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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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原名李亞仙,是唐代天寶年間京都長安的一位煙花女子,以重情仗義而被人們譽為義妓。她拋棄繁榮,助其所愛,更能謹守婦道,嚴整治家,因而被朝廷封為汧國夫人,一個出身卑賤的妓女竟能獲此殊榮,在當時引起了轟動。要解其中原由,還需先從鄭元和講起。唐代(748年),無錫有個狀元姓鄭名徽字元和的書生,祖籍滎陽。天寶年間隨父鄭仁仰任常州刺史遷居毗陵(無錫)三皇街。鄭元和少年天資聰慧,其父常以“吾家千里駒”自豪。不到二十歲就通過了地方的科舉考試,取得入京參加會試的資格。在京城結識了妓女李亞仙,並且相愛,與李亞仙形同夫妻,如膠似漆。

內容


五姓望族之一的滎陽鄭徽,進京趕考。由於對長安名妓李娃的過分眷戀,最終榜上無名,而隨後的好友之死、李娃的“背叛”使鄭徽竟然淪落為街頭乞丐……看著倒在雪地里、渾身散發著腥臭味的乞丐——鄭徽,李娃在幾乎昏厥的同時決定重新塑鄭徽……在鄭徽功成名就、赴任成都府錄事參軍時,李娃卻飄然離去。

人物形象


唐代傳奇《李娃傳》中人物。

鄭元和


鄭元和是唐玄宗天寶年間、常州刺史鄭仁仰的獨生子,天資穎慧,相貌堂堂,他的文章詩賦自幼就在當地堪稱一絕,不但眾人羨慕不已,他的父親鄭仁仰更是欣喜自得,常拈鬚自樂:“我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每當同僚聚宴酒酣時,他常會指著兒子得意地說道:“這是我家的千里駒呢!”
父親對鄭元和寄予重望,等待著他早日金榜題名,名傳天下。鄭元和確實也算爭氣,不到二十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了常州地方的科舉初試,取得了入京參加禮部會試的資格。

赴試


天寶七年中秋過後,鄭仁仰為兒子準備了豐足的盤纏,送鄭元和進京赴試。臨行明,鄭仁仰與夫人一邊一個拉著兒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注意身體,別著涼!”“路上小心,晝行夜止!”“考試要細心,不要慌張!”“有了好消息,趕快打發人回來報信!”他們心中對兒子充滿了希望,認為會試告捷是必然中的事,特別擔心的只是兒子初次獨自離家遠行,路途上是否順利。鄭元和正覺春風得意,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模樣,意氣風發地告別了家人,踏上進京的路程。
一路輕裝快馬,九月底便到達了繁榮熱鬧的長安城。禮部的考試日期是十一月上旬,中間還有近兩個月時間,鄭元和便在長安布政里客棧中住了下來。金秋十月,是長安市區和近郊最美的季節,處處丹桂飄香,秋風送爽,鄭元和安頓下來后,便日日打馬出遊,飽覽了長安市上的繁華景象和城郊一帶的錦繡風光。等到這一切領略過了以後,一日閑坐客棧中無事,他覺得功課早已爛熟於心,根本用不著象別的考生那樣忙著臨陣磨槍,於是盤算著還有什麼地方可玩。這時他聽到客棧院中有兩個商人模樣的旅客在聊天,說起他們昨日在長安的花街柳巷中的風流韻事,神情十分陶醉。鄭元和平時在家中因受家規約束,從未涉足過這些風月場所,同窗詩會偶爾叫幾個歌妓助興,鄭元和還嫌她們淺薄庸俗。如今聽他們說起京都中的風花雪月,似乎津津有味,他只覺得熱騰騰的血在身體內激蕩,因而也決定去試上一試。
民間形象
民間形象
黃昏時際,鄭元和漫步來到長安的紅燈區平康里,這裡一條街上密密地排滿妓院的酒樓,每幢房前,都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妖冶女人在向路人邀寵獻媚。鄭元和一路逛過,那些女人見了他這樣一位年輕英俊的獨身男子,更是殷勤萬分;而在鄭元和眼裡,這些平康里的鶯鶯燕燕實在也是一堆庸俗脂粉,太沒有情調、太沒有氣質,哪裡能吸引得住這位江南的貴族才子呢?

