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弊司

考弊司

《考弊司》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原文


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日,見一秀才人,伏謁床下,謙抑盡禮。已而請生少步,把臂長語,刺刺且行,數裡外猶不言別。生佇足,拱手致辭。
秀才云:“更煩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問之。答云:“吾輩悉屬考弊司轄。司主名虛肚鬼王。初見之,例應割髀肉,浼君一緩頰耳。”生驚問:“何罪而至於此?”曰:“不必有罪,此是舊例。若豐於賄者,可贖也。然而我貧。”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肚是伊大父行,宜可聽從。”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綠書大於栲栳,一雲“孝弟忠信”,一雲“禮義廉恥”。躇階而進,見堂上一匾,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字一聯云:“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遊覽未已,官已出,鬈髮鮐背,若數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餘人列侍,半獰惡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卻退。鬼王已睹,降階揖生上,便問興居。生但諾。又問:“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氣象森凜,似不可入一詞。生不敢言,驟起告別。鬼王側行送之,至門外始返。
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至堂下,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交臂歷指,儼然在徽纆中。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嗥欲嘎。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慘如此,成何世界?”鬼王驚起,暫命止割,蹻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將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藍蔚蒼蒼,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此輩惟與閻羅近,呼之或可應耳。”乃示之途。趨而往,果見殿陛威赫,閻羅方坐;伏階號屈。王召訊已,立命諸鬼綰絏提鎚而去。少頃,鬼王及秀才並至。審其情確,大怒曰:“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候生貴家;今乃敢爾!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也!”鬼乃箠之,仆地,顛落一齒;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絲,鬼王呼痛,聲類斬豕。手足並抽訖,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從其後,感荷殷殷。挽送過市,見一戶垂朱簾,簾內一女子露半面,容妝絕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過,生低徊不能舍,遂堅止秀才。秀才曰:“君為仆來,而今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辭,乃去。生望秀才去遠,急趨入簾內。女接見,喜形於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華。”一嫗出,為具餚酒。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切切訂婚嫁。既曙,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資,奈何!”生顧念腰橐空虛,惶愧無聲。久之,曰:“我實不曾攜得一文,宜署券保,歸即奉酬。”嫗變色曰:“曾聞夜度娘索逋欠耶?”秋華嚬蹙,不作一語。生暫解衣為質。嫗持笑曰:“此尚不能償酒直耳。”呶呶不滿志,與女俱入。生慚,移時,猶冀女出展別,再訂前約;久久無音。潛入窺之,見嫗與秋華,自肩以上化為牛鬼,目睒睒相對立。大懼,趨出。欲歸,則百道歧出,莫知所從。問之市人,並無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間,歷兩昏曉,凄意含酸,響腸鳴餓,進退無以自決。忽秀才過,望見之,驚曰:“何尚未歸,而簡褻若此?”生靦顏莫對。秀才曰:“有之矣!得勿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氣而往,曰:“秋華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時,即以衣來付生曰:“淫婢無禮,已叱罵之矣。”送生至家,乃別而去。生暴絕三日而蘇,言之歷歷。

