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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香

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蓮香》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講述了狐仙蓮香和鬼女李氏與書生桑子明的愛情故事。起初蓮香與桑生歡好,然後李氏乘蓮香不來時來會桑生,后桑生身體每況愈下,蓮香與李氏相互猜疑,後來蓮香醫好了桑生並讓李氏認識到自己與桑生在一起會有損他的健康。李氏傷心離開並轉世到剛死的燕兒身上,桑生娶了燕兒后不久,蓮香產下一子狐兒並死去,十四年後轉世又跟李氏和桑生在一起了。

原文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yí]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東鄰生偶至,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云:“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yuán],矮牆)而過之,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qūn xún],因為有所顧慮而徘徊不前或退卻)自去。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積半年,一女子夜來扣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shū]。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dí],觀察)面殊非:年僅十五六,嚲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rú],短衣)衿[jīn]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曰:“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綉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一夜,蓮香來,驚云:“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相約十日。去后,李來恆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所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雲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析析如亂絲,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癆屍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嘿不語。蓮曰:“固知君不能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一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葯啖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病。
薛淑傑版蓮香
薛淑傑版蓮香
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生託詞以戲曰:“彼雲,前日之疾,為狐祟耳。”蓮乃嘆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由是於李夙夜必偕。約兩月余,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謂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
