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狗的女人

帶狗的女人

契徠訶夫,原名安東·巴甫洛維奇·( 英語:Аnton chekhov ) (1860~1904) 俄國偉大的小說家,戲劇家,十九世紀末期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短篇小說藝術大師。

作者簡介


1860年1月29日生於羅斯托夫省塔甘羅格市。但契訶夫隻身留在塔甘羅格,靠擔任家庭教師以維持生計和繼續求學。1879年進莫斯科大學醫學系。1884年畢業后在茲威尼哥羅德等地行醫,廣泛接觸平民和了解生活,這對他的文學創作有良好影響。1904年6月,契訶夫因肺炎病情惡化,前往德國的溫泉療養地黑森林的巴登維勒治療,7月15日逝世。他和法國的莫泊桑,美國的歐·亨利 齊名為三大短篇小說巨匠。

原文閱讀


據說在堤岸上出現了一個新人:一個帶小狗的女人。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古羅夫已經在雅爾塔生活了兩個星期,對這個地方已經熟悉,也開始對新人發生興趣了。他坐在韋爾奈的售貨亭里,看見堤岸上有一個年輕的金髮女人在走動,她身材不高,戴一頂圓形軟帽;有一條白毛的獅子狗跟在她後面跑.
後來他在本城的公園裡,在街心小公園裡遇見她,一天遇見好幾次。她孤身一個人散步,老是戴著那頂軟帽,帶著那條白毛獅子狗;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就都簡單地把她叫做"帶小狗的女人".
"如果她沒有跟她的丈夫住在這兒,也沒有熟人,"古羅夫暗自思忖道,"跟她認識一下,倒也不壞呢."
帶狗的女人
帶狗的女人
他還沒到四十歲,可是已經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和兩個上中學的兒子了。他結婚很早,當時他還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如今他妻子的年紀彷彿比他大半倍似的。她是一個高身量的女人,生著兩道黑眉毛,直率,尊嚴,莊重,按她對自己的說法,她是個有思想的女人。她讀過很多書,在信上不寫"Ъ"這個硬音符號,不叫她的丈夫德米特利而叫吉米特利;他呢,私下裡認為她智力有限,胸襟狹隘,缺少風雅,他怕她,不喜歡待在家裡。他早已開始背著她跟別的女人私通,而且不止一次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一講起女人幾乎總是說壞話;每逢人家在他面前談到女人,他總是這樣稱呼她們:"卑賤的人種!"
他認為他已經受夠了沉痛的經驗教訓,可以隨意罵她們了,可是話雖如此,只要他一連兩天身邊沒有那個"卑賤的人種",他就過不下去。他跟男人相處覺得乏味,不稱心,跟他們沒有多少話好談,冷冷淡淡,可是到了女人中間,他就覺得自由自在,知道該跟她們談什麼,該採取什麼態度;甚至跟她們不講話的時候也覺得很輕鬆。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全身心有一種迷人的。不可捉摸的東西,使得女人對他發生好感,吸引她們;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同時也有一種什麼力量在把他推到她們那邊去.
多次的經驗,確實沉痛的經驗,早已教導他說:跟正派女人相好,特別是跟優柔寡斷.遲疑不決的莫斯科女人相好,起初倒還能夠給生活添一點愉快的變化,顯得是輕鬆可愛的生活波折,過後卻不可避免地演變成為非常複雜的大問題,最後情況就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了。可是每一次他新遇見一個有趣味的女人,這種經驗不知怎的總是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他渴望生活,於是一切都顯得十分簡單而引人入勝了.
有一天將近傍晚,他正在公園裡吃飯,那個戴軟帽的女人慢慢地走過來,要在他旁邊的一張桌子那兒坐下。她的神情。步態。服飾。髮型都告訴他說,她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已經結過婚,這是頭一次到雅爾塔來,孤身一個人,覺得在這兒很寂寞.......那些關於本地風氣敗壞的傳聞,有許多是假的,他不理會那些傳聞,知道這類傳聞大多是那些只要自己有辦法也很樂意犯罪的人們捏造出來的;可是等到那個女人在離開他只有三步遠的那張桌子邊坐下,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些關於風流艷遇和登山旅行的傳聞,於是,來一次快當而短促的結合,跟一個身世不明。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干一迴風流韻事這樣的誘人想法就突然控制了他.
他親切地招呼那條獅子狗,等到它真走近,他卻搖著手指頭嚇唬它。獅子狗就汪汪地叫起來。古羅夫又搖著手指頭嚇唬它.
