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夢

海的夢

《海的夢》的情節線索十分簡單,五十二歲的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專家繆可言經歷了長期苦難之後,來到了一個海濱療養地度假,這一次療養終於使他看到了自己嚮往一生的大海,他禁不住無限感慨。但是僅過了短短五天,他又毅然提前離開了這個迷人的海濱。作者在這一簡單的情節線索里,融入了大量細膩的心理描寫,生動地描述了主人公豐富的內心世界和對歷史人生的深沉思考。王蒙是同代人中最富於藝術探索精神的作家之一。1958年因為發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他被補劃為“右派”,隨即下放勞動五年,“右派”摘帽后他攜家去新疆,在與兄弟民族的親近相處中他不僅學會了維吾爾族語言,而且學會了來自維吾爾民間的幽默、寬容和樂觀的生活態度。

美文賞析


下車的時候趕上了雷陣雨的尾巴。車廂里熱烘烘、亂糟糟、迷騰騰的。一到站台,只是覺得又涼爽,又安靜,又空蕩。潮潤的空氣里充滿了深綠色的針葉樹的芳香。聞到這種芳香的人,覺得自己也變得潔凈和高雅了。從軟席卧鋪車廂下來了幾個外國人,他們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噢,噢,地拉長著聲音。“哈啰”,他們向繆可言揮了揮手,繆可言也向他們點頭致意。有一個外國女人笑得非常溫和,她長得並不好看,但是有很好的身材,走起路來很見精神。此外沒有什麼人上車和下車。但是站台非常之大,一塵不染,乾淨得令人吃驚。一幢幢方方正正的小房子,好像在《格林童話集》的插圖裡見到過似的,紅色的瓦頂子晶晶地閃光。這個著名的海濱療養勝地的車站,有著自己的特別高貴的風貌。
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翻譯家,作為一個搞了多半輩子外國文學的研究與介紹的專門家,五十二歲的繆可言卻從來沒有到過外國,甚至沒有見過海。他嚮往海。年輕的時候他愛唱一首歌:
海的夢
海的夢
從前在我少年時……
朝思暮想去航海,
但海風使我憂,波浪使我愁……
這是奧地利的歌兒嗎?還有一首,是蘇聯的:
我的歌聲飛過海洋……
不怕狂風,不怕巨浪,
因為我們船上有著,
年輕勇敢的船長……
這兩首歌便構成了他的青春,他的充滿了甜蜜與苦惱的初戀。愛情,海洋,飛翔,召喚著他的焦渴的靈魂。A、B、C、D,事業就從這裡開始,又從這裡被打成“特嫌”。巨浪一個接著一個。五十歲了,他沒有得到愛情,他沒有見過海洋,更談不上飛翔……然而他卻幾乎被風浪所吞噬。你在哪哩呢?年輕勇敢的船長?
汽車在雨後的柏油路面上行駛。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槐樹。這裡的槐樹,有一種貴族的傲勁兒。烏雲正在頭頂上散開。“馬上就可以看見海了。”休養所的汽車駕駛員完全了解每一個初到這裡的客人的心理,他介紹說。
海,海!是高爾基的暴風雨前的海嗎,是安徒生的絢爛多姿、光怪陸離的海嗎?還是他親自嘔心瀝血地翻譯過的傑克·倫敦或者海明威所描繪的海呢?也許,那是李姆斯基·柯薩考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里的古老的、阿拉伯人的海吧?
不,它什麼都不是。它出現了,平穩,安謐,叫人覺得懶洋洋。是一匹與灰濛濛的天空渾成一體,然而比天的灰更深、更亮也更純的灰色的綢緞。是高高地懸在地平線上的一層乳膠。隱隱約約,開始看到了綢緞的擺拂與乳膠的顫抖,看到了在筆直的水平線上下時隱時現、時聚時分的曲線,看到了曇花一現地生生滅滅的雪白的浪花。這是什麼聲音?是真的嗎?在發動機的嗡嗡與車輪的沙沙聲中,他若有若無地開始聽到了浪花飛濺的濺濺聲響。陰雲被高速行駛的汽車越來越拋在後面了。下午的陽光耀眼,一朵一朵的雲彩正在由灰變白。天啊,海也變了,藍色的玉,黃金的浪和黑色的雲影。海鷗貼著海面飛翔。可以看見海鷗的白肚皮。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一個白點,一掛船上的白帆和一條掛著白帆的船。“大海,我終於見到了你!我終於來到了你的身邊,經過了半個世紀的思戀,經過了許多磨難,你我都白了頭髮——浪花!”
