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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興業創作的長篇歷史小說
- 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 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金甌缺
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金甌缺》由2016年08月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於,作者徐興業。
本書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描寫的是宋徽宗年間,宋、遼、金之間的民族戰爭。曾獲第三屆矛盾文學獎榮譽獎、上海市慶祝新中國成立四十周年優秀小說獎。
金甌缺[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作品筆勢凌厲,大氣磅礴,猶如群山萬壑,直奔荊門。讀來令人時而血沸氣促,義憤填膺;時而潸然淚下,慨嘆不已。
金甌缺[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金甌缺》第一卷 第一章——第十一章
《金甌缺》第二卷 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
《金甌缺》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九章
《金甌缺》第四卷 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及尾聲)
金甌缺[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國畫大師劉旦宅先生插圖
中國當代口碑最好的歷史小說
《金甌缺》稱得上是當代歷史長篇小說中的經典之作,作者驚人的歷史洞察力與異乎尋常的藝術想象力,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這部作品重新出版了,我很欣慰。我堅信,真正優秀的作品,不會湮沒在時間的長河裡。
——著名作家 二月河
在中國人嚴肅的文學記憶中,《金甌缺》是一部厚重的歷史作品。
宋代是中國文明霉變期的開端,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傳統也在這一時期以歷史大悲劇的形式燦爛爆發,愛國名將民族英雄震撼人心。《金甌缺》所寫的正是北宋末期至南宋這段歷史,作品文筆莊嚴,視野宏闊,值得認真品讀。
——孫皓暉(《大秦帝國》作者)
徐氏(指徐興業)的學士和才華,均不弱於姚氏(指歷史小說《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難相併,堪稱雙璧。
——郭紹虞(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
給巴黎的一封信
金甌缺[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徐興業
SF:
我的歷史小說《金甌缺》第一、二冊終於出版了。這部小說的醞釀過程幾乎貫串了我的大半生,其間攪拌著我個人的一些哀樂悲歡,又有過幾次的失敗,幾次的停滯不前,最後倒是在不尋常的十年浩劫中寫成了前半部六十萬字。這些年來,我嘗遍了辛酸甜苦。了解我醞釀、準備以至於發端寫這部長篇小說而現在還活著的人,在地球東西兩半上,你是唯一的人了。
光陰流逝得多麼迅速,從我們認識、開始想寫小說到今天已經整整四十三年了。東坡詩“四十三年如電抹”,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三年,這詩句似乎是專門為我們寫的。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彼此又經歷過多少辛酸甜苦。
記得我們最初相識於抗戰爆發后的第二年,“八一三”的炮聲猶在耳際縈繞。我們在政治上還是那麼幼稚,只從范長江等人的幾篇報道中知道一些八路軍的情況,後來又讀到斯諾的《西行漫記》,開始嚮往革命聖地延安。
我們經常在衡山公園見面,每次見面時都帶著幾份報紙和一本全國地圖。報上能夠讀到的都是我軍不斷“轉進”的消息,只有對照了地圖,才知道日寇已深入如此地步。面對著日蹙國土百里、死人萬千的局勢,我們多少次悲憤地問:“這個素餐屍位的腐敗政府究竟負得起領導抗戰的重責嗎?”
《金甌缺》第二冊中有一段描寫,小說主角馬擴經過蔚州、應州一帶戰地,眼見荒無人煙,只有白骨成堆的廢墟頹垣時,產生一種想法,他從“國”字的結構著想,一個政府的起碼職責就是要領導荷戈執槍的戰士們牢牢地保衛國家四圍的邊境線。這點如果做不到,它就不配稱為政府。
馬擴的這個想法也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抗戰是神聖的,為什麼領導抗戰的竟是這樣一個無能的、失職的政府?還可以由此推論衍變出許多其他的想法。以後,它們在你身上發展成為要去蘇北參加新四軍的實際行動。由於種種牽制,蘇北你沒有去成功,但寫成了一篇以一個內地家庭婦女衝破藩籬加入黨領導的抗日隊伍為內容的中篇小說,篇名為《梅卿》。
最近我整理舊物,居然發現你的手稿《梅卿》還包在一張已經觸手可碎的舊報紙內。躲過十年的浩劫,躲過那樣徹底細心、無微不至的“瓜蔓抄”,你的手跡猶存,這豈不是有神明保護嗎!只不知道你遠離祖國二十多年,不僅早已喪失原來的國籍,而且也改變了許多過去的思想感情,現在身上還保留幾分那個可愛的梅卿身上的泥土氣息?在巴黎,什麼都買得到,只有那種來自故國故鄉的泥土氣息買不到,不管你賣掉多少幅畫,願意拿出多少法郎!
