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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食蛇
消失賓妮的文章
作者為消失賓妮,發表於《最小說》09年02期上。
文章以“我”的自述為開端,“我”是一名“小三”,一名極度依賴糖的女強人。幼時一名女子用糖不知不覺的帶走了“我”的父親,從此之後“我”便愛上糖。
我,陳晟,幽靈少年。
吃。膨脹。只進不退。無路可退。自毀。
三日之後,我收到陳晟的郵件。他告知我因工作繁忙,無法趕來。三天前我獨自提著單薄行李,三小時飛行,到達一個陌生的城市。怎麼我的寂寞都與三有關。聽起來也是,他有妻室家庭,而我孤家寡人,還是小三。
夜行航班,往遠處眺望也只有濃稠的黑。機翼燈在萬米高空閃爍。幼年時我仰頭對著這些光芒許願,一直以為它們是流星。我那時並不貪慕,只許願“永遠快樂”。
然而戀錯星辰,願望也不會實現。
於是當我隻身赴往孤獨的第三日,陳晟才發來郵件,淺薄字句,彷彿平日里的情事與他毫不相關。我扣上電腦,隨手披上外衣,站在窗前發獃。一片空白之中,我看見樓下街道里閃爍的霓虹牌。
酒店旁邊有家小影院。場次很少。中午12點那場,整個放映廳只有我一人。我選了最好的位置坐下。銀幕上的人臉很大,皮膚上的斑與皺紋都那麼分明。我一個人在寂靜之中笑出聲來,聲音穿不透世界,只在這空間里。這時,偌大的屏幕上勾勒出擺出“一”字的手影。
我回頭去看放映間的位置,漏光處,有人站在那裡。他收回手,放在臉前。示意我——“噓,小聲”。原來何處都不能肆意。他從黑暗裡走到我身邊,電影里的薄光染了他一 身。他穿著連帽衫、牛仔褲,毫不避諱地在我身旁的空位 坐下。我問他,這麼多空位,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裡?“因為你選了最好的位置,所以我只能次之。”他說話的時候,光順勢亮起。
他說,謝幕燈亮時我 就會不見了。我是這個電影院的幽靈。我不信這些戲謔調侃,只是微笑,難以作答。然而電影結束的時候,他果然不見了。座位上只有一顆暖黃色的瑞士糖。我愛吃糖。極愛。愛極。陳晟知道我的喜好,也知道我家中擺放了三大罐瑞士糖。喜慶的紅色罐子,各色糖紙包裹的果汁軟糖。我時常吃到牙疼不止,半夜裡央求他送我去看牙醫。陳晟是我的上司,平日里我們各處都很相近,處理事情冷漠尖銳,厭惡任何不能掌控的細節,所以對事事都力求完美。
那次是公司的項目慶功宴過後,他好心送我回家,因為工作疲倦無度,我在路途中睡著了。醒時我已經迷迷糊糊地身處自家客廳,他正遞給我一杯溫水。腦海里留著稀薄的記憶,似乎是他攙扶我上樓開鎖,直至這杯溫水我才清醒。
家中的玻璃茶几上是五彩的糖紙,如同落葉鋪滿了四處,厚厚的一層,散發著香甜的氣味。我稍稍清醒,一面想要將這些糖紙藏起來,一面解釋“最近太忙,沒有時間收拾”。
陳晟卻笑了,他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金剛不壞的鐵人,但,原來糖是你的弱點。”
“弱點?”