那個女人瞟他一眼,立刻低下眼睛.
"它不咬人,"她說,臉紅了.
"可以給它一根骨頭吃嗎?"等到她肯定地點一下頭,他就殷勤地問道:"您來雅爾塔很久了吧?"
"有五天了."
"我在這兒可已經待了兩個星期了."
他們沉默了一忽兒.
"光陰過得很快,可是這兒又那麼沉悶!"她說,眼睛沒有看著他.
"講這兒沉悶,這不過是一種慣常的說法罷了。一個市民居住在內地城市別廖夫或者日茲德拉,倒不覺得沉悶,可是一到了這兒卻說:'唉,沉悶啊!哎,?好大的灰塵!,?人會以為他是從格瑞那達(指格瑞那達島,位於西印度群島中向風群島南部.)來的?呢."
她笑起來。後來這兩個人繼續沉默地吃飯,象兩個不認識的人一樣,可是吃過飯後他們並排走著,開始了一場說說笑笑的輕鬆談話,只有那種自由而滿足的。不管到哪兒去或者不管聊什麼都無所謂的人才會這樣談天。他們一面散步,一面談到海面多麼奇怪地放光,海水現出淡紫的顏色,那麼柔和而溫暖,在月光下,水面上蕩漾著幾條金黃色的長帶。他們談到炎熱的白晝過去以後天氣多麼悶熱。古羅夫說他是莫斯科人,在學校里學的是語文學,然而在一家銀行里工作;先前他準備在一個私人的歌劇團里演唱,可是後來不幹了,他在莫斯科有兩所房子.......他從她口中知道她是在彼得堡長大的,可是出嫁以後就住到斯城去,已經在那兒住了兩年,她在雅爾塔還要住上一個月,說不定她丈夫也會來,他也想休養一下。至於她丈夫在什麼地方工作,在省政府呢,還是在本省的地方自治局執行處,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古羅夫還打聽清楚她名叫安娜。謝爾蓋耶芙娜.
後來,他在自己的旅館里想起她,想到明天想必會跟她見面。這是一定的。他上床躺下,想起她不久以前還是個貴族女子中學的學生,還在念書,就跟現在他的女兒一樣,想起她笑的時候,跟生人談話的時候,還那麼靦腆,那麼局促不安,大概這是她生平頭一次孤身一個人處在這種環境里吧,而在這種環境里,人們純粹出於一種她不會不懂的秘密目的跟蹤她,注意她,跟她講話。他想起她的瘦弱的脖子和她那對美麗的灰色眼睛.
"總之,她那樣兒有點可憐,"他想著,昏昏睡去了.
他們相識以後,一個星期過去了。這一天是節日。房間里悶熱,而街道上刮著大風,捲起灰塵,吹掉人的帽子。人們一整天都口渴,古羅夫屢次到那個售貨亭去,時而請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喝果汁,時而請她吃冰淇淋。人簡直不知躲到哪兒去才好.
傍晚風小了一點,他們就在防波堤上走來走去,看輪船怎樣開到此地。碼頭上有許多散步的人;他們聚在這兒,手裡拿著花束,預備迎接什麼人。這個裝束考究的雅爾塔人群有兩個特點清楚地映入人的眼帘: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打扮得跟年輕女人一樣,將軍很多.
由於海上起了風浪,輪船來遲了,到太陽下山以後才來,而且在靠攏防波堤以前,化了很長時間掉頭。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舉起帶柄眼鏡瞧著輪船,瞧著乘客,好像在尋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轉過身來對著古羅夫,她的眼睛亮了。她說許多話,她的問話前言不搭后語,而且剛剛問完就馬上忘了問的是什麼,後來在人群中把帶柄眼鏡也失落了.
裝束考究的人群已經走散,一個人也看不見了,風完全停住,可是古羅夫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卻還站在那兒,好像等著看輪船上還有沒有人下來似的。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已經沉默下來,在聞一束花,眼睛沒有看古羅夫.
"天氣到傍晚好一點了,"他說."可是現在我們到哪兒去呢?我們要不要坐一輛馬車到什麼地方去兜風?"
她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這時候他定睛瞧著她,忽然摟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和潮氣向他撲來,他立刻戰戰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沒有人看見他們?
"我們到您的旅館里去吧,......"他輕聲說.
兩個人很快地走了.