晚了,晚了。生命的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當他因為“特嫌”和“惡攻”而被投放到號子里的時候,當鐵門哐地一聲關死,當只有在六天一次的倒馬桶的輪值的時候,他才能見到藍天,見到陽光,得到冷得刺骨的或者熱得燙臉的風的吹拂的時候,還談得上什麼對於海的愛戀和想念呢?而現在,當他在溫暖的海水裡仰泳的時候,當他仰面朝天,眯起眼睛,任憑光滑如緞的海浪把自己飄浮搖動的時候,他感到幸福,他感到舒張,他感到一種身心交瘁后的休息,他感到一種漠然的滿足。也許,他願意這樣永遠地,日久天長地仰卧在大海的碧波之上。然而,激情在哪裡?青春在哪裡?躍躍欲試的勁頭在哪裡?歡樂和悲痛的眼淚的熱度在哪裡?
他愧對組織上和同志們、老友們對他的關懷。平反——總有一天,中國人會到古漢語辭典里去查這些難解的詞的吧?還有什麼“特嫌”、“惡攻”、“反標”這些古老的漢語的生硬的縮寫,出現了嶄新的不通的辭彙,但他感謝這種離奇的縮寫,它給那些荒唐的顛倒塗上了一層灰霧——以後領導上和同事們最關心他的是兩件事,一個是好好療養一下,將息一下身體,恢復一下健康。一個是刻不容緩地建立一個家庭。
對於前一點,繆可言終於接受了安排。對於后一點,他茫然,木然,黯然。“年輕的時候你想得太玄,後來又是由於政治運動的原因,現在呢,你總該安定團結地過過日子了吧?”同事們說。
然而,桃花、棗花,各有各的開花時刻。蘿蔔、白菜,各有各的播種節令。誤了時間,事情就會走向自己的反面。《一千零一夜》里的裝在瓶子里的魔鬼,最初許多年曾經準備報酬給釋放他的人以全世界的財富,但是,在絕望地等待以後,他卻決心吃掉他的遲來的解放者。當然,他這樣做的結果是無可逃避地被重新裝進了瓶子。
當熱心的同事一個又一個地給他“介紹對象”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這個故事。自然,他沒有想吃人,沒有準備以仇報德,他只是聯想到自己誤了點,過了站,無法重做少年。他聯想到不論什麼樣的好酒,如果發酵過度也會變成酸醋。俱往矣,青春,愛情,和海的夢!
所以,他一聽到“對象”二字便逃之夭夭,並為自己的逃之夭夭而討厭自己。他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話《老單身漢的睡帽》。他想起了王爾德的童話《自私的巨人》,沒有孩子的花園不會得到春天的光顧。是的,他的心裡還堆積著冬日的冰雪。
然而大海沒有厭棄他。大海也像與他神交已久,終得見面的舊友——新朋。她沒有變心,她從沒有疲勞,她從沒有告退,她永遠在迎接他,擁抱他,吻他,撫摸他,敲擊他,衝撞他,梳洗他,壓他。時而是藍色的,時而是黃綠色的,時而是銀灰色的。而當狂風怒卷的時候,海浪變成了紅褐色,像是用滾燙的水剛剛衝起的高濃度的麥乳精,稠糊糊的,泛著粘粘的泡沫,一座浪就像一座山,轟然而下,飄然而散,杳無痕迹,剛中有柔,道是無情卻有情。
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他很快地適應了,當大浪襲來,他把頭鑽到水裡呼氣,在水裡睜開雙眼,眼看著浪潮從頭頂涌過,耳聽著大浪前進的轟轟的雷鳴般的聲音,然後,他伸出頭,吸氣,划動雙臂,面對著威嚴地向著他撲來的又一個浪頭,又一次把頭低下,沖了過去。海浪奈何不了他,更增添了游海的情趣。他在大風浪里一下子就游出去一千多米,早就越出了防鯊網。“我這麼瘦,只能算是三級肉,鯊魚不會吃我的。”他曾這樣說。但是,就在他興高采烈地幾乎自詡為大海的征服者、乘風破浪的弄潮兒的時候,他的左小腿肚子抽了筋,他想起“惡攻”罪的“審訊”中左腿小腿肚子所挨的一腳來了,那是為了讓他跪下。他看看四周,只有山一樣的大浪,連海岸都看不見了。“難道到了地方了?”他一陣痙攣,咽了一口又苦又鹹的海水。他憤怒了,他不情願,他覺得冤屈。於是,他奮力掙扎。他年輕的時候畢竟是游泳的好手,雖然是在小小的游泳池裡學的藝,卻可以用在無邊無涯的驚濤駭浪上。他搬動自己的腳掌,又踹了兩踹,最後,他總算囫圇著回到了岸上。沒有被江青吃掉的繆可言,也沒有被海妖吞噬。