陳晟後來送我許多糖,送我以物質,送我以安慰,
因為他深信那夜看到了我的弱點——“食甜是代表希望快樂。愛糖是代表奢望依賴。”——這是他之後才告訴我的。而那夜,他並未多言,只是在我的疑問前剝一顆糖,溫暖纖長的手指,如葉脈撐起糖紙中央的香甜明亮,曖昧地遞至我的唇邊。
那是他故意地、試探性地接近我。
而我一如他想,吞下這一顆暖心的愉悅,沒有絲毫抵抗與拒絕。
二十分鐘后,我又遇見電影院幽靈。這家小影院,工作人員閑散地站在出口處閑聊,其內五間放映廳之間可隨處穿梭。從散場電影里走出來,我有些疑慮,轉身走入隔壁的放映廳。黑幕之上仍舊是剛剛那部電影。仰頭望去,放映廳中央坐著一個人。我走過去,也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幽靈先生,幸會。”
他也裝腔作勢地應和起來。
“幽靈小姐,幸會。”
我笑了笑,拿出一顆糖遞給他。他示意不要,因為剛剛那顆是他送給我的。
我執意放到他手裡:“你送給我的那顆我吃了。這顆是我給你的,算你教我怎樣看免費電影的回禮咯。”
他大概有些不懂。
於是我從上衣口袋裡抓出一把糖果,色彩各異。像是硬幣般富足,彼此交疊在我手心,沉甸甸的美滿。我的意思是——看,我也有許多糖。幽靈少年忽然笑了起來。他心領神會地從我手心拿走了一顆糖。
“謝謝回禮。”
謝謝。
我吃第一顆糖時,也這樣感謝給我糖的那個人。四五歲時止眼淚的道具,是糖。七八歲時欺騙我的道具,也是糖。我抱著糖罐子在角落裡顆顆分食。將五彩紙張撫平,疊在一起。玻璃紙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像是冷光的煙火在跳躍。
父親離開我那一年,他的新娘子送我一罐糖。好味能騙走你所有的時光,甚至把重要的那個人拱手相讓。新娘子第一次出現時,只是父親的朋友,她送我第一罐糖,我四五歲時被甜暖的氣味所誘,無法抵擋。
一直到八歲那最後一罐糖,而後父親離開了我。
新娘子送的那一罐糖在父親離開我之後,被母親封存。這罐糖起初被母親砸得滿地都是,她沉默地坐在我面前,看著滿地七色糖果,玻璃紙閃出粼粼光芒。而我卻爬過去,抱著罐子,一顆一顆拾起,又放入罐子中。
宛如時光逆行的姿態,看著潑灑出去的人生又被倒轉回初始。
但人生無法被倒轉。
八歲那年,我滿口蛀牙。有些落至神經深處,疼得兩腮紅腫。最痛的時候,糖也是疼的。甚至覺得甜味是略帶腐蝕的藥劑,混合上唾液,直直滲透神經。但我仍舊吃,一直吃。母親罵我,吃吃吃,吃死你。她也許恨我。而我也恨自己。當她拿出那罐被藏起來的糖,我痛得無法抑制,但仍舊一顆顆吃完。
吞噬像是銷毀的過程。
沒有什麼比吃掉痛讓人覺得更痛。像是要銘記仇恨,曾經的甜美此刻是最痛的催化劑。催生最深刻的恨與銘記,也催生出最深刻的惺惺相惜。母親抱著這樣的我哭得一塌糊塗。她終於許意要忘記過去,一切重新開始。
而之後,我的蛀牙一次脫落,下顎短暫的空白,洞洞空空,隨之又衍生出新的人生。牙醫對我說,小朋友,記住,之後你的牙要好好保護,每個人只會換一次牙,之後的牙會陪伴你的一生。
我那時太小。並不懂重生的艱辛與珍貴。
我只是點頭。隨母親一起點頭。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不太吃糖。也許無法忘記痛入骨髓之感。每當甜味在牙齒中廝磨,都會想起那種痛。初中時元旦班會,班長給每人分發糖果。玻璃紙、五彩紙,一顆一顆扔在桌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像是牙齒里空洞的回聲。
後座的男生喜歡穿連帽衫和牛仔褲,他不喜歡鬧。班會上始終用帽子扣住頭,趴在後排座椅上睡覺。但他其實沒睡,而是露出兩隻小眼睛看著班上花哨的節目。小女孩上去唱歌。小男孩上去唱歌。或者誰喜歡的女孩上去唱歌,我們偷偷地看著那個誰。還是誰喜歡的男孩上去唱歌,那個誰被我們推上舞台。
人生是亂七八糟的甜蜜。
如同糖果,閃爍之內隱藏的是慢性的毒。味覺是甜的,但殘留在口腔的遺物卻漸漸腐蝕。牙是人體之中最堅硬的骨。所以它會被腐蝕物催生出最堅硬的痛。這痛堅持在你的口腔中,永不轉移。哪怕你的牙齒粉碎,但植入下顎的牙髓神經卻永遠在那裡,提醒你這痛無法抵擋,無法被消除。
我對幽靈少年說,你這麼愛吃糖,有沒有蛀牙?
