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里科夫
《套中人》中角色
別里科夫,是契訶夫小說《套中人》(又名《裝在套子里的人》)中的主要角色,沙皇俄國時期社會中層的一個小人物。他膽小怕事,卻又愛管閑事,為人保守頑固,對社會變革極度恐懼,總是穿著一身大衣將全身包裹起來,所以被稱為“套中人”。口頭禪是“千萬別鬧出亂子來”。
別里科夫
縱觀全篇,契訶夫筆下的別里科夫是一個可惡可憎,然而又可悲可憐的人物。他的最大特點是把一切都裝在套子里。首先,在生活上,他用各式各樣的套子把自己里裡外外裹得緊緊的,包得嚴嚴的。他常常晴天穿靴子、帶雨傘,坐車支車篷,房子不管怎樣悶熱,他也不開門窗。睡覺時,除帶上睡帽、穿上睡衣,還要把腦袋蒙在被子里。他不僅要將自己的軀體和物品用套子套起來,而且連自己的思想、精神也要“套”起來。政府告示、法令和保守報刊的文章,是他思想的惟一準則。凡是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與他無關,他也很不高興。這個別里科夫不僅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到套子里,令人生厭的是,他連周圍的一切也不放過。城裡新設一個茶館、一個閱覽室、一個戲劇小組,他便驚恐不已:“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同事參加祈禱式去遲了,聽到中學生頑皮鬧事的流言,他心慌意亂:“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十多年來,教師、校長、甚至全城的人都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整個城市死氣沉沉。人們之所以怕他,是因為他有著沙皇政府作後盾。他扮演的也正是舊制度、舊秩序、舊傳統的衛道士的角色。因此,作為這一角色的別里科夫是可憎可惡的。然而,作為一個小人物的別里科夫,他實際上也是一個受害者,“套子”在危害別人的同時,也毀壞和扭曲了他正常的人性。因此,縱觀他的一生,又是可悲可憐的。通過他在婚姻事件引起的衝突中,我們足可以看到他悲劇性的一面。對於四十多歲還沒成家的別里科夫來說,戀愛結婚實在是一大樂事,可他遲遲不敢求婚,是因為害怕結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當他被柯瓦連科從樓上推下來,他最害怕的是“這樣一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里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里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因此,他實際上是死於驚恐和擔憂。真是可惡、可悲的別里科夫!
別里科夫死了,人們應該解放了,自由了,然而死了一個別里科夫,還有許多別里科夫存在著,因為這是一個僵死、腐朽的社會。“不行,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契訶夫借獸醫的口表達了對消滅沙俄專制制度、創建新生活的強烈願望。
別里科夫的可悲之處還在於,他千方百計地想要隱藏自己,用一層一層的套子,而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些隱藏,反而將他醒目地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當他已經被異化成套子的時候,這件套子卻又彷彿成了那一撮白色,使得他在別人眼中成了一個異類,被身邊的人所擠壓所排斥,直到最終走向墳墓——一個永遠的套子。
《套中人》除了具有契訶夫一般短篇小說的客觀、含蓄、簡練、樸素及幽默、諷刺的風格外,還在結構上採用了故事套故事形式。作者將別里科夫的故事放在獵人月下閑談的大故事中進行敘述,這種形式,不僅使內容更真實,也使結構更加緊湊。
在米羅諾西茨村邊,在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裡,誤了歸時的獵人們正安頓下來過夜。他們只有二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個相當古怪的複姓:奇木沙-喜馬拉雅斯基,這個姓跟他很不相稱,所以省城裡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現在出來打獵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中學教員布爾金每年夏天都在П姓伯爵家裡做客,所以在這一帶早已不算外人了。
暫時沒有睡覺。伊凡·伊凡內奇,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留著長長的鬍子,坐在門外月光下吸著煙斗,布爾金躺在裡面的乾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見他。他們天南海北地閑聊著。順便提起村長的老婆瑪芙拉,說這女人身體結實,人也不蠢,就是一輩子沒有走出自己的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城市,沒有見過鐵路,最近十年間更是成天守著爐灶,只有到夜裡才出來走動走動。
“這有什麼奇怪的!”布爾金說,“有些人生性孤僻,他們像寄居蟹或蝸牛那樣,總想縮進自己的殼裡,這種人世上還不少哩。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即返回太古時代,那時候人的祖先還不成其為群居的動物,而是獨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里;也許這僅僅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異──誰知道呢。我不是搞自然科學的,這類問題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說,像瑪芙拉這類人,並不是罕見的現象。哦,不必去遠處找,兩個月前,我們城裡死了一個人,他姓別利科夫,希臘語教員,我的同事。您一定聽說過他。他與眾不同的是:他只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里,懷錶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里,有時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里。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里,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里塞著棉花,每當他坐上出租馬車,一定吩咐車夫支起車篷。總而言之,這個人永遠有一種難以克制的願望──把自己包在殼裡,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使他可以與世隔絕,不受外界的影響。現實生活令他懊喪、害怕,弄得他終日惶惶不安。也許是為自己的膽怯、為自己對現實的厭惡辯護吧,他總是讚揚過去,讚揚不曾有過的東西。就連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際上也相當於他的套鞋和雨傘,他可以躲在裡面逃避現實。
“‘啊,古希臘語是多麼響亮動聽,多麼美妙!’他說時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彷彿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眯細眼睛,豎起一個手指頭,念道:‘安特羅波斯!’
