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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記

詩歌

長詩《還魂記》是山東90后詩人馬曉康根據自己留學澳洲七年、歷經人生變故的經歷寫就。

題記


馬曉康(圖片來源網路)
馬曉康(圖片來源網路)
公元2007年(舊曆丁亥年),時年一十五歲,天下無大事,遂赴澳留學。
2008年(舊曆戊子年),乃多事之秋。金融風暴,汶川地震。吾懵懂少年,心懷故國,意氣風發,在澳積極組織募捐。時家父因人陷害,家道中落。奧運火炬點燃之際,父親正心懷悲涼,為尊嚴而戰,終至鋃鐺入獄。吾孤懸海外,身無分文,得靠親戚資助,艱難謀生。
本想做一莘莘學子,無奈天何?余自小性格缺陷,生活能力極差,遭受諸多挫傷,后墮入七逃界。待父親出獄,方逐漸好轉。余夜夜沉思,輾轉難眠,個人磨難,不時涌於喉管,泄於筆端,不知於人於己有益乎?
公元2015年(舊曆乙未年)初,離國七年有餘,吾重站故土天橋,不知家園何在?茫然四顧中,感慨系之,呼喚魂兮歸來,魂兮歸來矣!

序篇


《還魂記》
(文/馬曉康)
美麗又凄慘的故事 不過是一場夢
大霧裡 我只看到了自己
應該還有更多個我 和你們在暗處流淚
再翻開書的時候 我發現
我在重複著自己前世的故事

上篇


那些年 似乎從來沒有冷過 人們充滿笑容
風和雪都抵不過母親手上的棉衣
在樹蔭和巷子里 我們上竄下跳
有風箏和蝴蝶的時候 小夥伴們互相追逐
和草一樣高的時候 會把一串螞蚱當作寶藏
看到火燒雲才想起肚子餓了 卻不想回家
幾個人湊錢買一瓶飲料 分一塊雪糕
看武打片入迷了 我們開宗立派 扮演大俠
追著在拖拉機後面瘋跑
有時也會吵架 看著家長們吵成一團
我們你追我趕 早跑到了其他地方玩耍
一起挖那些從來沒有捕捉到獵物的陷阱
一起給被撐死的刺蝟修一座墳塋
一起去打那隻曾追我滿街跑的野狗
一起……
我又看見了這一切 真的
我是破產者的兒子 囚犯的兒子 更是父親的兒子……
背負著一切莫須有的罵名 卻無力澄清
這裡不再有人認識我 我是一個外來的小偷
隱姓埋名 裝聾作啞 在每個犄角旮旯里 翻尋著我的童年
是的 我們在一起的全部笑聲 都在這兒
我多想收集起來帶走 可我沒有能捧住笑聲的雙手
這裡的人們不再笑 高樓腹中 唯有磚瓦平房在向我招手
興沖沖地跑過去 卻撞得頭破血流
昔日土黃色的路不再柔軟 是的
我找不到童年的腳印 它們都穿了盔甲 在防備我
它堅硬得讓我害怕 像一雙眼睛 死死地瞪我
連風也對我惶恐避之嗎 那就請你走開吧 為何還要對我嘲諷
擦掉血跡 我依舊能看到那些低矮的屋子
清楚地看到 人們 每一個用瓢舀水洗臉的早晨
奶奶拄著拐杖 坐在門口等待其他老人來訪
所有被老鼠爬過的玩具 都被媽媽燒掉 我永遠也忘不了
火光中 打著紅領帶的綠色小熊一直在哭
我一遍一遍跟外婆絮叨 殺了那隻啄人的母雞吧
在姨夫的農場上 我說 我在黑夜裡見過聖誕老人的微笑
他擺了好多禮物在天上 上弦青蛙 巧克力 風車 積木 毛絨麋鹿
任我挑選 任性的我卻沒有選擇 只是低頭
環視月光下搖墜的狗尾草 因為我覺得 尾尖上有螢光
第一次看見鷹 第一次喊外婆鄰居家那個啞巴——舅舅
那時的石榴很大 一天吃不完一顆
兔子也很大 膽小的我不敢伸手去抓
每次表哥開玩笑說我是從垃圾站撿來的 我一定會哭 他也一定會挨罵
第一次遇到地震 母親抱著我跑
我卻指著桌子上跳舞的盤子樂得哈哈大笑
這是我自己的那一份童年 還有更多碎片在風中等我去撿
月光啊 只有無人的時刻才會為我照亮 在地面上點點泛光
想到我那本本分分的母親 高血壓 心臟支架和白色的病床
先為人師又下海經商的父親 愛有多少 恨就有多少
被人稱作痞子的大哥哥帶我去撈魚 原來
半根豬骨頭加趕集用的菜筐 就能當個小漁夫了
第一天上幼兒園 就分光了所有玩具卡片
看到班主任打學生 害怕 嚇得不敢去上學
第一次搬進樓房 卻找不清自己住在哪個樓道
鞋子被河沖走了 表哥背著我回家
……
是的 太多了 就像第一次發燒打碎的溫度計
水銀摔成一粒一粒 用力一捉 卻捉出了更多粒
直到變成河灘上的一顆顆石頭
我還見過這樣一個畫面 黑色水管在三樓
迎著陽光噴出水花 我會在這人造雨中盡情玩耍
白色窗帘輕輕舞動 只要有王子 城堡不需要太大
我是破產者的兒子 囚犯的兒子 更是父親的兒子……
背負著一切莫須有的罵名 卻無力澄清
夢醒了 童年的白馬也就死了
床上 只有一個臃腫的身體在幻想……
國王和皇后跑了 王子什麼也不知道
就是這樣 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
他們都想致我於死地 呼聲和罵聲不絕於耳
一個人的吶喊是多麼孱弱 就像蜉蝣的一生在河面上閃過
哈哈 人生真的越來越像電影了 可是導演不在 沒有劇本
我真的做不到——像電影里那樣輕鬆地活著
一個人 在故鄉的夜裡 偷偷遊盪
那些大廈 翻新的教學樓 請你們讓一讓
我已經不爭氣地跪下了 請打開路面
讓我帶走一捧土吧 在你們腳下 那是我生活過的土
與這些年累積的塵埃不同 它們是那麼陌生 那麼冷
扒了又扒 只得到滿手的血 第一次當小工時就是這樣
紗布和創可貼包了又包 直到皮膚粗糙到不需要手套
呵 這卻是我七年留學中 最會窮開心的時段
我不想抱怨命運 怪只怪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去對抗
更早一些 初一 初二 初三 初四 高一
一生中最青澀的時光 活下來的 卻只有幾段漸漸模糊的影像
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高中同學 再也沒有見過他
一個宿舍住了三年的初中同學 再也沒有聯繫過
當年一樣純色的蛋 有的孵成了雞 有的孵成了鱷魚
經歷著逃無可逃的高考 大學 再步入社會
按部就班地做著 正常人……