他說,沒有。我懂得節制。
我搖搖頭,只是笑自己,那我則是不懂得節制。
我指了指自己的下顎,從左側,至右側。我說,這裡、這裡,牙齒里都是空的。腐蝕成空洞之後,牙醫給我填上了。幽靈少年很好奇,他問我,蛀牙究竟是什麼樣子,能看一看么?
我笑了,說,怎麼能張開嘴讓你看呢?
他略感失望。於是我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沿著我的兩腮撫摸。隔著血與肉,讓他一處一處按下去,這一顆是好的,這一顆壞掉一半。那一顆裡面是空的,另一顆不要用力,它搖搖欲墜的,也許很快就會脫落了。
這是我如今的牙齒。
是我捲土重來之後的人生。同樣稀稀落落,沒有一處安妥。
可我還在吃糖。
幽靈少年彷彿心有所觸,溫熱的手指停留在我的下顎。他問我,為什麼你還要吃那麼多糖?
很多人這樣問我。為什麼你還要吃糖。但我的生命之中,只有一個人問我,為什麼你不吃糖。後座的男生在升上高一之後問我,每年元旦班會發的糖果你都沒有吃過,為什麼呢。他也許只是好奇,女生都應該愛吃糖。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我們四年來前桌後座,但很少交談。最多的交流,是傳遞作業時彼此對望一眼。長大之後我一直是沉默的人。而他也許從小到大都是。有時他上課睡覺,在我身後支起課本,戴上帽子,藏在後排。睡之前他用溫熱的手指點一點我的後背。我回頭看他,他則慌張地看向別處,對我說:“我睡覺了,有事用椅子撞我的桌子。”
我點點頭。
一直到高二那年,他才告訴我,其實他從沒有睡著過。他每次只是趴在後座等著,看老師對他拋來告誡的眼神,而後我就會把椅子往前抽,然後重重地往後靠,撞在他的桌子上。
“你真傻。”
十七歲的夏夜,他離家出走的那夜,在我的窗前對我說,你真傻,也不管真假,每次都做得那麼盡心儘力。其實我根本都沒有睡著。我只是想看著你罷了。你頭髮束起的時候,椅子往後靠那一瞬,頭髮會飛起來。如果撞得夠重,頭髮尖就能掃到我的鼻尖。像是狗尾巴草一樣,有香味。
你真傻。
每次都那樣用力。他忽然凝視著我,問,還是你的頭髮長得太長了?
