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珍傳

李時珍傳

《李時珍傳》是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於2003年1月出版的圖書,作者是錢笑呆和馮墨農。

該徠書在藥物學上佔有重大的價值、意義和地位。書中描寫了李時珍一生從事科學活動的經過。他痛恨當時居統治地位的方士道教的反動潮流,盡了一生的精力,完成了藥物學著作《本草綱目》。

正文


《李時珍傳》

第一節 雨湖神的傳說


盈盈春水欲洗天,村裡人家鏡里懸。
李時珍傳
李時珍傳
春草岸平三月雨,綠楊堤鎖一湖煙。
……
這首《雨湖春潮》的詩描述的是湖廣黃州府蘄州(今湖北省蘄春縣蘄州鎮)城東郊雨湖的春日風景。雨湖是一座方圓二三十里的大湖,在那濛濛的春雨湖煙上空,曾響起過一位走村串戶的鈴醫的鈴聲;在那青草綠楊的堤岸,又留下過鈴醫後代子承父業尋方採藥的足跡。蘄州東門外瓦硝壩姓李的醫藥世家傳到李時珍,已經是第三代了。
李時珍,字東璧,當這位被譽為“醫聖”的世界文化名人在明武宗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出生時,傳說就有“白鹿入室,紫芝產庭”,白色的瑞鹿跑進屋內,庭院里長出了紫色的靈芝,完全就是神仙轉世的先兆。另一個傳說是有關他的名字的,他剛出生時取的名字其實叫“石珍”,後來才寫成“時珍”的。為什麼叫做石珍?這個傳說就更神奇了。
在他出生那天,他的父親李言聞正在雨湖上打魚。平常運氣還不錯,這一次卻連下幾網都一無所獲,李言聞很喪氣。最後一網拉起來感覺沉甸甸的,心中暗喜,以為是條大魚,誰知道是一塊大石頭?李言聞嘆氣說:“石頭呀石頭,我與你無冤無仇,今日為何捉弄我?叫我愁上加愁。”石頭突然說話了:“石頭呀石頭,前來賀喜不用愁。先生娘子快落月,不知先生有何求?”原來這石頭就是雨湖神。李言聞急忙趕回家,正好李時珍生下地,於是給他起名叫“石珍”。
傳說還有個結尾,當晚李言聞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仙人鐵拐李前來道喜說:“時珍時珍,百病能診。做我高徒,傳我醫名。”
美麗的傳說其實表達了後世人對李時珍的崇敬之情,能夠得到這種發自內心的敬意和懷念,這在古代的科學家中是少有的。對他的醫術高超、醫德高尚還有還有許多神化了的傳說,不過李時珍決不是個一生下來就能看出的救死扶傷、普濟蒼生的大醫家,相反,他“幼多羸疾,長成鈍椎”,從小就體弱多病,性子遲鈍。
父親李言聞還是對兒子寄予厚望,他自己雖然是個秀才,但最終沒有中舉做官,只能算個還讓人高看三分的“儒醫”。他的父親、李時珍的祖父則自始至終是個地位卑微的鄉村鈴醫。當李言聞小有名氣后,得以經常出入於蘄州城的四大名門馮、李、顧、郝家,並和顧家建立了較親密的關係。他越是經常出入於這些靠科舉發達的世家名門,越是覺得無法以當一名“儒醫”為滿足,這種情況下他根本不會想到教兒子學醫,李時珍只能和當時的千千萬萬個孩子一樣,被他早早送進顧家私塾發矇,讀起了四書五經,練習做八股文。李時珍勤奮好學,漸漸顯露出聰明才智。
