般,其其格將牛栓好,在泥片咔咔喳喳的脆響聲中,拎著布袋進了供銷社。
在其其格進供銷社這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裡,牛車前已經彙集這個鎮子上幾乎所有的狗,其中包括那些已經喪失了草地牧羊犬的兇悍、而被圈養在鎮子上的高大長毛犬,或是毛色斑駁的草狗。
在耀眼的陽光下,它們著了魔一樣圍著牛車打著轉,躁動不安地躥跳著躍上牛車,但似乎又被某種巨大的禁忌而震懾,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些狗憤怒目視那幾乎燃燒的焦點,就是牛車上那個不起眼的筐子。
也許是為了獲得某種效果,此時筐子里大概已經熟睡的一隻小狗也許在夢中被驚魘,突然發出“嚶”的一聲細鳴。
所有的狗都聽到了這個細切的聲響,它們像被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擊中,僵立不動,然後又奇迹般地同時解凍。
吠叫。一陣合唱般的狂吠攪碎了這個令人懨懨欲睡的慵懶的正午。頗為滑稽的是,這群狗中,發出最大吠叫聲的,竟然是一隻細小得幾乎不能稱作狗的伶仃小狗,它閉著眼睛,歇斯底里地吠叫,好像有人正在燒它的窩。它的叫聲在所有的狗吠聲中最為洪亮,也許上天為了彌補它身量上的不足,將所有節省下來的部分都用在發展它的嗓門上了。
其其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畢竟無法與草地上馬群受驚時的場面比較。不過,她同樣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這時已經有鎮子上的閑人和孩子向這邊圍攏過來。這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其其格以前每次總是趕著牛車來到鎮子上,買了少得可憐的生活必需品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她的出現幾乎從來也沒有引起過鎮子上居民的注意。
其其格有點手足無措,不過還是意識到:趕快離開被狗狂吠擾得亂糟糟的地方事最好的選擇。
其其格扛著袋子像牛車走去,那些狗無視她的存在,或者以為她只是一團顏色有異的空氣,一隻只顧扯著脖子狂吠的大狗,差一點撞倒其其格。
將袋子在車上放好之後,其其格坐在車上,揮動鞭子驅動著老眼昏花的牛起步。它太老了,以至於對這紛亂的場面竟然熟視無睹,慢慢悠悠地起步。當後來這裡的居民已經習慣其其格在這種喧鬧的氣氛下出現在鎮子上時,還會有人想起當天的這個情景:那新月色的粗壯大牛像一塊移動的巨石,老牛身後的勒勒車上,載著來自草地深處身著已經褪色的墨綠蒙古袍的老人,鎮子上所有的狗都高聲吠叫著,簇擁著這輛車向鎮子外走去。
發生了什麼事?
從每個打開的窗子里向外張望的人都在問。也有人試著召回自己的狗,但毫無用處,它們痴迷地跟著老人出了鎮子。
牛車走出鎮子很遠之後,狗群才慢慢散去,但一隻黑色的瘦狗卻不依不饒地一直跟在牛車旁邊,前躥后跳,捲起唇角,露出發黃的獠牙,狂叫著吐著唾沫。其其格無法相信它瘦得魚乾一樣的身體里怎麼能發出這麼強大的叫聲。
終於,當它再一次肆無忌憚地試著跳上車時,鼻樑上挨了其其格狠狠的一鞭。
它哀嚎著滾落到草地里,頭也不回地逃回了鎮子。對於這種死纏不放的狗,系著成串疙瘩的牛皮鞭子很有作用。
終於安靜了。
牛車咿咿呀呀地又向前走了很久,老人突然想起什麼了,猛地扯過了筐子。兩隻小狗早已沒有心思睡覺,正憂心忡忡地縮在筐底,望著其其格的目光閃爍不定。它們似乎已經從剛才可怕的群犬呼吸的巨大氣流種感到了什麼,人類是感覺不到的,但是對於嗅覺靈敏的犬科動物,那些憤怒的群犬呼吸的氣息,無異於一片呼嘯的洪流,令兩隻小狗驚駭不已。犬科動物是由氣味來度量一切的。
此時它們心有餘悸,瑟瑟不安地抖動著。
儘管已經養了兩條小狗一個多月,每天看著它們在自己的腳下磕磕絆絆地乞食,可事實上,其其格卻似乎一直沒有仔細地審視一下兩隻小狗。此時它們看到其其格的蒼老面孔出現在筐口,那些凶神惡煞的洪流已經散去,頓時貼伏下對於它們因為迅速成長而倍顯纖弱的身體來說大得不成比例的耳朵,低眉順目地搖晃著小小的腰身。