父親離開我的第九年,離家出走的少年在我的窗下敲我的窗。我推開我狹小的世界,看見一向沉默的他站在我的面前。連帽衫、牛仔褲,五年來不曾變過。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樣子。
而我該如何說呢。因為只有你問過我“為什麼你不吃糖”,因為只有你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吃糖,因為只有你覺得我應該喜歡吃糖。每次回頭看他,他都是以帽子罩住頭,臉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雙憂愁的眼。
但我在回家的路上偶爾撞見過,他跟街上的小混混大打出手的樣子。帽子從頭上滑落下來。眼神里的執著讓人迷戀。我躲在一旁不敢出聲,直到他打跑了那些小混混,才看到他手裡緊緊握著什麼——大概是不想讓那些人搶去吧——後來我才發現,那是我借給他的圓珠筆。
微妙的藍色圓珠筆。
我借給他已經很久了,久至我都已經忘了,他卻還捏在手裡。
我不吃糖,因為重生。
那吃糖,又是為了什麼。
幽靈少年也穿連帽衫和牛仔褲,有溫暖的手指,細長白皙,攤開手心,其中盛放的便是糖。像是後座的他。他在我窗前問我,為什麼不吃糖。女孩子應該都愛甜。我沉默不知如何解釋,而他伸手在我面前,攤開來,也是糖。
我的母親在客廳看電視,言情劇里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爭吵。矛盾、衝突,情節依靠人與人的不可調節性推進。她熱愛這樣的劇集。但她不知道我在屋裡面對著糖,鈍重的甜蜜感直襲心底。我的矛盾,我的不可調節,我的缺憾與壞死的牙齒,另一個與我的往事無關的少年安靜地看著我,另一間房裡吵吵鬧鬧的對白淹沒城市霓虹。
他說,我要走了。走?嗯。他話語稀少,看了看身後背著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沒什麼意思,想離開這裡了。做一些什麼去。念 書,我不太會,但總有些我會的。我低頭,輕輕附和,哦。他於是問我,你是不是不開心?我說,不是。他說,你又傻,又小心翼翼。糖給你,你留著吧。
如果覺得難受,吃一顆糖會好一些。據說糖分會讓人快樂。科學家研究過的。他說完,從我的窗口離開了。那顆糖他執意地放在我手裡,再一根一根把我僵硬無望的手指扳攏,讓糖被我裹在手心。
“也許我以後會回來找你。”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扭過頭去,什麼都不肯說,然後 離開了我狹小的、重生過後的世界。我背對著熙熙攘攘的世界,忽然很想知道一顆糖能有多甜。
那是我重生之後吃的第一顆糖。非常甜,很甜,甜到少年早已不見,眼淚卻忽然落滿窗前。
從電影院出來已經是深夜。幽靈少年說前門有被查票的危險,帶我從另一處離開。幾番曲折之後,推開門,是影院后的一條小街。碎垃圾堆在一旁,霓虹卻在頭頂閃爍著。走出小街,眼前小巷自四處穿插而過。路口擺攤的人群吆喝著,小攤上掛著應急燈。夜涼如水。呵一口氣都是白霧。
幽靈少年曝光在黑夜的霓虹下。
他鼻子很好看,眼睛時常警覺地眯著,像是多疑的獸。
他問我,你去哪?
我說,不知道。我等的人不會來。所以我的時間都變成空白。
於是他問我,喝酒怕不怕?我便笑了,吃糖我都不怕,何況喝酒。
他迅速地跑開,在街口這家那家的店打包夜宵和啤酒。魚丸、麻辣燙、炒海蠣、小菜,還需要什麼呢。他提著一袋子亂七八糟的街邊小食,然後對我說,跟我走。
我問他,不在這裡吃?
他只是神秘地笑。
我隨他在黑夜中穿行,隨一個連帽衫牛仔褲的少年。他也許小我兩三歲,像是記憶中後座的那個模樣,在城市陰暗潮濕的衚衕里穿行。霓虹無法照耀前路。誰也不能。但他鈍重甜蜜的氣息牽引著我,帶我在孤獨的黑夜飛奔著,甜味像是醉人的毒,不停襲擊大腦深處。
“到了。”
他引我從龐大的建築間穿出,在這鬧市與貧瘠的交界處,攀爬上一處荒廢的樓。屋頂上擺著一張沙灘傘椅。一處傘翼被撕裂。但仍有四分之三的完美。他引我坐在椅上,把啤酒和小食擺開來,說,管樓大爺去世后,這樓的門就沒有關過。椅子是在海邊撿的。
啤酒噝噝噝噝地燃起泡沫。
我把上衣口袋裡的糖都捧出來,撒了一桌。
他遞給我一瓶,然後舉起啤酒罐:“乾杯。”
“乾杯。”
麥香攜同糖的香甜,撲面而來,催人落淚。、
醒時天還未全亮,宿醉,露宿風野。黎明的風一吹來,我便醒了。幽靈少年坐在不遠處的地上,手機擱在一旁。有零星的光閃過手機屏幕。再往四處看去,整個世界的光都已經熄滅了。喧嘩已散,黑暗黏稠地聚在眼下。
我問他,你在幹什麼呢。他說,發獃。我問他,你住哪。他說,家在很遠處。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讀書罷了。我大抵明白了他的曲折,明白了他為何這般自由散漫。
於是與他並排坐在黑暗裡。地面濕涼。晨風陣陣吹來。他忽然戴上帽子,像是記憶中遠去的那個少年。我忽然問他,你不是離家出走吧。他頓了頓,不甘願地搖頭。
“不完全是。讀書也是目的。”
他問我,你為何來。
“來見我的情人。”
他忽然抬頭,眼神何其尖銳地刺痛我的眼。但我老練地躲避過去,只是輕拍他的肩:“那是我的糖。也痛,也甜,無法拒絕。”他於是天真地問我,為什麼是這個人?為什麼要做情人?