“別利科夫把自己的思想也竭力藏進套子里。對他來說,只有那些刊登各種禁令的官方文告和報紙文章才是明白無誤的。既然規定晚九點后中學生不得外出,或者報上有篇文章提出禁止性愛,那麼他認為這很清楚,很明確,既然禁止了,那就夠了。至於文告里批准、允許幹什麼事,他總覺得其中帶有可疑的成分,帶有某種言猶未盡,令人不安的因素。每當城裡批准成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著頭小聲說:
“‘這個嘛,當然也對,這都很好,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
“任何違犯、偏離、背棄所謂規章的行為,雖說跟他毫不相干,也總讓他憂心忡忡。比如說有個同事做禱告時遲到了,或者聽說中學生調皮搗亂了,或者有人看到女學監很晚還和軍官在一起,他就會非常激動,總是說: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顧慮重重、疑神疑鬼的作風和一套純粹套子式的論調,把我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說什麼某某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的年輕人行為不軌,教室里亂鬨哄的──唉,千萬別傳到當局那裡,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又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四年級的葉戈羅夫開除出校,那麼情況就會好轉。後來怎麼樣呢?他不住地唉聲嘆氣,老是發牢騷,蒼白的小臉上架一副墨鏡──您知道,那張小尖臉跟黃鼠狼的一樣──他就這樣逼迫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把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壓下去,關他們的禁閉,最後把他們開除了事。他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到同事家串門。他到一個教員家裡,坐下后一言不發,像是在監視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坐上個把鐘頭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保持良好關係’。顯然,他上同事家悶坐並不輕鬆,可他照樣挨家挨戶串門,只因為他認為這是盡到同事應盡的義務。我們這些教員都怕他。連校長也怕他三分。您想想看,我們這些教員都是些有頭腦、極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良好教育,可是我們的學校卻讓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帶著雨傘的小人把持了整整十五年!何止一所中學呢?全城都捏在他的掌心裡!我們的太太小姐們到星期六不敢安排家庭演出,害怕讓他知道;神職人員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吃葷和打牌。在別利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到十五年間,我們全城的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事事都怕。怕大聲說話,怕寫信,怕交朋友,怕讀書,怕周濟窮人,怕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想說點什麼,嗽了嗽喉嚨,但他先抽起煙斗來,看了看月亮,然後才一字一頓地說:“是的,我們都是有頭腦的正派人,我們讀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萊等人的著作,可是我們又常常屈服於某種壓力,一再忍讓……問題就在這兒。”
“別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裡,”布爾金接著說,“同一層樓,門對門,我們經常見面,所以了解他的家庭生活。在家裡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無數清規戒律,還有那句口頭撣:‘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葷,因為怕人說別利科夫不守齋戒。於是他就吃牛油煎鱸魚──這當然不是素食,可也不是齋期禁止的食品。他不用女僕,害怕別人背後說他的壞話。他雇了個廚子阿法納西,老頭子六十歲上下,成天醉醺醺的,還有點痴獃。他當過勤務兵,好歹能弄幾個菜。這個阿法納西經常站在房門口,交叉抱著胳膊,老是嘆一口長氣,嘟噥那麼一句話:
“‘如今他們這種人多得很呢!’
