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

孫毓棠1939年發表詩歌

《寶馬》被稱為現代詩中第一首敘事長詩。這個“第一”不是時間最早,也是水平最高。現在看看,這話一點也不過份。孫毓棠先生才力極富,辭藻炫麗華艷,而新月派的詩風使得如此巨大的篇幅仍然富於音樂美。讀完此詩,覺得新詩自三十年代以後,可謂一日千里地在退步,直到今天成為笑柄。

《寶馬》中的詩,自是以《寶馬》這首長詩為冠冕,而個人也非常喜歡那首《河》。粗獷中又精雕細琢。古陵是一個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可是人人都嚮往著去古陵。孫先生的詩很受象徵主義的影響,這樣的詩令我想起馬拉美的《牧神的午後》中那種微妙和玄秘,以及難以掩飾的失望與傷感,正如今日。

內容簡介


孫毓棠作。1939年發表。寶馬是大宛王的寵物。漢武帝索取不成,就派兵征伐。寶馬雖然奪來,但十幾萬士兵卻因此戰死。作品批判了漢武帝的窮兵黷武。全詩氣勢磅礴,追求句式的奇異,並大量運用拋詞法,造成一氣呵成的藝術效果。
內容
寶馬
西去長安一萬里莽荒沙的路,
在世界的屋脊上聳立著蔥嶺的
千巒萬峰。峰頂冠著太古積留的
白雪,瀉成了澀河,滾滾的濁濤
盤崖繞谷,西流過一個叢山環隈的
古國。七十幾座城池,戶口三十萬
麥花搖時有雲雀飛,無數的
牛羊牧遍了山野;中秋葡萄
幾百里香,園圃也垂起金黃的果子
葡萄的歌聲從西山飄到東山
飄著和平,飄著夢。葡萄熟時,
村姑們挎著竹籃,鄉家人趕著
驢車,一筐筐高載了晶紅艷紫。
神廟前紮起慶賀的花燈,家家都
趕釀新秋的美酒,富貴人夜宴上
堆滿了罌缶,琉璃的夜光杯酌醉了
太平歲月。
宛王毋寡散著紅須,
在貴山城建築起輝煌的宮殿,
玳瑁鑲的王冠綠得象他的眼睛,
御苑裡的紅芍藥象他心頭的想望。
他愛條支的眩眼戲,身毒的大珍珠,
他愛大秦安息的美人和孔雀,他愛
于寘紫玉的透明,愛烏孫雕弓
能射呼揭的鐵箭。他愛他堂前
群群赤著身的女人披起沙縠和冰紈
躺在罽賓的花氈上魚樣的笑,
他愛用金樽來飲美酒,張血口
向黃月唱英雄的歌。美酒香透了
琵琶舞袖,灑紅了裸乳和王袍。
但是他更愛寶馬,(天注的劫數!)
愛他們八尺的腰身,紅鬃和黑鬣,
愛他們昂首的雄姿,和千里賓士的
骨力。他叫各地官司分苑來牧養,
佩上金鐙和花鞍,他喚他們作
騏驥駣驪驊駵和騄駬。他心窩裡
一條顫抖的尖毒舌,向四周
鄰國笑著火紅的傲岸的笑。
這消息越過關山,經大漠,傳進玉門,
長安坐著漢家皇帝。他戴的是
世界上第一座神冠,治理著
天下第一處富麗堂皇的國度,
他的長安是世界上第一座城池,
是人間第一等的光榮。他陛下
人民的勇武和文慧。東南從大海
西北到流沙,幾萬里說不盡的
青山綠水,市鎮的繁華,田疇麥壟,
村家的雞狗和桑麻,河漢江淮里
望不斷的帆影,金椎的大道上
飛馳著朱輪華蓋,郵傳和駟馬。
漢家皇帝東幸齊魯來封泰山,
北臨汾陰去祀後土,勒兵十八萬
西遊朔方,他自稱是無上的天之子。
長安城南面象南箕,北象北斗,
右望終南山一架雋秀的風屏,
左帶著渭水滄滄歌古的浪。
長安城綦布著九街十八巷,
盤龍的罘罳下朱門遙對著朱門,
是王侯將相和郡國的邸第。九市
開時,綠長了垂楊柳,紅艷了花枝,
羅衫附馬髻是淡粉長袂的女子,
葛巾韋帶是商賈人,酒肆花街
坐滿了羽林郎吏,看騎馬挎雕鷹的
是王孫貴公子。樂府的歌吹飄過宮牆,
明光宮遠望著長樂的樓台殿閣。
曉磬一聲敲,六宮的妃嬪傳動蠟燭,
滿朝集會起玄冠,彩綬,黼黻,玉珪,
貂蟬和銀璫,未央回龍的宮闕
響起大鼓金鐘,華轂的雲蓋車集在
宮門,聽玉堂傳呼出金馬的待詔。
未央前殿下班列著猛將忠臣,在
這時盤轉機樞便決定了一切
人間的命運。他們東吞了貒貊,
南下過戕柯,北封燕然又禪過姑衍,
他們要囊括四海,席捲八荒,都因為
這是先祖先宗遺留的責任。
太初元年,這一天遠使回了國,
奏上中書說:“為大宛的刁蠻,有辱了
君命。大宛王詐留下錦繡繪帛,
強奪了錢寶,在使者車令的席前,
椎毀了金駒,逃過郁成又遭了劫掠。
他們說北邊有強胡挽著雕弓,
南傍天山又缺乏水草,漢軍插翅也
飛不過流沙,怕什麼漢皇?不獻寶馬!”