生羸卧空齋,思蓮香如望歲。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覆展玩。李女歘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物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痴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狐鬼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葯,曰:“妾早知有今,別後採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瘵蠱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以丸進,煩介面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外戶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著衣偃卧,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后十餘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恆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甦,起顧欲奔。張扃戶,不聽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xì]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佣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zuò]。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飢不可忍,乃復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志客。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
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住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自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后數年,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顧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因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之燕歸來’也。”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覥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註釋


沂州:州名。治所在今山東臨沂縣。
孤:失去父親。《孟子·梁惠王下》:“幼而無父日孤。”
館:寓舍。此謂寓居。
靜穆自喜:以沉靜平和自矜。
日再出:每日出去兩次。
偶至: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此二字。
丈夫:大丈夫,猶言男子漢。
齋:書房。
傾國之姝:謂絕色女子。傾國,或作“傾國傾城”,指美女。《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人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青樓;指妓館。《玉台新詠》劉邈《萬山見採桑人》:“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
承逆:迎接。逆,迎。
嚲(duǒ)袖垂髫(tiáo):雙肩瘦削,頭髮下垂。嚲,下垂。袖,垂袖,此謂肩削。髫,頭髮下垂,此謂少女。少女未笄不束髮,鬢髮下垂。
秀曼:秀美。曼,美。
若還若往:像是回退,又像前行。言其體態輕盈娜。
葳蕤(wēi ruí)之質:謂嬌嫩柔弱的處女之身。葳蕤,草名。南朝 梁任昉《述異記》:“葳蕤草,一名麗草,又呼為女草,江浙中呼娃草。美女曰娃,故以為名。”
顧亦不常,據二十四卷抄本,原脫“亦”字。
謹:小心。
院中人:妓院中人,指妓女。
綉履一鉤:繡鞋一隻。履,鞋。鉤,舊時女子裹足,致使足尖小而彎,鞋形尖端翹起如鉤,故稱。
蕭索:本指秋日景物凄涼,此謂精神萎靡、氣色灰暗。
對妾雲爾:原文脫一“妾”字:據二十四卷抄本補。
月殿仙人:傳說中的月中仙女,即嫦娥。舊時詩文常用以喻美麗的女子。
憊損:疲憊、消瘦。
析析:散亂的樣子。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拆拆”。