會面


一直行到街里的鳴河曲,在一所裝飾華麗的房屋裡,臨窗坐著一位女子,那姑娘約摸十五、六歲,著一身淡淡的鵝黃色綢衣,一雙大眼睛烏溜溜地漾滿了春風,手執一柄紈扇,半遮著白嫩的臉龐,並不象其他女子那樣媚眼誘客,情神中還彷彿透露著嬌羞。鄭元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一雙眼睛也直瞪瞪地盯住了那女子,那女子似乎更羞怯了,兩朵紅暈飛上面頰,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帘。鄭元和的心隨著她的細微動作變化而蕩漾,手中握著的摺扇不經意中,吧嗒一聲掉落地面。
摺扇落地的聲音驚動了屋裡的鴇母,她敏捷地撩開門簾一看,一位穿戴華麗,儀錶堂堂的公子哥兒正站在門前望著窗口發怔。特善察言觀色的鴇母立即猜中了來人的心思,心想:“發財的機會又到了。”連忙顛了出來,扯住鄭元和的衣袖,直呼:“客官,裡面請!”鴇母並沒讓他在客廳里停留,而是直接把他送到那黃衣女子的屋裡,並一邊獻寶似地對他說:“我們李娃姑娘可是沒開的花蓇朵,今日里第一次上場接客,公子可真是有福氣喲!”鴇母掀開李娃房間的門簾,把鄭元和推給了她。
裡邊的李娃姑娘見來了客人,心裡一陣發慌,待她定神一看,客人恰是窗外那位翩翩公子,又略添了幾分欣喜和安慰。今天是她頭一遭接客,她當然期盼一個可意的人。進了屋的鄭元和,見黃衣姑娘款款地從窗邊的炕上站了下來,略顯遲疑地朝他嫣然一笑,且請他坐了。再打量那姑娘,見她身段小巧玲瓏,年齡顯得不大,而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卻分明顯示出一種優雅的韻致,與別的煙花女子絕然不同,令鄭元和心傾神迷。兩人娓娓敘談,原來那女子本為高門閨秀,本名李亞仙,因父親仕途失挫,家道中落,才被迫淪落風塵。那收買她的鴇母見她資質絕佳,便視為上品,一心想把她培養成一顆搖錢樹,因此買下她后,為她改名李娃,經過一年的悉心調教,今天才讓她開始接客。
李娃幼承庭訓,教養甚佳,精通詩書,與鄭元和相談得十分投機。鄭元和由憐生愛,由愛生戀,當晚就留宿在李娃房中。因為李娃的資質,鴇母要價是相當高的,鄭元和一慣貴公子作風,又是為了心愛的姑娘,自然也就不惜一擲千金。
有了心神俱醉的第一夜,鄭元和就再也放不下李娃,他索性拋出重金,長期住在了鳴河曲中,鴇母見有利可圖,也就樂得成全他們。鄭元和稱李娃為李亞仙,仍把她視作是嫻雅貞潔的世家小姐,立誓此生決不相負;李亞仙更是感激涕零,保證此身只屬鄭郎,海枯石爛,貞情如一。
彈琴調箏、品茗弈棋、談詩論文、賞月觀花,一對小情人沉醉於多姿多彩的甜蜜生活之中。鄭元和早已把禮部會試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日日醉倒在溫柔鄉里。時光飛逝,春去秋來,轉眼又到第二年的秋天,鄭元和所帶的豐厚盤纏,經過這一年的揮灑,已經一文不剩,只認銀錢不認人的鴇母開始對他冷眼相待。礙於一年相交的情面,鴇母沒有直接趕走鄭元和,而是趁他外出之際,派人把李亞仙強行架上馬車,轉到另一家遠處的妓院去了。