註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剌剌:形容話多。韓愈《送殷員外序》:“語剌剌不能休。”
致辭:告辭。辭,別去。
髀:大腿。
浼:請託。緩頰:求情;婉言勸解。
大父行(háng 杭):祖父輩。大父,祖父。行,行輩。
碣:頂端呈半圓形的碑石。
栲栳(kǎo lǎo):用柳條編織的汲水器具,形似笆斗。本句意思說,字有笆斗大。
弟(tì涕):同“悌”,兄弟間的友愛。
躇階而進:不按台階級次,大步跨登而上。躇,越級。
“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意謂陰間學校,都重視德行的教化。校、序、庠,古代地方所設的鄉學,夏代稱“校”,殷代稱“序”,周代稱”庠”。德行,道德品行。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意謂各類讀書人,聚於一堂學習禮樂,都是鬼王的門生。上士、中士、下士,本是周代的官名,位低於大夫,這裡指科舉時代各類士人。
鮐(tái 台)背:駝背,形容老態。鮐,魚名,體呈紡錘形,背隆起。
撩天:朝天。
主簿吏:主管文書簿籍的佐吏。
山精:又名“梟陽”,傳說中的山中怪獸,似人而大,黑臉毛身,腳跟朝前。見《淮南子·汜論》注。
交臂歷指:語出《莊子·天地》。交臂,反手捆綁。歷指,手指加上刑具。歷,同“櫪”,指“櫪撕”,古時一種拶指的刑具。
徽纆:捆綁犯人的繩索。
大嗥欲嘎(shā 沙):大聲號叫,聲嘶欲啞。嘎,聲音嘶啞。
蹻履(qiāo 敲):踮起腳跟行走。蹻,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橋”。蹻,同“蹺”。
藍蔚蒼蒼:指蒼天。
方坐:端坐。
候生貴家:等候將來投生富貴之家。生,即所謂“投生轉世”。
發跡:由微賤而得志通顯;指立功揚名。
殷殷:情意懇切。
曲巷:狹曲小巷:這裡指妓院。
署券保,寫下字據保證償還。
夜度娘:指娼妓。《樂府詩集·西曲歌》有《夜度娘》篇,辭為:“夜來冒霜雪,晨去歷風波。雖得敘微情,奈儂身苦何?”后以夜度娘借稱娼妓。
嚬蹙:皺眉蹙額;謂心甚不悅。嚬,同“顰”,皺眉。
簡褻:輕慢不莊重;指聞人生極不莊重地穿著內衣。簡,簡慢、懈惰。褻,不莊重。
“送生至家”二句:底本殘闕,據鑄雪齋抄本補。