“然而,我是老了,不服也不行。”這一次,繆可言深深地感到了這一點。什麼老當益壯,重新煥發了青春啦;什麼越活越年輕,五十二歲當做二十五歲過啦;所有這些可愛的豪言壯語都影響不了物質的鐵一樣的規律:細胞的老化,石灰質的增多,肌肉彈性的減退,心臟的勞損,牙齒的齲壞,皺紋的增多,記憶力的衰退……
而且他發現療養地的人們大多是和他年齡相仿的人,如果不是更大的話。年近半百,鬚髮花白的;彎腰駝背,老態龍鐘的;還有扶著拐杖,帶著助聽器的;隨身攜帶著搶救心肌梗死症的硝酸甘油片,或者走到哪裡都跟著醫生,睡到哪裡都先問有沒有輸氧設備的。這裡的女同志不多,年齡也都不小了,絕大部分都腆著肚子。就連百貨商場和食品店,西餐館和中餐館的服務員,也大多是四十來歲的人。他們業務熟練,對顧客態度好,沉穩、耐心,招待首長和外賓都萬無一失。
這樣,他找不到一個游泳的伴侶。風一大,天一陰,人們乾脆就不到海邊去了。即使在風平浪靜,藍天白雲的上好天氣,即使在海水清得可以看見每一條游魚和每一團海藻的時候,即使海浪的拍拂輕柔得像母親向摔痛了的孩子吹的氣,大部分人也只是在離岸二十米以內,在海水剛沒過腳脖子,最多剛沒過膝蓋的地方嬉戲。倒是清晨和傍晚的散步,漲潮和落潮時的撿拾貝殼,似乎還能多吸引一些人,人們悠悠地邁動步子,他們的莊嚴而又緩慢的移動,就像天上的雲霞一樣不慌不忙。
沒有同伴是再不敢游那麼遠了。繆可言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到防鯊網以內了。每次下水半個小時,最多四十分鐘,然後他上岸躺在細沙上曬太陽。他閉上眼睛,眼睛里有許多暗紅色的東西在飛舞,在變化和組合。好像是電子計算機上顯示的符號。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海。海是這樣大,這樣袒露著胸懷,這樣忠實而又熱烈地迎接著他。來——吧,來——吧,每一排浪都這樣叫著湧上沙灘,耍——吧,耍——吧,又這樣叫著退了下去。
海——呀——我——愛——你!繆可言有時候也想向帶著鹹味、腥味,廣闊而自由的海風這樣喊上一嗓子。但是他沒有喊。周圍都是些從容有禮,德高望重的人。他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喊,只能被視作精神病發作的徵兆。
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沿著濱海的遊覽公路走來走去。從西山到東山(這是兩個小小的半島,小小的海灣),慢步要走一個半小時。岸邊的被常年的海風吹得一面倒的紅柳使他十分動情。這些經常出現在大西北的戈壁荒灘上的灌木卻原來也常常長在海邊。生活,地域,總是既區別又相通的。海岸像山坡一樣地伸展上去,高處建造著一幢又一幢的小樓。站在小樓上看海,大概是很愜意的吧。而現在,站在岸邊,視線卻似乎達不到多遠,他所期待的遼闊無垠的海景,還是沒有看見。
一條水平線(同樣也應該叫做地平線吧?)限制了他的視野,真像是“框框”的一條邊。原來,海水也是囿在框框里的。當然,這裡有眼睛的錯覺。當他不是面向著海照直望去,而是按照海岸線的方向,向東面或者西面,延伸,擴展,望向遠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正面看海的時候,地平線和海岸線橫在眼前,而且遠近都是一色的波浪,無從比較,無從判斷。而側面看過去呢,兩條線是縱向的,岸上的景物又給人以距離的實感。於是,你的“觀”感就大不相同了。雖然你一再提醒自己,由於地球是圓形的,那麼你的視線在不受任何遮攔的情況下,也只能達到八公里處,正面看不會更少,側面看也不會更多。然而這種科學的提醒,改變不了不科學的眼睛的真實的感覺。