旦旦而伐之:本謂天天砍伐樹木,見《孟子·告子上》;此謂天天放縱淫慾。旦旦,日日,每天每天地。伐,砍伐。舊謂淫樂伐性傷身。《呂氏春秋·本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日伐性之斧。”
癆屍瘵(zhài)鬼,指因患肺病而死的人。舊時肺結核為不治之症,稱癆瘵。癆,此據青柯亭刻本,原作“病”。
刀圭葯:一小匙葯。刀圭,古時量取葯末的用具。章炳麟《新方言·釋器》謂刀即“”;刀圭,古讀如“條耕”,即今之“調羹”。
洞下三兩行:瀉了兩三次。洞,中醫術語,下瀉。行,次。
德:感激。
膚革充盈:謂身體又結實起來。膚革,皮膚。
巫醫:巫師和醫師。此指行醫治病。
為懟(duì):產生怨恨。
結舌:說不出話。
不虞:沒有意料到的事。
怫(fú)然:惱怒的樣子。
饘(zhān),粥:黏粥。《禮記·檀弓》:”粥之食。”《疏》:“厚曰驙,稀曰粥。”
贏卧: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贏卧”。
望歲:飢餓而盼望谷熟。《左傳·昭公三十年》:“閔閔焉如農夫望歲,懼以待食。“望,原作“往”,據二十四卷抄本改。
田舍郎:農家子弟,含譏諷之意的戲稱。
病入膏盲(huāng):謂病情惡化無法可醫。《左傳·成公十年》:“公夢疾為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苦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葯不至焉,不可為也。’”膏盲,古代醫學指心臟與隔膜之間。
歘(xū)入:一閃而入。歘,同“欻”,忽然。
卒:同“猝”,突然。
蔽: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閉”。
責數(shǔ),列舉事實加以責問。
面相質:當面對質。質,詢問。
投地隕泣:謂伏地哭泣。投地,下拜,拜伏於地,隕泣,落淚。
通判:官名。明、清為知府之佐,各府置員不等,分掌糧運、督捕及農田水利等事務。
瘞(yì):埋葬。
“已死”二句:意謂人雖已死而情絲未斷。絲,諧“思”。李商隱《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遺絲,原作“遺思”,此據二十四卷抄本改。
曰:原無此字,據二十四卷抄本補。
斂衽(rèn):整理衣襟而拜。衽,衣襟。
醫國手:本指醫術居全國之首的高手,此指能起死回生的神奇手段、本領。
三山:神話傳說中的三神山,即方丈、蓬萊、瀛洲。見王嘉《拾遺記·高辛》。
凡三閱月:共歷三月。閱,歷。
瘵(zhài)蠱(gǔ):勞(癆)瘵、蠱疾。即民間所謂“色癆”。古人以為淫慾過度所患之癆病(肺結核),為不治之症。蠱疾,猶痼疾。經久不愈之病。
引:藥引。
丹田:道家稱人身臍下三寸處。見《雲笈七籤·黃庭外景經》。
調攝(shè):調理保養。
芻靈:舊時為送葬扎的草人。見《論衡·亂龍》。
窈娜:窈窕、娜,美好的樣子。
愴惻:傷心。
眷註:垂愛關注。
碩大無朋:大得無與倫比。碩,大。朋,倫比。語見《詩·唐風·椒聊》。
宛肖生平:宛然與往日容貌一樣。肖,像。
胎(chì):驚視。此據青柯亭刻本,原作“怡”。
初度:生日。初度,謂初生之時,后因指稱生日。語出屈原《離騷》。
志客:辨識客人。志,或作“識”,辨認。見《集韻》。
訶譙:呵斥、誚讓。訶,同“呵”。譙,同“誚”。
浼(měi)女舅執柯;請求女方的舅父做媒人。浼,請託。執柯,謂為人作媒。《詩·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贅:招贅。古時男子就女家成婚,謂之贅壻。
旋里:回歸故里。旋,回還。
罽(jì)毯:毛毯。罽,一種毛織品。
青廬:古時北方舉行婚禮之處。段成式《酉陽雜俎·禮異》:“北朝婚禮,青布幔為屋,在門內外,謂之青廬。”
巹(jǐn)飲:古時結婚儀式中,新婚夫婦食后各執其一瓢,飲酒漱口,謂之巹飲。《禮記·昏義》:“合巹而巹。”孔穎達疏“以一瓠分為二瓢謂之巹,壻之與婦各執一片以酳。”酳(yìn),用酒漱口。
爾日:近日。爾,通“邇”,近。
隨風漾泊:隨風飄蕩、停留。
沉痼彌留:病久將危。沉痼,積久難治之病。彌留,久病不愈。《尚書·顧命》:“病日臻,既彌留。”此謂病重將死。
舉於鄉:即鄉試得中,為舉人。
老身止此一塊肉: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一”字。
似曾相識燕歸來,語出晏殊《浣溪沙》詞。
泫然,流涕的樣子。
宿因:佛教謂前生的因緣。
離離;長貌。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木已拱矣:墓上之樹已成握了。拱,兩手相握。語出《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吉服臨穴:穿著吉慶冠服到墓地參加葬禮。穴,墓穴。
