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花
1961年楊朔縮寫的散文
《雪浪花》是當代散文家楊朔於1961年創作的一篇散文。散文通過“我”敘述“老泰山”的故事,抒寫了一個理想化、英雄化的人物。作品在蔚藍的大海、潔白的浪花、火紅的晚霞的背景上,勾畫出老泰山人老心紅、勤勤懇懇地為大夥服務,不遺餘力地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美好形象,從中寄託著作者對千千萬萬普通勞動者的縷縷情思和深情禮讚。
全篇運用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手法,通過對老泰山及北戴河的秀麗景色的描述,表現出一種極富哲理性的思想。藝術上,《雪浪花》呈示出一個清晰、簡單而精緻的結構。簡單的故事情節,簡潔的自然景色描寫,以“我”與老泰山的結識,“我”對老泰山認識的深化這一線索串聯安排,內容上層層深入而又前後照應,曲徑通幽,卒章顯志;文字清新明麗,注重語言的錘鍊與遣詞造句的精當,連人物對話也具有“詩一樣”凝練的特色。
雪浪花
涼秋八月,天氣分外清爽。我有時愛坐在海邊礁石上,望著潮漲潮落,雲起雲飛。月亮圓的時候,正漲大潮。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捲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衝激著海邊的礁石。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塊柔軟的麵糰,不知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
幾個年輕的姑娘赤著腳,提著裙子,嘻嘻哈哈追著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認識海,一隻海鷗,兩片貝殼,她們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狀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們好奇的眼睛,你聽她們議論起來了: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插進來。說話的人是個上年紀的漁民,從剛擾岸的漁船跨下來,脫下黃油布衣褲,從從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個姑娘聽了笑起來:“浪花也沒有牙,還會咬?怎麼濺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漁民慢條斯理說:“咬你一口就該哭了。另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姑娘們,你們信不信?”
說的妙,裡面又含著多麼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對那老漁民望了幾眼。老漁民長得高大結實,留著一把花白鬍子。瞧他那眉目神氣,就象秋天的高空一樣,又清朗,又深沉。老漁民說完話,不等姑娘們搭言,早回到船上,大聲說笑著,動手收拾著滿船爛銀也似的新鮮魚兒。
我向就近一個漁民打聽老人是誰,那漁民笑著說:“你問他呀,那是我們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這個脾性,一輩子沒養女兒,偏愛拿人當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聲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氣,反倒摸著鬍子樂呢。不過我們叫他老泰山,還有別的緣故。人家從小走南闖北,經的多,見的廣,生產隊里大事小事,一有難處,都得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變成大夥依靠的泰山了。”
此後一連幾日,變了天,飄飄洒洒落著涼雨,不能出門。這一天晴了,後半晌,我披著一片火紅的霞光,從海邊散步回來,瞟見休養所院里的蘋果樹前停著輛獨輪小車,小車旁邊的個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點兒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說:“老人家,沒出海打魚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著說:“哎,同志,天不好,隊里不讓咱出海,叫咱歇著。”
我說:“象你這樣年紀,多歇歇也是應該的。”
老泰山聽了說:“人家都不歇,為什麼我就應該多歇著?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著吃閑飯,等於罵我。好吧,不讓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裡,這雙手可得服從我。我就織魚網,磨魚鉤,照顧照顧生產隊里的果木樹,再不就推著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份力氣。”
“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這輩子別再想那個好時候了——這個年紀啦。”說著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說:“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還是挺硬朗。”
老泰山說:“哎,硬朗什麼?頭四年,秋收揚場,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穀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過風濕痛病,抬不起來,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
“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 ,自小東奔西跑的,什麼不得干。乾的營生多,經歷的也古怪,不瞞同志說,三十年前,我還趕過腳呢。”說到這兒,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繼續磨著,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那時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樣。一到三伏天,來歇伏的差不多凈是藍眼珠的外國人。有一回,一個外國人看上我的驢。提起我那驢,可是百里挑一:渾身烏黑烏黑,沒一根雜毛,四隻蹄子可是白的。這有個講究,叫四蹄踏雪,跑起來,極好的馬也追不上。那外國人想雇我的驢去逛東山。我要五塊錢,他嫌貴。你嫌貴,我還嫌你胖呢。胖的象條大白熊,別壓壞我的驢。講來講去,大白熊答應我的價錢,騎著驢逛了半天,歡歡喜喜照數付了腳錢。誰料想隔不幾天,警察局來傳我,說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紅鬍子,硬搶人家五塊錢。”
老泰山說的有點氣促,喘噓噓的,就緩了口氣,又磨著剪子說:“我一聽氣炸了肺。我的驢,你的屁,愛騎不騎,怎麼能誣賴人家是紅鬍子?趕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輕鬆,望著我樂的閉不攏嘴。你猜他說什麼 ?你說:你的驢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島,到處找不著你。我就告你。一告,這不是,就把紅鬍子抓來了。”
我忍不住說:“瞧他多聰明!”