她的旅館房間里悶熱,瀰漫著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裡買來的香水的氣味。古羅夫瞧著她,心裡暗想:"在生活里會碰到多麼不同的人啊!"在他的記憶里,保留著以往一些無憂無慮。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印象,她們由於愛情而高興,感激他帶來的幸福,雖然這幸福十分短暫;還保留著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們在戀愛的時候缺乏真誠,說過多的話,裝腔作勢,感情病態,從她們的神情看來,好像這不是愛情,不是情慾,而是一種更有意義的事情似的;另外還保留著兩三個女人的印象,她們長得很美,內心卻冷冰冰的,臉上忽而會掠過一種猛獸般的貪婪神情,她們具有固執的願望,想向生活索取和爭奪生活所不能給予的東西,這種女人年紀已經不輕,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專橫,頭腦不聰明,每逢古羅夫對她們冷淡下來,她們的美貌總是在他心裡引起憎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她們的襯衣的花邊在他的眼睛里就好像魚鱗一樣了.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卻還那麼靦腆,流露出缺乏經驗的青年人那種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別彆扭扭的心態;她給人一種驚慌失措的印象,好像忽然有人出其不意地來敲門似的。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個"帶小狗的女人",對待剛發生過的事情的態度有點特別,看得十分嚴重,好像這是她的墮落,至少看上去是這樣,而這是奇怪的,不恰當的。她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她的長頭髮憂傷地掛在她的臉的兩邊,她帶著沮喪的樣子獃獃地出神,好像古畫上那個犯了罪的女人("犯了罪的女人"此處指"抹大拉的馬利亞".據《聖經》載,她本是個妓 女,因受耶穌感化,懺悔了過去的罪惡。她的形象在文藝復興時代的繪畫中曾多次出現.).
"這是不好的,"她說."現在您要頭一個不尊重我了."
房間里的桌子上有一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了一塊,慢慢地吃起來。在沉默中至少過了半個鐘頭.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神態動人,從她身上散發出一個正派的。純樸的。生活閱歷很淺的女人的純潔氣息。桌子上點著一支孤零零的蠟燭,幾乎照不清她的臉,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她心緒不好.
"我怎麼能不再尊重你呢?"古羅夫問."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了."
"求上帝饒恕我吧!"她說,眼睛里含滿淚水."這是可怕的."
"你彷彿在替你自己辯白似的."
"我有什麼理由替我自己辯白呢?我是個下流的壞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沒有替自己辯白的意思。我所欺騙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也不光是現在,我早就在欺騙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許是個誠實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個奴才!我不知道他在那兒幹些什麼事,在怎樣工作,我只知道他是個奴才。我嫁給他的時候才二十歲,好奇心煎熬著我,我巴望過好一點的日子,我對自己說:'一定有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好奇心燃燒著我,......這您是不會了解的,可是,我當著上帝起誓,我已經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變化,什麼東西也沒法約束我了,我就對我的丈夫說我病了,我就到這兒來了.......到了這兒,我老是走來走去,象是著了魔,發了瘋.......現在呢,我變成一個庸俗下賤的女人,誰都會看不起我了."
古羅夫已經聽得乏味;那種天真的口氣,那種十分意外而大煞風景的懺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睛里含著淚水,人就可能認為她是在開玩笑或者裝腔作勢.
"我不明白,"他輕聲說,"你到底要什麼?"
她把她的臉埋在他的胸脯上,偎緊他.
"請您相信我的話,務必相信我的話,我求求您,......"她說."我喜歡正直。純潔的生活,討厭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老百姓說:鬼迷了心竅。現在我也可以這樣說我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竅."
"得了,得了,......"他嘟噥說.
他瞧著她那對不動的。驚嚇的眼睛,吻她,親熱地輕聲說話,她就漸漸平靜下來,重又感到快活,於是兩個人都笑了.
後來,等他們走出去,堤岸上已經一個人影也沒有了,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樹顯得死氣沉沉,然而海水還在嘩嘩地響,拍打著海岸,一條汽艇在海浪上搖擺,汽艇上的燈睡意蒙?地閃爍著.
他們僱到一輛馬車,就到奧列安達去了.
"剛才我在樓下前廳里看到你的姓,那塊牌子上寫著馮。季傑利茨,"古羅夫說."你丈夫是德國人吧?"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國人,然而他本人卻是東正教徒."