庚戌:康熙九年,即公元一六七〇年。
崖略:梗概,大略。語出《莊子·知北游》。

譯文


沂州有個書生,姓桑,名曉,字子明,自小失去父親,一個人在紅花埠居住。桑生性情文靜,不好交往。除了每天去東鄰吃兩頓飯外,其餘時間都在住所。東鄰的書生與他開玩笑說:“你獨自一人住在這院子里,不怕有鬼狐嗎?”桑生笑著說:“大丈夫還怕鬼狐?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我還要開門收留她呢!”東鄰的書生回去后,與朋友們謀划好了,到了晚上用梯子越牆把一個妓女送進桑生住的院子里。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輕叩房門。桑生瞧了瞧,問她是誰,那妓女自稱是鬼。桑生非常恐懼,牙齒格格地響。妓女在門外徘徊了一會才去了。
第二天凌晨,東鄰的書生來到桑生的書齋,桑生把夜間遇鬼的事訴說了一遍,並說要回家。東鄰的書生拍手大笑,譏笑他說:“怎麼不開門留她呢?”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隨即安心照常住下來。
過了半年,夜裡又有個女子叩門。桑生以為又是朋友與他開玩笑,便開門請她進來。一看,原來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桑生吃驚地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鄰的妓女。”因為紅花埠一帶妓院很多,桑生也便信而不疑。隨後,兩人滅燭登床,親熱歡好。從此,每隔三五夜蓮香就來一次。
楊雪版蓮香
楊雪版蓮香
一天晚上,桑生獨自坐在書齋里,對著燈凝想,一個女子輕輕推門進來。桑生以為是蓮香來了,忙起身與她說話。一照面,並不認識這女子。這女子約十五六歲,還沒束髮,兩臂下垂,長袖拖地,十分風流美麗,走起路來,飄然若仙。桑生十分驚奇,懷疑她是狐精。女子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愛慕你高雅風流,希望你能見愛。”桑生一聽欣喜異常,急忙去拉她的手,卻涼如冰塊,他吃驚地問:“怎麼這樣涼啊?”女子回答說:“我自幼身單體弱,今晚來時又蒙了一身霜露,怎麼能不涼呢?”說罷寬衣上床,竟是處女。女子說:“我為情緣,把貞操交給了你。若不嫌我醜陋,願常來陪伴。這裡還有別人來吧?”桑生說:“沒有別人,只是西鄰有個妓女,但不常來。”李女說:“應當避開她,我不同於妓院里的人,請您一定保密。可以她來我去,她去我來。”不一會,雄雞報曉,李女便起身告辭。臨走,將一隻繡鞋贈給桑生,說:“這是我腳上穿的。常擺弄它可寄託你的思念之情。但是有外人在場時,千萬別擺弄它。”桑生接過繡鞋一看,尖尖的像錐子,很喜歡。第二天晚上沒人在屋,桑生就把鞋拿出來擺弄。李女忽然輕飄飄地來了,兩人又親熱一番。此後,只要拿出繡鞋,李女便隨即來到。桑生奇怪地詢問原因,李女笑著說:“是碰巧了。”
一天夜間,蓮香來到書房,吃驚地問道:“桑郎,你的氣色怎麼這樣不好啊?”桑生說:“我自己不覺得。”蓮香便起身告辭,約好十天後再相會。蓮香走後,李女每夜都來,從沒間斷。李女問桑生:“你的情人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桑生便把兩人十天之約告訴了她。李女笑著說:“你看我比得上蓮香美嗎?”桑生說:“你兩人可稱雙絕。但相比之下,蓮香的體膚要比你溫暖些。”李女聞言變色說:“你說雙美,是對我說。她必定是月宮嫦娥,我一定比不上她。”因此很不高興。算計起來,十天的約期已到。囑咐桑生不要說出去,到時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蓮香。
次夜,蓮香果然來了。與桑生嬉笑言談,非常融洽。睡覺時,蓮香大為驚駭地說:“壞了!才十天不見,你怎麼勞損疲睏到這個程度啊?你保證沒別的女人來過嗎?”桑生問她為什麼這樣說,蓮香說:“我觀察你的精神氣色,脈像虛亂如絲,是被鬼纏身的癥狀。”
次夜,李女進門,桑生就問:“你偷看蓮香長得怎樣?”李女答:“確實很美。我原來便認為人間沒有如此美貌的人,果然是個狐!她走後,我一直跟著,原來她住在南山一個山洞裡。”桑生懷疑李女忌妒,也沒理會她的話。
隔了一夜,桑生對蓮香戲言:“我是絕對不信,可偏有人說你是狐精。”蓮香慌忙問:“是誰說的?”桑生笑著說:“是我自己和你鬧著玩的。”蓮香說:“狐狸哪些地方與人不一樣?”桑生說:“被狐狸迷住的人都會得病,嚴重的還會喪命,因此很可怕。”蓮香說:“不是這樣。像你這般年齡,行房三天後,精氣便可復原。縱然是狐狸,也沒什麼害處。假若天天縱情淫樂,人比狐狸更厲害。世間死了那麼多淫徒、色鬼,難道都是被狐狸迷惑死的嗎?雖是如此,必定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桑生竭力表白沒有,蓮香追問得更急。迫不得已,就實說了。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為什麼這樣衰弱,為什麼弱得這麼快,難道李女不是人嗎?你先不要聲張,明晚,我也像她那樣,偷偷看看她。”