下篇


那七年 我在墨爾本——一個從未下過雪的城市
不可能沒有雪 它們深埋在了每個海外人的心裡
我相信基督 願作耶和華的仆 相信人間大愛 相信救世主
為了汶川募捐 四處奔走 自以為能治好天大的病症
等到自己病了 卻只能吞下無奈
命運呵 讓我被迫與故鄉為敵
爸 媽 開學了 有點兒累 好多東西都不會
我必須每天兩點睡覺 用全部時間去翻譯課本
我的法律課能拿到優秀了 我不會輸給本地人
爸 媽 我幫教會組織了好多活動
我們不缺錢 我希望能建立一個公益組織
你知道嗎 有些留學生過得很苦 我想幫幫他們
我會找份工作鍛煉自己 今年中秋是我第一次打工
爸 媽 這是2008年6月30日 家鄉地震了 2.7級
我的預感很糟 我夢見母親流血 起床后就哭了
家裡的電話沒人接 工廠的電話也沒人理 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的生活費快用光了 打工的工資根本不夠 該怎麼辦呢
火車月票都買不起了 只好跟朋友借錢
後來母親告訴我 你被帶進看守所了 連律師都不知道
爸 媽 奧運會開幕了 每個人都很高興 可我真的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家裡破產了 父親為什麼不留下一些錢呢
為什麼幾千萬的資產只被拍賣幾百萬呢
我還未滿16歲 高二還沒讀完呢 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不敢想象啊 不敢去想啊 從小讓我被打了也不還手的母親
她那麼老實 怎麼去面對這一切呢 她一定比我更痛苦
每天都有好多人加QQ罵我 說著父親的壞話 說要加害你們
說父親是騙子 說父親找小三 還有一些無關的人煽風點火
如果你們死了 我會用餘下的全部生命來複仇
爸 媽 我手腳太笨了 從小沒幹過活 可我已經儘力了
工時越來越少 在學校的花費越來越多 我快付不起房租了
我準備轉學了 前途對我來說 太遙遠了
在湖南 有一個吳姓女商人和我們有相似的經歷
這個社會究竟是怎麼了 所謂公道好像都只是說說而已
我應該慶幸嗎 慶幸父親沒有被判死刑或無期
爸 媽 對不起 我不想攢錢了 今天我哭了
真沒想到 那些又便宜又適合煲湯的骨頭
在這個國家 居然是狗糧
我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 不是嗎 我不知道——
那些嬰兒們此刻在喝什麼 三鹿還是別的 華人們——
快把澳洲的奶粉買光了
爸 媽 我換工作了 在搬家公司
你們請保重 勿念 我相信邪不壓正
可我的力氣沒了 我不知是被什麼剝奪了
在學校時 最壯的洋人掰手腕也不如我 可現在 我一點兒力氣也沒了
昨天搬家 我遇到了一對老鄉——
可我不敢承認我是哪裡人
爸 媽 我不想學習了 學了有什麼用呢
成績再高 我也讀不起大學的 錢花沒了
我必須逃課打工了 抱歉 我必須去逃課了
我從小就不會生活 至今也沒學會 我只能加倍吃力地活著
爸 媽 日子裡充滿了霉味 你們身體怎麼樣
我要去技校了 以後我就是砌磚工了
這兩年 我看到了好多不幸 可我誰也幫不了
為什麼騙子比好人要活得好 為什麼窮人比富人更不善良
為什麼你們從小都沒有教過我 人 比蛆蟲還要醜惡
爸 媽 今天我出車禍了 手機也壞了 沒人能幫我
我該感謝主嗎 感謝那車子沒有再次從我身上碾過
脖子好疼 沒有了知覺 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抬不起頭
從醫院走到火車站 我用手扶著頭 一瘸一拐走了七八里路