“別利科夫的卧室小得像口箱子,床上掛著帳子。睡覺的時候,他總用被子蒙著頭。房間里又熱又悶,風敲打著關著的門,爐子里像有人嗚嗚地哭,廚房裡傳來聲聲嘆息,不祥的嘆息……
“他躺在被子里恐怖之極。他生怕會出什麼事情,生怕阿法納西會宰了他,生怕竊賊溜進家來,這之後就通宵做著噩夢。到早晨我們一道去學校的時候,他無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要進去的這所學生很多的學校令他全身心感到恐慌和厭惡,而他這個生性孤僻的人覺得與我同行也很彆扭。
“‘我們班上總是鬧哄哄的,’他說,似乎想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心情沉重,‘真不像話!’“可是這個希臘語教員,這個套中人,您能想象嗎,差一點還結婚了呢!”
伊凡·伊凡內奇很快回頭瞧瞧堆房,說:“您開玩笑!”
“沒錯,他差一點結婚了,儘管這是多麼令人奇怪。我們學校新調來了一位史地課教員,叫米哈伊爾·薩維奇·柯瓦連科,小俄羅斯人。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姐姐瓦蓮卡。他年輕,高個子,膚色黝黑,一雙大手,看模樣就知道他說話聲音低沉,果真沒錯,他的聲音像從木桶里發出來的:卜,卜,卜……他姐姐年紀已經不輕,三十歲上下,個子高挑,身材勻稱,黑黑的眉毛,紅紅的臉蛋──一句話,不是姑娘,而是果凍,她那樣活躍,吵吵嚷嚷,不停地哼著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高聲大笑,動不動就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們初次正經結識科瓦連科姐弟,我記得是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在一群神態嚴肅、悶悶不樂、把參加校長命名日宴會也當作例行公事的教員中間,我們忽地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從大海的泡沫中誕生了:她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動情地唱起一首《風飄飄》,隨後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著再唱一曲,我們大家都讓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別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著,說:
“‘小俄羅斯語柔和,動聽,使人聯想到古希臘語。’
“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於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語氣動情地告訴他,說他們在加佳奇縣有一處田莊,現在媽媽還住在那裡。那裡有那麼好的梨,那麼好的甜瓜,那麼好的‘卡巴克’!小俄羅斯人把南瓜叫‘卡巴克’,把酒館叫‘申克’。他們做的西紅柿加紫甜菜濃湯‘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簡直好吃得──要命!’
“我們聽著,聽著,忽然大家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念頭:
“‘把他們撮合成一對,那才好哩’,校長太太悄悄對我說。
“我們大家不知怎麼都記起來,我們的別利科夫還沒有結婚。我們這時都感到奇怪,對他的終身大事我們竟一直沒有注意,完全給忽略了。他對女人一般持什麼態度?他準備怎麼解決這個重大問題?以前我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也許我們甚至不能設想,這個任何時候都穿著套鞋、掛著帳子的人還能愛上什麼人。
“‘他早過了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長太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是願意嫁給他的。’
“在我們省,人們出於無聊,什麼事干不出來呢?幹了無數不必要的蠢事!這是因為,必要的事卻沒人去做。哦,就拿這件事來說吧,既然我們很難設想別利科夫會結婚,我們又為什麼突然之間頭腦發熱要給他做媒呢?校長太太,督學太太,以及全體教員太太全都興緻勃勃,甚至連模樣都變好看了,彷彿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訂了一個劇院包廂,我們一看──她的包廂里坐著瓦蓮卡,拿著這麼小的一把扇子,眉開眼笑,喜氣洋洋。身旁坐著別利科夫,瘦小,佝僂,倒像是讓人用鉗子夾到這裡來的。我有時在家裡請朋友聚會,太太們便要我一定邀上別利科夫和瓦蓮卡。總而言之,機器開動起來了。原來瓦蓮卡本人也不反對出嫁。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只知道,他們成天爭吵不休,還互相對罵。我來跟您說一段插曲:柯瓦連科在街上走著,一個壯實的大高個子,穿著繡花襯衫,一給頭髮從制帽里耷拉到額頭上。他一手抱著一包書,一手拿一根多癤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後面,也拿著書。
“‘你啊,米哈伊里克,這本書就沒有讀過!’她大聲嚷道,‘我對你說,我可以起誓,你根本沒有讀過這本書!’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柯瓦連科也大聲嚷道,還用手杖敲得人行道咚咚響。
“‘哎呀,我的天哪,明契克!你幹嗎發脾氣,要知道我們的談話帶原則性。”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這本書!’他嚷得更響了。
“在家裡,即使有外人在場,他們也照樣爭吵不休。這種生活多半讓她厭倦了,她一心想有個自己的窩,再說也該考慮到年齡了。現在已經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嫁誰都可以,哪怕希臘語教員也湊合。可也是,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小姐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嫁給誰是無所謂的。不管怎麼說,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利科夫表露出明顯的好感。
“那麼,別利科夫呢,他也去柯瓦連科家,就像上我們家一樣。他到他家,坐下來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坐著,瓦蓮卡就為他唱《風飄飄》,或者用那雙烏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或者突然發出一串朗朗大笑:
“‘哈哈哈!’