嘉靖十年,正逢庚寅歲,進行童生試的科考,十四歲的李時珍通過縣、府試,由蘄州知府周訓選送黃州府應院試,一舉考中秀才,取得進入儒學的生員資格。李言聞為此喜不自勝,兒子這麼早就中了秀才,看來以後很有希望發科甲,李家真的要靠他改換門庭、光耀門檻了。又有顧家派人來祝賀,李言聞更覺臉上有光,他雖然並不十分寬裕,也還是擺了一兩桌酒席,請一請親友們。
一請親友,二請和李時珍一起考中秀才的“同案”。熱鬧當中李言聞不知怎麼聽到有人在說一個笑話:
笑話講的是有一個窮人,窮得只剩下一間破房,一張破床,他卻成天躺在床上,白日里夢金,黑夜裡夢銀,夢想著榮華富貴,別人都笑他,他不以為意。沒想到這一天銀子真的來敲他的門了:“咚咚咚,咚咚咚”,“快開門!”他問:“你是誰?”銀子說:“我是銀子!我是銀子!”他眼珠子轉了一下,就重新閉上眼睛躺回床上去了,不開門。別人都為他惋惜。沒想到這一天金子又來敲他的門了:“咚咚咚,咚咚咚”,“快開門!”他問:“你是誰?”金子說:“我是金子!我是金子!”他眼珠子轉了兩下,又重新閉上眼躺回床上去了,還是不開門。別人更為他惋惜,也都感到奇怪。沒想到第三次不知是誰又來敲他的門了:“咚咚咚,咚咚咚”,“快開門!”他問:“你是誰?”門外說:“我是運氣!我是運氣!”他眼珠子一下瞪圓了,騰地翻身下床,飛奔過去開了門,把運氣請進門來。
李言聞並不理會笑話中的惡謔之意,卻聽出了一股隱隱的凄涼的味道。他請來親友,請來李時珍的同案,又請來兩個和李時珍一同應考但落選的老童生,都五六十歲了,考了幾十年還是連個學都進不了,和少年李時珍坐在一起,真有望秋蒲柳、臨風玉樹一般的區別。有人又說閑話,說李言聞是要顯他的兒子,李言聞也不理會。
一番熱鬧歸於清靜,父子兩人才得空坐下來談了談。李言聞又詳細問了李時珍這次考試的題目,這次考了兩門,一門是“四書義”,一門是“試帖詩”。又問到宗師和知府周訓對他的嘉許勉勵。談著話,時珍就問父親,今天本是個吉利日子,為什麼請來兩個背時老朽?惹別人說閑話。
李言聞就講了那個凄涼的笑話。
李時珍聽完后也覺得好笑。李言聞:“這個故事其實說的就是那句俗話:金子來了不開門,銀子來了不開門,運氣來了開都開不贏。”
李時珍:“爹,你到底想給我說什麼呢?”
李言聞:“爹今天請來的那兩位老先生,讀了幾十年的書,頭髮鬍子都白了,就因為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別人奉承你,反而瞧不起他們。當真他們的文章學問就不如你一個小孩子?我越想越覺得不是這個道理。我請他們來,是要讓你知道,他們恐怕不過就是運氣差才落到今天這個樣子,你要學會尊敬他們,並以他們為戒。你要知道運氣是靠不住的,好壞都不由人。”
李時珍:“孩兒還是有點不明白……”
李言聞:“爹其實要說的很簡單:你如果是那個窮人,金子來了你不開門,銀子來了你不開門,運氣來了你也不要開門。”
李時珍驚訝了:“那我要什麼時候才開門?”
李言聞:“真正的學問本事來了,你才開門。”
李言聞自己也經歷過科場失意,深知其中甘苦。他不願意兒子重走自己的老路,今天走了一步好運,難保明天不走一步惡運,因此他朦朧地希望兒子還是學到真正的本事為好,“天旱餓不死手藝人”。至於什麼是真正的本事,現在只怕就連他也說不清楚。但不管怎麼樣,李時珍知道自己還得繼續勤奮讀書,準備應考兩年後的鄉試。
李言聞在替他掐指算著時間,光陰真像掐指般快,一轉眼就到了嘉靖十三年,歲在甲午,正是大比之年。