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與他在黑暗裡深呼吸。等待晨曦染遍天際。記憶中與他有過,與陳晟也有過,也許還與許多人有過。為什麼呢?為什麼無法拒絕?也許我太愛吃糖了。後座沉默的少年走後,我開始吃糖。小心翼翼地嘗試甘甜。
我怕甜會傷人,但它又那樣溫暖。
少年留給我的一切,只是手心裡這一小顆甘甜,還有一句無法應驗的誓言。
“也許我以後會回來找你。”
——每次吃糖,都想起這一句,淡淡的。其實它不代表任何含義。但彷彿又是一盞暖人的燈。像是機翼上一閃一閃的光。我遠遠地望著,向這假想的流星許願。自父親離開我之後,即使我如何學著自立,也總有無法自持的瞬間。
我還是,只能吃糖。
糖彷彿魔咒,緩解我的一切。於是從少年離開之後,所有心意慌亂時,我都要吃糖。高考時,偷偷把糖藏在舌下,默默地讓唾液消解這甜蜜,灌入咽喉。然後讀書熬夜,別人喝苦得傷人的咖啡,我卻吃糖。甜至盡頭,是牙根處一陣一陣的痛。但那也要吃。
這是我僅有的憑證。
關於過去的苦楚,與一直等待的未來。
而痛到盡頭,時常是陳晟在半夜開車前來,帶我去牙醫處就診。一針昏昏欲睡的鎮痛。他剝糖的手指捉住我冰涼的指尖。我流著淚說,我想吃糖,我想吃糖。而他忽然就揭露了我,他說,你不是愛糖,你是想依賴。他將我擁入他懷,輕輕拍打我的背,像是仁慈的父。你想有人讓你依賴。
我只是想依賴。
但無人供我依賴。
我沒看透自己,第一個看透我的人是陳晟。為何他會是第一個。他有妻兒,有自己的世界,卻還能看透旁人的世界。如果換作別人看到我滿桌的糖紙,他會不會也能看透我。但命運是已經發生的現實。
假設也不能消解我心裡的罪。
所以我仍舊吃糖。我不能不吃。若我心甘情願地去依賴,彷彿我就是那真實的罪。然而我想,我只是愛吃糖罷了,貪戀香甜不是罪,奪人丈夫卻是罪。於是還是吃,吃吃吃,吃盡,吃透,吃至死。吃到年紀尚輕,但牙已經全然壞死。
吃到沒有未來。
幽靈少年忽然伸手拽住我的手。他罵我,你真傻。
三個字,語音語調與記憶里那個人何其相似。眼神那麼認真。
但我怎麼回應?我在黎明的黑暗裡躲過他的擁抱,對他說,我是傻,但你也不是第一個看透我的人。你也不是。
少年蠻橫地捉住我,在黑夜裡牢牢扣住我的手,指節比鄰,宛如相親相愛的姿勢。他說,不是第一個有什麼關係,之後我會是,不就夠了么?你離開他,有我能讓你完全依賴,不就夠了么?