到了奧列安達,他們坐在離教堂不遠的一條長凳上,瞧著下面的海洋,沉默著。透過晨霧,雅爾塔朦朦朧朧,看不大清,白雲一動不動地停在山頂上。樹上的葉子紋絲不動,知了在叫,單調而低沉的海水聲從下面傳上來,述說著安寧,述說著那種在等候我們的永恆的安眠。當初此地還沒有雅爾塔,沒有奧列安達的時候,下面的海水就照這樣嘩嘩地響,如今還在嘩嘩地響,等我們不在人世了,它仍舊會這麼冷漠而低沉地嘩嘩響。這種持久不變,這種對我們每個人的生和死完全無動於衷,也許包藏著一種保證:我們會永恆地得救,人間的生活會不斷地運行,一切會不斷趨於完善。古羅夫跟一個在黎明時刻顯得十分美麗的年輕女人坐在一起,面對著這神話般的環境,面對著這海,這山,這雲,這遼闊的天空,不由得平靜下來,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里想一想,那麼實際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惟獨我們在忘記生活的最高目標,忘記我們人的尊嚴的時候所想和所做的事情是例外.
有個人,大概是看守吧,走過來,朝他們望了望,就走開了。這件小事顯得那麼神秘,而且也挺美。可以看見有一條從費奧多西亞來的輪船開到了,船身被朝霞照亮,船上的燈已經熄滅.
"草上有露水了,"在沉默以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說.
"是啊。該回去啦."
他們就回到城裡去了.
後來,他們每天中午在堤岸上見面,一塊兒吃早飯,吃午飯,散步,欣賞海洋。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穩;她老是提出同樣的問題,一忽兒因為嫉妒而激動,一忽兒又擔心他不十分尊重她了。在廣場的小公園裡或者大公園裡,每逢他們附近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他就會突然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熱烈地吻她。十足的閑散,這種在陽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顧右盼。生怕有人看見的擔憂,炎熱,海水的氣味,再加上閑散的。裝束考究的。飽足的人們不斷在他眼前閃過,這一切彷彿使他更生了;他對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說,她多麼好看,多麼迷人,他火熱地戀著,一步也不肯離開她的身旁,而她卻常獃獃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認他不尊重她,一點也不愛她,只把她看做一個庸俗的女人。幾乎每天傍晚,夜色深了,他們總要坐上馬車出城走一趟,到奧列安達去,或者到瀑布那兒去。這種遊玩總是很盡興,他們得到的印象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莊嚴的.
他們在等她的丈夫到此地來。可是他寄來一封信,通知她說他的眼睛出了大毛病,要求他的妻子趕快回家去。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就慌忙起來.
"我走了倒好,"她對古羅夫說."這也是命運註定的."
她坐上馬車走了,他送她去。他們走了一整天。等到她在一列特別快車的車廂里坐好,等到第二遍鐘聲敲響,她就說:
"好,讓我再看您一回.......再看一眼。這就行了."
她沒有哭,可是神情憂傷,彷彿害了病,她的臉在顫抖.
"我會想到您,......念到您,"她說."求主跟您同在,祝您萬事如意。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您也別記著。我們永遠分別了,這也是應當的,因為我們根本就不該遇見。好,求主跟您同在."
火車很快地開走,車上的燈火消失,過一忽兒連轟隆聲也聽不見了,好像什麼事物都串通一氣,極力要趕快結束這場美妙的迷夢,這種瘋狂似的。古羅夫孤身一個人留在月台上,瞧著黑暗的遠方,聽著螽斯的叫聲和電報線的嗡嗡聲,覺得自己好像剛剛睡醒過來一樣。他心裡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險,而這件事也已經結束,如今只剩下回憶了.......他感動,悲傷,生出一點淡淡的懊悔心情;要知道,這個他從此再也不能與之見面的年輕女人跟他過得並不幸福;他對她親熱,傾心,然而在他對她的態度里,在他的口吻和溫存里,仍舊微微地露出譏誚的陰影,露出一個年紀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帶點粗魯的傲慢。她始終說他心好,不平凡,高尚;顯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來面目不同,這樣說來,他無意中欺騙了她.......
這兒,在車站上,已經有秋意,傍晚很涼了.
"我也該回北方去了,"古羅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時候了!"
在莫斯科,家家都已經是過冬的樣子了,爐子生上火,早晨孩子們準備上學。喝早茶的時候,天還黑著,保姆就點一忽兒燈。嚴寒已經開始。下頭一場雪的當兒,人們第一天坐上雪橇,看見白茫茫的大地,白皚皚的房頂,呼吸柔和而舒暢,就會感到很愉快,這時候不由得會想起青春的歲月。那些老菩提樹和樺樹蒙著重霜而變得雪白,現出一種忠厚的神情,比柏樹和棕櫚樹更貼近人的心,有它們在近處,人就無意去想那些山巒和海洋了.