第二節 少年初行


李時珍第一次踏上去省城武昌的大路,參加湖北的鄉試。
臨行前母親張氏替他收拾行李,準備考試的用具,既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又擔憂他第一次出遠門,再想起他體質一向就弱,這兩年苦讀又費心勞神,做母親的心裡真是七上八下。李時珍卻是滿不在乎。
哥哥李果珍送他上了路,現在就像是他的黃金年代而且是黃金成色最足的時候,他會像考取秀才一樣順利地中舉嗎?一個大夢才剛剛開始,不妨就讓他多做一會兒吧,因為實在不忍心驚醒他。趁這個空兒來看一看他出生的十七年裡,周圍的世界都發生了哪些事。因為一些看起來很遙遠的事其實對他的一生都有著微妙的影響。
這是風潮初起、暗流洶湧的十七年,這十七年裡經歷了嘉靖改元,湖北安陸興獻王朱祐杭的兒子朱厚熜繼明武宗后登上了帝位,廟號世宗。新皇登基本來與李言聞家這樣一個平民百姓寒門小戶沒有多大關係,但嘉靖皇帝卻是個狂熱的道教迷,登基不久就開始在宮中建齋醮,煉丹求仙,使本來就已經迷信成風的中國大地,更是籠罩一片妖霧。上樑上正下樑歪,下樑歪了倒下來,這種“信巫不信醫”的風氣不能不妨害李時珍今後將要從事的事業。
十七年裡還有一些人死去,有一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出生。他們是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生於嘉靖四年;李贄,號卓吾,生於嘉靖六年。這兩個人一個將改造社會,一個將改變人心。還有潘季馴,字時良,號印川,卓越的水利專家,生於正德十六年。他改變的雖然只是一條黃河,卻造福了萬民。同年出生的徐渭,字文長,號天池、青藤,在明中後期的文學藝術史上“眼空千古,獨立一時”。抗倭的民族英雄戚繼光也在嘉靖七年出生。
死去的人中王守仁值得一提。王守仁字伯安,世稱陽明先生,死於戚繼光出生的同年,他的“心學”在他死後將得到更大的流行,而在他生前甚至在他剛死不久,心學的命運很有點和歷史上朱熹的“理學”命運相同,都被朝廷視為“偽學”。當年理學因為有別於正統的儒學而被查禁,到現在已經處於正統地位了;而心學又因為有別於現在正統的理學被貶斥,最終還會像理學一樣成為學術界的統治思想,這說來也很有趣,不過對於獻身科學事業的李時珍輩就不怎麼有趣了。科學是實學,如果說心學僅僅是有別於理學的話,那麼和實學就是完全對立了。這時也在興起的實學思潮將會受到心學極大的阻礙。
死者已矣,生者正在隨著一個時代成長著。走在這個時代最前列的李時珍,對於他傾注了巨大心血、寄託了無限希望的舉業的本質,究竟有多少了解呢?他學的都是真正的本事嗎?當他把這一切終於看透,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這一年的鄉試共考三場:第一場,四書;第二場,論、判、詔、誥;第三場,經、史。李時珍落榜。
他經歷了人生第一次挫折。
從蘄州城東北麒麟山上儒學的窗里望出去,滿山都有蘄州四大特產之一的蘄竹掩映,蒼翠扶疏,動人清興。只有這樣偶爾眺望一下,李時珍才可以暫且拋開天天死讀的四書五經不想,感受一下萬物的勃勃生機,心裡似乎也注入了一絲靈氣。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有一種強烈的與大自然親近的慾望,但一回頭又心如枯槁了。
白天在學里問過老師,晚上回到家還要挑燈夜讀。昨天張氏心疼他看書久了,打發他去雨湖玩了半天,回來就被李言聞罰補了半夜功課。他告訴父親他也並不只是去玩,是想去雨湖幫父親采蘄艾,這也是蘄州四大特產的一種。因為他看到家裡蘄艾泡的酒已經用完了,而昨天正好有位病人上門求醫,要用艾葉酒。李言聞卻沉下臉,只說了一句閑弓莫拉,閑馬莫騎,李家不缺又一個學醫採藥的,你要緊的是讀好書應試,不要“貴人不做做賤人”。父親啊!不是有句話叫“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你半輩子在行醫看病,為多少人解除了痛苦,鄉鄰都尊敬你,可誰知道你內心深處還是這樣看不起自己的職業?難道這真是“賤業”?
李時珍只把自己的苦惱偶爾向同學的喬生傾訴,喬生是蘄州學里一位獨特的人物,不過老師們和李言聞都認為他不務正業,好讀雜書,並不贊成有前途的李時珍和他來往。
喬生聽了李時珍的話,想了想說:“令尊望子成龍,天下父母心都一樣。其實我也知道舉業是正途,只不過成龍上天,成蛇鑽草,貢院的龍門太高,多少人跳不過去,死不瞑目。我看來也註定要成為這樣一條死不瞑目的魚。”
李時珍有點好笑,天下的魚都是死不瞑目的,他勸喬生不要太灰心。喬生拉他出了學堂,站在麒麟山上,看著山下蘄州城的千家萬戶。這裡三面環水,“背麟崗,面鳳嶺,大江襟於前,諸湖帶其後,左控匡廬,右接洞庭”,是“吳頭楚尾、荊揚交匯之區”。麟崗指的就是麒麟山,鳳嶺指的是靠城西的鳳凰山。喬生指指身後的學宮、文廟,指指鳳凰山南麓的荊憲王府,指指遙遠的蘄州衛所和下江防道,再大致點出城中馮、李、顧、郝四大名門所在,豪情滿懷地說:“常言道:修得萬世住京城,修得千世住省城,修得百世住縣城,前世不修住山林。這裡是府、州治,我們雖然沒有修得千世,算起來也該修了九百多世了。我越來越覺得:功名事業,不是求來的而是修來的,既然是這樣,修行之道,又何止在讀書一門?這城裡有藩王,有世家,有達官顯貴、富商巨賈,我們難道不可以沾一點他們的仙氣?今生就修成正果!聽說你父親常常出入於顧家、郝家,荊王府也請他看過病,我還曾經想到讀書不成,就拜他為師學醫呢,何必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一席話聽得李時珍有點愕然,過了半天感嘆地說:“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吊死也得找一棵大樹啊!”
第二年丁酉鄉試,李時珍再次落第,同時落第的喬生並沒有拜他父親為師學醫,而是打起行囊離開蘄州,據稱遊學去了。孤獨而苦悶的李時珍不知哪一天才等到“金榜題名時”,卻先迎來了“洞房花燭夜”,這年前後,他和//的吳氏女結了婚。