“在戀愛問題上,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撮合起著很大的作用。於是全體同事和太太們都去勸說別利科夫,說他應當結婚了,說他的生活中沒有別的欠缺,只差結婚了。我們大家向他表示祝賀,一本正經地重複著那些老生常談,比如說婚姻是終身大事等等,又說瓦蓮卡相貌不錯,招人喜歡,是五品文官的女兒,又有田莊,最主要的,她是頭一個待他這麼溫存又真心誠意的女人。結果說得他暈頭轉向,他認定自己當真該結婚了。”
“這下該有人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了,”伊凡·伊凡內奇說。
“您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雖然他把瓦蓮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還老來找我談論瓦蓮卡,談論家庭生活,也說婚姻是人生大事,雖然他也常去柯瓦連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卻絲毫沒有改變。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使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消瘦了,臉色煞白,似乎更深地藏進自己的套子里去了。
“‘瓦爾瓦拉·薩維什娜我是中意的,’他說道,勉強地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每個人都該結婚的,但是……這一切,您知道嗎,來得有點突然……需要考慮考慮。’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我對他說,‘您結婚就是了。”
“‘不,結婚是一件大事,首先應當掂量一下將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免得日後惹出什麼麻煩。這件事弄得我不得安寧,現在天天夜裡都睡不著覺。老實說吧,我心裡害怕:他們姐弟倆的思想方法有點古怪,他們的言談,您知道嗎,也有點古怪。她的性格太活潑。真要結了婚,恐怕日後會遇上什麼麻煩。’
“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求婚,老是拖著,這使校長太太和我們那裡所有太太們大為惱火。他反反覆復掂量著面臨的義務和責任,與此同時幾乎每天都跟瓦蓮卡一道散步,也許他認為處在他的地位必須這樣做。他還常來我家談論家庭生活,若不是後來出了一件荒唐的事,很可能他最終會去求婚的,那樣的話,一門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就完成了在我們這裡,由於無聊,由於無事可做,這樣的婚姻可以說成千上萬。這裡須要說明一下,瓦蓮卡的弟弟柯瓦連科,從認識別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不能容忍他。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不明白你們怎麼能容忍這個愛告密的傢伙,這個卑鄙的小人。哎呀,先生們,你們怎麼能在這兒生活!你們這裡的空氣污濁,能把人活活憋死。難道你們是教育家、師長?不,你們是一群官吏,你們這裡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酸臭味,跟警察亭子里一樣。不,諸位同事,我再跟你們待上一陣,不久就回到自己的田莊去。我寧願在那裡捉捉蝦,教小俄羅斯的孩子們讀書認字。我一定要走,你們跟你們的猶太就留在這裡吧,叫他見鬼去!’
“有時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來,笑聲時而低沉,時而尖細。他雙手一攤,問我:
“‘他幹什麼來我家坐著?他要什麼?坐在那裡東張西望的!’
“他甚至給別利科夫起了個綽號叫‘毒蜘蛛’。自然,我們當著他的面從來不提他的姐姐要嫁給‘毒蜘蛛’的事。有一天,校長太太暗示他,說如果把他的姐姐嫁給像別利科夫這樣一個穩重的、受人尊敬的人倒是不錯的。他皺起眉頭,埋怨道:
“‘這不關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條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愛管別人的閑事。’
“現在您聽我說下去。有個好惡作劇的人畫了一幅漫畫:別利科夫穿著套鞋,捲起褲腿,打著雨傘在走路,身邊的瓦蓮卡挽著他的胳臂,下面的題詞是:‘墮人情網的安特羅波斯’。那副神態,您知道嗎,簡直惟妙惟肖。這位畫家想必畫了不止一夜,因為全體男中女中的教員、中等師範學校的教員和全體文官居然人手一張。別利科夫也收到一份。漫畫使他的心情極其沉重。
“我們一道走出家門──這一天剛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們全體師生約好在校門口集合,然後一道步行去城外樹林里郊遊。我們一道走出家門,他的臉色鐵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底下竟有這樣壞、這樣惡毒的人!’他說時嘴唇在發抖。
“我甚至可憐起他來了。我們走著,突然,您能想象嗎,柯瓦連科騎著自行車趕上來了,後面跟著瓦蓮卡,也騎著自行車。她滿臉通紅,很累的樣子,但興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們先走啦!’她大聲嚷道,‘天氣多好啊,多好啊,簡直好得要命!’