真正遼闊的不是海而是天空,到海邊去看看天空吧,他多麼想凌空展翅!坐在飛機上,哪怕上升到一萬米,兩萬米,大概也體會不到一隻燕子的歡樂。燕子是靠自己的雙翅,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羽毛和自己的膂力。燕子和天空是不可分割的一體,而波音707,卻要把機艙密閉。只有站在地面上的人,才覺得坐著飛機的人升得很高,很高。
就站在海邊,嚮往這鋪天接海的雲霞吧。大面積的,扇面形的雲霞,從白棉花球的堆積,變成了金色的菠蘿了。然後出現了一抹玫瑰紅,一抹暗紫,像是遠方的花圃,雪青色、灰黑色、褐色和淡黃色時隱時現,摻和在一起。整個的天空和海洋也隨著這雲霞的色彩而漸漸暗下來了,陡地一亮,落日終於從雲霞的懷抱里落到了海上。好像吐出了一個大鴨蛋黃,由橙黃,橙紅,變得鮮紅,由大圓變成了扁圓,最後被洶湧的海潮吞沒了。
繆可言常常仰視天空。海邊的天空是不刺目的,就像海邊的太陽不會的傷人的皮膚。濃霧一樣的水汽吸收了多餘的熱和光。看著這天空,他感到一種輕微的、莫名的惆悵。巨大的、永恆的天空和渺小的、有限的生命。又一天過去了,過去了就永不再來。
一到這時,他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脫下衣服,游過去,不管風浪,不管水溫,不管鯊魚或是海蜇,不管天正在逐漸地黑下來,黃昏後面無疑是好多個小時的黑夜。就向著天與海連接的地方,就向著由扇面形已經變成了圓錐形的雲霞的尖部所指示的地方游去吧,真正的海,真正的天,真正的無垠就在那裡呢。到了那裡,你才能看到你少年時候夢寐以求的海洋,得到你至今兩手空空的大半生的關於海的夢。星星,太陽,彩雲,自由的風,龍王,美人魚,白鯨,碧波仙子,全在哪裡呢,全在那裡呢!
“啊,我的充滿了焦渴的心靈,激蕩的熱情,離奇的幻想和童稚的思戀的夢中的海啊,你在哪裡?”
然而,他游不過去了,那該死的左腿的小腿肚子!那無法變成二十五的五十二個逝去了的年頭!
也許,不游過去更好一些?北歐一個作家描寫過這樣一個神奇的小島,它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它吸引幾個少年人的心。最後,當這幾個少年人等到天寒地凍,費盡千辛萬苦,用整整一天的時間滑雪前去造訪了這個小島之後,他們才發現,小島上除了乾枯暗淡的石頭以外,什麼都沒有。小說極為精彩地刻畫了這種因為找到了夢所以失去了夢的痛苦。何況,繆可言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
所以,他想離去。夢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雖然這裡就像天堂。不僅和陰潮的、惡臭的、絕望的監牢比是天堂,而且和他的忙碌、簡樸、艱窘的日常生活相比也是天堂。到處都有整齊如帶的一排又一排的樹,哪一排是法國梧桐,哪一排是中國梧桐,都不會錯的、連交通民警的白色制服也特別耀眼,連大風也不會揚起哪怕一點點塵土。因為這裡沒有塵土。這裡的土質是一種褐紅色的細沙,是一種好像在醫院裡用生理食鹽水反覆沖洗過的細沙。它毫不粘連,毫無污染。而且街道上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洒水和清掃。在這裡換上新襯衫,一連過去幾天,領子和袖口也不會臟。
他住的療養所栽著許多花。低頭可以賞花,抬頭可以望海。可以站在前廊上數過往的帆船的數目。夜間,大家都入睡了以後,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大海的潮聲,像兒時聽到了睡眠著的母親的呼吸。大海有多悠久,這海的呼吸就有多悠久。大海有多沉著,這海潮的起伏就有多沉著。而當海風驟緊了的時候,他聽得到海的咆哮,海的吶喊,海的歡呼,好像是千軍萬馬的廝殺。