天子沉下了臉,推開玉幾,傳侍中
立刻命御史按蘭台詔拜李廣利
去西伐大宛。虎符班發了六千鐵騎,
步戎編製起幾萬壯士。轉天五鼓
齊集在渭水橋頭看貳師將軍
親受了斧鉞。將軍披著鎖子鎧,
頭頂上閃亮著金兜,勒白馬高聲
喊出誓詞:“為爭漢家社稷的光榮,
男兒當萬里立功名。這一程
不屠平貴山,無顏再歸朝見天子。”
鼉鼓一聲敲,萬人的歡呼直衝上
雲霄,旌旗搖亂了陽春的綠野。
將軍站在高壇上檢閱過全師,
渭水邊排設下四五里牛羊的饗宴,
文武官員們奉上玉爵,天子嘆
解開羈繩才知道將軍本是條猛虎。
盤過六盤山,兵出狄道,一路
迤邐搖蕩著旌旗是幾萬軍馬。
焉支山深春的鳳仙正紅,居延河
布滿了漢家新築的堡壘,山路
曲折鋪一城殘花,松林里亂噪著
無名的山鳥。將軍傳令催促全軍
不許留連。趕夏末過姑師齊會在
烏壘。過了酒泉,敦煌,屯戶人家
漸漸稀疏,遍野漫衍著蓬蓬亂草。
兵過鹽水遠望見玉門在浩渺的
平沙上聳立著雄傳。玉門都尉
烹牛煮酒早備下了出關的祖道,
舉杯對將軍說:“今年怪,山東的
蝗蟲忽然飛到了河西,將軍前程可
善自保重。”將軍勒住馬低頭笑:
“丈夫該終生以塞外為家,有鋼刀
還怕什麼天地的災異!”將軍捋著
須一口飲幹了兕觥,叫軍正催軍
加緊向西行。玉門外無邊的大漠
托著蒼穹,西天已經半吞了落日。
兵馬陸續出了關,橐駝璫琅著大銅鈴,
老牛拉著車,軍中已燃起三尖的火把。
夜降了,關亭上凄清地敲響了更梆,
遠望大軍迎著落霞,在暮靄中
淡淡的消失在一片寂寥昏沉的
荒漠里——
第二年邊疆陡然有騎馳
飛馬急報到未央東闕,說貳師將軍
遭了騎劫,已經敗退到玉門關外,
一路沿天山南麓城廓的小國都
緊閉上城門,不肯獻糧草;軍食
缺少又忍不過冬寒,兵才到郁成
便遭了殺戮。踉蹌的只剩下幾千人
和幾百輛槥車載回了多少具屍體。
漢兵不怕死,只愁忍著餓幾千里
遇不到敵人,路遠糧缺,求再補兵馬。
天子大怒,拍案叫草急詔,李廣利
不許偷進玉門,叫他在塞外屯兵等候!
明早五更招齊了公卿:“朕到如今
舉兵三十年沒受過這種侮辱。
別叫綠眼紅毛的看不起漢天子,
朕要推倒崑崙碾碎你們的骨肉!”
敗兵的消息一倏時鬨動長安,
傳遍了三輔。家家跑到市街頭
打探吉凶,老媽媽扶著小孫兒
步步向天呼,少婦們都拋開機梭
嚶嚶垂著淚,戶戶門前掛起喪麻。
傍晚的長安落下了愁春的雨,
昏夜滿街熄了燈光,叫夢魂早早哭到
天山,去收拾亂草黃沙里餘溫的白骨!
但是天子息不了怒氣,班發羽檄
到四方火急去徵調材官與車騎,
叫大仆快準備收羅十萬匹好馬。
這一年為征伐大宛可忙亂了全國,
全國大道上都飛奔著使者車,
郡國到處騰空了武庫,叫更卒
伐春桑趕作弓弩,鋤犁都毀鑄了
鋼鏃的羽箭,箕斂了粟米堆成糧橐,
絺綌布帛都連綴成遮風的營帳;
家家聚了錢準備羊皮,來裁作
裘袍和革履;長安少女吞噎著淚
趕縫赤地青蛇飛虎的旗幟;
凶赳赳的縣吏挨著戶征索耕牛
坐馬,田園裡只剩下嬰兒婦女。
轉年寒食節處處長亭擠滿了人,
老小都擔著筐籠,提了行李袋;
出師的冷酒苦酸酸的嘗不出香,
渡頭邊灑滿了別離的熱淚。
送走了,爹爹,兄弟!送走了,好親人!
送走了,老黃牛,田地里唯一的朋友!