可是你久已遺忘的東西,我卻珍重地撿拾起來了。梅卿的靈魂已經灌注到我的小說主角馬擴的妻子嚲娘的軀殼中。嚲娘誠實、樸素,在任何處境中都不改變她對國家、對民族、對家庭永恆的愛。她是在當時歷史環境下整個民族中遭受災難的婦女的典型。我要謳歌她那種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忠貞的愛情。
我多麼懷念那個誠實、純樸、永遠不脫泥土氣息的十九歲少女啊!她距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已經十分遙遠了。
我們從認識到結婚的那段漫長的日子,既不是一帆風順,也不是完全和好無間的。主要的障礙是兩個家庭——一個崇拜現實,一個專尚精神——之間的差異,是在舊社會眼光中的齊大非偶。幾年中,風波迭起,變故橫生。1939年我的一場傷寒症成為我們感情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我不能忘記當你得知我的病況后,衝破重重障礙,每天來我家探視。在我的病床前,你不知道消磨過多少難忘的時刻。在我病勢最嚴重的一天,你坐在我床前,一面捧著碗吃飯,一面告訴我你要和我結合的決心,你描繪了我病癒后我們生活的前景,這是你的愛情的最初的吐露,也是最堅決的告白。但是你沒有能夠把這些話說完,因為當時更需要安慰的不是我,而是你。一聲控制不住的嗚咽突然把你的告白打斷了,大滴眼淚流進飯碗,你急忙放下飯碗,衝到門外,那反常的迅速的動作,那壓抑的哭聲,那堅毅的神情,現在還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苦難的生活變成溫馨的回憶,溫馨的回憶又編織進綺麗的夢境,而到了春殘夢斷、連回憶也無法賡續的時候,它只能塵封蛛網,在心室的一角里,成為不能觸動的思想的禁區。這些年來,我的感情經過多少次的反覆和折騰啊!這個溫馨的瞬刻,我也將變換一種形式寫在小說中。
那場傷寒症確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病情好轉后,一位下圍棋的朋友跑來看我,帶來一大部四厚本的《三朝北盟會編》(以下簡稱《會編》)相贈。
傷寒症休養期間,第一要卧床休息,第二要嚴格控制飲食,兩者對我都很困難,我只被勉強允許躺在床上看書。恰巧我手頭沒有其他的書,這部《會編》登時成為我的恩物。我很快就被書中記載的那些為了保衛疆土、反抗殘暴統治不惜斷頭瀝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吸引住了。每本重達一公斤的厚書對於病體猶虛的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每天我都看得兩眼發花,雙臂酸疼。我反覆看,多次看,把它當作小說看,看到封面和底頁都與書本分了家而不能罷休。
書中最初吸引我的人物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漢們,凡是讀過《水滸傳》的人都希望了解他們在正式記載中的下落。《會編》中有一鱗半爪的記錄。看來他們後來拆了檔,各奔前程,其中有些人在抗金鬥爭中表現得有聲有色。轉戰京西一帶的彭玘,大約就是天目將彭玘;水戰中大顯身手打擊金軍的梁山泊漁民張榮;使人聯想起浪里白條張順;還有在濟南府英勇抗金、被叛徒劉豫殺害的大刀關勝,則見於其他記載。他們都有建樹,可惜在他們散夥以前代替宋江領導群雄的楊志表現得太差勁了。《會編》一則說“招安大寇楊志貪財色”,再則說榆次之戰,楊志勒索賞賜未遂,率先潰逃,致陷主帥種師中於死地而敗績。當時我對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界限還混淆不清,這個青面獸楊志既可為爭一名小小的旗牌官而在權門梁中書手下當一條走狗,自然也可為了財色做一個民族敗類。這樣一個楊志居然成為水泊英雄的領袖,這就使我放棄以《水滸傳》人物為小說主角的構想。沒有讀過《水滸傳》,因而對水泊英雄也沒有多大感情的你贊成我這個想法,我們從而把注意力集中到《會編》記載得很多、最富於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馬擴身上,他確是我們物色已久的理想的小說主角。
我們選擇馬擴為小說主角,當時的意圖是明確的,是要譴責領導抗戰無方,甚至暗中活動投降的國民黨政府,激發讀者的愛國熱情,希望中國產生無數個馬擴,為抗日戰爭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還沒有改變,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續成這部小說,是因為我認為在國家機器完全消亡之前,戰爭的威脅依然存在,我國受到敵人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說發揚愛國主義精神,增強年輕讀者保衛祖國領土的責任感仍然有其必要性。