到了夜間,李女來到,與桑生才說了幾句話,便聽到窗外有人咳嗽,慌忙離去。蓮香進屋對桑生說:“你太危險了!李女真是鬼!若還貪戀她的美色,不與她一刀兩斷的話,你的死期近了!”桑生以為蓮香嫉妒李女,也沒吭聲。蓮香說:“我知道你割不斷與她的感情。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會帶葯來醫治你的病毒。幸虧中毒不深,十天就可治好。請允許我看護著你康復。”
次夜,蓮香果然帶了一小包葯來,給桑生服藥不大工夫,就瀉了二三次。桑生只覺得內臟清爽,精神倍增。心中雖然感激蓮香,但始終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蓮香夜夜同床陪伴著桑生;他幾次求歡,都被蓮香拒絕了。幾天後,桑生的身體又健壯起來。蓮香臨走,殷切囑咐桑生,一定要斷絕與李女的關係,桑生假意答應了。
待到桑生夜間閉門后,又在燈下將繡鞋拿出把玩。李女忽然來了,幾天不見,她一臉不高興。桑生說:“她天天為我煎藥治病,請不要怨她。對你好不好在我。”李女這才稍稍高興些。桑生在枕邊小聲說:“我最愛你了,但有人說你是鬼。”李女張口結舌了很久,才罵道:“這一定是那個騷狐狸精亂說一氣來迷惑你!你若不與她斷絕往來,我就不再來了。”說完就嗚嗚地哭,桑生說了無數勸慰的好話,她才罷休。
隔了一夜,蓮香來了,知道李女又來過,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死了!”桑生笑著說:“你怎麼這樣妒忌她呢?”蓮香更氣惱地說:“你得了絕症,我為你治好了,不妒忌的人又怎樣做呢?”桑生仍假託玩笑說:“李女說,前幾天我的病是狐狸作祟造成的。”蓮香嘆了口氣說:“真像你說的這樣,你就太執迷不悟了!萬一不好,我縱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請從此分別,一百天後,我再來看躺在病床上的你。”桑生挽留她,蓮香不聽,氣憤地去了。
從此,李女無夜不來與桑生歡會。大約過了兩個月,桑生便覺得渾身乏力,委靡不振。起初還自我安慰,後來,一天天變得枯瘦如柴,每頓飯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調養,但還是戀著李女不忍離去。挨了幾天,終於病倒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鄰生見他病重,天天派書童來送飯送水。直到這時,桑生才懷疑李女,對她說:“我悔不該不聽蓮香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說完便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才蘇醒過來,睜眼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沒了蹤影。從此關係斷絕。
桑生一個人躺在空房裡,盼望蓮香盼得望眼欲穿。一天,他正在想念蓮香時,忽然有人掀簾進來。睜眼一看,果然是蓮香。蓮香走到床前,嘲笑著說:“鄉巴佬,我是瞎說嗎?”桑生泣不成聲,過了一陣,自己說知道錯了,求蓮香快救命。蓮香說:“你已病入膏肓,實在無法救治了。我這是來向你訣別的,以證明我並不是出於嫉妒。”桑生非常難過地說:“我枕頭底下有件東西,煩你替我把它弄壞!”蓮香找出,見是只繡鞋,便拿到燈下,反覆細看。李女忽然進來,一見蓮香,轉身想逃。蓮香用身體擋住了門。李女很窘,急得不知從哪裡走。桑生數落著指責李女,李女無言以對。蓮香笑著說:“我今天才有機會與你當面對質。以前你說桑郎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今天看你怎樣說?”李女低頭謝罪。蓮香說:“這麼漂亮的美人,怎麼會為了愛結仇呢?”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懇請蓮香救救桑生。