老泰山說:“聰明的還在後頭呢,你聽著啊。這回到省事,也不用爭,一張口他就給我十五塊錢,騎上驢,他拿著根荊條,抽著驢緊跑。我叫他慢著點,他直誇獎我的驢有幾步好走,答應回頭再加點腳錢。到秦皇島一個來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驢渾身濕淋淋的,順著毛往下滴汗珠——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問道:“腳錢加了沒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說:“見他的鬼!他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說是上回你訛詐我五塊錢,都包括在內啦,再鬧,送你到警察局去。紅鬍子!紅鬍子!直罵我是紅鬍子。”
我氣的問:“這個流氓,他是哪國人?”
老泰山說:“不講你也猜得著。前幾天聽廣播,美國飛機又偷著闖進咱們家裡。三十年前,我親身吃過他們的虧,這筆賬還沒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強力壯,今天我呀——”
休養所的窗口有個婦女探出臉問:“剪子磨好沒有?”
老泰山應聲說:“好了。”就用大拇指試試剪子刃,大聲對我笑著說:“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雲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動。”
西天上正鋪著一片金光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獨輪車上,跟我道了別,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才又推著車慢慢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邊對幾個姑娘講的話卻回到我的心上。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笑笑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訴我。
一九六一年
此文創作於1961年,當時中國人民正在勤勤懇懇地建設新中國,形成了時代的大浪潮。時任《紅旗》雜誌社文藝編輯的浩然與正在北戴河休養的楊朔約稿,因此有了這篇文章。
《雪浪花》是一篇清新雋永、詩意濃郁的散文,篇幅不長,只有2800字,情節也很簡單。作者通過“我”的視角,敘寫了“我”在北戴河兩次遇見漁民老泰山的故事。
第一次是在海邊,老漁民打魚剛剛歸來。文章以雪浪花開頭:“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捲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衝激著海邊的礁石。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塊柔軟的麵糰,不知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這些坑坑坎坎、怪模怪樣的礁石,引起幾個正在海邊追逐浪花玩的年輕姑娘的疑問:“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正當幾個姑娘疑惑不解時,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插進來:“是叫浪花咬的。”這突如其來的回答,引出了剛從海上捕魚歸來的漁民老泰山的出場。這意外的出場,如奇峰突起,格外引人注目。接著,作者筆鋒一轉,具體地描繪了老泰山的形象:他有高大結實的身材,留著一把花白的鬍子,像秋天的高空一樣,有著又晴朗又深沉的眉目神氣。幾筆粗線條的描寫,就勾勒出老漁民精神矍鑠、人老志堅的性格。他對姑娘們提出的問題進行了回答:“咬你一口就該哭了。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這段既幽默風趣又富於哲理的回答,引起了“我”的關注,但當我”想與老泰山攀談搭話時,這位老漁民早已回到船上去了。而“我”通過他人的介紹了解到:老泰山從小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大夥一有難事都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成了大夥兒依靠的泰山了,這裡,作者通過他者的視角,用虛實結合的手法,真實地描繪了大夥兒對老漁民的信任和尊敬,為進一步揭示老人的精神境界埋下伏筆。
第二次遇到老泰山,是幾天後在休養院里的蘋果樹前,老人正在獨輪小車旁磨剪刀。在“我”與老泰山的攀談中,作者對老泰山的曲折人生作了進一步的正面描寫,既寫了他的過去,也寫了他的現在,並由此引出了老泰山在舊時代受到外國人欺凌、訛詐的往事。過去老泰山生活在底層,過著辛酸的日子,承受著生活的重壓。他自小東奔西跑,乾的營生多,經歷也古怪,艱辛的生活磨鍊出了他堅毅的性格。如今年紀大了,隊里照顧他,叫他歇著,但他人老心不老,留在家裡就織魚網,磨魚鉤,照顧隊里的果木樹,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份力氣”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著吃閑飯,等於罵我。”從這些樸實的描寫中,我們窺見飽經風霜的漁民心靈世界的高潔,看到一位平凡勞動者不平凡的人生。文章最後,作者以浪花比喻這位老漁民的一生:“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