“他們走遠了,不見了。我的別利科夫臉色由青變白,像是嚇呆了。他站住,望著我……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還是我的眼睛看錯了?中學教員和女人都能騎自行車,這成何體統?’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說,‘願意騎就由他們騎好了。’
“‘那怎麼行呢?’他喊起來,對我的平靜感到吃驚,‘您這是什麼話?!’
“他像受到致命的一擊,不願再往前走,轉身獨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經質地搓著手,不住地打顫,看臉色他像是病了。沒上完課就走了,這在他還是平生第一次。也沒有吃午飯。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儘管這時已經是夏天了,步履蹣跚地朝柯瓦連科家走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請坐吧,’柯瓦連科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他午睡后剛醒,睡眼惺忪,心情極壞。
“別利科夫默默坐了十來分鐘才開口說:
“‘我到府上來,是想解解胸中的煩悶。現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惡意誹謗,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親近的女士畫成一幅可笑的漫畫。我認為有責任向您保證,這事與我毫不相干……我並沒有給人任何口實,可以招致這種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舉止表明我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
“柯瓦連科坐在那裡生悶氣,一言不發。別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後憂心忡忡地小聲說:
“‘我對您還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剛開始工作,因此,作為一個年長的同事,我認為有責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騎自行車,可是這種玩鬧對身為青年的師表來說,是有傷大雅的!’
“‘那為什麼?’柯瓦連科粗聲粗氣地問。
“‘這難道還須要解釋嗎,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嗎?如果教員騎自行車,那麼學生們該做什麼呢?恐怕他們只好用頭走路了!既然這事未經正式批准,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嚇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前就發黑。一個女人或姑娘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本人到底有什麼事?’
“‘我只有一件事──對您提出忠告,米哈伊爾·薩維奇。您還年輕,前程遠大,所以您的舉止行為要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可是您太隨便了,哎呀,太隨便了!您經常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上街時老拿著什麼書,現在還騎自行車。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事會傳到校長那裡,再傳到督學那裡……那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和我姐姐騎自行車的事,跟誰都沒有關係!”柯瓦連科說時漲紅了臉,‘誰來干涉我個人的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滾蛋!’
“別利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既然您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他說,‘我請您注意,往後在我的面前千萬別這樣談論上司。對當局您應當尊敬才是。’
“‘怎麼,難道我剛才說了當局的壞話了嗎?’柯瓦連科責問,憤恨地瞧著他,‘勞駕了,請別來打擾我。我是一個正直的人,跟您這樣的先生根本就不想交談。我不喜歡告密分子。’
“別利科夫神經緊張地忙亂起來,很快穿上衣服,一臉驚駭的神色。他這是平生第一回聽見這麼粗魯的話。
“‘您盡可以隨便說去,’他說著從前室走到樓梯口,‘只是我得警告您:我們剛才的談話也許有人聽見了,為了避免別人歪曲談話的內容,惹出什麼事端,我必須把這次談話內容的要點向校長報告。我有責任這樣做。’
“‘告密嗎?走吧,告密去吧!’
“柯瓦連科從後面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只一推,別利科夫就滾下樓去,套鞋碰著樓梯啪啪地響。樓梯又高又陡,他滾到樓下卻平安無事,他站起來,摸摸鼻子,看眼鏡摔破了沒有?正當他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瓦蓮卡和兩位太太剛好走進來;她們站在下面看著──對別利科夫來說這比什麼都可怕。看來,他寧可摔斷脖子,摔斷兩條腿,也不願成為別人的笑柄: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還會傳到校長和督學那裡──哎呀,千萬別惹出麻煩來!──有人會畫一幅新的漫畫,這事鬧到後來校方會勒令他退職……
“他爬起來后,瓦蓮卡才認出他來。她瞧著他那可笑的臉,皺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以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她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全樓:
“‘哈哈哈!’