古羅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個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羅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聽見教堂的鐘聲,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過的那些地方對他來說就失去了一切魅力。他漸漸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閱讀三份報紙,但卻說他不是本著原則讀莫斯科報紙的。他已經喜歡到飯館。俱樂部去,喜歡去參加宴會。紀念會,有著名的律師和演員到他的家裡來,或者他在醫師俱樂部里跟教授一塊兒打牌,他就覺得光彩。他已經能夠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鍋盛著的酸白菜燜肉了.......
他覺得,再過上個把月,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他的記憶里就會被一層霧蓋沒,只有偶爾象別人那樣來到他的夢中,現出她那動人的笑容罷了。可是一個多月過去,隆冬來了,而在他的記憶里一切還是很清楚,彷彿昨天他才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這回憶越來越強烈,不論是在傍晚的寂靜中,孩子的溫課聲傳到他的書房裡來,或者在飯館里聽見抒情歌曲,聽見風琴的聲音,或者是暴風雪在壁爐里哀叫,頓時,一切就都會在他的記憶里復活:在防波堤上發生的事。清晨以及山上的迷霧。從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接吻等等。他久久地在書房裡來回走著,回想著,微微地笑,然後回憶變成幻想,在想象中,過去的事就跟將來會發生的事混淆起來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沒有到他的夢中來,可是她象影子似的跟著他到處走,一步也不放鬆他。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顯得比本來的樣子還要美麗,年輕,溫柔;他自己也顯得比原先在雅爾塔的時候更漂亮。每到傍晚她總是從書櫃里,從壁爐里,從牆角里瞅他,他聽見她的呼吸聲。她的衣服的親切的??聲。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蹤著來往的女人,想找一個跟她長得相象的人.......
一種強烈的願望折磨他,他渴望把他這段回憶跟什麼人談一談。然而在家裡是不能談自己的愛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個可以談的人。跟房客們談是不行的,在銀行里也不行。而且談些什麼呢?難道那時候他真愛她嗎?難道他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的關係中有什麼優美的,富於詩意的,或者有教育意義的,或者乾脆有趣味的地方嗎?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談到愛情,談到女人,誰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在哪兒,只有他的妻子揚起兩道黑眉毛,說:
"你,德米特利,可不配演花花公子的角色啊."
有一天夜間,他同一個剛剛一塊兒打過牌的文官走出醫師俱樂部,忍不住說:
"但願您知道我在雅爾塔認識了一個多麼迷人的女人!"
那個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過頭來,喊道:
"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
"什麼事?"
"方才您說得對:那鱘魚肉確實有點臭味兒!"
這句話平平常常,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惹得古羅夫冒火了,他覺得這句話不乾不淨,帶有侮辱性。多麼野蠻的習氣,什麼樣的人啊!多麼無聊的夜晚,多麼沒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賭,吃喝,酗酒,反反覆復講老一套的話。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頭的談話佔去了人的最好的那部分時間,最好的那部分精力,到頭來只剩下一種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種無聊的東西,想走也走不開,想逃也逃不脫,彷彿關在瘋人院里或者監獄的強迫勞動隊里似的!
古羅夫通宵沒睡,滿腔憤慨,然後頭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睡不穩,老是在床上坐起來,想心思,或者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他討厭他的孩子,討厭銀行,不想到什麼地方去,也不想談什麼話.
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準備好出門的行裝,對他的妻子說,他要到彼得堡去為一個青年人張羅一件什麼事,可是他動身到斯城去了。去幹什麼呢?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想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見面,談一談,如果可能的話,就約她出來相會.
他早晨到達斯城,在一家旅館里租了一個頂好的房間,房間里整個地板上鋪著灰色的軍用呢子,桌子上有一個蒙著灰色塵土的墨水瓶,瓶上雕著一個騎馬的人像,舉起一隻拿著帽子的手,腦袋卻打掉了。看門人給他提供了必要的消息:馮.季傑利茨住在老岡察爾納亞街上他的私宅里,這所房子離旅館不遠,他生活優裕,闊氣,自己有馬車,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看門人把他的姓念成"德雷迪利茨"了.
古羅夫慢慢地往老岡察爾納亞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正好在那所房子的對面立著一道灰色的圍牆,很長,牆頭上釘著釘子.
"誰見著這樣的圍牆都會逃跑,"古羅夫看一看窗子,又看一看圍牆,暗想.