當然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發生的我國內部各民族、各政權之間的戰爭與今天的國際戰爭的性質完全不同,這一點我們當時是不了解的。我們最初的設計很不成熟。當時想按照西洋小說Advanture of……的寫法,寫成馬擴個人的經歷史、冒險史,即以馬擴為全書的主角而把那偉大的動蕩的時代作為他驚險活動的背景。經過很久以後,我們才懂得把兩者的關係顛倒過來,確定以馬擴為貫串全書的線索,通過他,寫出那偉大的歷史時代。
馬擴連同他的妻子嚲娘的形象在我心裡已經活了四十年(在你心裡也許只活了二十多年),他們不斷被充實、被豐富,甚至在我完全擱筆的時期,他們仍然在我心裡默默地成長。這裡可以舉出一個例子。
第一次伐遼戰爭失敗后,馬擴乍聞前線敗訊,悲憤交集,頓時產生單騎赴敵、一死殉國的想法。小說中我這樣刻畫他的心理狀態:
“猶如一個在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一旦遇到颱風惡浪,當他用盡辦法都無救於船隻的沉沒以後,就讓其餘的船員去逃生罷!而他自己則叉起雙手,兀立在搖搖欲墜的艙頂上,兀立在洪濤的衝擊中,甘願和它一同沉沒在山涌壁立的白浪中。這並不是他比船員更少逃生之術。他的生命的支點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毀滅了,他的心碎了。他不是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於他再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一個用自己的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產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並非弱者,而是強者之強者。”(編者註:該段疑似作者原稿內容。)
按照史實,馬擴並未直接參加伐遼戰爭,在我們最初設計中也沒有馬擴單騎赴死這一段。我寫它是受到描述海上豪華宮殿——鐵達尼號沉沒的電影《冰海沉船》中那個殉職的船舶設計師的啟發。當時我雖然沒有動筆,但頭腦里縈繞著馬擴的形象,偶然的觸機,就會把兩者聯繫起來。
雖然這段心理描寫觸機於《冰海沉船》,但我心目中的馬擴早已具備了不惜一死殉國的精神準備,這才是更重要的。幾年來,馬擴理想寄託的伐遼戰爭失敗了,他只欠一死,但要死在尚未遭到敵人蹂躪的自己的國土上。他希望契丹騎士擦亮眼睛,看看大宋朝的軍人懂得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來選擇自己的死亡。
這就是三十年代流行的所謂“國魂”的具體化,也正是兩千多年前詩人屈原筆下的“國殤”的散文化。任何社會都有它傑出的代表人物,我希望讀者們從馬擴身上認識一個封建社會英傑的精神面目。因為他為國家、民族所做的犧牲,他堅持和發揚的精神從某種意義來說,對我們今天的讀者還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我的馬擴就是這樣一點一滴、一層加一層地成長起來的。可是他和嚲娘的形象早已奠基於我們最初的設計中,其實其他人物和小說的基本輪廓也早在那時形成了。
在那難忘的歲月中,我們一起坐在衡山公園那張幾乎為我們獨佔的靠背長椅上,沉浸在小說的構思和試寫中。那時我有一支珍貴的鋼筆,是你作為誕辰禮物送我的金星鋼筆,我們就用它在你帶來的整本稿紙上塗寫。有時是你口讀一段,由我筆錄,有時則相反。我們基本上已寫出了全書的故事梗概,寫了一部分試稿,你還自告奮勇要寫全書結尾的兩個場面:
秦檜當權,陰狠毒辣地迫害政敵,一貫主張抗金的劉錡、劉子翚、馬擴都在他的打擊下先後受到廢斥,投閑湖湘。他們在洞庭湖的一葉扁舟上邂逅了流落江湖的李師師。師師縷衣敝舊,風華非昨,無限國難家恨,全都凝注在她的琵琶弦上,砉然一響,淚落如霰。對景懷舊,在座的劉子翚不禁寫了一首絕唱:“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時動帝王。”
馬擴從師師處打聽到嚲娘身為女真貴族的女奴的消息,冒險潛入敵占區。兩人相晤,嚲娘已病入膏肓。她最後的一段話是:“子充,子充,你我相別一十九年,多少回魂夢中與你相見,執手繾綣,覺來又成虛幻。今日里忽在此間相逢,我淚眼模糊,看來似真似幻,莫非還在夢中?”