蓮香便把李女扶起來,詳細詢問她的生平。李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少年夭亡,埋在院外。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蠶,情絲未斷,與桑郎交好,是我的心愿。致他於死地,確實不是出於本心。”蓮香說:“聽說鬼都願致人於死地,以圖死後在陰間可以常在一起,是嗎?”李女說:“不是。兩個鬼在一塊,沒什麼樂趣。如有樂趣,陰間的少年郎難道少嗎?”蓮香說:“傻呀!夜夜交歡,人都受不了,何況是鬼呢?”李女也問:“聽說狐能迷人致死,你有什麼法術能不致如此呢?”蓮香說:“你說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補養自身的狐。我不是那一類的。因此,世間有不害人的狐,而決沒有不害人的鬼,這是因為鬼的陰氣太盛了!”桑生聽了她們的對話,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幸虧相處已久,根本沒覺得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蓮香問李女:“你有救桑郎的辦法嗎?”李女紅著臉搖頭,說無能為力。蓮香笑說:“恐怕桑郎身體健壯后,醋娘子又要吃楊梅了。”李女拜了拜說:“如有高明醫生救得桑郎,使我不負罪郎君,我一定在陰間老老實實,哪敢有臉再到人間來!”蓮香解開藥袋,取出葯來說:“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分別後,我跑遍了三山五嶽,採集草藥,歷時三個多月,才配齊了藥方。損勞過度待死的人,服用后沒有不康復的。但是,病因誰得,還須由誰出藥引子,這就不得不轉求你全力協助。”李女問:“需要什麼?”蓮香說:“櫻桃小口中的一點唾液罷了。我將藥丸放進他口中,煩你口對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李女聽罷羞得面紅耳赤,低著頭直瞅著繡鞋犯難。蓮香取笑說:“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繡鞋!”李更感羞慚,無地自容。蓮香又說:“這不是你往常最熟練的技巧嗎?今天怎麼這樣吝嗇?”說罷將藥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轉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對口地輸送唾液。蓮香說:“再唾。”李女唾了一口,一連三四次,藥丸才被送下去。不一會,就聽到桑生的肚子雷鳴般地響起來。蓮香又給他服下一丸后,親自為他接唇布氣。桑生覺得丹田發熱,精神煥發。蓮香說:“病好了。”這時雄雞報曉,李女彷徨地告別走了。
蓮香因桑生初愈,還需調養。特別是吃喝沒有著落,便將院門反鎖,讓人誤認桑生已回家,藉以斷絕外界來往,自己日夜護理他。李女也每夜必來,殷勤伺候。侍奉蓮香也像親姐姐一般。蓮香也很疼愛她,過了三個月,桑生完全恢復了健康,此後,李女一連好幾夜沒來。有時來了,也只是看一看便走。對坐時,也總是悶悶不樂。蓮香曾多次留她與桑生共寢,她都堅決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來,覺得她身子輕如草人。李女走不成,回來便和衣而卧,身子蜷曲起來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愛憐她,示意桑生擁抱她,但無論怎樣,也搖不醒她。桑生無奈只好自己睡下。及至醒來找她時,又不知去向了。此後十幾天,李女再也沒來過。桑生非常想念她,經常拿出繡鞋來與蓮香共同把玩。蓮香說:“如此美貌女子,我見了都很喜歡她,何況你們男人呢?”桑生說:“以前,一動繡鞋,她立刻就到,心裡很懷疑,但是始終沒想到她是鬼。現在見鞋思人,實在太令人難過了。”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這以前,有個姓張的財主,他的女兒名叫燕兒,十五歲時死了。過了一夜又蘇醒過來,睜眼一看,起身就向外跑。張財主急忙關上門,她出不去,便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的關照,我送給他的繡鞋還在他那裡。我真的是鬼啊,關起我來有什麼好處呀!”張翁聽她說的有些緣故,就問她為何來到這裡。燕兒低頭看了一下,自已也解釋不清楚。旁邊有人說桑生已回家養病了,燕兒執意分辯說沒有,家人非常懷疑。東鄰的書生聽說這事,就從牆頭上偷偷觀察桑生住處,見桑生正與一個美女說話,他就突然闖了進去,倉促之間,已不見女子的蹤影。鄰生很驚疑,再三追問桑生,桑生笑著說:“我過去與你說過,雌的來了我就留下她!”鄰生將燕兒剛才的話,向桑生說了一遍。桑生馬上開鎖出門,想去打聽一下。但轉念一想沒有去的理由,十分苦惱。