到重陽在長安編好了遠征軍,
一共是十六萬八千四百多壯士,
五十幾個校尉,六百多個軍侯,
總領給貳師將軍作西伐的元帥;
將軍幕府里設了八十幾個官員,
為寶馬還詔派了兩名執驅校尉。
牛馬十三萬匹,無數的驢騾與橐駝,
駕起軨獵武剛車,載著藁糧,輜重,
沖棚和樓櫓上扎滿了赤龍旗,
皮楯頭畫著藍鮫黑豹。卒伍里,
雜編著髡簪的逃犯,赭衣的匪徒,
惡棍,豪賊,和落魄成博徒的賈人子。
如今為漢家的聲威混成了一軍,
都提著戈矛統領在貳師的旌帶下。
這十幾萬大軍陸續開行,循渭水,
出隴西,走上了萬里長征的路。
曲折逶迤,連綿著百多里的兵馬,
后隊的鐃歌還未唱過洮河,刪丹山
已敲遍了前鋒的鼉鼓。這一路
踏著深秋的落葉,衰黃的枯草已
抖滿了寒山,寒山頂上的野松林
刮動黑風,塞外早落下無情的冷雨。
回頭看賀蘭山上一片片野雲飛,
滄滄的黑水向荒沙滾著嗚咽的浪,
大雪山黑峰挾著白峰,重重疊疊
重疊進了雲巒,從破曉到黃昏
山山穀穀聽不盡的哀猿的長嘯。
有時午夜遠遠有羌笛,似怨,似愁,
吹冷了祈連峰頂上的一輪白月。
才知道一天天遠了家鄉,一天天
遠了,遠了家鄉的父母和妻子。
把清霜踏成雪,雪又結成了冰,
轉過敦煌,出玉門,正交冬令。
玉門外沒有了人煙村落,沒有山河,
只展開茫茫的一片偉大單純的奇迹。
北極的寒風施過天山,直覺得
冷森森,無影無形地在大漠上轉,
無影無形的,他揚著黃沙,卷著
黃沙,卷著黃沙,又掃著無邊無極的
一片黃沙白草。這一片黃沙白草,
無邊無極的,托住一座混沌高大
渾圓的天,叫你懷疑幾千裡外
果真還會有人民?有山?有水?
天邊低垂著一輪冷濕蒼白的
聽說這叫作流沙上唯一的落日。
流沙,流沙,這是流沙?還是一片
陰風裡飄滿著怨魂的死之海?
向西去!曲折蜿蜒這幾十里大軍
象一條大花蛇長長地爬上了荒漠,
白亮亮戈矛的鋼刃閃爍著鱗光,
是鱗上添花紋,那戈矛間翻動的
五彩旌旗的浪,聽銅笳一聲聲
扭抖著銅舌,戰鼓冬冬冬敲落下
鋼釘的驟雨,駝吼,驢嘶,牝騾的長嗥,
前軍的呼嘯應著后軍的吆喝,
半空里抖著蕭蕭的怒馬的悲鳴,
和馬蹄得得得象雜亂的冰河上
敲碎了雹子點。這一片喧囂里,又
滾著隆隆的沉悶的澀雷,那干沙上
頭交尾轂交轂是一串串輪軸的粗吼。
戰鼓冬冬冬撼著大漠,笳聲奔上天,
托著層層鐃歌,象怒海上罡風的叫嘯,
向西去!長蛇頭頂著落日的寒光,
四面的凍雲壓下大野;回頭看東方
一片渾沌的莽蒼,玉門早遮蒙在
陰沉的暮色里。夜降了,前鋒隊
扎住了領頭旗,全軍支起營帳,
億萬朵紅星象螢火顫抖著寒炊,
遠遠在紅星外敲出刁斗聲,荒夜的
朔風吹斜了一鉤慘黃的上弦月,
幾點藍星,才知道塞外的長天真是座
長天,塞外的月和星也比家鄉的
星月小。
向西去!向西去!一天天
頭頂著寒空,腳踏著漠野,冷冰冰
叫你記不清北風已吹成什麼日子,
只知道月已兩回圓又兩回殘缺,
漏了破皮靴,羊裘也補過三五次洞。
頂著冷風一步步迎來更冷的風,
風似矛尖刺入了連環鎖子甲,
甲下襦裳加汗凝成了冰,一步步
高了黃沙,少了衰草。糒囊和水袋
都是冰坨,馬背上結起梅花的霜點;
迎面戮來的是看不見的鋼刀,
只覺得刺進了胸膛,刺進了髓骨;
破曉和黃昏整頓釜灶,十指忘了會
伸屈,又愁飈風裡可真難燃著炊火。
每天軍簿上總勾去幾什兵,這別怨
天蒼,是自己的爹娘沒給你銅筋骨。
這一天正趕著路,忽然領頭軍
一陣金鉦,全軍前後扎住了兵馬。
抬頭看,天空找不到一塊飛的雲,
卻丟失了太陽,黃沉沉的似霧,
似煙,也分不清是井了什麼季候。
飛馬傳下了令,叫:“準備暴風!”