“子充啊!你可知道……在這一十九年中,我……為你受盡委屈,歷盡辛苦,幾番走到盡頭……待要決撒而又未忍。實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甌無缺,你我再圖破鏡重圓。誰料得今天相見,河山依然殘破,朔風獵獵,胡騎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見不得與三哥攜手同歸了。倘有……倘有不測,豈不辜負了我這片心!”
這段話是以京劇《生死恨》中韓玉娘臨終前的一段話為藍本的,你寫的時候也不禁幾番轉身伏在木椅的靠背上嗚咽。當時我們不但把它當作馬擴與嚲娘之間,也當作你我之間忠貞不貳的愛情的誓約。
目前我正在進行下半部小說的寫作,我遵守誓約,還是準備把這兩個場面和嚲娘的這段話寫進去。經過了漫長的四十年,它的感情色彩並沒有消退。宇宙之間有些東西是經得起歲月的考驗而永葆常青的。
1957年6月12日,你離開了有著兩個孩子的家,乘上去廣州的火車,徑往香港,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你申請出境期限是六個月,我只有與你分別六個月的思想準備,因為我相信你的愛情的誓約,同時也相信其他的誓約。在你出境前的一段時期中,我們被告知急風暴雨式的鬥爭已經過去。我幻想當你回家之日,我們就可以在寧靜的和平建設的環境中從容完成這部小說了。然而,我苦待了六年、十六年,我等待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你終於沒有回來。在這漫長的二十多年中,你也經歷了種種複雜的思想變化,這一切都清楚地反映在我們歷年的通信中。
你不敢回來的原因之一,我推想是由於你離開上海那天刊登在兩報上的一篇歷史性的社論以及由此發端的一場急風暴雨式的鬥爭。
由於鬥爭的擴大化,有些說過幾句實話的朋友也被卷進運動中去了。他們忽然在一夕之間成為自己追求、嚮往、理想寄託的政治信念的對立面了。聽到這些消息,自然要引起你的種種顧慮,從而背棄了你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諾言,成為海外的流浪兒,這雖然可以理解,卻不能使人原諒。但我相信當時你還沒有背棄自己的家庭和愛情的誓約。
1958年夏間,你已在香港辦完家務,當時就來信要我們全家立即去辦理申請出境的手續。你津津樂道已為我們準備好一切。你描繪了一幅幸福的生活圖景,不但現代家庭生活所需要的設備應有盡有,還為孩子們預先安排好學習和將來的出路。你高興地說我們與窮困永別了。我了解你是希望用滿意的物質生活來補償我們過去由於貧困、由於兩個女兒的夭折、由於你出國一年的離別及由於其他種種原因造成的精神創傷。
這些創傷曾經多麼嚴重地摧殘過你的肉體和心靈。
你曾經是一個大家庭的叛逆,驕傲地拒絕置身於你出身隸屬的那個社會階層,而呼吸於詩一般的夢幻中。但在我們婚後的十五年中,面對著那種消筋蝕骨,每天必須和開門七件事進行戰鬥的窮困,你的夢幻的泡沫早已在現實生活的岩壁上撞得粉碎了。你的信念開始動搖起來。這一點即使你隱秘地藏在內心深處,我還是清楚地了解的。
還有更重大的打擊,那是女兒睡蓮的夭折。我想單提一點就夠了。在醫療完全絕望以後,你為她畫了一幅素描寫生來迎接她的死亡。那是一幅怎樣的素描,淡淡的鉛筆痕中滲透著你的斑斑血痕,只要想起這幅素描,就會聽到她因患慢性腦膜炎在醫院中抽脊髓時發出的痛苦的呼喊!那幅素描我已託了一位可以信任的朋友帶到巴黎去了,但願你用平靜的心境來接受它。
所有這些銘心鏤骨的痛苦,無論在你,無論在我,都不會輕易忘懷。然而,到了1958年,在你寫那封信時,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的來信是這樣寫的,如果我記得還清楚的話:“流水般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一個破碎的家庭,兩顆破碎的心終於被堅毅的愛情補綴起來了。幸福的曙光再度照進我們的家庭,我多麼希望在一個月之內,甚至在一個星期之內就可以看見你們……”
你也沒有忘記我的寫作,多次信中都曾提到它,關心它,猶如它是我們現存的第三個孩子一樣,在1958年夏間的那封信中,你特別提醒我不要忘記攜帶我的小說稿以及為它辛苦積累起來的資料。你保證我今後一定會有一個滿意的不受任何干擾的寫作環境,過去我常以此作為自己懶怠的借口。你還保證小說一定可以出版,即使退到最後一步,國外沒有出版家願意承印,你也可以自費出版。在這一次及稍後的幾封信中,你反反覆復地重申前議,要說服我,催促我快去辦理手續。在字裡行間,我仍然捫觸到一顆跳躍著的母親和妻子的心,可是這顆心已經開始注射進某種興奮劑,我們的距離逐漸拉開了。