張母聽說桑生果然沒有回家,越發覺得奇怪,就派佣女到桑生那裡要繡鞋。桑生將鞋交給她。燕兒見到繡鞋十分高興,急忙試穿,繡鞋卻比腳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驚,拿過鏡子一照,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屍還魂了。於是便把以前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張母才相信了。燕兒對鏡哭著說:“我對那時的容貌很有自信,但是每當見了蓮香姐,還自愧不如。而今成了這個樣子,做人還不如做鬼呢!”拿著繡鞋放聲大哭,誰也勸說不住。哭完后,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飯也不吃。不久,全身浮腫起來,七天不吃東西,也沒死,而浮腫卻漸漸消了。此後,她便飢餓難忍,開始吃飯。過了幾天,渾身發癢,脫了一層皮。早晨起床時,睡鞋掉下來,抬起來再穿時,鞋子又肥又大。試穿以前的繡鞋,肥瘦正合適。她很是喜歡,再照鏡子,眉眼已和過去一樣,更為高興。梳洗打扮好了,去見母親,凡是見她的人都非常高興。
蓮香聽說這一奇聞,就勸桑生向張家提親。桑生覺得兩家貧富懸殊,沒敢唐突去提。不久,逢張母壽辰,桑生就隨著張家的子婿們前去祝壽。張母見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讓燕兒躲在帘子后偷偷辨認。桑生最後一個到,燕兒急忙跑上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一塊回家。張母訓斥她一頓,燕兒才害羞地回到屋裡。桑生仔細辨認燕兒,確是李女再生,不覺流淚,拜倒在張母面前不起來。張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並不輕視他。桑生出來后,就托燕兒的舅舅前去提親。張母議定下良辰吉日,招桑生為養老女婿。桑生回去,把這事告訴蓮香,並商量怎麼辦。蓮香難過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要和桑生分別。桑生大吃一驚,淚如雨下。蓮香說:“你被人家招贅成婚,我跟著去,有什麼臉面?”桑生再三考慮,還是先把蓮香送回家去,再回來迎娶燕兒,蓮香應允。桑生把實情告訴了張家,張家聽說他已有了妻子,便怒氣沖沖地訓斥他。燕兒在一旁極力為桑生辯解,張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請求。
婚期到了,桑生親自去迎娶燕兒。他家的擺設本來很不像樣,可是等迎親回來時,從大門到新房,全是花氈鋪地;千百隻燈籠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晝。蓮香扶新娘入了洞房,蒙頭綢一揭下,她們就高興得像以前那樣。蓮香陪伴他倆喝合婚酒,細細詢問了燕兒還魂的事。燕兒說:“那天離開后,心中悶悶不樂,覺得自己是鬼,沒臉見你們,決定再也不回墳里去了,便隨風漂游。每每見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羨慕。白天藏在草叢中,夜裡便由著自己的腳信步走。偶然到了張家,見一個少女病死在床上,魂就附到她身上,沒想到真的活了。”蓮香聽了,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麼。
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下一個兒子。產後得病,日漸沉重。她握住燕兒的手說:“我只好把孩子託付給你了,希望你能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撫養。”燕兒流下了眼淚,並千方百計地勸慰她。幾次要給她請醫生,都被蓮香拒絕了。眼看著蓮香生命垂危,只有一絲氣息,桑生和燕兒都難過得哭泣。忽然她又睜開眼說道:“不要這樣,你們願我活,我卻願意死。若有緣分,十年之後還能再見面。”說完就斷了氣。掀開被要給她穿壽衣時,她已化為狐。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仍以隆重的葬禮安葬了她。
蓮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兒。燕兒撫養他如同親生。每逢清明節,都抱著他到蓮香的墳上哭祭。後來,桑生考中了舉人,家境漸漸富裕起來。而燕兒一直愁著沒有生育。狐兒聰明伶俐,只是體弱多病。燕兒就經常勸桑生再娶一妾。
一天,丫鬟忽來稟報:“門外有個老婆子,領著個女孩要賣。”燕兒就讓領進來看看。乍見面,便吃驚地說:“蓮香姐轉世了!”桑生細看那女孩,酷似蓮香,也覺驚異。便問:“多大了?”回答說:“十四歲。”又問:“聘金要多少?”老太婆答:“我這孤老婆子,只有這麼個閨女,但願能給找個好人家,我也有個吃飯的地方,日後老骨頭不至於丟在荒山野谷中,也就滿足了。”桑生多付了些銀兩,買下姑娘。