一時全軍都慌了手腳。騎兵卧下馬,
馬外擋住橐駝,教輜(車屏)車軸交軸
團團都團起了桃花鎖鏈。干沙里
掘了洞埋下行囊,緊堵住車輪
堆起了糧馱茭藁。只聽見不知是
天和地的那一面邊緣上遠遠地
象沉雷,悶塞的呻吟,又帶著長長的
屠殺似的尖號,撲來了無邊無極的一陣
凶蠻的噎塞。一轉眼打著旋的飆風
卷到眼前,半空里只象是厚沉沉
一片呼嘯,似惡鬼狂魔揮動蠻凶的巨翼,
驅逐著一大群狒狒吼,狼嚎,和野虎的
咆哮。渾沌沌的撼著地,搖著薄的天,
彌天掃下了堅硬的石雹和沙雨,
銅盔和鎧片上叮叮敲亂了蓋頭釘,
噎扼著咽喉,剝著肌骨。大漠的黃沙
卷著螺旋飛上了天,滿天的黃沙
又似堆崩了日月星辰狂塌下大地。
聽西營里似劈山樣轟隆隆地倒碎了
一行車,背後又猛一陣狂鳴驚跳起
一隊驢駝和馬。暴風撒著野是一個多
時辰,兩耳里只灌著說不出名的昏沉,
恐怖,震撼,惡狠狠的癲狂,只叫你
想到白骨,寒冰,想到死——
風靜后,
大漠好平坦,拖開長長的柔浪紋,
沒有一星玷污的痕迹,只剩給全軍
死洋洋的象一大塊零亂的垃圾
半沒在平沙里。將軍叫重點人畜,
到傍晚軍校都相對無聲地蒼冷了臉,
默默低頭把軍簿冊捧上了幕府營,
將軍在無言的凄愴里滴下了熱淚。
明天一清早,全軍緩緩地又向西行,
為悼喪垂了旌幡,鞞鼓也停了響,
回頭看昨日的殘營,分不清是車馬
是人,只烏鴉鴉一大片僵埋的死體屍。
在鐵甲與寒冰里把日子熬成了年,
夢也只夢到荒沙,荒沙,夢不見妻子。
這一天走到中午,漸漸清澄了天,
遠遠飄裊著村煙,有了城廓,樹木。
不一刻迎面飛奔來了幾十騎,
狐衣貂帽的人,趕到領軍前下了馬,
說姑師國王已預備下醪酒肥羊,
請將軍到交河城權且憩一下腳。
大軍緩緩地到交河城下紮下營,
七十天才重想起房舍門窗,才又看見
紅顏的白女人,青的天,高的溪水。
這一晚姑師全城都燃起紅燭,金燈,
打初更便喝缺了全國的蓄酒。姑師王說:
“我們到今天才真見識了大漢的威嚴,
難怪朝鮮亡了國,匈奴北退過余吾水!”
參軍李哆走到筵前舉觴來上壽,
道:“這都是今上天子無量的宏德,
托天福才能統九洲,德化到四海。
代將軍敬謝姑師王。”姑師王連連稱:
“是子國的義務。”姑師的左譯長捧上輿圖,
報告說從此沿天山這一路都平坦,
再西行三十七日便能到貴山城。
將軍笑,“等踩平貴山,可早備迎師酒。”
國王叫獻鼓樂;一對對琵琶,弦鼓和
小箜篌,擁出一對對緊袖長裙的舞妓,
款款地彎著腰,手裡擎著梅花枝,
在金碧的燭光里舞成了翻花
碎月的舞。導軍王恢低聲說:“胡姬敢自
也有丰姿呢。”將軍嘆口氣,“駿馬和寶刀,
到底敵不過眉黛紅胭脂,來得是美!”
宮廷外滿城噪雜著歡笑聲,兵士們
今夜把姑師當做了家鄉的大酺會,
忘了寒冬,忘了倦,忘了天明還得
有幾千里路途,沒留神一夜北風堆起
愁雲,白花花落下了天山的大雪。
第二天破曉趕早起程,一天飛飄著
軟鵝毛,大地上早積厚到尺來深淺,
冰著腳,埋著馬蹄。遠望著模糊的天山,
辨不清是雲頭還是登天的閶闔口
回頭隔著雪,一步步消失了交河,
那似綠光一閃的溫柔鄉,從此又
只得留剩給夜營中飄忽的鄉夢裡。
雪片連天飛個不停,將軍的心坎中
卻漸漸疊織起恨和怒,對李哆說:
“你記得從此向西,就進了我們前年
饑寒的地獄,三四萬兄弟都死在
這些刁頑的小沙洲的苦手裡!”
前冬的故事一時傳遍全軍,全軍
壯士的心頭都燃燒起複仇的烈火。
雪止的這清晨,在天山山角邊,
黑灰的愁雲下托出了一座孤城,
象一圈鬼影描畫在山坡,不見人煙,
只乾枯的幾叢樹。候騎先到了城門前,
堞頭躲著幾個背了弓的黑影,喊:
“知道是大漢的聖軍駕到,我們輪台
小國,備不起藁糧酒宴來供奉。”
“快快開城,叫豪酋出來迎勞將軍!”