它們的耳朵過於堅挺削立了,其其格也記得草地上的牧羊犬,小時候也會因為耳廓肉厚而有立起來的現象,但那只是暫時的,隨著漸漸長大,它們的耳朵都會垂伏下來。草地上很少見到立耳的牧羊犬。其其格曾經還以為司機送來的是兩條品種不錯、毛色勻稱的狼犬。但是——
她像是被閃電擊中了,感到自己像去年春天大病初癒一樣,渾身無力。
長生天啊!這是狼,真正的狼的崽子!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扯起筐,扔下了牛車,筐摔進芨芨草叢深處。草地鬆軟,兩隻小狼似乎只是發出了不滿的哼哼聲。
其其格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老牛乾癟的側腹上,已經進入暮年的老牛拚命地躥動了幾下,勒勒車似乎加快了速度,滑向草場深處。
她什麼也不想,目光只是落在草地遙遠的地平線上,當老牛想要喘口氣,偷懶放慢腳步時,她不遺餘力在它身上補上鞭子,在老牛戧起的毛叢上留下清晰的鞭痕。
在悶熱得令人窒息的草地里,牛車不知走了多久,其其格似乎也在這昏沉中陷入了悠遠往事的回憶中。在這草地上她生活得太久了,在河的那邊,就是她的家,在她穿著翠綠色的袍子嫁到了河這邊,從那以後,她還沒有回到過河的那邊。
豆大的水滴從她的臉上滑過。
其其格驚訝地拭掉了臉頰上的水滴,這不是眼淚,老人的淚腺,在唯一的兒子在草地上一次雪災中失蹤之後,就已經乾涸了。
下雨了。
這是不堪忍受悶熱的草地迎來的一場午後的驟雨,碩大的雨點沉重地敲擊在大地上,在車轍上砸出一片閃爍的煙塵,空氣中升起一股潮濕塵土的氣味。頃刻之間,大雨以一種受驚馬群般的氣勢呼嘯而來,巨大的雨點打得其其格幾乎睜不開眼睛。
清涼的大雨一洗令人昏昏欲睡的暑熱。
其其格從往事的昏沉中清醒過來,懸掛在她頭上的只是一塊急雨雲,遠方地平線依然是驕陽四射。
她撐開車上的一塊帆布,蓋在那隻袋子上,她感到車上似乎少了點什麼。
老牛正眯縫著眼睛,享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清涼,后臀卻突然像火燎一樣疼痛,莫名其妙地受到了一記狠狠的鞭打。今天,真是有點兒令這隻年邁的牛摸不著頭腦,其其格來去鎮子從來都是不緊不慢,今天真是奇怪了。
老牛被其其格緊緊地拽著韁繩掉過頭來,在她掄得呼呼作響的鞭子的催打下,它賭氣一樣試著奔跑起來,拖著快要散架的勒勒車向來路跑去。
也許是老牛真的跑得很快,終於,當其其格再一次撩開被雨濡濕后低垂下來遮住眼睛的花白頭髮時,看到前方在泥濘的車轍里兩個孤零零的影子。
她喝住了牛,跳下車向兩隻小狼跑去。它們也發現了其其格,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爭搶著向這邊跑來。它們在翻進草叢的筐子里終於發現有些不妥鑽出來時,其其格趕著牛車已經走遠了。它們尚不清楚應該怎樣面對突然被遺棄的境遇,哀哀地在原地徘徊了一陣之後就下起大雨了。它們尚沒有長出可以抵禦雨滴的濃厚皮毛,身上的那僅有的毛被澆濕之後,更顯得瘦骨伶仃。
儘管沒有任何經驗,但有一點它們做對了——等在原地,忍受著大雨的拍打。那個渾身散發著奶膻味的穿綠袍的老人一定會回來,這兩個小東西滿懷期待地在雨中等待著。
兩隻小狼跑得跌跌撞撞,但還是一先一后地鑽進了其其格的懷裡。縮在老人的懷裡之後,它們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瑟瑟地發抖。
“寶了懷,寶了懷,”老人呻吟著將它們抱緊,任由它們冰冷的唇吻在自己的臉上舔拭,“額吉(母親)再不扔你們了。”
這真是一場急雨,在慌慌張張地降下了剛剛潤濕了草葉的水量之後,積雨雲就被風吹走了,陽光頓時灑滿鮮亮的草地,似乎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將附在草葉上的水滴蒸干。
老牛再次轉頭向家裡走去,這次身上不再莫名其妙地受到主人的鞭打,它走得不緊不慢,甚至不時伸出肥碩的舌頭,將一綹豐美的牧草掃進嘴裡,細細地咂出其中的豐沛的香味。