我的眼淚直直掉落。滲入天台的地板。
一個圈。兩個圈。
那麼,夠了吧。
可是,夠了嗎?
黎明時分,我與少年坐在寂靜的大樓上。他開始向我說起他的事。字字懇切,帶著酸澀的往事。彷彿他真想與我分享他的往後。但我只是貪戀此刻的溫暖。我聽他說及故事,看他在一旁玩手機遊戲。老款的黑白Nokia,與陳晟所用那款真是千差萬別。
他高興如孩童,甚至給我演示那款Nokia上唯一的遊戲。我看他替我講解遊戲規則。畫面上閃爍的光點,可以理解為糖。當速度與障礙越多時,每吞噬一顆糖,便賺取更多的分數。但每吞噬一顆糖,自己的身體便會變長一分。
分數多者為勝。
我一直看他遊戲,看那小蛇吃到盡頭,小小的屏幕上都是自己的身體。首與尾,在狹小的空間,為了掠奪更多一點的肆意,而扳直自己的身體,迴避開,繞開,離開,都只是在躲避自己吞噬的過去。而這些,卻也只為吞噬更多。
這其實是,死循環。
遊戲的名字是,貪食蛇。
晨光亮起的時候,他的遊戲一盤又一盤陷入僵局。或者死於貪圖,或者死於撞上自己因貪圖而造就的龐大肉身。少年退出了遊戲,拉我站在微亮的光芒前。陽光穿透雲層,喚醒黑夜裡的城市。樓下有人走動的聲響,吱吱呀呀,咯咯啷啷,提醒著我們,這個世界已經蘇醒。而我卻只記得他的手指是溫暖的。他會剝糖。
他留給我他的電話號碼,長長一串,是誘人的咒語。他說送我回酒店,等我休息好,讓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會等我。
我故意笑了,擺出姐姐的姿態訓斥他,你還小。
他卻迎了上來,一手捏住我的手腕,然後俯身下來親吻我的臉。
醉人的糖。
痛人的糖。
像是懸掛在我前方的糖,引我不停吞噬。
我知道,終有一日,我之首也許也會遇見我之尾。貪婪如此病態,它並非毫不知覺地沉淪,而是明知故犯的甘願。我隨少年在晨光下分食剩下的糖。各式口味,各種款式。瑞士糖、水果硬糖、果汁軟糖。我開始想,陳晟算作哪類?水果硬糖。冰冷堅硬的甜蜜,在口中殘留的滋味總是多過其他。軟糖勝在咀嚼的瞬間,瑞士糖的圓滑香甜無可比擬。
我吃許多糖,但不是一種。各種有各種的芬芳,香甜都由喉入鼻,嗆成醉人的氣味。
所以,夠了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戀慕香甜。陳晟知道我的一切,只有他看透了我。每次短暫的爭吵后,他都會發來安慰的簡訊,甜蜜隨字句千山萬水來到我的眼前,他指尖的溫度一下湧入我的腦海。如果說糖是我的弱點,食甜是代表希望快樂,愛糖是代表奢望依賴,那麼我的弱點也許不是糖,而是更多的,更多的什麼。這些“更多的”使得我在晨光之下看見陳晟的簡訊,卻也不能夠放開少年的手。我悄然回復了陳晟的簡訊,以甜蜜的姿態,卻又將手藏在少年的手心,不願釋懷。
遠在天邊的溫暖,與,近在咫尺的溫暖。
哪樣都是甜。
而我無法自持,在於我的懦弱,在於我的期待,在於我年幼時缺失的那部分情感,一旦有人願意補回,我便無法節制地接受下來。
如陳晟。
也如幽靈少年。
還有連他們也未知的,每一次偶遇的擁抱與溫暖。
我無法拒絕。
像是貪食蛇。而貪婪是,即使明知粉身碎骨的劫,只為一晌貪歡,也會甘願赴險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