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夢弼

宮夢弼

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原文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悅愛之,尤較諸客呢。后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慚稀;然十數人徹宵談,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冶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為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陬[18],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官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為和論親於無極黃氏,素封也。后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5],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顧。比至,黃聞其衣履穿敝,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
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詣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欲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毀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宜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母泣曰:“吾母子固應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別。”母為解頤。女一日入閑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3]。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乃躬齎白金,住酬劉媼。鮮衣射目;仆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
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充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敘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今返。
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閈閎峻麗,閽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飢否?”黃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黃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坐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姦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綳系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為賣花者,同劉媼來。”黃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著帔頂髻,珠翠綺紈,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褥溫,並昔年富時所未經。居三五日,女義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敘。黃家老畜產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旋鄉土!令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至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
黃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怍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黃但唯唯。和為更易衣履。留月余,黃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令倍之。”黃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黃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搜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后漸羸。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為富,財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為我有哉?愚已!

註釋


保定:明清府名,治所在今河北省保定市。
雄:稱雄,數第一。
靳:吝惜。
假貸:借貸。常: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嘗”。
詞旨:詞意,指言談意趣。清灑:清雅、灑脫,謂不落俗套。
總角:指兒童時代。古代男女十五歲前於頭頂兩旁束髮為兩結,稱總角。角,小髻。
叔之:稱宮為叔父。
發貼地磚:揭開房內鋪地的磚。
行稚:作事帶孩子氣。
昵:親熱。
談:設宴聚談。曹操《短歌行》:“契闊談,心念舊恩。”
年既暮:到了晚年。
割畝得直:賣田得錢。直,通“值”。
備雞黍:籌措好飯菜;謂殷勤待客。《論語·微子》:“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
凶具:指棺材。
經紀:經營料理。《三國志·魏志·朱建平傳》:“初,潁川許攸、鍾繇相與親善,攸早亡,子幼,繇經紀其門戶。”
德之:感激他。
暗陬:室內暗角。陬,隅,角落。
作苦:作業勞苦。
典質:典當。
經理:義同經紀。
去如黃鶴:謂一去不回。唐崔顥《黃鶴樓》詩:“黃鶴一去不復返。”
無極:縣名。明清屬直隸正定府,即今河北省無極縣。
素封:富戶,財主。
訃(fù赴):訃文,報喪書。
曲原之:曲意原諒他。
服除:服喪期滿。舊制:父母死,子女穿孝服三年,稱服喪。期滿脫去喪服,稱除服、滿服。
衣履穿敝:衣敝履穿,謂衣服破損,鞋子磨穿。
斥門者不納:令守門人不讓進門。斥,嚴詞告誡。
寄語:傳話,轉告。
三百:三百文銅錢。
俾詣富貴者求助焉: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無“詣”字。
曾無契保:從來沒有立借契、找保人。曾,從來、一向。
責負:討債。責,謂索求、討取。負,負欠、債務。
聞其事:此從青本,底本無“事”字。
竊不直之:內心認為父親無理。直,合理。
曲諭:婉言勸說。
炮烙:本是殷紂王所用的一種酷刑,詳《李伯言》注。這裡指寇盜所用的燒灼之刑。
荏苒:形容時間推移、漸進。晉張華《勵志詩》:“日與月與,荏苒代謝。”
西賈(gǔ古):西路商人。
解頤:露出笑容。
迕足:碰腳,礙腳。
朱提(shí時):據《漢書·食貨志》及《地理志》,朱提本山名,在今雲南昭通縣境,山出佳銀,名朱提銀,其值較他銀為重。后遂以朱提為佳銀的代稱。
白金:白銀。下文“白鏹”,義同。
故第: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故地”。東家:東鄰。
巨萬:萬萬。形容極大數目。《史記·司馬相如傳》:“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以巨萬計。”索隱:“巨萬猶萬萬也。”
刻志:刻苦勵志。下帷:放下書室簾幕;指專心苦讀。
躬齎(jī基):親自攜帶。
耀:光彩顯赫。
款洽:猶款接;指款待和贈予。款,款待。洽,濡;指賻贈。
耗:音耗,消息。
存問:問候,慰問。
閈閎(hàn bóng汗宏)峻麗,宅門高大華美。閎,里門,即臨街之院門。《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高其閎,厚其牆垣,以無憂客使。”,據青柯亭刻本,底本作“門”。
通:通稟主人。
溫色卑詞:面色溫和,措辭謙卑。
耳舍:正屋(堂屋)兩旁的小屋,加人面之兩耳,通稱耳房。
覲:拜會。相見的敬辭。
酒一盛(chéng成),饌二簋(guǐ軌):猶言酒一壺,飯菜兩盤。形容接待儉薄。盛和簋是古代容器的名稱,這裡指盛飯菜的器皿。
趣(cù促)裝:促裝。趣,通“促”。
(fù付)囊:盛衣物的包裹。
斂避:抽身躲避。斂,斂跡。
姦宄(guǐ軌):歹徒。《國語·晉語》:“亂在內為宄,在外為奸。”
舅氏:舅父。某:僕婦自稱。
參差(cěn cī):差池,閃失。
著帔(pèi佩)頂髻:身著彩帔,頭挽高髻。帔,豪門富室的便服,綉有團花,女帔長僅及膝。著帔挽髻,表示已婚富貴之家,就黃母眼中看來,與在家時妝扮迥然不同。
嚶嚀:嬌語聲;指細聲吩咐。
金椅床:飾金的躺椅。椅床,又名椅榻,現在叫躺椅。《新五代史·景延廣傳》:“延廣所進器物:鞍馬,茶床、椅榻,皆裹金銀,飾以龍鳳。”
置雙夾膝,躺椅兩側各放一小型竹具。夾膝,舊時置於床席間用以放置手足的竹製取涼用具。其形制不一,有竹夾膝、竹夫人、竹姬、竹奴等稱呼。
瀹(yuè月)茗:泡茶,沏茶。
“各以隱語”句:此時母女未公開相認,所以在奴婢面前各以隱語問候。
子母:猶言母女。子,可兼指男女。
促膝:膝蓋靠近;指接坐交談。
何物村嫗:什麼村老婆子。何物,什麼東西。輕鄙人的話。
瓜葛:疏親。蔡邕《獨斷》下:“四姓小侯,諸侯冢婦,凡與先帝先後有瓜葛者皆會。”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彼此牽連,故有此喻。
上手謝過:拱手道歉。上手,卒於“上其手”、“下其手”(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本是拱手鄭重介紹尊貴客人的手勢,這裡即作抱拳致歉的手勢。
展敘:會見敘談。展,省(xǐng)視。
畜產:猶言畜生。
寢處之:剝其皮而坐卧之。《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干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
手皴瘃(cūn zhú村逐):兩手皴裂,生了凍瘡。皮膚受凍而皺裂叫皴,凍瘡叫瘃。
遺(Wèi位):贈予。
汗顏:臉上出汗!形容羞慚。
小豐:猶“小康”。