而且這裡有很好的伙食。人的一生中不是總能夠吃到好東西的。在“號子”里的時候,寂寞壓迫得人們要發狂。這時不知道誰搞到了一本殘缺的成語詞典。於是“犯人”們玩起算命來,不看書,自己報一個頁碼和第幾條目,然後翻開查看,撞上什麼成語,就說明自己的命運是什麼。當然,如果翻開一看是“罪該萬死”,“遺臭萬年”,或者“殺一儆百”,那就不免要垂頭喪氣一番。如果是“前程似錦”,“苦盡甘來”或者“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會引起一陣歡笑。繆可言唯一一次找出的成語竟是“山珍海味”,這四個字帶來了多少希望和快樂呀!美美的一頓精神會餐!(各自繪形繪色地描述自己吃過的美味。)現在呢,山珍雖然沒有,海味卻是管飽。魚、螃蟹、蝦、海蜇、海帶直到海白菜……食油按每人每月一公斤供應,四倍於城市居民。而且繆可言每天伙食費只交六角,卻按一塊八的標準吃。休養所的彩色電視機是二十英寸的。休養所有乒乓球、撲克、康樂球、圍棋和象棋。鄰近的休養所還經常放映外國新片。
那麼,他究竟缺少了什麼呢?這裡究竟缺少什麼呢?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戰友的亡靈永遠召喚不回來了,自己的一番雄志壯心也永遠召喚不回來了。他說要走,惹得休養所所長十分不安。我們的工作有什麼差池么?服務員的態度不好么?伙食不合口味么?蚊帳擋不住蚊蟲和小咬么?和其他的休養員有什麼“關係”問題么?所長熱烈地挽留他。他的介紹信上本來開的是療養一個月。
但他若有所失。天太大。海太闊。人太老。游泳的姿勢和動作太單一。膽子和力氣太小。舌苔太厚。辭彙太貧乏。膽固醇太多。夢太長。床太軟。空氣太潮濕。牢騷太盛。書太厚。
所以他堅持要走。確定了要走,情緒好了一些,晚上多喝了一碗大米綠豆稀飯,多夾了兩筷子香油拌的醬苤藍絲。飯後,照例和休養員夥伴沿著海岸散步,照例看天,雲,海,浪花,漁船。再見吧,原諒我!他對海說。他好像一個長大了、不願意守著母親生活的孩子,在向母親請求寬恕。我走了,他說。
快要入睡的時候,他走到果園裡方便了一下;他走回前廊,伸長脖子,看了一下海,只見一片素雅的銀光,這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哦,今夜有怎樣團圓的明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滿月下面,海是什麼樣子的呢?不肖的兒子再向母親告一次別吧。於是,他披上一件衣服,換上布鞋,悄悄一個人走出去了。
他感到震驚。夜和月原來有這麼大的法力!她們包容著一切,改變著一切,重新塗抹和塑造著一切。一切都與白天根本不同了。紅柳,松柏,梧桐,洋槐;閣樓,平房,更衣室和淋浴池;海岸,沙灘,巉岩,曲曲彎彎的海濱遊覽公路,以及海和天和碼頭,都模糊了,都溫柔了,都接近了,都和解了,都依依地聯結在一起。所有的差別——例如高樓和平地,陸上和海上——都在消失,所有的距離都在縮短,所有的紛爭都在止歇,所有的激動都在平靜下來,連潮水涌到沙岸上也是輕輕地,試探地,文明地,生怕打攪誰或者觸犯誰。
而超過這一切,主宰這一切,統治著這一切的是一片渾然的銀光。亮得耀眼的,活潑跳躍的卻又是朦朧悠遠的海波支持著布滿青輝的天空,高舉著一輪小小的、乳白色的月亮。在銀波兩邊,月光連接不到的地方,則是玫瑰色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隨著繆可言的漫步,“銀光區”也在向前移動。這天海相連,緩緩前移的銀光區是這樣地撩人心緒,繆可言快要流出淚來了。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海在他即將離去的前一個夜晚,裝扮好了自己,向他溫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語。