挫折


待鄭元和回來,已是人去樓空,鴇母對他冷言相諷,絕口不露李亞仙的去向。鄭元和明白自己身無分文。已經沒有資格再做青樓嬌客,李亞仙畢竟不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妻子,也就無法與鴇母論理。沉落於貧寒孤寂中的鄭元和開始想到家鄉和父母,想到自己前來京城的初衷,如今不但功名無成,而且敗落到這般地步,他根本無法回家向父母交待。
不管怎麼說,總得先找一個落腳和吃飯的地方才行,於是他只好厚著臉皮去找長安城中的親戚朋友。大家雖然還客客氣氣地對他,但誰都知道他那段荒唐的歷史,心中對他十分鄙夷,因而也就沒有誰願意收留他長住。
他失意、他憤怒、他詛咒、他發狂似地在長安街市上流浪,上頓不接下頓。最後,還算憑著他的一點才識和儀錶,謀到一份“凶肆歌者”的差事,勉強解決了溫飽之需。所謂“凶肆歌者”,就是殯儀館里的司儀人員,包辦撰寫祭文、表禮司儀、悲唱輓歌、執紼送葬等一整套喪事。因古人忌諱死人,所以這種職業被視為下賤之職,一般正經的讀書人是不願意去做的。鄭元和堂堂一個官家弟子,來做這種事,實在也是迫不得已。對這一套工作,鄭元和倒是頗能勝任,他文章感人,儀態從容,歌聲清越,還常常一邊唱輓歌,一邊想到自己悲涼的遭遇。痛切之情愈加逼真,這樣還時常能獲得喪家額外的賞金。生活問題雖然暫時不用發愁,但是徒有滿腹經論,無以發揮,前途茫然,不知將來會走到怎麼地步?他真怕自己的一生就在做“凶肆歌者”中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鄭仁仰在常州左等右盼,巴望著兒子的好消息傳來。先前還風聞兒子在長安舞花弄月的消息,但他心想青春少年做點荒唐事,無需大驚小怪。後來新科發榜了,他從前看到后,從后看到前,不但沒有兒子的名字,竟然沒了一點點兒子的音訊。於是他以入京覲皇上為由,來到長安,尋找寶貝兒子。經過幾天的奔波、四下的探訪,最後竟然在一個送葬的行列中找到了鄭元和,他正手執喪幡,長放悲歌。見到此情此景,素重臉面的鄭刺史氣得全身發抖,幾乎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待他回過神來,不由分說地命左右把鄭元和從隊伍中拖出來,挾持到郊外的曲江杏園牆外,揚起皮鞭,對兒子一頓沒頭沒腦的抽打,邊打邊怒罵到:“老夫望子成龍,想不到你的志行如此卑賤,我還未死,你就大唱起輓歌來,真是玷辱了鄭家的門風,愧對列祖列宗!”發泄之後,鄭刺史帶著隨從轉身離去,臨走時丟下一句話:“從今以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有我這個老子了!”
鄭元和被打得遍體鱗傷,加之又羞又悲。只剩下悠悠一線氣息。後來被好心的過路人找來醫生勉強救活,但傷處一直未愈,又值盛夏,全身肉爛生蛆,臭不可聞,無人願管,成了一個路邊的乞丐。秋葉落盡,又是冬初,鄭元和仍然是一襲破爛的單衣,瑟縮在東城門角,饑寒交迫,竭盡最後一點氣力發出乞討的哀號。
李亞仙被鴇母軟禁了一段時間,行動得不到絲毫自由。過了些時候,鴇母漸漸放鬆了監視,她便設法四處打聽鄭郎的消息,卻一直了無音訊,讓她幾乎都絕望了。這天乘車路過東城門,忽聞一陣哀乞聲。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沉,命車夫放慢車速仔細辨聽,那聲音好熟悉!於是她輕輕掀開車幔,尋聲望去,那蜷縮在牆角的乞丐竟然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鄭郎。不由淚如泉湧,毫不顧路人驚疑的注視,衝到鄭元和身旁,脫下身上的披風,裹在鄭郎身上,也不嫌棄他身上的污穢和腥臭,把虛弱的鄭郎抱在懷中,嗚嗚咽咽地大哭了起來。

再會


其後,李亞仙把鄭元和帶回了妓院,用自己這兩年攢下來的全部積蓄為自己贖了身,又變賣了僅有的一點首飾,在城外買了一處勉強可以容身的小屋。一對情人就這樣冷冷清清地安頓下來了,李亞仙悉心體貼地先調治好鄭元和的疾病,然後鼓勵他重新樹立信心,努力上進;鄭元和經過這一番挫折,立志痛改前非。於是由李亞仙織布維持生計,鄭元和關在小屋中埋頭苦讀。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天寶十年,鄭元和參加禮部會試,中進士及第,接著又應試直言極諫科,名列第一,朝廷授職為成都府參軍。