“雍門泣后”四句:意謂富貴之家,衰敗以後,昔日受優待的門客往往背恩遠去,這種情況令人氣憤傷心,寧可閉門索居,不再交友接客。雍門,雍門周,戰國齊人,善鼓琴。劉向《說苑·善說》謂雍門周嘗以琴見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也,能令文(孟嘗君名田文)悲乎?”雍門周引琴而鼓,於是孟嘗君“涕泣增哀”,對他說:“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珠履,代指受優待的門客;底本作“朱履”,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史記·春申君列傳》:“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
高奉:優裕的供養。
嬪嬙(pín qiáng貧牆):嬪和嬙,古代宮廷中的女宮。
貞異:堅貞卓絕。黃卿,指黃女。卿,昵稱。
孰克:誰能。
居積取盈:囤積財貨,乘時取利。盈,利息。
搜算:搜刮、算計。入骨:極言其刻薄。
故:故意。
瞋(chēn琛)目:瞪眼。
不共戴天:此從二十四卷抄本,底本無“共”字。不與仇人並存於世間。《禮記·曲禮》:“父之優,弗與共戴天。”
榆屑:榆皮軋成的碎末。
羸(wāng lěi汪壘):瘦弱。
舌蹇:舌頭僵滯,難以動轉。蹇,蹇澀,僵木。
大帑(tǎng淌):儲藏金帛的國庫。

譯文


柳芳華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財產,在鄉里數第一。他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為朋友解救困難,往往千金不惜。朋友們向他借錢,也很少有歸還的。唯有一個賓客名宮夢弼,是陝西人,從來沒提出過什麼請求。但他每次來到柳芳華家,一住就是一年。這人性格瀟灑,談吐文雅,柳芳華和他相處的時間最多。
柳芳華有個兒子,叫柳和,當時年紀很小,稱宮夢弼為叔叔。宮夢弼也很喜歡與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來,他們就揭開地上鋪的磚,把石子埋進去,假裝埋金子以為遊戲,家中的五所房子,幾乎全都埋遍了。眾人都笑宮夢弼像孩子一樣的稚氣,唯獨柳和喜歡他,和他親近。
過了十多年,柳家的財產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這眾多食客朋友的需求,於是客人們逐漸地離去。然而在柳家,十餘人的宴會,通宵達旦,還是常有的事。柳芳華到了晚年,家境越來越難以支持,只好出賣土地得幾個錢,以備飯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揮霍,學著他父親結交小朋友,柳芳華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華病死了,家裡窮得連買棺材的錢都沒了。宮夢弼從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錢來,為柳芳華辦理了喪事。柳和更加感激宮的恩德,家中無論事情大小,都委託給他。宮夢弼每次從外邊回來,袖子里必定帶些碎瓦片,進了屋,就扔到陰暗的屋邊角落裡,別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麼。柳和經常與宮夢弼談起家中的貧苦,宮夢弼聽了對他說:“孩子,你現在還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說沒有錢,就是給你一千兩金子,你也會馬上花光的。男子漢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麼貧窮?”
一天,宮夢弼告辭回家,柳和流著眼淚,囑咐他早些回來,宮夢弼答應了就去了。柳和家逐漸窮得不能自給,家裡的東西也賣完了,天天盼望著宮夢弼回來,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宮夢弼一走,毫無音信。
從前,柳芳華在世的時候,為柳和結親於無極縣黃氏,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後來,黃氏聽說柳家如今一貧如洗,暗地裡就有悔婚的念頭。柳芳華去世,給黃家送去訃告,黃家也沒來弔唁;而柳家只認為是路遠,就原諒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滿,母親就讓他自己到黃家訂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黃家的同情與照顧。及到了黃家,他的岳父聽說柳和穿著破衣爛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訴門人,不要放柳和進來,並讓門人轉告他說:“回去籌劃一百兩銀子,可以再來;不然的話,就從此斷絕這門親事。”柳和聽了這話,痛哭流涕。黃家對門的一位劉老媽媽看了很可憐他,就留他在自己家裡吃飯,送了他三百個銅錢,勸慰著讓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后,母親很氣憤,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她想起過去交往的賓客中,十個里有八九個借過他們家的錢,都沒有歸還,就想讓柳和去找幾家富裕的人家,向他們求助。柳和說:“過去和我們交好的人,都是為了我家的錢財,假若兒子乘坐駟馬的高車,去借一千金也不難;眼下,窮到這樣子,誰還去想過去待他的好處?而且父親當初借錢給人的時候,也從沒立過字據或找過中間保人,去討債也沒有憑據啊!”母親堅持一定讓他去,柳和只好去試試。結果,討了二十多天,一文錢也沒討到;只有演戲為生的李四,從前受過柳家的恩恤,聽到他們眼下的情況,贈送他一兩銀子。母子兩人大哭一場,從此也就絕了討債的念頭。