過去,你曾多次因為我沒有寫成小說而譴責我,還因此而爭吵,但我在內心是感激你的,因為它是你關心我的最大的證據。如今你仍然關心我的小說,可是在新的環境中,我感覺到這種關心下面已隱藏著一些虛榮的考慮。我知道你很希望我們有一個文學和美術結合的家庭,這在國外的社會中很值得炫耀。而我則因為我寫的是中國的小說,是寫一部旨在激發中國人民保衛自己國家的小說。我的主要的讀者是中國人,我的寫作的土壤在中國,我離不開我的祖國。
我一次、再次地拒絕你的建議,也沒有讓孩子申請出境。我多次敦促你回國,重享天倫之樂,你避免作正面的答覆,這樣一直拖到了1960年。這件事大大傷了你的心,也是我們的破碎的家迄今未癒合的主要原因。我為此感到極大的遺憾,但並不後悔。“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要完成這部小說的意義遠遠超過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這就是“余心之所善”的,因此我絕不後悔。
以後,你我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你終於得不到全家出境的同意,毅然跑到巴黎去畫畫。誰都欽佩你孑身學藝、獨立創造生活的勇氣。經過二十年的努力,你逐漸在巴黎畫壇上站住腳。在那一段時期中,你越來越陶醉於藝術的成功和社交生活的成功。你不斷地寄來你獲得沙龍獎的照片,寄來刊登了你的作品、有關的評論文字和你社會活動的報刊。我為你的成功高興。不過說句老實話,現代的西洋畫,我懂得很少,我沒有資格評論你的作品,我只感覺到你在虛榮方面得到的越多,在心靈方面保留的就越少了。
如今在你信里已經很少看到那個可尊敬的梅卿的影子。你終於向現實靠攏,向社會讓步了。但我仍然因為你曾經把一生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青春奉獻於我而永遠感謝你。我的感情沒有改變,空間和時間的距離、思想意識和社會地位的距離都不能成為我要改變感情的理由,我的愛情是忠貞的。
我可以告慰於你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終於把小說的前半部寫成了。感謝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努力,六十萬字兩厚冊的小說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與讀者見面,這種非常快的速度,在國內出版界中是很少有先例的。在前半部小說中,我基本上按照當時的設計進行,在衡山公園長靠背木椅上慘淡經營,一點一滴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後半部的寫作,目前也正在進行中,我願以畢生之力,願以腫瘤餘生全部奉獻給這部小說。但我仍然要在心靈的扉頁上鐫刻上奉獻給你的字樣,因為這部小說也是我們共同的心血的結晶,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
去年春間,在《收穫》雜誌上發表了我的《金甌缺》的兩章,你來信熱誠地祝賀我,你說一定要仔細地閱讀它,我要為這個感謝你。去年十月,我們的大孩子被國家派到美國留學,途經巴黎與你見了面。這是二十多年來你與親人們唯一的一次見面。原來規定他可以在巴黎耽擱一宵,由於兩伊戰爭改變了航空時刻表,你們只有兩小時的聚首,談得一定不夠充分,但你仍然為我的小說即將出版而高興。我也要為這個感謝你。
現在我把已經出版的第一、二冊分別寄上,我再次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仔細閱讀一遍。這一切本來都是你熟悉的。如果你在閱讀中發現某些段落能夠引起你的回憶,那麼就讓小說的本身來替我說話,因為它的語言是更加深刻和有力的。如果這樣,這封信對於你便是多餘的了,那就把這封信作為我創作《金甌缺》的甘苦來滿足朋友們的需要吧!
星葉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