他心裡盤算:今天是機關不辦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闖進她的家裡去,攪得她心慌意亂,那總是不妥當的。要是送一封信去,那封信也許就會落到她的丈夫手裡,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最好是相機行事.他一直在街上圍牆旁邊走來走去,等機會。他看見一個乞丐走進大門,於是就有一些狗向他撲過來,後來,過了一個鐘頭,他聽見彈鋼琴的聲音,低微含混的琴音就傳過來。大概是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彈琴吧。前門忽然開了,一個老太婆從門口走出來,後面跟著那條熟悉的白毛獅子狗。古羅夫想叫那條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由於興奮而忘了那條獅子狗叫什麼名字了.
他走來走去,越來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圍牆,就氣憤地暗想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忘了他,也許已經在跟別的男人相好,而這在一個從早到晚不得不瞧著這堵該死的圍牆的年輕女人的處境里原是很自然的。他回到他的旅館房間里,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後吃午飯,飯後睡了很久.
"這是多麼愚蠢,多麼惱人啊,"他醒過來后,瞧著烏黑的窗子,暗想:已經是黃昏時分了."不知為什麼我倒睡足了。那麼晚上我幹什麼好呢?"
他坐在床上,床上鋪著一條灰色的。廉價的。象醫院裡那樣的被子,他懊惱得挖苦自己說:
"你去會帶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風流韻事吧.......你可只能在這兒坐著."
這天早晨他還在火車站的時候,有一張用很大的字寫的海報映入他的眼帘:《蓋伊霞》(在當時俄國流行的一個由英國作曲家瓊斯(1861—1946)創作的輕歌劇.)第一次公演。他想起這件事,就坐車到劇院去了.
"她很可能去看第一次公演的戲,"他想.
劇院里滿座。這兒如同一般的內地劇院里一樣,枝形吊燈架的上邊瀰漫著一團迷霧,頂層樓座那邊吵吵嚷嚷;在開演以前,頭一排的當地大少爺們站在那兒,把手抄在背後;在省長的包廂裡頭一個座位上坐著省長的女兒,圍著毛皮的圍脖,省長本人卻謙虛地躲在門簾後面,人們只看得見他的兩條胳膊。舞台上的幕晃動著,樂隊調音化了很久時間。在觀眾們走進來找位子的時候,古羅夫一直在熱切地用眼睛搜索.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也走進來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羅夫一眼瞧見她,他的心就縮緊了,他這才清楚地體會到如今對他來說,全世界再也沒有一個比她更親近。更寶貴。更重要的人了。她,這個嬌小的女人,混雜在內地的人群里,一點出眾的地方也沒有,手裡拿著一副俗氣的長柄眼鏡,然而現在她卻佔據了他的全部生命,成為他的悲傷,他的歡樂,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聽著那個糟糕的樂隊的樂聲,聽著粗俗。低劣的提琴的聲音,暗自想著,她多麼美啊。他思索著,幻想著.
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同走進來。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身量很高的年輕人,留著小小的絡腮鬍子,背有點駝;他每走一步路就搖一下頭,好像在不住地點頭致意似的。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爾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斥之為奴才的那個人吧。果然,他那細長的身材。他那絡腮鬍子。他那一小片禿頂,都有一種奴才般的卑順神態,他的笑容甜得膩人,他的紐扣眼上有個什麼學會的發亮的證章,活象是聽差的號碼牌子.
頭一次幕間休息的時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煙,她留在位子上。古羅夫也坐在池座里,這時候就走到她跟前去,勉強做出笑臉,用發顫的聲音說:
"您好."
她看他一眼,臉色頓時發白,然後又戰戰兢兢地看他一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雙手緊緊地握住扇子和長柄眼鏡,分明在極力支撐著,免得昏厥過去。兩個人都沒有講話。她坐著,他呢,站在那兒,被她的窘態弄得驚慌失措,不敢挨著她坐下去。提琴和長笛開始調音,他忽然覺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廂里的人都在瞧他們。可是這時候她卻站了起來,很快地往出口走去;他跟著她走,兩個人糊裡糊塗地穿過過道,時而上樓,時而下樓,眼睛前面晃過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師制服。皇室地產管理部門制服的人,一概佩帶著證章。又晃過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風迎面吹來,送來一股煙頭的氣味。古羅夫心跳得厲害,心想:"唉,主啊!幹什麼要有這些人,要有那個樂隊啊......."
這當兒他突然記起那天傍晚他在火車站上送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的時候,對自己說:事情就此結束,他們從此再也不會見面了。可是這件事離著結束還遠得很吶!