黃家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聽說父親拒絕了柳和的婚事,心裡很不以為然。父親要把她改嫁給別人,女兒哭著說:“柳郎並不是天生就的窮命。假若他現在比以前還富幾倍,誰又能把他從我們手中奪去?現在因為他窮了,就拋棄了他,是不仁義的。”黃老頭子心裡很不愉快,婉言勸解訓導,女兒終不改變自己的主意。黃老頭子與老婆子都生氣了,一天到晚責罵女兒,女兒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黃家夜間遭到強盜的搶劫,夫婦兩人被炮烙得幾乎死去,家中的財產也被搶得蕩然一空。時間慢慢地又過了三年,黃家家境更加零落下來。有一位西方來的商人,聽說黃家的女兒很漂亮,願意出五十兩銀的聘禮。黃氏貪圖這筆錢財,就答應了,想強迫女兒嫁給他。
女兒得知他們的陰謀,就毀壞了衣裳,塗抹了麗孔,乘著黑夜逃出家門,沿途乞討。經過兩個月,到了保定。她打聽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親以為她是討飯的人,就大聲呵叱她。女兒哭著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柳和的母親拉著她的手,流著淚說:“孩子,你怎麼這副樣子?”女兒又凄慘地告訴了所以這樣的原因。講罷,母女兩人大哭。接著就給她盥洗沐浴,那嬌秀的面容,眉宇間的神采,煥然一新。柳和與他母親都很高興。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母親流著淚說:“我母子二人本應如此,可憐的是你這賢德的媳婦,也跟著我們受苦。”媳婦笑著安慰她說:“媳婦沿途討過飯,很知道討飯人的境況和滋味,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已經覺得有天堂與地獄的區別了。”柳和的母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
一天,媳婦走進一間空閑的房子,地上雜草叢生,幾乎無插腳之地。她慢慢走進內間,只見裡面積滿了灰塵,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積著東西,用腳踢一踢,硬硬的抬起一看,全是銀子。她驚喜地告訴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宮夢弼原先拋的碎瓦礫,現在都變成了銀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時與宮叔叔在屋裡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銀子呢?可是,那屋子現已典給別人,他急忙贖了回來。在斷磚殘缺處所埋的石子都明顯地露出來,很覺失望。挖開別的磚一看,光燦燦的銀子都擺在那裡。轉眼間,柳和就成了百萬富翁。從此,柳和贖回自己的田產,購買了奴僕,門庭的繁華,超過了往日。因而自己發奮說:“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負了宮叔叔的期望。”於是嚴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讀三年,考中舉人。他就帶著銀子,到無極縣感謝劉老太太。
柳和穿著鮮艷華麗的衣服,光彩奪目,跟從著健仆十餘人,各自騎著膘壯的馬。劉老太太只有一間狹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馬喧騰,充滿了狹小的巷子。黃老頭自女兒逃走後,那個商人就逼著他退還聘禮,可是那五十兩銀子已經用去了一半,他只好賣掉了屋子,償還債務,所以窮困潦倒像柳和當年一樣。聽到過去的女婿很顯赫,只有閉門嘆氣。劉老太太買酒備餚款待柳和,順便說起黃氏之女很賢惠,並且惋惜她現己逃走。又問柳和娶了妻子沒有?柳和說:“娶了。”吃罷飯,他定要劉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車子載著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黃女穿戴著華服盛裝,出來迎接,侍女們前後簇擁著,活像一位天仙。見面后,劉老太太大吃一驚,相互敘談了往事,黃氏女詢問了父母的情況。一連數日,主人熱情款待劉老太太,並給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讓人把她送回家。
劉老太太到家后,就到黃家報告他女兒的消息,並轉達了他女兒的問候。黃氏夫婦大吃一驚。劉老太太勸他們去投靠女兒,他們很覺難為情。由於家益敗落,凍餓難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門前,只見門樓高聳,很有氣勢。守門的人瞪著眼睛看著他,整整一天也不給他通報。後來,看到一位婦人從裡面走出來,黃老頭陪著笑臉,用謙卑的語言,說明了自己的姓名,請她偷偷地告訴女兒。婦人一會兒出來,把他引到一間耳房裡,說:“娘子很想拜見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請您稍候,等待機會。你老人家什麼時候來到此地?是否有點飢餓?”黃老頭說明自己的苦楚。婦人送來一壺酒,兩盤菜,放在桌上。又贈給五兩銀子,說:“郎君正在房中請客,娘子恐怕來不了。明天早晨你應當早早離開這裡,不要讓郎君得知風聲。”黃老頭點頭稱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點行李準備出去,可是,大門上的鎖還未開,他只好在大門洞中,坐在行李上等待開門。忽然聽到有人喧嘩,說主人出來了。黃老頭急急收拾行裝,準備迴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責問他是什麼人?家人都沒法回答。柳和生氣地說:“這一定是個壞人,把他捆起來,押送到衙門去審辦。”眾僕從一涌而上,把他用一根綆繩捆到樹上。黃老頭慚愧畏懼,不知如何說才好。過了一會兒,昨晚那位婦人出來,雙膝跪在柳和面前說:“他是我的舅舅,昨天來得很晚,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主人。”