富貴


鄭郎榮獲功名,李亞仙先是喜不勝收,繼而又暗想:自己出身青樓,歷盡風塵,情郎官高位顯之後,想必會另擇名門淑女婚配,棄舊歡如敝履。到這裡,她不敢往下再想,索性先發制人,垂淚對鄭元和道:“妾身卑賤,不足以事君子,請從此去,君當自愛!”
鄭元和聞言傷心,含著淚勸慰說:“我有今天,全由芳卿所賜。我貧賤時,卿不棄我;今我富貴,卿為何忍心離我而去?倘若不能同往成都,我當自刎而死,以報卿之大恩大德!
聽到這一席話,李亞仙徹底放心了,她的鄭郎決不是一個負心人。不久擇一吉日起程,鄭元和攜李亞仙赴成都就任。
就在鄭元和從長安赴成都的同時,朝廷恰好調遣其父鄭仁仰為成都府尹,也由常州溯江西上,父子兩人重逢在成都。鄭仁仰見到曾被自己毒打拋棄的兒子,只覺慚愧無顏;鄭元和雖然也懂得父親的斥打事出有理,但對他那般無視父子之情而心有餘恨。這時幸而李亞仙出面勸解鄭元和,才使鄭氏父子以禮相識,恢復了父子關係。之後,鄭元和向父親—一稟明李亞仙的身份和情深義重之舉,鄭仁仰大為感動,於是請下媒妁,備下大禮,為兩人舉辦了隆重的婚禮,李亞仙成為鄭元和正式的妻子。
成都府尹與成都府參軍,白天分衙辦事,晚上同歸一宅,公務合作無間,家事也融睦和樂。而李亞仙作為兒媳婦,一面殷勤地侍奉公婆,一面悉心地相夫教子,謹守婦道,端莊賢淑,博得蜀中官民的交口稱讚。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范陽,攻陷長安,唐玄宗大駕西行,避難來到成都,鄭氏父子護衛得宜,深得唐玄宗讚賞。後來唐肅宗收復長安,唐玄宗以太上皇名義迴鑾返京,鄭氏父子均得到加官進爵的賞賜。李亞仙則以其婦德可風,也被封為汧國夫人。

全文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辭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發,月余抵長安,居於布政里。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従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従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坐西堂,帷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童。歲余,資財仆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踈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蒨,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余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繐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複壯,每聽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佣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輓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佣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里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讚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91;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小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迴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飢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娃自閤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綉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盪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余,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従。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徵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小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従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従,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月余,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后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嗟乎,倡盪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
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雲。

有關研究


白行簡的《李娃傳》藝術成就很高,歷來受到學界的重視,本世紀的《李娃傳》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下面在參考程國賦《〈李娃傳〉研究綜述》的基礎上,對相關的研究成果進行介紹。

創作動機

《李娃傳》的創作動機本世紀學界對白行簡創作《李娃傳》的動機,主要有三種看法:
第一種看法,認為《李娃傳》是牛李黨爭的產物。此說為宋劉克莊首倡。近現代學者中也有人持此說。如劉開榮《唐代小說研究》中論"作者白行簡的身世和創作《李娃傳》的立場與態度"時就認為,白行簡之兄白居易屬於牛黨集團,遭到李黨陷害,被貶江州司馬,這件事"對於白氏個人及其家庭在社會上的聲譽和地位,具有極大的損害性",白行簡"在憤懣之餘,把在民間流行的故事,寫成小說"。
第二種看法是卞孝萱提出的。他在《〈李娃傳〉新探》中,首先辨析了劉開榮等學者提出的《李娃傳》是牛李黨爭產物的觀點,認為《李娃傳》的創作不符合牛李黨爭初期的史實,然後對唐代的政治、社會狀況和白氏家史的分析,認為"白行簡針對唐德宗濫封三個節度使的媵妾為國夫人,壞國法,傷名教的現實,懷著對胞兄白居易被誣為'甚傷名教',一貶再貶的憤慨,撰《汧國夫人傳》(《李娃傳》)諷刺名教的虛偽。"
第三種看法認為《李娃傳》的寫作並無深意。如侯忠義的《隋唐五代小說史》就認為白行簡是在聽別人講述李娃故事後,在李公佐的支持鼓勵下寫作成文的。更多的學者則認為白行簡是根據民間說唱故事"一枝花話"加工改寫的。