“人民寒苦,我們不敢納天兵,請趕向
西行,聽得烏壘城已經早備下糧草。”
將軍大怒,招集了軍侯校尉們說:
“這裡就是前冬劫我們后距糧車的
強盜!軍士們殺進城,我們只要人頭,
不要財寶!”兵馬一聲喊,架起衝車,
搭上雲梯,鐵盾和長矛象黑浪山
向孤城拍著波濤,翻進了血井。
波濤里兩晝夜的喊聲,殺聲,呼號聲,
刀劍聲,城中滾盪起黑紅的火焰;
兩晝夜的屠殺里漸漸騰出笑聲,歡呼聲,
白雪上一地斑斕的污血。校尉報
將軍:“從雞狗到妃嬙,沒敢殺留下
一條生命。”將軍傳令拿殘城犒賞全軍,
在城樓上豎起大漢的軍旗,即刻趕路。
全軍兵馬象洗新了勇氣,冰冷的
三個整月,這鐵刀槍到今天才嘗著了
腥鹹的暖人肉。是軍馬加了新裝,那
車轅邊矛英下答拉著血淋淋的頭顱,
壓隊的輜車裡藏滿半活的女人腿。
輪台掃得好乾凈,回頭漢旗下,象一團
鬼影描畫在山坡,焦了樹,滅了黑煙,
墨灰的愁雲邊遮沒了殘塌的壁壘。
向西去!這輪台的消息幾日間
傳遍了大漠南北。沿著山陽大道是
連綿的綠川,從輪台到渠犁,烏壘,
狡猾的龜茲,過溫宿,過姑墨,直到
隊商雲集的疏勒,七八座小城國
一路都結綵搭長壇趕著獻斗酒。
他們說眼看見雲朵里有紫影的
天兵護漢軍掃過輪台飛向蔥嶺。
壯士們一天天增加勇氣,天山的
石壁也一天天高,白峰推著黑峰
密密層層擁進了蔥嶺的一片,象海浪
象浪牙,冠雪被松杉的千巒萬嶺。
羊腸的小路在亂峰里盤繞著石岩,
算是這座隔絕羅馬和長安的
摩天的屏障間一線唯一的鳥道。
大軍在疏勒國喂足了馬匹,磨亮矛尖,
重整了部曲,班發伍符,分派作十七道,
旌旗浩蕩著鮮明,攀上高山,戰鼓和
銅笳一聲聲盤過白峰上十七座關卡。
一路常看見古怪的綿羊群,老牧人
吹著羚角笛,赤松林里奔著長頸鹿;
偶遇到挑著籠擔的西胡商旅人,和
背著弓矰的獵夫,咶噪著囫圇的言語。
盤下關卡,寒冬倒象轉變成春天,
澀河已溶了冰,兩岸象青青潤出芽草。
遠望大宛國村煙絞繞著村煙,綠野
雜青松,好一座太平熙攘的世界。
十七道大軍集合在徼亭邊,將軍
發令:“進宛國不許擾亂平民,剽劫良善。”
宛國的翕侯早率領巡騎迎到邊疆,
來勞問漢軍:“為什麼萬里從東方
來到荒外?”軍正趙始成在馬上答話:
“你們還該記得三年前侮辱漢使,
摧毀了金駒?漢天子本著仁德原
不想動干戈,你們快去稟告宛王,
叫他迎饗天軍,三日內快獻出寶馬。”
巡騎退後,大軍靜靜地屯駐了三天,
只見遠近村民忙得慌張,大宛王
並沒有絲毫回訊。第四日清早
開拔了三萬騎兵,一晝夜齊擁到
貴山城下。貴山城石壁有四丈多高,
城堞光亮的戈矛密排著武士,
雷石堆得象沙丘,圜著城四丈寬
污黃的護城水。十二座城門都吊起大橋,
門楣上雕琢著猙獰的熊頭和虎爪。
遠遠地巡城一周,將軍皺了眉,吩咐
教離城三里半紮下營壘。看東北上
兩三道清流流進鐵城閘,左面是一片
赤松林,黑得似個罪惡無底的洞。
城背後背著一座奇瑰的嘎啦山,
滿山星點樣布著烽燧和弓箭壘。
將軍叫司馬到城門前,一枝羽箭
把帛布高射上城樓,上面寫清楚:
“明早卯刻不回答,便屠燒不赦。”
明早卯刻天剛破曉,忽然浮橋上
一面紫鷹旗,六千胡騎拖著平野
擺下魚麗的長陣。毋寡束著金盔
站在城樓,身邊一個軍酋高聲喊:
“請漢軍退兵!大宛王也有六萬噬人的
虎頭軍,請回國轉奏長安漢天子!”
聽這話貳師將軍氣直了雙眉,
傳令“攻!”漢軍橫排開一萬鐵騎,
中堅是三重矛,左右伸張開雙翼,
挺矛的在後,牛皮盾接連在陣鋒前,
戰鼓鋼錘樣敲,一陣呼嘯沖向敵軍,
象一隻蒼鷹遮著天撲下四野。
敵騎也卷著狂風迎上前;兩軍戰鼓
擂成一片悶山雷,呼聲,馬嘶聲,
鋼刀和鋼刀聲,轉眼白光里濺一地鮮血,
血水嗗錄著活人頭,馬腿,踩爛的
屍身,半截的胴腔,零落的手和腳。
漢軍的后應黑浪樣推湧上陣鋒,
貴山也四路奔流出灰銖甲,
兩軍黑狂的疊浪交滾著,交滾著
呼號的旋渦,輕飄飄渦旋著腥紅的生命。
到辰刻將盡,宛兵似頂不住狂濤,倒退向
城根,漢軍更壓著殘頹排砸下兇狠。
忽然左面赤松林里猛一片殺聲,
飛騰出一鏖軍,截斷追兵的左臂,
護著殘師似一陣旋風旋進了城門去。
漢軍櫓棚上暴雨樣拍動連弩弓,
往滿野滿城斜掃下鋼鏃的鷲羽箭,
轉眼給石城蒙上鋼刺的花披風;
城上的雕弓也截住了沖城的陣線,
貴山十二面拉起了浮橋。兩軍擊了鉦,
漢兵也退回營壘;留下戰場上紅黑色
蠕動的一大灘……不,這一早漢軍
贏奪來幾百面旌旗,幾十尊戰鼓!