在那天回家的路上,老人給兩隻小狼起了名字。
這是兩隻雄性的小狼,一隻比較大一些,毛色偏黑的,叫牙;小一些的總是顯得有些膽怯,叫石。
整個夏天,其其格一周兩次趕著牛車趣另一個鎮子上的屠宰場,從那裡討取邊角肉食,帶回自己的小屋餵養兩隻小狼。
它們就這樣慢慢地長大了,也許是因為身體里更多地沾染了遠非野地里的氣息,所以其其格家中的羊倒是並沒有對這兩隻小狼感到有多少恐懼。在羊看來,每天一看到其其格打開門,就弓腰曲背地搖晃著腰身乞食的兩隻小狼,與還沒有成年的牧羊犬沒有什麼兩樣。
但它們還是狼。
當它們長到與羊同高時,也許是冥冥之中本能的驅使下,那潛藏在它們身體之中的荒野的意識清醒了。
那是一個月色明亮的夜晚,在木屋前小憩的牙突然驚醒,在一種澎湃的慾望驅使下,它跳過圍欄,衝進了羊圈。
石大概也就出現過幾秒鐘的猶豫,但它總是與牙形影不離的,也跟著跳了過去。
其其格聽到羊圈裡的羊群驚惶失措的錯亂蹄聲,點燈起身,提著燈走進院子里,打開羊圈的門,看到牙和石正追著羊群在羊圈兜著圈子。它們的牙齒還沒有強壯到可以撕開堅韌的羊皮,不過它們好像被某種魔障驅使的怪獸,一次次地撲到咩咩亂叫的羊背上,撕扯著它們稀疏的夏毛。
其其格一聲斷喝,牙和石像兩個玩瘋的孩子突然被驚醒,猛然回過頭來。
其其格在昏暗中看到那四點閃爍的綠色熒光。
“罪孽啊。”其其格悲嘆著,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鞭子抽了下去。
兩隻已經半大的小狼竟然沒有逃開,它們蹲伏在地上,眯起眼睛任由鞭子落在它們的身上,只是發出一兩聲不滿的咕嚕聲。
其其格只打了幾鞭,幾乎力竭倒在地上。她繼續嘆息著,用靴子踢動著縮在地上的小狼。它們知趣地離開了羊圈,縮在木屋的窗下。也許其其格悲哀的嘆息比落在它們身上的鞭子更讓它們感到恐懼,此時它們已經從那萌動的野性里清醒過來。
第二天早晨,當其其格打開門時,看到兩隻小狼並沒有離開,它們一動不動地蹲在門前,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興奮地向她撲過來,在她那陳舊的蒙古袍上留下自己的爪印。它們晃動著腦袋,努力想看清其其格臉上的表情。其其格向前走了一步,它們幾乎是畏縮地後退著,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其其格的手上,確信那裡沒有鞭子。
昨夜,是其其格的鞭子第一次落在它們的身上。
“寶了懷。”其其格終於沒有能再大聲呵斥兩隻小狼,她嘆息著呼喚它們。
於是它們立刻又像往常的每個早晨,撲到了老人的懷裡。
當牧草在秋天乾渴的風中盪出金色的細浪,向遠方迤邐而去時,牙和石已經長成兩隻半大的狼了。因為不曾經歷過在草地自然狀態下的飢荒,它們長得十分高大,與草地里最高大的牧羊犬相比也並不遜色。
自從那次牙和石夜晚襲擊羊群被呵斥責打之後,其其格不再外出放羊。每天早晨,羊群在兩隻青灰色小狼的引領下走向草場,它們把羊帶到豐茂的草場上,在河邊飲了水會回到院子里,陪其其格度過整個白天。
其間它們還會一次次地去草場地里察看羊群。
黃昏,羊群在它們的衛護下,井然有序地回到羊圈裡。
其其格也曾站在門前,拿著望遠鏡向遠處的羊群觀望。她發現牙和石几乎一直伏在草叢深處看護著這些羊,有時一兩隻羊走出羊群,與其他的羊隔開了一段距離后,這種行為會立刻受到牙和石具有某種遊戲性質的懲罰。它們在草地里匍匐著一點點接近,在羊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猛地撲過去。不過這也是天性中沒有泯滅的攻擊性吧,畢竟它們只是半大的小狼,血液中總是游移著揮之不去的對食草動物的渴望。但是當這隻羊失魂落魄地回到羊群中后,它們就索然無味地喘著粗氣,回到剛才潛伏的草叢裡,耷拉著舌頭趴下了。
在草地里,它們還不習慣展現自己的形跡。
其其格無形中多了兩個幫手。牙和石已經具備了牧羊犬最出色的品質。於是她有時也會懷疑是不是搞錯了,也許牙和石真的只是兩隻小狼犬。