譯文


聞人生,是河南人。有一次,他生病卧床,躺了一整天,見一個秀才走進來,跪在床下拜見,非常謙恭有禮。既而秀才又請他出去走走,一路上秀才拉著他的胳膊,邊走邊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一直走了幾里路,還不告別。聞人生站住腳,拱拱手要告辭。秀才說:“請您再走兒步,我有一件事求您!”聞人生問他什麼事,秀才說:“我們一些人都歸‘考弊司’管轄。‘考弊司’的司主名叫‘虛肚鬼王’,凡初次拜見他的人,按照舊例,都要從大腿上割下一塊肉獻給他。我想求您去給講講情,饒了我們!”聞人生驚訝地問:“犯了什麼罪至於受這種刑罰?”秀才回答說:“不必犯罪,這是‘考弊司’的老規矩。如果給鬼王送重禮,才能免了;但我們都太窮了,送不起禮!”聞人生說:“我和那鬼王素不相識,怎能為你效力呢?”秀才說:“您的前世是鬼王的爺爺輩,他應該聽您的話。”
二人正說著,已走進一座城市,來到一個衙門前。見官衙的房屋建築不很寬敞,只有一間廳堂又高又大。堂下東西兩邊立著兩塊石碑,上面刻著斗大的字,塗著綠色。一個刻的是“孝悌忠信”,另一個刻的是“禮義廉恥”。二人登上石階,又見大堂上方懸掛著一塊匾,上書大字“考弊司”。大堂柱子上,掛著一副板雕綠字的對聯,上聯是:“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下聯是:“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兩人還沒看完,一個官員從裡邊走了出來。見那官頭髮捲曲,腰背弓著,像有幾百歲的樣子,一對鼻孔朝天,短短的嘴唇翻開著,露出一嘴獠牙利齒。隨從的一個師爺,人身上卻長著顆虎腦袋。又有十幾個人在兩邊排列伺候,大半都猙獰兇惡,像是山精山怪。秀才對聞人生說:“那就是鬼王。”聞人生早嚇得魂飛魄散,返身想走。鬼王卻已看見他,忙從台階上走下來,恭敬地行禮,將聞人生請進了大堂,又問候他的日常起居,聞人生只嚇得連連說“是”。鬼王問他:“有什麼事來到這裡?”聞人生便把秀才求自己的事說了。鬼王一聽勃然變色,說:“這是有舊例的,就是我親爹來講情,我也不敢聽從!”說完,面如冰霜,像是一句人情話也聽不進去。聞人生不敢再說別的,急忙站起身告辭。鬼王又側著身子,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門外才回去。
聞人生出門后不往回走,又返身偷偷走進來,想看看那鬼王到底要幹什麼。來到大堂下,只見那秀才和另外幾個人都已被繩索反綁起來,一個面目兇惡的人拿著一把刀子走過來,先脫下秀才的褲子,然後從大腿上一刀割下一片三指寬的肉來。秀才疼得大聲號叫,把嗓子都喊破了。聞人生年輕氣盛,見此情景,怒不可遏,大喊道:“如此慘毒,成何世界?”鬼王吃了一驚。從座上站起來,命暫停割肉,自己從座椅上下來,迎接聞人生。聞人生已氣忿忿地走了出去,遍告路人,要去上帝那裡控告。有人譏笑他說:“真愚蠢啊!藍天茫茫,到哪裡去找上帝申訴冤屈?這些鬼跟閻王倒挺近,到閻王那裡上告,或許還管點用!”便指給他路。聞人生沿路趕去,一會兒來到閻王殿,見氣象十分威嚴,閻王正在大殿上坐著。聞人生跪在台階下,大聲喊冤。閻王叫上他來詢問清楚,立即命鬼率拿著繩索提著鎚子去捉鬼王來。過了不久,鬼王和秀才一起被拿來,閻王審知聞人生說的都是實情,大怒,斥罵鬼王說:“我可憐你生前一生苦讀,所以暫時委給你這個重任,等候讓你投生到富貴大家去。你現在卻敢如此無法無天!我要剔去你身上的‘善筋’,再給你添上‘惡骨’,罰你生生世世永遠不得做官!”一個鬼卒便上前,將鬼王一鎚子打翻在地,連門牙也碰掉了。鬼卒又用刀割破鬼王的指尖,抽出一條又白又亮、像絲線一樣的筋來,鬼王痛得殺豬般地大聲嗥叫。直到把他手上、腳上的筋都抽完,才有兩個鬼卒押著他走了。
聞人生給閻王磕了頭,便退出了閻王殿。秀才在後面跟著,對聞人生很是感激,挽著他的胳膊,送他走過街市。聞人生看見有個人家,門口掛著紅門簾,簾後有個女子,露出了半張臉,模樣非常艷麗。聞人生問:“這是誰家?”秀才回答說:“這是妓院。”已經走過去后,聞人生對那女子留戀不舍,於是堅決不讓秀才再送。秀才說:“您是為我的事來的,卻讓您一人孤孤單單地回去,我怎麼忍心呢?”聞人生堅決告辭,秀才只好離去。聞人生見秀才走遠,急忙回身走進那家妓院。那女子立即出來迎接他,面現喜色。進入室內,女子讓聞人生坐下,互相說了姓名。女子自稱姓柳,小名叫秋華。這時一個老婆子出來,為他們準備下酒菜。喝完酒,二人上床,極盡歡愛,山盟海誓地訂下了婚約。天亮后,老婆子進來說:“沒錢買柴買米了,無奈只得破費郎君幾個錢了!”聞人生頓時想起腰包里空空的,沒帶錢,惶恐慚愧地一語不發。過了很久,才說:“我實在沒帶一文錢,我給你們立下字據,回去后立即償還。”老婆子一下子變了臉,說:“你聽說過有妓女外出討債的嗎?”柳秋華也皺著眉頭,一句話不說。聞人生只好脫下外衣,當作抵押。老婆子接過衣服,譏笑說:“這件東西還不夠償還酒錢的!”嘴裡絮絮叨叨的,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跟那女子進了內室。聞人生非常羞慚。又過了會兒,聞人生還在盼望著女子出來和他道別,再重申訂下的婚約,等了很久,寂無聲息,聞人生便暗暗進去察看,見老婆子和柳秋華自肩部以上都變成了牛頭鬼,目光閃閃地相對而立。聞人生大驚,急忙返身逃了出來。他想回家,可是岔路極多,不知走哪條路好。詢問街市上的人,並沒有知道他的村名的。聞人生在街上徘徊了兩天兩夜,辛酸悲傷,加上飢腸轆轆,真是進退兩難。忽然那個秀才從這裡經過,看見聞人生,驚訝地說:“你怎麼還沒回去,卻這樣狼狽?”聞人生紅著臉不好意思回答。秀才說:“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說完,秀才便氣昂昂地往那家妓院走去,說:“秋華母女怎麼這樣不給人留面子?”過了一會兒,秀才就把衣服抱來交給聞人生說:“那淫婢太無禮,我已經叱罵過她了!”秀才把聞人生一直送到家后,才告辭走了。這時,聞人生已突然死了三天,此刻才蘇醒過來,說起陰間的經歷,還記得清清楚楚。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