在一道標著"通往梯形樓座"的狹窄而陰暗的樓梯上,她站住了.
"您嚇了我一大跳!"她說,呼吸急促,臉色仍舊蒼白,嚇慌了神."哎,您真嚇了我一大跳。我幾乎死過去了。您來幹什麼?幹什麼呀?"
"可是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聲說"我求求您,您要明白,......"
她帶著恐懼。哀求。熱愛瞧著他,凝視著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她的記憶里.
"我苦死了!"她沒有聽他的話,接著說."我時時刻刻都在想您,只想您一個人,我完全是在對您的思念中生活著。我一心想忘掉,忘掉您,可是您為什麼到這兒來?為什麼呢?"
上邊,樓梯口有兩個中學生在吸煙,瞧著下面,可是古羅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拉到身邊來,開始吻她的臉。她的臉頰。她的手.
"您幹什麼呀,您幹什麼呀!"她驚恐地說,把他從身邊推開."我們兩個都瘋了。您今天就走,馬上就走.......我憑一切神聖的東西懇求您,央告您.......有人到這兒來了!"
下面有人走上樓來了.
"您一定得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接著小聲說."您聽見了嗎,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我會到莫斯科去找您的。我從來沒有幸福過,我現在不幸福,將來也決不會幸福,決不會,決不會!不要給我多添痛苦了!我賭咒,我會到莫斯科去的。現在我們分手吧!我親愛的,好心的人,我寶貴的人,我們分手吧!"
她握一下他的手,開始快步走下樓去,不住地回頭看他,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她也確實不幸福.......古羅夫站了一忽兒,留心聽著,然後,等到一切聲音停息下來,他就找到他那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齣劇院去了.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真的動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過兩三個月她就從斯城去一次,告訴她的丈夫說,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婦女病,她的丈夫將信將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維揚斯基商場住下來,立刻派一個戴紅帽子的人去找古羅夫。古羅夫就去看她,莫斯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個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來找過他,可是沒有碰到他),他照這樣去看她。他的女兒跟他同路,他打算送她去上學,正好是順路。天上下著大片的濕雪.
"現在氣溫是零上三度,然而下雪了,"古羅夫對他的女兒說."可是要知道,這只是地球表面的溫度,大氣上層的溫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為什麼冬天不打雷呢?"
關於這個問題他也解釋了一下。他一邊說,一邊心裡暗想:現在他正在去赴幽會,這件事一個人都不知道,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凡是要知道這種生活的人都看得見,都知道,充滿了傳統的真實和傳統的欺騙,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樣;另一種生活則在暗地裡進行。由於環境的一種奇特的。也許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認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誠地去做而沒有欺騙自己的事情,凡是構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統統是瞞著別人,暗地裡進行的;而凡是他弄虛作假,他用以偽裝自己。以遮蓋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銀行里的工作。他在俱樂部里的爭論。他的所謂"卑賤的人種".他帶著他的妻子去參加紀念會等,卻統統是公開的。他根據自己來判斷別人,就不相信他看見的事情,老是揣測每一個人都在秘密的掩蓋下,就象在夜幕的遮蓋下一樣,過著他的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個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許,多多少少因為這個緣故,有文化的人才那麼??惶惶地主張個人的秘密應當受到尊重吧.
古羅夫把他的女兒送到學校以後,就往斯拉維揚斯基商場走去。他在樓下脫掉皮大衣,上了樓,輕輕地敲門。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穿著他所喜愛的那件灰色連衣裙,由於旅行和等待而感到疲乏,從昨天傍晚起就在盼他了。她臉色蒼白,瞧著他,沒有一點笑容,他剛走進去,她就撲在他的胸脯上了。彷彿他們有兩年沒有見面似的,他們的接吻又久又長.
"哦,你在那邊過得怎麼樣?"他問."有什麼新聞嗎?"
"等一等,我過一忽兒告訴你.......我說不出話來了."
她沒法說話,因為她哭了。她轉過臉去,用手絹捂住眼睛.
"好,就讓她哭一場吧,我坐下來等著就是,"他想,就在一個圈椅上坐下來.
後來他搖鈴,吩咐送茶來,然後他喝茶,她呢,仍舊站在那兒,臉對著窗子.......她哭,是因為激動,因為凄苦地體驗到他們的生活落到多麼悲慘的地步;他們只能偷偷地見面,瞞住外人,象竊賊一樣!難道他們的生活不是毀掉了嗎?
"得了,別哭了!"他說.