救護車的費用我都付不起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家裡有過億資產 父親真的一分錢也沒留下嗎
是不是都給小三了 我感覺我快活不下去了
我恨他 他真的沒有為這個家考慮過嗎
爸 媽 這裡氣溫很高 可是這裡好冷
我沒有撒謊 這裡真的沒有雪 只是偶爾會落冰雹
那天 我沒有錢買傘 打工不敢遲到
手忙腳亂擋冰雹的我像個才登場的小丑 沒有掌聲
只聽見黃皮膚的路人們在哈哈大笑
爸 媽 這是2012年 澳洲經濟大蕭條半年多了 我們很少開工
我們的國家GDP第二 可我們的飯碗依舊營養不良
對不起 移民政策變了 我不是不吃苦 也不是不努力
只是…… 它們都變成零了 每天四點多起床 六七點到家
要扛好幾噸東西 給五六個大工搬磚攪水泥 可是
這最後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我想試著做生意 可是被騙了
我恨死騙我的人了 我拿著刀找了他兩天兩夜
兩天兩夜的大雨澆滅我的怒氣像淋死一隻螻蟻
對不起 我要去撈偏了 你們請保重身體 原諒這不爭氣的兒子
爸 媽 對不起 朋友帶我去偷東西
可我實在下不去手 他們都在笑我……
對不起 以後我就是妓院里的接線生了 這裡有好多——
和我經歷相似的女孩子 這個世界真的那麼繁榮嗎
對不起 不知什麼時候 我的羞恥已經賣給錢了 錢——
可以換來我的笑臉 看她們的裸體已經習以為常
對不起 我敲掉了別人四顆牙 這是窮人之間的鬥爭
我實在受不了可憐的窮留學生去欺負更可憐的妓女
對不起 我只有為數不多的武力 可我快把他打死了
我和朋友要去躲幾天…… 你們珍重
爸 媽 我知道 父親快出獄了 看到了他給我寫的詩 我想重新做人
我在和朋友一起修柵欄 儘管還是沒錢 卻可以讓我心安
這些年 我習慣了底層生活 無望和掙扎 也有過溫暖 只是太短暫
今天四十三度 昨天三十九度 前天……
為了趕工 我們已經連續工作一周了 你們請放心
爸 媽 父親出獄了 我會慢慢變好
請給我一點時間 你們總嫌我耷著嘴角
你們可知道 我很少笑過 很快——
我就會笑的 我要去辦入學手續了 我要去讀大學了
和那麼多人比 我算幸運的 沒有溺死在水池 也沒有在天上失蹤
今年抓了那麼多貪官 可這一切 好像和我們家沒什麼關係
爸 媽 對不起 朋友做僱主擔保被騙了 自殺了
我和他不是太熟 可我總覺得應該做點兒什麼
我們都曾是一文不值的窮人 請不起律師
澳洲法律給不了的公正 我們只能自己去討了
對不起 今夜 我的包里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
和朋友偷來的鋸短了的獵槍和刀
那傢伙住的房子好大 院子有三輛車 寶馬 賓士和工地拖掛
我多麼羨慕他抱兒子和妻子的姿勢 他或許是個好丈夫 或許是個好父親
他的魅力和光輝一定遠遠超過了我和我的朋友們——這些河底的爛泥
可是 他 他媽的是個騙子啊 是個背人命債的騙子啊
爸 媽 這是2013年6月25日 我入學了 哈哈——
積攢多年的淚水在我的眼眶裡狂奔 夢魘結束了……
同學們好單純 認識了很多新朋友 可我的心——
再也沒有了年少的悸動
爸 媽 迪肯大學真好 可我不想讓你們壓力太大
這些年 我們經歷得比別人一輩子都多 我們都不再正常
我想把那一夜沒扣下的扳機 重新扣下去 不是為我 是為了道義
扣得下是主的旨意 扣不下也是主的旨意
請讓我回國吧 什麼理由都好 我想安靜地把自己 慢慢拼湊回人形
……
我是破產者的兒子 囚犯的兒子 更是父親的兒子……
背負著一切莫須有的罵名 卻無力澄清
請原諒我這頹廢的七年 站在人群中——
以一個“留學生”的身份出現——我實在抬不起頭