海——呀——我——愛——你!——他終於喊出了聲,聲音並不大,他已經沒有當年的好嗓子。然而他驚起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他腳下的岩石上,有一對情侶正依偎在一起。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完全想不到他會打擾年輕人。因為這裡和城市的公園或者游泳池不同,這裡簡直就沒有什麼年輕人。但是,他確實已經打擾了人家,女青年已經從岩石上站了起來,離開了男青年的懷抱。他恍惚看到了女青年的淡色的髮結。他懷著一種深深的歉疚,三步並兩步地離開了這個地方。他非常懊悔,卻又覺得十分高興,很滿意。年輕人在月夜海濱,依偎著坐在一起,這很好。海和月需要青春。青春也需要海和月。但他們是誰呢?休養員里沒有這樣年輕的,服務人員里也沒有這樣年輕的。事後他才依稀感到了在自己的耳膜上殘留著輕微的本地口音。那麼說是農民!一定是農民!是社員!是回鄉知識青年?是公社幹部?還只是最一般的農民?反正是青年。反正農民也愛海,愛月,愛這“銀光區”。那就更好。這天和地,海和人,都顯得甜甜的了。
這是什麼聲音?嘩——嘩——,不是浪,不是潮,這隻能是人的手臂划動海水的聲音。他順著這聲音找去,他看到了在他剛離去的岩石下面,似乎有兩個人在游海。難道是那兩個青年下去游水了么?他們不覺得涼么?他們不怕黑么?他們把衣服放到了哪裡?喔喲,看,那兩個人已經遊了那麼遠,他們在向著他嚮往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有敢於問津的水天相接的亮晶晶的地方游去了呢。
繆可言覺得有點眼花,這流動的,搖擺的,破碎的和粘連的銀光真叫人眼花繚亂。是不是他看錯了呢?那是兩個人嗎?人有這樣的游水速度嗎?難道是魚?人魚?美人魚?
不,那不會錯,那就是人,就是剛剛被驚動了的那兩位熱戀中的青年人。繆可言又有什麼懷疑的呢?如果是他自己,如果倒退三十年,如果他和他的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他難道會怕黑嗎?會嫌冷嗎?會躲避這泛著銀光的波浪嗎?不,他和她會一口氣游出去八千米。就是八公里,就是那個極目所至的地方。愛情,青春,自由的波濤,一代又一代地流動著,翻騰著,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淡漠,更永遠不會中斷。它們永遠和海,和月,和風,和天空在一起。
他唱起了一支歌。他懷著隱秘的激情回到了休養所。入睡之前,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幾首詩,普希金的,萊蒙托夫的,拜倫的,雪萊的,惠特曼的,還有他自己的。他睡了,嘴角上帶著微笑。
“怎麼樣?這海邊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吧?”送他走的汽車駕駛員說。這位駕駛員是一個善知人意的心理學家。而且他已經得悉繆可言是個古板的,其貌不揚的老單身漢。然而這回他錯了。繆可言回答道:
“不,這個地方好極了,實在是好極了。”

創作背景


海的夢
海的夢
短篇小說《海的夢》4 寫於1980年4 月,這是復出后的王蒙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相繼創作的被稱為“集束手榴彈”的六篇小說(即中篇小說《布禮》、《蝴蝶》和短篇小說《春之聲》、《夜的眼》、《海的夢》和《風箏飄帶》)之一,它們既反映了作者對歷史和現實的複雜感受和深入思考,也是他在小說敘事藝術領域率先進行大膽探索的集中體現。也許是不願重複或變相地重複在《布禮》和《蝴蝶》中已經鋪衍過的蒙冤受難昭雪的故事,《海的夢》“去掉了很多敘述語言,沒有那麼多交代過程的話”5,它顯得單純、含蓄而又凝練深厚。概括地說,小說通過主人公一段情緒活動的描述,濃縮了一代人的慘痛經歷和滄桑體驗,同時又是對他們這代人的理想主義及其實踐過程的反思,在這裡,個人的坎坷遭遇和國家民族的歷史災難已經被自然地連為一體,或者說,作者在自身的遭遇中看到了歷史的曲折進程和未來發展,在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前提下,個人生命的價值在這一結合中顯示了超越性的意義。