柳和叫人給他解繩子,那婦人送黃出門,說:“昨天忘了囑咐守門的人,致使造成今天這樣的差錯。娘子說,想念時,可以讓老夫人扮裝成賣花的人,和劉老太太同來。”黃老頭答應了。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了黃老太太。黃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兒,如饑似渴,把心思告訴了劉老太太。劉老太太就按黃氏女兒說的辦法,到了柳和的家。她們走過十幾道門,才到了女兒的繡房。女兒身穿彩帔,頭梳高髻;頭戴珍珠翡翠,身著綾羅,滿身散發著撲鼻的香氣。只要小聲一喊,大小丫鬟僕婦就圍在身邊,搬來金飾交椅,安放好一對夾膝,有聰慧的丫鬟來沏茶倒水。母女見面各自用暗語問寒問暖,相視淚水熒熒。晚間,打掃一間房子,安排兩位老太太,鋪蓋的被褥,溫暖而柔軟,連當年富庶時都不曾有過。
住了三五天,女兒待母親心意很懇切。母親把女兒引到無人之處,哭泣著說明以前的過錯。女兒說:“我們母女間,有什麼忘不了的過錯?但柳郎氣憤沒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當柳和來時,黃老太太便躲開。一天,她們母女剛促膝談話,柳和突然進來,看到這種情景,生氣地說:“哪來的村婦?敢大膽和娘子靠在一起坐著,應該叫人把你的鬢毛都薅乾淨。”劉老太太急向前解釋說:“這是我的親戚,賣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責怪。”柳和讓劉老太太坐上首謝了罪。接著他就坐下來,說:“姥姥來了好幾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來與您拉拉家常。黃家那老畜生,現在還活著?”劉老太太笑著說:“都好。只是窮日子難過。官人現在富貴了,為什麼不思念翁婿間的情誼?”柳和拍著桌子說:“想當初,不是姥姥您可憐我,送我一碗粥,我怎麼能活著回鄉!現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說到氣憤時,竟跺腳罵起來。黃氏女忿恚地說:“他們做得不對,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來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腳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沒有辜負郎君的地方,怎麼能對子罵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斂怒容,走了。
黃老太太感到很慚愧,心中也很懊喪,面無血色。辭別女兒,要回家去。女兒偷偷交給她二十兩銀子。回到家后,再也沒有聽到音信。黃氏女很想念他們,柳和就派人把黃氏夫婦接來。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無地自容。柳和道歉說:“去年你來到我家,又不明自告訴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黃老頭子只是唯唯地應付。柳和為他們更換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黃老頭子心裡總是不踏實,告辭回家。臨走時,柳和贈送他一百兩銀子,說:“那個西方商人給你五十兩,我今天給你加倍。”黃老頭子滿臉羞慚,接過銀子。柳和用車馬把他們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異史氏說,“富貴之家衰敗之後,昔日受優待的賓客往往背恩遠去,這種情況令人氣憤傷心,寧可閉門索居,不再交友接客。然而好友代葬,點石成金,不能說不是慷慨好客的回報。閨中之人坐享優裕的供奉,儼然就象宮廷中的女官,若不是堅貞卓絕有如黃姑娘這樣,又有誰能當之無愧呢?老天爺就是這樣不胡亂地降福澤於人的。”
本鄉有個富人,囤積財貨,乘機取利,刻簿到了極點。窖藏銀錠數百,唯恐人們曉得,故意穿得破破爛爛,吃糠嚥菜,來表示他很窮。親戚朋友偶而來訪,也從沒有好好款待過。有人如果說他家並不窮,他就會瞪起眼睛怒對,那仇恨彷彿不共戴天似的。晚年,他每天吃榆皮粉一升,瘦得胳膊上的皮打摺下垂有一寸長,而窖藏的銀子始終不肯拿出來。後來漸漸越發瘦弱,眼看要死了,兩個兒子圍著他問,他還沒有馬上告訴他們。等到發覺事情實在危急了,想要告訴兒子,可兒子來了,他的舌頭已經硬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爬抓心頭,呵呵連聲而已。死後,子孫無力置辦棺木,只好將他草草埋葬。唉!如果把銀子窖藏起來就是富翁,那麼國庫中有幾千萬兩銀子,何不說成都是我所有呢?這真是愚蠢得很了!

評價


紀曉嵐:“才子之筆,莫逮萬一。”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准情酌理,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誦勸世文,觀之實有益於身心,警戒頑愚。至說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醒,更為有關世教之書。”陳廷機《聊齋志異》序:“亦以空前絕後之作,使唐人見之,自當把臂入林,後來作者,宜其擱筆耳。”魯迅評論《聊齋志異》:“《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該弦,別敘崎人異行,出於幻滅,頓入人間;偶敘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不情;《聊齋志異》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