對他來說,事情是明顯的,他們這場戀愛還不會很快就結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越來越深地依戀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對她說這場戀愛早晚一定會結束,那在她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他走到她跟前去,扶著她的肩膀,想跟她溫存一下,說幾句笑話,這當兒他看見了他自己在鏡子里的影子.
他的頭髮已經開始花白。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近幾年來他變得這樣蒼老,這樣難看了。他的手扶著的那個肩膀是溫暖的,在顫抖。他對這個生命感到憐憫,這個生命還這麼溫暖,這麼美麗,可是大概已經臨近開始凋謝。枯萎的地步,象他的生命一樣了。她為什麼這樣愛他呢?他在女人的心目中老是跟他的本來面目不同,她們愛他並不是愛他本人,而是愛一個由她們的想象創造出來的。她們在生活里熱切地尋求的人,後來她們發現自己錯了,卻仍舊愛他。她們跟他相好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幸福過。歲月如流,以往他認識過一些女人,跟她們相好過,分手了,然而他一次也沒有愛過;把這種事情說成無論什麼都可以,單單不能說是愛情.
直到現在,他的頭髮開始白了,他才生平第一次認真地。真正地愛上一個女人.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和他相親相愛,象是十分貼近的親人,象是一對夫婦,象是知心的朋友。他們覺得他們的遇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們不懂為什麼他已經娶了妻子,她也已經嫁了丈夫;他們彷彿是兩隻候鳥,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關在兩隻籠子里,分開生活似的。他們互相原諒他們過去做過的自覺羞愧的事,原諒目前所做的一切,感到他們的這種愛情把他們兩個人都改變了.
以前在憂傷的時候,他總是用他想得到的任何道理來安慰自己,可是現在他顧不上什麼道理了,他感到深深的憐憫,一心希望自己誠懇,溫柔.......
"別哭了,我的好人,"他說,"哭了一陣也就夠了.......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想出一個什麼辦法來吧."
後來他們商量了很久,講到應該怎樣做才能擺脫這種必須躲藏。欺騙。分居兩地。很久不能見面的處境。應該怎樣做才能從這種不堪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呢?
"應該怎樣做?應該怎樣做呢?"他問,抱住頭."應該怎樣做呢?"

欣賞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人》敘述一對相愛的男女在充滿虛偽的社會中艱辛的情感歷程。
德米特利返旅滋乩?娣古羅夫是個不僅有家室妻兒,還有正當職業的花花公子。雖已到中年,卻仍然保持著自己貌似正經實際卻風流倜儻的生活方式。他了解現實社會的虛偽,遵從放縱自我的態度和遊戲人間的法則,卻不想自己不經意地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從未那樣狂熱,他一邊追隨著她,一邊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每一次幽會,得到的都是偷情的刺激與快樂。他的語言是他感情轉變的流露:一開始他罵女人,認為女人是不值得付出真感情的,後來又表現出一個情場老手應有的所有輕佻和風流。他吸引安娜注意時表現的老練,得到安娜后開始厭煩安娜的傾訴的態度和心理活動,再之後又發現自己深愛的安娜是難以見面的,便有了對自己的諷刺和對阻隔兩人之間來往的現實的憎惡,最後終於陷在永遠說不清楚的愛情中。他無可避免地像所有愛情中的人一樣,為兩人的感情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時刻在尋求將來的自我的解放。
徠這兩個人無論動機如何,都有其相同點:他們生活無聊,渴望激情,又願意並認為值得付出他們力所能及的行動和代價。且不說如果兩人突破現實,以婚姻形式結合後會怎樣,至少他們只有渴望而沒有勇氣。這段感情產生的契機,在於兩人無聊又無法排解的寂寞生活的一致。一個少婦和一個中年男子的愛情,我們難以想象他們之間可以產生烈火一般的愛情,我們更願意把這種情感稱為感情而不是愛情。這種情感是對生活的不滿導致的,他們兩人的渴求和期盼是一樣,他們因為同樣的想法同樣的需求走到了一起,互相安慰,互相取暖,填補了空閑,打發了孤寂,用自己的方式排除了不滿,找到了適合的慰藉。
愛情,是無聊時的消遣,寂寞時的解藥,是打發時光最好的娛樂項目。這是一項浪費精力浪費金錢的奢侈品,是所有人都夢想擁有的那一種。在愛情面前,我們不敢說我們還有理智,只能奢求自己的眼睛到時候可以睜開一條縫,偷窺一下現實世界,笑笑自己的愚蠢,再把眼睛閉上,盡情享受愛情帶來的甜蜜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