尾聲


在跑路的時候 一個盲人牧師曾對我講過
看不見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眼睛里爬滿了黑暗
到如今 我都相信 主沒有拋棄過我
2015年的第一個月,站在故鄉的天橋
這將是我在這個城市停留的最後一刻——
七年了,來往的車輛那麼熟悉 卻連眼皮也不肯抬一下
它們太忙了 都忙著在霧裡尋找出路
我向故鄉索要愛情 卻只換來一個十天的玩笑
母校操場上的林子在咳嗽 每一片葉子都落進我的肺
行人們不再說借光 而是硬硬地穿過我的身體
我張開雙手 等待更大的敵意來刺痛
這不是一個遊子該有的姿勢 二十三年的人生不算長
前十五年都被這片土地滋養 如今 我再次感到絕望
我曾以為父母會死在這裡 幻想著躲進山林 苦練本領
有朝一日 行俠正義 掃清世間的不平
斬草要除根 可他們的刀實在太鈍了
這頑強的一家人還背負著可笑的罵名活著
我現在就站在這裡 足以讓我的故鄉心神不安
病死和入獄不足以彌補有些人的罪孽 如今——
不會有人在乎 我們是在奔逃還是在好好活著
這場大霧 誰也看不清誰
我身上的衣服舊過眼前的城
沒有根基的東西 盡可以扭曲
只有一副似曾相識的皮囊 在敬畏又警惕地討好我
我們沒有死 活得會比以前更好
我埋沒在地下的大志還沒挖出來 怎麼可能去死
還有那麼多惡人沒死
還有那麼多惡人等著我去原諒 去愛
一稿於2015年1月31日,萊蕪
二稿於2015年8月26日,濟南
三稿於2015年9月07日,北京

作者


馬曉康(圖片來源網路)
馬曉康(圖片來源網路)
馬曉康,男,1992年生,祖籍山東東平,留澳七年,讀書,寫作,兼做翻譯。參加過2015魯迅文學院山東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浙江新荷作家訓練營和首屆山東青年詩會,系2015第八屆星星夏令營學員、《中國詩歌》第五屆“新發現”夏令營學員。在《詩選刊》《中國詩歌》《星星》《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特區文學》《西北軍事文學》《綠風詩刊》《詩林》《山東詩人》《泰山文藝》等發表過作品,出版有詩文集三部。目前,正全身心投入非虛構長篇《墨爾本上空的雲》(三部曲)的創作。長詩《還魂記》被《山東詩人》2015秋季號首發后被《詩選刊》2015年12期中國詩歌年度大展專號轉載,“詩客”微信平台發布后引起網路熱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