傳說爭論

《李娃傳》的寫作時間一般的學者據《李娃傳》結尾所云"乙亥歲",認為此傳作於貞元十一年。但劉開榮《唐代小說研究》對此表示懷疑:"從形式上內容上看都不可能是貞元年間的作品",然他未能考出確切的寫作時間。
本世紀影響較大的兩種看法是戴望舒的"貞元二十一年"說和卞孝萱的"元和十四年"說。
戴望舒在《小說戲曲論集·讀〈李娃傳〉》中認為,《李娃傳》不可能是貞元十一年的作品,他提出了兩條證據:第一,"因為那時以古文筆法寫小說的風氣尚未大開";第二,當時,"白行簡和其兄白居易丁父憂,居喪於襄陽,決無認識那鼓勵他寫小說的李公佐的可能。"因此,他認為"乙亥"是"乙酉"之誤,即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的八月初。
卞孝萱在《校訂〈李娃傳〉的標題和寫作年代》中從兩個方面對戴說提出了質疑:首先,戴所說的"貞元二十一年",白行簡職務為秘書省校書郎,與白行簡撰"傳"時的職務不符;其次,貞元二十一年,白行簡併無與李公佐在長安相晤的可能。他提出了"元和十四年"之說。元和十四年,白行簡的職務與"傳"中所述白行簡的職務相符,同時也可能與李公佐在長安相晤。"乙亥"當為"己亥"之誤。
但后出的李宗為的《唐人傳奇》贊同戴說,否定卞說。他指出,《李娃傳》開頭一段文字"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之傳述"為《異聞集》作者陳瀚所加,"卞孝萱先生根據陳瀚妄加之言來考訂原作的創作年代,適是為之引入歧途。戴望舒先生以為'乙亥'是'乙酉'的誤改,論證甚明。"
程毅中的《唐代小說史話》則認為上述二說均不完善,存在矛盾之處,但他未能提出新的觀點,只是認為"確切年代還難以考定"。

後世影響


李娃形象的評價本世紀學界對李娃形象的評價存在著分歧。大多數學者對李娃持肯定態度,認為她感情真摯,救助落難的滎陽公子,品格高尚,小說通過男女主人公的悲歡離合故事,歌頌了愛情幸福的主題。劉開榮的《唐代小說研究》、中科院文學所編著的《中國文學史》、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張友鶴的《唐宋傳奇選》、吳志達的《唐人傳奇》、程毅中的《唐代小說史話》和侯忠義的《隋唐五代小說史》對李娃均持這種肯定的態度。許多專題論文如李林生的《李娃形象的塑造及其他》、於天池的《一個精明而善良的妓女形象――〈李娃傳〉中的李娃》也持類似的觀點。
另一些學者則認為李娃性格比較複雜,有一個矛盾、發展的過程。如趙齊平《〈李娃傳〉的情節與人物形象》就認為,作品在塑造李娃形象時深刻地揭示了人物思想性格的複雜性。他指出,作品開頭並沒有離開"誘引賓客"的妓女身份去描寫她。她和鄭生之間有男女的"相慕",即愛情,但情的"相慕"又終於屈從於利的追求,李娃不得不參與計逐。"她心地純潔、善良,渴求愛情,希望得到人們之間正常關係的生活溫暖,但是辦不到,那個病態社會在毀滅著她,又驅使她在毀滅著別人。"李娃的精神境界是在重遇鄭生后,得到升華的。同樣,王立興、吳翠芬的《唐傳奇英華》也從"情"和"利"的矛盾中分析了李娃形象的複雜性和性格的發展。
還有一些學者則對李娃這一形象和《李娃傳》的主題持否定觀點。如十三院校編著的《中國文學史》認為此篇作品"企圖以李娃為範例宣揚被欺侮的下層人民應該歸依統治階級,充當奴才。"廖仲安《重讀三篇唐人傳奇》也認為,"整個故事不過是想寫一個最符合風流公子心愿的娼女"。馬振方《也談〈霍小玉傳〉和〈李娃傳〉》則嫌廖仲安文"不夠中肯、有力",他認為李娃救助鄭生,"主要不是追求什麼'愛情幸福',而是為了替落難公子恢復'本軀',以補己過。"黃加灝的《〈李娃傳〉傳統評價質疑》也否認"小說歌頌真摯愛情,表現愛情"的主題,認為李娃與鄭生"只是郎'財'女貌式的聚合",他們之間並無真正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