繆可言出生於內陸,以前從沒看見過大海,而由於安徒生、傑克。倫敦和海明威等外國作家作品的熏染,他少年時代所擁有的激進而浪漫的理想卻一直與大海的浩瀚神秘意象結合在一起,即使是被莫名其妙地打成“特嫌”(即特務嫌疑)而經歷了二十多年的苦難,大海對他還是不減其魅力。現在他終於投入了海的懷抱,眼前遼闊的大海激發了他的陣陣思緒。繆可言對個人的苦難、曾經擁有的理想和夢想,對民族的歷史和未來都有一種冷靜清醒而又平和溫熙的沉思,個人傷痛的慘烈記憶、歷史災難導致的激憤在這裡都已化作平靜的回味和思考,就像這平靜的大海也曾經翻騰起滔天的巨浪一樣。

作品特色


海的夢
海的夢
理想主義精神特色在王蒙的作品里體現得最為鮮明突出,他在創作中對理想的反思和執著也在同代人中最具典型性。曾經是“少年布爾什維克”的王蒙,在屢經劫難之後,並沒有唾棄早年的理想主義,平反覆出的遭際反而堅定了他對歷史理性主義的認同,也就是不管歷史發展有多少曲折,前途總是光明的。因此在對理想的謳歌時他不忘冷峻地指出它的艱難性,同時,在對一切不符合理想狀態的現象的批判與揭露時,也抱有隱約的諒解與同情。這種“中庸”的態度早在他青年時代的作品里就表現為林震與劉世吾的矛盾,以後長期的災難性生活閱歷又堅固了這種人生觀,所以他的作品既不偏激也有不放棄自身的責任,處處顯出圓潤貫通。這些思想傾向在《布禮》和《蝴蝶》中已經通過主人公命運的具體敘述中以大體類似的方式作了頗為生動的表達。“雖然對於那些消極的東西我也表現了尖酸刻薄,冷嘲熱諷,然而,我已經懂得了‘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道理。懂得了講‘費厄潑賴’,講恕道,講寬容和耐心,講安定團結。尖酸刻薄閣面有我的溫情,冷嘲熱諷後面我有諒解,痛心疾首後面我仍然滿懷熱忱地期待著”6 ,《海的夢》在對個人命運和歷史變遷的理想主義態度上,是這一傾向的延續。
但是,《海的夢》里所瀰漫的沉思和感傷情調似乎更加濃郁。王蒙在給這位主人公取名時,似乎頗費了一番心思,隱含了一種複雜的寓意。在漢語中,“繆”姓讀作miao,另作miu 讀,釋為“謬誤”,又通“穆”,為穆然靜思之意;亦讀liao,通“繚”,有纏繞之意。在這個人物身上,包含了作者對生命一去不復返的無奈感嘆,歷史繆誤對生命的摧折就個體來說畢竟無法挽回,在如願以償地見到大海的短暫滿足之後,他想到的則是對青春不再的悲嘆。終於掙脫了“特嫌”的(--即文革中對“特務嫌疑”的簡稱)政治帽子后,領導和同事們最關心他的是兩件事:一是好好療養一下以恢復健溝,二是“刻不容緩地建立一個家庭”,二十多年的磨難使他不可能為自己尋找一個生活伴侶,但他並沒有接受大家的好意勸說,他覺得自己已經錯過了時間,“蘿蔔、白菜,各有各的播種節令”,愛情的美酒“如果發酵過度也會變成酸醋。俱往矣,青春,愛情,和海的夢!”,對於海,他“夢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因為這裡的“天太大。海太闊。人太老”,這便是“謬”,謬不可言,或可言者盡謬,短暫而獨特的生命面對歷史的荒謬,一切似乎都難以和無可言說;但與生命血肉相連的感受,一切又都揮之不去,它時時會將人的思緒擄回逝去的年華,這真是夠“繚”人的。
不過,作者似乎又不願過於沉溺於這樣傷感的回味之中,他竭力要藉助於現實、藉助於對歷史和現實的理性思考即“穆然靜思”而擺脫出來,而早年確立的信念和理性主義和集體主義的人生觀正好是他有力的支撐。小說最後,當繆可言在夜晚的海灘上看到一對年輕戀人的身影時,當他把個體的生命融入歷史整體中去思考時,才又在理性主義的邏輯里找到答案和精神歸宿,“愛情、青春、自由的波濤,一代又一代地流動著,翻騰著,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淡漠,更永遠不會中斷”. 這裡包含了一種久經劫難的理想主義與個人身心體驗之間的心理矛盾和心理衝突,解決方式也是王蒙這一代人所特有的,儘管對青春和生命在劫難中的白白耗去表示了刻骨銘心的悲嘆,但在理智上他仍要用理性主義的歷史觀說明青春和生命在群體中的延續,從而為一生所信奉的理想主義尋找一個依託。