牙和石像其其格因為來自不同方向的光而出現的兩個影子,總是跟隨在她的身邊。其其格再去鎮子上買東西,準備用麻繩將它們栓在柵欄上。但牛車剛剛出院子,它們就像被踩到尾巴一樣哀號起來,這在空曠的草地上傳出很遠的略顯稚嫩的叫聲,令其其格感到心驚肉跳。草地已經不是以前的時代了,那時候牧民們從來不鎖自己氈包的門,任何路過的人都可以進入沒有主人的氈包,吃飽喝足后,繼續自己的旅程;現在更多的人湧進草地,經常所說誰家的羊只丟失,誰能保證不會有人將兩隻小狼牽走。
只是這個想法就讓其其格感到不安,於是她解了兩隻小狼的繩子,讓它們跟在牛車的後面一同走向鎮子。牙和石不時會驚起百靈或鼬鼠,它們會追逐一隻兔子跑出很遠,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兔子的嗅跡后,才在其其格的呼喚聲中重新跑到車旁。
當有人或車出現時,牙和石几乎立刻收斂,緊緊地縮在遠離陌生人的牛車一側,當陌生人走出很遠之後,才重新在草地里嬉戲。
也許是對第一次進入鎮子被群犬圍攻的記憶仍然心有餘悸,當接近鎮子時,無論其其格怎樣呼喚,它們都不肯再向前行走一步。它們猶豫不定地踏動著步子,在原地轉著圈子。
其其格毫無辦法,只好自己駕車進了鎮子,兩隻小狼目送著她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上,走上鎮子空曠的街道。
當其其格急急忙忙地買完東西,趕著牛車走出鎮子時,在剛才的地方已經看不到兩隻小狼的影子了。
“牙——石——”
在其其格焦急的呼喚聲中,路邊芨芨草的深處露出兩隻小狼削立的耳朵。在確信是其其格之後,它們迅速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
隱藏是它們與生俱來的生存技藝。
不過,每次其其格進入鎮子,總會上演鎮子上的狗群的狂歡,那是一種可怕的群體性失常。有時,人們以為其其格真的帶來了什麼令這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狗感到恐懼的東西。於是在每個夜晚,那些徹夜啼哭不願入睡的孩子會被告知:那個每次進鎮子一言不發、不與任何人說話的老婆婆來了。
狗確實在其其格的身上聞到了什麼。即使它們自己沒有這種經驗,那麼它們的父輩或是祖輩一定與這草地上不共戴天的狼族相遇過,每一次相遇都會留下新的仇恨,這種仇恨根深蒂固地埋藏在它們的血液里。
但它們只是從其其格身上散發出的氣味中,隱隱感到某種恐懼的來源。它們儘管是以氣味認知一切的種族,在沒有看到具體的形象時,畢竟不好發作,於是只是鬧哄哄地簇擁成一團,圍攏在其其格的牛車旁,( )地吠叫。
在其其格離開鎮子時,它們就保持著這種喧鬧的氣勢,一直講她送到鎮外。對於草地,它們不敢進入,那是荒野,即使是真正的牧羊犬,也是需要一座牧民的蒙古包作為自己的精神基地。犬類在四百萬年前與狼分化,它們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獲得人類的撫慰和食物物,而狼需要的是自由和荒野。
但在這時牙和石會不合時宜地出現了。
對弱小生靈的撲殺也許是所有生物的本性,所有的狗幾乎在一瞬間意識到,那種令它們感到惶惶不可終日的氣味的來源,突然變得如此真切。獨自進入荒野的草地面對這種灰色的野獸,也許是它們所不敢想象的,但是此時出現在它們眼前的只是兩隻狼的幼崽:肢體柔軟,牙齒還沒有吸收到足夠的鈣質成為鋒利的反擊武器。最重要的是,兩隻還沒有成年的小狼提供了完美無缺的機會,可以讓它們在發泄自己骨子裡仇恨的同時,一嘗殺戮的快意。
它們像是一群被餓了一天之後奔向食槽的豬一樣,惡毒地咆哮著,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都想分享這兩隻小獸身上一塊柔軟鮮嫩的肉。對於在鎮子里的狗,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牙和石當然懂得這些流著涎水奔跑而來的,不會是它們期待的摯友,在它們第一次進入鎮子的時候,就已經從柳條筐的縫隙里認識了這些粗野的嘴臉。
它們擁有幼狼此時最實用的優點——敏捷,它們迅速地跑向勒勒車,縮到此時站在車邊的其其格腳下。其其格及時將它們抱到勒勒車上。
這是人的領地,每一條狗都很清楚不能隨便躍上勒勒車,他們明白自己獲得食物的唯一理由就是對人類的服從。