第三節 月池翁的黃芩湯


婚後的李時珍在賢慧的吳氏陪伴照料下,日子過得像飴糖一樣。他的心思漸漸離開了書本,開始愛去蘄州葯市上逛一逛,他喜歡和天南地北的藥商們談笑,聽他們聊山南海北的各種藥材。
他隨手拿起一味葯問藥商,藥商們告訴他這叫蚤休,主治驚癎、癲疾、癰瘡,下三蟲,去蛇毒,所以有蚤休、螫休等名,另外又俗稱“七葉一枝花”,有首歌訣道:“七葉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癰疽如遇著,一似手拈拿”,癰疽之類的毛病遇上了這葯,能夠很快藥到病除,簡直像用手就可以拿下來似的。這些都使他感到極大的樂趣。
他還和藥商們辨別藥材真假,常聽他們說“黃芩無假,阿魏無真”之類的葯諺。黃芩很容易見到,所以幾乎不會有假;阿魏是西番所產,十分難得,所以假的太多。這使得他對阿魏平添一種神秘感,而對濫賤的黃芩就有點瞧不在眼裡。
糖一樣的日子化得很快,終於有一天他感覺不是味了,突然跑進父親的藥房,拿出一塊黃連嚼了起來。吳氏看得目瞪口呆,只有李言聞背過去點了點頭,心裡長嘆一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個兒子太像自己了。
李時珍卧薪嘗膽,又開始發憤苦讀了。過份用功使他的身體失於調養,這年暑月間,他得了一場感冒,為了怕耽誤功課,他拖了一陣,結果一直咳嗽不停,轉成了可怕的“骨蒸病”。
李時珍病倒在床,全家人才慌張起來。這病癥狀厲害:全身發熱如同火燒,骨頭就像放在蒸籠里蒸著一樣,所以叫骨蒸病。每天要吐一大杯痰,煩躁焦渴,寢食難安,服遍了柴胡、麥門冬等清熱祛痰葯,都不見效。過了一個多月,病勢加劇,全家人都以為他沒救了,母親張氏、妻子吳氏都在背後流淚,而這時候的李時珍已經快燒得不省人事了。
當他霍然睜開眼來,已經別是一番清涼世界。他不知道這是人間,還是九泉幽冥。他看到了圍在床邊關切地注視著他的親人,漸漸回憶起昨天父親親自喂服他什麼葯湯的情景。現在身熱盡退,痰積咳嗽全消,他一下子坐直了起來,病奇迹般地痊癒,他到鬼門關去遊了一遭。
後來父親告訴了他救他一命的是什麼葯。那時在試過許多種葯都不見效的情況下,也是作萬一之想,偶然記起按古方用片芩一兩,水二鍾,煎一鍾服下去。片芩就是黃芩,就是那“黃芩無假,阿魏無真”、李時珍心裡還有點瞧不起的黃芩。
號為月池的月池翁李言聞一劑黃芩湯,使李時珍起死回生。他親身領受了中醫藥的奧妙,感慨不已。他想告訴父親說:這難道不是學問本事嗎?這才是真正的學問本事啊!就像鼓槌敲到鼓面上一樣,應槌而響,看得見,聽得清,實實在在。但他沒有能說出來。
李言聞拍了拍他的肩膀:“先養幾天,再接著讀書吧,不過——”李言聞頓了一下,“也別再像以前那樣太用功了。”
李時珍以三年苦讀和一場大病換來的是什麼代價?庚子年鄉試就要到了,李時珍抬眼遠眺近望,在蘄州西北面不遠的安陸迎來了世宗皇帝的南巡,使民間備受騷擾。這位皇帝又禁書院、派稅監、封真人,上下鬧得烏煙瘴氣。李時珍的前程,也好像籠罩在這烏煙瘴氣中,變得一片迷茫。
嘉靖十九年庚子歲鄉試,李時珍第三次落榜。
李時珍又病倒了,這一次的病不同上一次,上一次病在身體,這一次病在心靈。上一次病熱,這一次病寒。他能吃能喝、不痛不癢地在八月的武昌府,卻病倒在那找不出李時珍三個字的題名榜前。他的心比八月秋風還要冷,他的病比那骨蒸肺熱還要重。
李時珍返回到父親面前。
李言聞知道兒子要表白什麼,兒子在重演他的悲劇,那個傳說的笑話中,運氣再也不敲門,兒子要等的是真正的學問本事了。李時珍決心從此放棄舉業,隨父學醫。李言聞最後只是痛苦地喃喃說:
“為什麼我李家父子兩代都是同一個命?我能治別人的病,卻治不了自家的命。難道那朱衣神也是趨炎附勢之輩?只對著富家豪門點頭。想那顧家大公子還小你三歲,都在前年成進士了。”
顧家大公子名顧問,字子承,號日岩,他兄弟顧闕,號桂岩,當時合稱“二顧”,雖然年紀不大,已經被視為理學宿儒了。他們經常在蘄州的崇正書院、陽明書院講學,四面八方來蘄州聽講學的很多,弄得名氣比公侯卿相還大。李言聞答應了李時珍不再應考舉人,但學醫之前,他要李時珍去拜顧問為師,既然不再應考舉人,身上沒有負擔了,李時珍可以免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誤,超脫出來看一看二顧講的理學是什麼樣的理學。同讀朱子一本書,為什麼他們都會進士及第?李時珍就考不上一個舉人。看清了真正的學問本事何在?再來決定學不學醫。
李時珍去拜師聽講了,回來后告訴父親:二顧講的理學還是老樣子的理學,看不出其中有什麼真正的學問和可以實際應用的本事。就像當時一些還有點頭腦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它本質是“禪學”。既然是說禪,那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就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就是拈起花來的微微一笑。李時珍喜歡的是實實在在治蛇蟲咬傷的蚤休,是那一味起死回生的黃岑湯。他已經許下自己的西方大願:“身如逆流船,心比鐵石堅,望父全兒志,至死不怕難!”
月池翁李言聞終於點頭了,也幸虧是他點頭,如果是那傳說中的朱衣神點頭,也許最多不過是又多了個當時的名宦大儒,而造就不出中國科學史上流芳百世的一代醫藥家。
李時珍就這樣開始正式學醫了。