當晚在飛耀的火把光中,漢軍
調開兵騎四麵糰團地圍住貴山,
為叫城中絕斷水源,用沙囊堵塞了
河流,繞著城四周都築起了營壘;
松林亂草里埋下鐵蒺藜,高崗上
架起譙樓,運軍糧修起了彎曲的土牆道
兵士天天出營挑戰,箭雨往城中
飛,城門外卻永遠再不見敵人的影子,
只女牆上密層層豎著槍矛,高積著
雷石,亂麻樣綳張開大黃三連弩。
看城壁的方石城安穩得象山,叫你
搭不上梯鉤,城根也鑿不穿洞口。
連日中軍帳里將軍校尉都悶著
焦愁,除了延拖下日子,等城中絕掉
水,絕掉食糧,想不出要推倒這座
鐵城牆得借什麼魔將神兵來攻打
日子在焦心的戒備里一天天過去,
一天天漢軍雖增了援兵,一天天
貴山城卻似圈上銅箍,倍加了穩固。
侯騎探報說大宛的西界上來到了
康居的援兵,有六七千,騎著紅馬,
披著紅旃毳,象一群飛焰的焦面鬼;
又聽說烏孫順著赤谷河下來了
兩千的胄軍,小昆彌還猶疑著
沒占卜是幫助宛城是該輔佐漢。
捕來的伏聽告訴貴山積滿著
兩年半的茭藁食糧,並且新得的
秦人教給了他們用竹鞭挖掘水井。
一天天日子在焦慮里過去,一天天
將軍沉了心;一天天青空上暖到了
陽光,初春的花又織雲蔓遮上
山野。花開倒不叫離鄉人想家,他
開給離鄉人以紅暈的想望。一天天
圍城的人象頹散了,象被時光磨倦了心,
戰勝漢兵的不是恐懼,焦急,不是
疲勞(他們的意志硬過他們的刀矛),
戰勝了漢兵的卻是陽春暖雨天,
和大宛國紅唇白肉體的年青女子。
每次巡營將軍真按不住怒火燒心,
營營都搜得出葡萄酒瓮,女人的
花衣裙,和叫不出名字的零星紅褲襖。
軍法的皮鞭下抽得死靈魂,可是
抽不死毒蛇樣一條男子的慾望。
一天天日子在等待里拖著綿長,
拖了軍鞭,拖鈍了刀矛,拖淡了將軍
封侯的夢影——是三月三日,上巳佳節,
澀河兩岸楊柳都垂長了飄飄的綠,
漢軍在垂楊裡布下了祓除席,
為醉鄉心享受了一天暢快的好羊酒。
計算籠城已拖過了一個月有零,
厭了想功名,厭了軍營的黃草褥。
這一個多整月,這三十幾個長天,
貴山城的憂慌也漸漸搖落掉一頂
黃金的冠冕。宛王毋寡他忘了寶座,
忘了他的珊瑚樹,大秦的嬌美人,
他每天凌晨到深夜在他御苑裡
徘徊,徘徊,望著他幾十匹紅鬃的
寶馬,望著他們迎風飄動的頸鬣,
晶亮的大眼睛,聽他們在疏林里
踢著蹄嘶吼。他忘了睡,忘了語言,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這是他一月來
唯一的唯一的命令。翕侯們相對
鎖著眉頭:“陛下,我們只剩了,只剩了
七十天的羽箭,一個月的軍糧,
我們開了城插了翅膀也飛不出
漢兵的羅網。”“殺退漢軍!殺退漢軍!
你們去殺退漢軍!他們要寶馬,寶馬!”
貴山城街巷裡打水都背著木頭門,
不知哪片雲飛就落下了銅箭雨;
晝夜聽四野外漢軍的刁斗與銅笳,
吹慌了心,敲碎的膽魄。宛王的命令
調得動兵丁,卻壓堵不住一天天
滿城人的接耳交頭,囁囁的細語。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唉!翕侯們
鎖著眉,煎熬的日子一天天在
毋寡的徘徊里,徘徊里長長地拖過。
上巳這一夜大將煎靡奏上宛王,
臣子們全體商量,大家不願等絕糧后
同作空頭鬼。如今有兩條路請陛下
裁度:“是今夜大家去拿生命換點威風,
還是陛下為幾十萬人民肯犧牲寶馬?”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他沒有躊躇,
“好,服從陛下是我們軍人的責任!”