燕兒握住姑娘的手,來到內屋,托起她的下頜笑問:“你認識我嗎?”姑娘回答:“不認識。”細問她的身世,姑娘說:“我姓韋,父親在徐城賣酒,已死了三年了。”燕兒數著指頭細算,蓮香已死了整十四年。再仔細觀察姑娘的容貌神態,無處不像蓮香。於是拍拍她的頭大聲叫道:“蓮姐!蓮姐!你說十年後再見面,當真沒騙我。”姑娘像大夢初醒似地“咦”了一聲,盯著燕兒細看。桑生見狀高興得笑著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啊!”姑娘流著淚說道:“是了!聽母親說,我一出生就會說話,家中人以為是不祥之兆,讓我喝了狗血,就忘記了前世因果,今天才如夢初醒。娘子,你就是那個不願做鬼的李妹妹嗎?”三人共同回憶前生的事,百感交集。
寒食節那天,燕兒說,“今天是我與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便與姑娘同到蓮香墓前,見墓地野草叢生,樹也長高了。姑娘也觸景傷情地嘆息。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香姐兩世都是好友,不忍分離,應該把前世的屍骨同葬一墓。”桑生聽從她的意見,就挖開李女的墳,取出屍骨,運回來與蓮香的合葬在一起。親友們知道這樁怪事後,都穿著吉慶的服裝趕來觀看葬禮,不約而來的達幾百人。
我庚戌年南遊到了沂州,下雨天走不了,住在旅店裡。有個叫劉子敬的,是桑生家的一個表親,拿出同鄉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萬餘字,我得以細看了一下。這裡只是故事的大概情況。
異史氏說:啊呀!死去的人想要求生,活著的人反而想要求死,天下最難得的東西,難道不是這個身體嗎?可惜擁有這個身體的人,往往將其置於一邊(即不愛惜這個身體),以至於厚著臉皮活著都不如狐狸(蓮香),悄無聲息的死了還不如鬼(李氏)。

作品鑒賞


如果說《嬰寧》中嬰寧是作者對人物形象的一種詩意升華,在其身上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理想色彩;那麼.在蓮香身上,作家更注重她現實屬性的刻劃,寫出了她的善良、友愛、智慧、重情,表現她出入現實人間的世俗美質。
這是一個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為情死而復生的狐女形象。對桑生,她雖然不知情之所起,但卻一往情深。小說的前半部,寫她與李氏女鬼魂的反覆爭鬥,既是為保護自己的愛情權利,更重要的是出於關心自己心愛的桑生。她的這種愛,明顯帶有利他性,總是站在為桑生好的角度去看問題。這和《聊齋》中許多狐鬼只貪歡欲,而不愛惜對方的行為迥然有別,和李女更是形成了直接的對照。李女對桑生的欲求是“恆無虛夕”,而蓮香總是加以節制。就是他們初為相識的日子裡,蓮香也是“三五宿輒一至”。第一次為桑生治病,“夜夜同衾偎生”I當桑生欲與為歡時,她“輒止之”,使之徹底病除.表現出堅強的意志和更深層次的愛心。
這種愛心的延伸,表現為一種博愛式的善良。李女是她的情敵,更是致桑生將死的根源。在桑生面前,還多次詆毀她,但當她得知李女身世后.甚為同情,並以姐姐的身份相勸慰,使之幡然悔悟。兩人終於結為手足之情。
蓮香的愛,還是一種智慧的愛,因而,這種愛更持久堅韌,更富於悠長的回味。和李女盲目而躁急的愛形成鮮明對照。當桑生把她的忠告當作嫉妒之言時,她知道苦口婆心的勸告不會有效,於是採取迴避之策.直到桑生奄奄一息,“思蓮香如望歲”時,她才出現.讓事實教育桑生。對李女,她先是贊其美,以穩其心,再“細詰生平”,最後才指出她的過失,使李女既感受到她博大的胸懷,同時又認識了自己的錯處,並由感激而生悔改之心。這比桑生近乎無情的“責數之”,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至於手到病除的醫術絕技,則更是她所獨有的。
蓮香對愛的追求,還表現出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和耐心。當受到桑生誤解的時候,她-睇然逕去”,達三月之久。但這不是絕情的離別,相反,她是去“採藥三天”,因為她知道桑生遲早會有“沉綿不起”的一天。一弱女子,風餐露宿,攀崖登岩,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她能這樣做,正是基於她有一顆深深的摯愛之心。當她看到李女附身還陽后,“默默若有所思”,成為人的願望更加強烈·但她要成為人,先還得成鬼。於是,便有為桑生生子后的“暴病”,並訂十年之盟.由鬼而投生韋家十四年後終得相見。其間的生活道路,雖然曲曲折折,時間漫長,但她總是朝著一個目標執著地前進。
整篇小說分為前後兩部分,前一部分主要寫蓮香與李女的反覆鬥爭,后一部分則寫蓮香仿效李女還陽所作的追求。作家正是在鬥爭和追求中,從多方面展現了她的種種美德。全篇採取“雙現法”.狐鬼並寫.蓮香與李女並寫,燕兒與韋女並寫,狐鬼世界和世俗人間並寫,彼此交替穿插,相互映襯。起伏跌宕,搖曳生姿,具有豐富的容量和卓越的敘事技巧。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