這種對理想和理性的堅執在王蒙已成為一種自覺,他在致老作家嚴文井的信中說起寫作《海的夢》的初衷:“我原意只是為青春唱一首讚歌,證明哪兒也不應該沒有年輕人。……沒想到前半部分卻觸動了一些上了年紀的同志”,因為嚴文井在小說里更多地感受到的是青春不再、生命流逝的悲情:“它的藝術效果,對於我這樣年齡的人來說,幾乎近於殘酷”7.這不僅是一個作品的主觀意願與客觀效果的問題,它也正體現了王蒙這一代人反思歷史的特有方式,不是從個人的立場,而是以民眾的代言人乃至於民族良知的身份發言,個人的所有情感體驗和精神矛盾最終都在匯入群體和歷史的過程中才能得以解決,才會獲得意義。
在作品的表述方式上,王蒙並沒有正面具體地敘述主人公的滄桑經歷,而只是以大海為中心意象,以簡單的外在動作引發人物豐富的意識活動,讓主人公夢魂幻游,銳意求索,淋漓抒情,把一個歷經滄桑,從生活谷底一下子上升到頂峰的主人公的感情心態、意識活動,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出來。他對於大海的情思意念,就像連綿重疊的波浪,閃著粼光,帶著聲響,汪洋浩瀚而又平穩深厚,以夢幻般的旋律譜寫了一曲激動人心的樂曲。沉思中交織著幻想和追求,既是洋溢著浪漫的意緒,又是濃縮了歷史和現實的深厚內涵。人物的意識流動實際已成為小說的結構線索,但在這連綿不斷的意識片段之間,仍有一個理性的邏輯存在,它始終圍繞著對個人命運和理想的理性思考,並把個人與民族歷史聯繫起來,在個人與歷史命運的同構中,以這一代人所特有的方式,形象地闡述了對理想主義及其實踐過程的思考。

作品評價


王蒙無疑地是一位很有才華也很努力的作家。近幾年來,他在小說表現形式上的探索贏得了一片讚美,也引起了某些懷疑和非議。我沒有讀過他的全部作品,更沒有進行研究,在這方面說不出什麼意見。我只想說,我贊成形式上的探索和創新,只要是適合於所要表現的內容,只要是為了更深刻有力地反映現實,而不是為手法而手法,賣弄形式以掩蓋內容的空虛和虛假。《海的夢》在形式上倒是比較平實的。它主要是表現情緒的意境,而不是著重於敘述一個故事。情緒的意境當然也不能脫離特定的人和必要的生活場景。這是塑造人物性格的一種手段,甚至是一種必要的手段。在一切成功的小說中都可以找到例證。以表現情緒的意境為主的小說雖不那樣普遍,也還是有一些的。短篇小說既然可以描寫生活的一個片斷,也可以著重寫一個人物在一定情景下的情緒的波動起伏狀態的。當然,那應該有一定的社會內容,也應該讓讀者能夠體驗到人物的情緒。《海的夢》更吸引我們的,是作者對生活的敏銳的感受力,在生活中探索、追求的激情,和對未來的信心。他自己有著和繆可言類似的遭遇。繆可言的思想感情不可能都是他的,但他肯定通過這個人物寄託了自己的一些感受,體驗了這個人物的思想感情,這就使這篇小說有著比較強烈的感染力。作者說,他在“摸索,試驗,怎樣把小說寫得更好一點。初步體會是,應該再放鬆一點。”能夠在藝術創造中放鬆,是藝術家成熟的一種標誌,也是創造好的藝術的一個重要條件。放鬆,那是意味著,作者真正沉浸到了他所要創造的對象中去,毫不矯揉造作,不是強迫調動自己的感情,而是讓一切自然地流露出來,噴放出來。很希望我們的有一些作家能重視王蒙的這一點經驗之談。

作者簡介


王蒙,1934年10月生於北京,祖籍河北省南皮縣。1953年開始文學創作,六十年來寫了大量小說等作品。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獲義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與澳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約旦作家協會名譽會員等榮銜。作品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