煎靡退出宮,徵集敢死的兵丁,教厚甲
銜了枚,戰馬都解下銀鈴杏葉;午夜
偷開了四面城,一鉤昏月象答拉著
血舌頭,漢營黑沉沉只幾點燈火。
輕輕的,輕輕的向前進,東南角落上
飄動旗影的該是中軍,從西門向西,
奪過松林便是通上康居的一條馬道。
輕輕的向前進——猛一聲狂呼,
城堞上搖紅了火花林,一片殺聲
似澀雷從城根直劈出大野。雹鞭的
急戰鼓催著鋼刀,夜襲兵層涌著
重迭的火浪燒進漢軍的鉤翅連環壘。
漢軍里一片雜亂的呼囂,將軍急令
叫連起鐵蛇兵,迎著敵飛出密雨箭,
中軍展開烏雲的雙翅擋住火潮;
但聽西北方一時踉蹌象頹塌了陣膀,
(可憐披甲的丟掉了頭盔,背弓的
慌張尋不著韉袋,一顆顆灌滿酒的
夢頭顱,都在刀光里滾下草野。)
兩軍火光焚著地,搖著山林,滿城
滿野瘋顛的慘殺聲穿過夜的天,
駭淡了星光,駭白了東天一痕曉色。
城門下金鉦響時,零零落落奔回的
只有三二百兵丁,漢軍里也一片殘頹,
塌碎了連環壘,折了旌旗,燒了營帳,
斷臂折足的湊不起全身,甲胄上
沾紅的是自家弟兄的血。
貳師將軍
氣抖了喉嚨,傳全軍在轅門下聽令
“大漢的男兒跋涉萬里來到西胡,
這一夜傷兵敗將都是誰的責任?
從今天我們拋掉生命,攻城!攻城!
要雪恨得洗清你們的軍營,先除盡
齦?你的仇敵,吞了你雄心的怪魔鬼!”
全軍一聲呼應,奔回了軍營,轉眼
在平原的中心山堆起一堆赤條條
雪白又顫抖著濕紅的女人的屍體;
積起枯柴,四面迎風縱起烈火來燒,
污黑的濃油煙竄上天,竄上朝雲,
遮住東天邊一團渾紅的新光采。
攻城!攻城!幾萬漢軍復仇的熱血
沸狂了心,“沒有犧牲便永沒有勝利!”
為填塞城溝斫禿了赤松林,掘盡
碎山石和澀河兩岸的泥土,四面
鑽著箭雨頂著雷石,背了盾攀城的
腰別了小匕刀,幾千名赤手的壯士。
屍體堆成丘,堆成山陵,雲梯的鐵鉤
才鉤上城堞,白晝四野的人浪涌成
狂濤,昏黑黑火把光燒焦了石壁壘。
他們忘了夜,忘了天明,只當他
箭雨變了枯樹枝,雷石只是茅檐的灰土;
只聽城壁下盪地的殺聲緊著搖,
好象搖得一座石城在飄忽里顫抖。
六個整夜晚又六個白天,鼉鼓聲
十幾里雹雨樣地敲,六個白天又
六個整夜晚,一座灰城已染成了
開滿紅花的一團血錦。屍體堆,堆,
一天天堆上堞牆,一天天殺聲殺上了
城垛;轟隆一聲,似罡風壓塌下
西南的城樓,隨著東城頭也崩裂開
三丈寬的缺口。第六天一早幾千人
涌著白鋒的刀浪狂呼著翻上了城牆,
砸碎了城樓,在血海的濤聲中
城堞上拋下了煎靡的頭顱和一具
亂刀剮碎了的血淋淋的屍體。
大軍象蜜蜂要奪窠巢,從四城的缺洞口
頂著箭雨的尖鏃飛擁進了城——將軍
將軍抽一口氣,在城門的屍海里勒住
韁繩,抬頭三百步外又一片似削壁,似
金山;在這塌碎的城圈內巍巍地
又豎立著同樣堅固的沉厚的一座
中城的石壁壘。
這夜晚貴山城裡
死沉沉沒有聲息,滿城的兵士和
人民在昏暗裡等待著他們最後的
命運。宮門外櫻花的廣場上聚著群臣,
瑟索的火把光中顫抖著他們深深的
恐怖,焦愁,和怨憤。“漢兵並不要打,
漢兵要的只是幾十匹寶馬和威名,
這今這罪過都是煎靡,煎靡……
都是毋寡!”“他要為他幾十匹紅驢
把我們人民,把我們輕輕地投給
水火!讓我們……”“不過他是我們的
陛下,我們的王啊?”“對罪惡的魔王
裁判的威權該在我們手裡。讓我們
獻出寶馬,再送出那釀禍的王冠,
漢軍要不依從,那時再拼著血肉來買
我們的生命。”——這夜晚幾十把鋼刀
輕輕的進了宮,“殺退漢軍!殺退漢軍!”