古語說:“卒章顯其志。”作者這段蘊含哲理的比喻,給景融進了情,給龍點了睛,為老泰山也為所有普通勞動者譜寫了一曲頌歌。在這裡,雪浪花也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雪浪花不再是文章開頭抒寫的海景,更是人的形象的比喻。作者既是寫景,也是寫人。首尾呼應,情景相融,更顯示出作者以浪花比喻老泰山的深邃意蘊。在楊朔的散文中,往往是“從生活的激流里抓取一個人物,一種思想,一個有意義的生活斷片,迅速反映出這個時代的側影”。《雪浪花》正是截取生活中的一個片斷,深入開掘生髮,輕輕點化,便散發出濃厚的生活氣息,閃爍出時代的光彩。
在藝術上,《雪浪花》也有自己的特點。作者曾說:“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詩”,“我在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你在鬥爭中、勞動中、生活中,時常會有些東西觸動你的心,使你激昂,使你歡樂,使你憂愁,使你深思,這不是詩又是什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就要反覆思索,到後來形成我文章里的思想意境”。在《雪浪花》中,作者以詩人的心靈感受生活,在觸動自己的心的情景中,先寫大海,再寫浪花,寫礁石,為讀者描繪了一幅雲飛浪涌、月照礁喧、浪花撞擊礁石的圖景,接著以姑娘們議論礁石引出老泰山飄然而至,與姑娘們對話,這是一幅有情有景、富有詩意的畫面,人與物、景與情融合在一起,瀰漫著詩的迷離氣氛。作者正是這樣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探尋詩情,把自己情感溶化到人物形象中去,讓人物在情景交融的意境中煥發光彩。在作者的筆下,無論是一片雲霞、幾朵浪花,還是一顆寶石、一群蜜蜂,都觸動著他的詩心,織成詩的意境,使自然景物獲得深刻的社會意義。如在《荔枝蜜》中,作者借勤勞無私的蜜蜂之小,創造之多,讚美“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的奉獻精神;在《香山紅葉》中,從散發出“一股輕微的葯香”的紅葉中,謳歌飽經風吹雨打、越老越紅得可愛的劉四大爺;在《畫山綉水》中,從清奇秀麗、千奇百怪的山水美景中,期望人們“展望他們的想象,創造出新的神話,新的故事”,從而給自然景物賦予情感的色彩;在《埃及燈》中,從一支普通的“埃及燈”傳達出中埃兩國人民相互支持的友好情誼。這些非常普通的景物經過作者的點染,都飽含著濃郁的詩情,譜寫出詩的篇章。
在散文結構上,楊朔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古典詩詞的影響,十分注重起承轉合,謀篇布局,使意境與結構相互輝映,各顯神韻。在結構方式上,依據作品的內容,多元並舉,不拘一格。有的起筆自然,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寓意深長(如《荔枝蜜》《香山紅葉》),有的曲徑通幽,跌宕多姿(如《櫻花雨》),有的嚴密精巧,卒章顯志(如《茶花賦》《雪浪花》)。就拿《雪浪花》來說,文章的中心是老泰山這個人物,但作者並沒有先寫人,而是先寫浪花,由景及人,由浪花沖打礁石引起姑娘的疑問,再引出老泰山。寫老泰山,也是先聞其聲,后見其人。作者寫人,也沒有平鋪直敘講述老泰山生的歷史,而是在信筆揮灑中概括地敘說了老人的過去,重點講述了那個像“大白熊”的洋人在舊社會欺詐的故事,這個故事猶如奇峰突起,引人深思。文章最後,又寫到浪花,並由此點明作品主題。作者寫道:“西天上正鋪著一片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彤彤。”老泰山“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推著小車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里去”。這樣一幅磨刀老人推著小車的畫面,融入了作者的詩情,將寫景狀物與揭示人物心靈較好地結合在一起,結構巧妙,寓意新奇。
楊朔散文的語言清新俊逸,繪影傳神。如《雪浪花》,作者寫大海“潮漲潮落,雲起雲飛”,兩種景物(潮、雲),四種變化(漲、落、起、飛),勾勒出大海氣象萬千、風雲變幻的動態。寫奇形怪狀的礁石:“是叫浪花咬的”,“咬”字,成了整篇文章的文眼。既寫浪花,又狀人物,生動傳神,意蘊豐厚。寫老泰山的外表,幾筆素描勾勒就寫出了飽經風霜的老漁民的神態,有虛有實,虛實相間。當“我”問到老泰山叫什麼名字時,他笑著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簡明平實的回答彰顯了老漁民平凡而又高尚的品格。楊朔散文的語言正是經過反覆錘鍊而成的,是構成詩化散文的一個重要因素。
楊朔的散文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是在歌頌新時代的同時對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正視不夠,憂患意識、批判意識不足,有粉飾生活的傾向,在藝術構思上有些篇章有雷同,創新不夠。
江蘇揚州師院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教授吳周文:《雪浪花》體現了楊朔散文的布局,不是平鋪直敘,一覽無餘。他善於把主題附麗於玲瓏精巧的意境之中,有層次,有步驟地予以揭示。(《楊朔散文的藝術》)
現代話劇劇作家曹禺:好文章在曲不在“直”,在含蓄不在“露”,這篇文章(《雪浪花》)起得妙,整個篇幅都充滿了結構的美麗,有起、有承、有轉、有合,寫得勻稱,寫得舒坦,僅僅兩千五百字左右的文章,寫出深藏在一個普通人物心中永不磨滅的真理(《雪浪花》)
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馬德俊:《雪浪花》一開始,就描繪出富有詩意的環境……以達到景與人的融而為一……《雪浪花》在結構上,精巧嚴密,跌宕多姿。(《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評 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