“這一連串清脆響亮的‘哈哈哈’斷送了一切:斷送了別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塵世生活。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的話,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他回到家裡,首先收走桌上瓦蓮卡的相片,然後在床上躺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三天後,阿法納西來找我,問要不要去請醫生,因為他家老爺‘出事’了。我去看望別利科夫。他躺在帳子里,蒙著被子,一聲不響。問他什麼,除了‘是’‘不是’外,什麼話也沒有。他躺在床上,阿法納西在一旁轉來轉去。他臉色陰沉,緊皺眉頭,不住地唉聲嘆氣。他渾身酒氣,那氣味跟小酒館里的一樣。
“一個月後別利科夫去世了。我們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師範專科學校的人,都去為他送葬。當時,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溫和,愉快,甚至有幾分喜色,彷彿很高興他終於被裝進套子,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是的,他實現了他的理想!連老天爺也表示對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陰沉,下著細雨,我們大家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來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棺木下了墓穴時,她大聲哭了一陣。我發現,小俄羅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是沒有的。
“老實說,埋葬別利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是一副端莊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誰也不願意流露出這份喜悅的心情──它很像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體驗過的一種感情:等大人們出了家門,我們就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玩上一兩個鐘頭,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歡樂。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它的半點跡象,哪怕有它的一絲希望,它也會給我們的心靈插上翅膀。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們從墓地回來,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依舊那樣嚴酷,令人厭倦,毫無理性。這是一種雖沒有明令禁止、但也沒有充分開戒的生活。情況不見好轉。的確,我們埋葬了別利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說著,點起了煙斗。
“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布爾金重複道。中學教員走出板棚。這人身材不高,很胖,禿頂,留著幾乎齊腰的大鬍子。兩條狗也跟了出來。
“好月色,好月色!”他說著,抬頭望著天空。已是午夜。向右邊望去,可以看到整個村子,一條長街伸向遠處,足有四五俄里。萬物都進入寂靜而深沉的夢鄉。沒有一絲動靜,沒有,一絲聲息,甚至叫人難以置信,大自然竟能這般沉寂。在這月色溶溶的深夜裡,望著那寬闊的街道、街道兩側的農舍、草垛和睡去的楊柳,內心會感到分外平靜。擺脫了一切辛勞、憂慮和不幸,隱藏在膝隴夜色的庇護下,村子在安然歇息,顯得那麼溫柔、凄清、美麗。似乎天上的繁星都親切地、深情地望著它,似乎在這片土地上邪惡已不復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向左邊望去,村子盡頭處便是田野。田野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沐浴在月光中的這片廣表土地,同樣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重複道,“我們住在空氣污濁、擁擠不堪的城市裡,寫些沒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戲──難道這不是套子?至於我們在遊手好閒的懶漢、圖謀私利的訟棍和愚蠢無聊的女人們中間消磨了我們的一生,說著並聽著各種各樣的廢話──難道這不是套子?哦,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現在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該睡覺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兩人回到板棚里,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蓋上被子,正要朦朧入睡,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人在堆房附近走動:走了一會兒,站住了,不多久又吧嗒吧嗒走起來……狗唔唔地叫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動,”布爾金說。腳步聲聽不見了。
“看別人作假,聽別人說謊,”伊凡·伊凡內奇翻了一個身說,“如若你容忍這種虛偽,別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氣吞聲,任人侮辱,不敢公開聲稱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們一邊,你只好說謊,陪笑,凡此種種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有個溫暖的小窩,撈個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職!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哦,您這是另一個話題了,伊凡·伊凡內奇,”教員說,“我們睡覺吧。”十分鐘后,布爾金已經睡著了。伊凡·伊凡內奇卻還在不斷地翻身嘆氣。後來他索性爬起來,走到外面,在門口坐下,點起了煙斗。
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五日
註:安特羅波斯:anthropos,希臘語“人”的意思
全名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he)夫(俄語:АнтонПавловичЧехов,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是俄國的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和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莫泊桑和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是一個有強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說緊湊精鍊,言簡意賅,給讀者以獨立思考的餘地。其劇作對20世紀戲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堅持現實主義傳統,注重描寫俄國人民的日常生活,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藉此真實反映出當時俄國社會的狀況。他的作品的三大特徵是對醜惡現象的嘲笑與對貧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並且其作品無情地揭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的醜惡現象。他被認為19世紀末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