可憐老毋寡禿了頂的頭顱便隨著
王冠包進一個綉滿金駒的錦袋裡。
天還沒有亮,掩開城門,一匹馬和一朵
孤清的白火光,使者飛奔到漢營里。
“侮蔑大漢的都因為毋寡一個人的
狂悖,我們如今獻上寶馬,斬了首凶,
請將軍休兵,寬赦過大宛幾十萬生命。”
將軍和李哆趙始成商議:十幾萬部曲
只剩到如今三四成人,看耐不住
貴山的穩固,康居又陸續來了援兵,
如今既贏得寶馬,又斬了宛王頭,
不如趕早回朝,對付著留一星威望。
將軍許了約。第二天東郊外搭起
壇台,大宛的翕侯們列開了儀仗,
斬白馬,將軍歃血在赤龍旗下飲了盟杯。
兩軍啞著疲憊的喉嚨歡呼出萬歲。
翕侯們舉爵說:“今天才真真認識了
大漢的宏威。從此祝兩國結起和平,
大宛願永遠侍奉在天子的陛下,
請將軍給宛民重立個明君。”將軍
發令容赦過一切宛國善良的人民,
把大宛的王冠賜給了翕侯昧蔡,
叫御苑中牽出寶馬,將軍撫摸那
黑鬣紅鬃,空空地望著李哆,搖搖頭,
想不出說甚麼來稱讚。接連三晝夜,
貴山在城外宴獻了白羊美酒,與
肥牛,漢軍把寶馬系在筵前,一路到
今天總算贏得了一頓西胡的好酒肉。
進三月中旬大軍起程,重整頓軍營,
只剩了三萬六千披了傷痍的騎士。
出關的牛駝早作了軍糧,死馬破輜車
也祭送了澀河的濁浪。執驅校尉
揀選了幾十匹血汗的千里駒(只愁
找不出比六郡的黃驃馬有甚麼奇特。)
和幾千匹坐騎,大軍分兩路越過蔥嶺。
南路的一支兵去掃蕩了郁成國,
斬了蠻王,郁成屠剩了一座荒谷。
北路沿天山舊道,一路過城廓,過
沙洲,過河,天山點翠了碧藍的春夏;
一路上不斷的有諸國奉饗牛羊,
但鼉鼓聲已催不動疲乏的腳步。
離了姑師正逢著焦灼的毒太陽,
燒勢流沙上幾千里的乾澀,幾千里
找不著樹木可以歇肩,沒有涼風,也
尋不到流水。一天天胸脊上汗凝成膠,
玉門卻遠遠的,遠遠的隔著平沙。
干沙的幾千里地,腳掌下干沙象焦熱
蒸著煙,天空卻永遠是金黃黃的
一輪好太陽,沒有雲絲也不滴一滴雨。
不久象有隻無形的魔爪抓住了全軍,
瘟癘神每夜來解決百多個小生命,
遍身的紅斑點轉瞬便黑斷了舌根,
說是太陽神拿針尖刺焦的骸骨,
為趕中秋賀萬歲,校尉的皮鞭下
哪敢說聲憩,(好在寶馬已成了功,鞭的
不過是逃犯,剽賊,和落魄的賈人子)
天天的毒太陽接著無風的悶暑夜,
一步步好容易算捱到了玉門關外;
到玉門才有人問起去年冬天可寒?
忘記了,彷彿大漠是火焰,沒有過風雪。
玉門關都尉檢點這凱旋軍,怎麼?
怎麼只有瘦馬七千,和一萬來名
凹著頰拖著腿的象幽魂的老騎士?
怎麼,寶馬?沒留神寶馬也混進了關,
怎麼沒看見玉眼金蹄,脊背上汪著血?
當然,晝夜地趕路也沒趕上中秋,
所幸天子寬仁,雖然傷折了大軍,
為萬里振皇威,不錄將軍什麼過錯。
隨將軍一路來了西域多少國使臣,
黃門領他們遊覽了長安和上林宮苑。
上林八百里奇花異獸,三百多處離宮;
長安的錦繡樓台,一座天堂的城市。
將軍牽了寶馬,拜登上未央龍鳳宮階,
群臣在玉堂前給天子舉爵上萬壽;
將軍捧金牒受封萬戶侯作海西侯,
賜了甲第;隨行的校尉們都除官
加了爵,寶馬也敕封了,喚作“天馬”。
四匹帛,二兩黃金,還有輕飄飄的
一道還鄉的彩關信。
但是這大宛
四載的征伐,消息傳遍了蔥嶺西,
蔥嶺東,傳遍羌胡和天山南北。
流傳的故事說大漢的長安城中
坐著一位人皇,是上帝的兒子,
他三個頭,六條膀臂,他會說一種
神奇不可解的語言。他說要風
大漠上就捲起了昏黑的風,他說
要西征,半天的黃雲里就飛落下
千百萬神兵和雨點兒似的箭
他說要神山,大海里真就飄出了
三座神山,飄進黃河,泊在昆明池裡。
西國的爛兵馬那能夠敵得他強?
讓我們趕緊帶了珍寶快到長安
去祈求他給我們錦繡,絲綢,和錢幣,
但是大江南北和關東的老百姓
從這時也傳出一個珍奇的故事,
雖然爹爹兄弟永不見回來,好親人
伴了老黃牛永遠在西方耕起地畝,
他們說寶馬已飛到了長安,上林苑
給他築起了一座高巍巍的安神殿,
他全身是麒麟甲,閃亮著霞光,
白玉作的四隻蹄,刻著“未央長樂”,
他兩眼是閃電,呼吸是風,他頭上的
金角一搖便落下了春天的甜雨點。
從此中國再不怕洪水或魃災,
他會體貼農人,給我們和風時雨,
幫我們的黃牛永遠年輕有氣力,
幫我們的春蠶多作大繭,幫我們的
小姑娘早嫁給坐駟馬高車的美男子。
每到寒食,家家供奠了美酒佳肴,
向西天遙遙的祈禱(春風在墓地里
垂著淚揚起紙錢灰),祈禱西天外
爹爹兄弟的安全,好親人永遠享著
和平,快樂,再祈禱蒼天教長安的
天馬萬壽無疆,保佑我們種地摘桑,
年年有甘雨和風,過著太平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