我的童年在草地與鄉村的結合部度過。
現在,每次出行,當我被介紹給新的朋友時,都會被特別提到,我來自北方的草地。童年短暫的草地生活是我生命中最明亮而快樂的日子,我的人生早期生活經驗皆來源於此,並使我在隨後的日子裡受益匪淺。我相信,那在黃昏中馳過草場的駿馬剽悍而斑斕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身體之中,從未離棄過我。離開草地之後,我一直生活在回憶之中,我是一個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回憶的孩子。我會想起那些金色的日子裡,母子兩代陪我度過草地生活的兩頭乳白色的狼犬,它們是已經消逝的獨屬草地的罕見品種;我從草地上拾回的鳥蛋,那曾經是我的收藏中最閃亮的珍寶;黃昏牧歸時在井邊飲水的畜群,肚腹飽脹的年輕兒馬在傲人精力的驅使下,突然騰立而起揚起前蹄互相爭鬥時揚起的煙塵,那充滿力量感的巨大場面讓幼小的我興奮不已;那些面色如岩石般冷峻的蒼老牧人,每天孤獨地坐在氈房前,遙望著遠方的地平線;暮色將至,第一縷炊煙升上空寂的天空時,外祖母站在草坡高處,呼喚在草地深處玩了一天的我回家吃飯。
那樣的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經失去的,就是我在北方的草地。
我不斷地試圖回到草地,走向北方,一次次進入呼倫貝爾草原,還有烏蘇里江和黑龍江流域的廣袤山林,那裡珍藏的一切可以讓我的內心獲得平靜,讓我相信,長久以來,自己從未被拋棄。
回憶,並在回憶的過程上不斷地對回憶本身進行完善,我在複述一個正在消逝的荒野。
有時,我會想起那兩隻被人從草地中拾回的幼狼。它們的眼睛,像極了黎明天際深藍的雲,那眼神之中除了對陌生世界瑟索的恐懼,還有一種未知的東西。後來,我明白了,那未知的就是它們處身其中的荒野。儘管我曾經不斷地嘗試,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進入那個浩瀚而隱秘的世界。
現在我的記憶已經無法給我提供那兩隻幼狼後來的去向。也許因為無法適應人類的世界而夭折是它們的最好的結局吧,否則它們生命中所有的日子,只能是生活在獸欄之中,無盡地沿著鐵欄遊走。
它們的爪子,再也不會有機會踏在蒼翠的草地上。
永遠不要相信那樣的溫情故事——什麼有人救了兩隻被母狼拋棄的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們養大。母狼在哺乳期會以驚人的勇氣保護自己的幼崽,在野地里看到單獨的小狼時,千萬不要試圖將它們帶進人類的世界,母狼只是暫時離開去覓食或喝水。它們一旦被帶離原地,基本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野生的環境里去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留在原地。
它們只屬於荒野。
對於荒野,也許我並不是了解得更多,那些童年草地生活的記憶和片段並不能給我的荒野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我竭盡所能,想告訴所有的孩子,還有那樣的一個世界。
這次選入此書的作品,包括一些早期的創作。像《風之子》、《雪域格桑》和《紅色狼谷》,因為創作較早,而且多是當時成人小說創作之餘緩解壓力的過於理想主義的作品,在其中急於傾述過多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並不理想,本想剔除,但經責編王蘇女士極力勸阻,決定留下,並保持原有的版本。《紅色狼谷》更像一篇回憶草地的長篇日記,或是隨筆,斷斷續續地從 1994年記到1996年,1999年修改,《兒童文學》的張敏女士(現已離開編輯部)和她的兒子是僅有的讀者,后因篇幅原因未能發表。既然這樣,就當它們是一個曾經在草地生活過的孩子溫暖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