第四節 玄妙觀的丹藥


脫離了科舉的桎梏,李時珍總算能夠安安穩穩地隨意閱讀以前不敢看的閑書、於科舉無用的“雜覽”,上至三墳五典,下至經史百家,其中當然也少不了醫書。他常跟著父親去他家後山上的玄妙觀為群眾治病,今年娘子吳氏又有身孕,他的安穩之中還添了幾分喜悅。
玄妙觀有個監院的金道士,以前是個提罐子的道士。什麼叫提罐子的道士?就是自稱有煉鐵成金、燒汞為銀的“黃白之術”,騙得一些貪婪愚蠢的富人相信,拿出少則成百、多則上千的銀子給他們做“銀母”,他們把銀母放在罐子里裝模作樣地燒煉,然後尋找一個機會,提起罐子就走,所以叫提罐子的道士。金道士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打著神仙幌子行騙的流氓光棍,當時另有專門的稱呼叫“神棍”。
不過據說金道士的騙術更高明一些,他每到一處大地方,身邊都有健仆跟隨,美女服侍,揮金似土,意在引人上鉤。等到有人真的上鉤了,就在他家裡專門安排一個“丹房”煉丹,再設法讓身邊的美女和他勾搭成奸,最後翻過臉來說金丹走失,拷問美女,供出和主人家在丹房行了姦淫之事,丹房受了污穢,所以真丹走失,連銀母都糟蹋了。就這樣不但輕而易舉提了罐子,臨走還要敲詐主人一筆遮羞費,其實那美女不過是臨時雇來的娼妓,健仆也不過是臨時雇來的光棍罷了。
這就是金道士以前的作為,到了玄妙觀當監院后他沒敢再做這些事,一來玄妙觀當時的觀主是個正派羽流;二來李言聞父子在那裡給人看病,常常戳穿他的謊言。
金道士懷恨在心。當他聽到官府強迫老百姓四處采靈芝、搜捕梅花鹿進獻,而一代奸臣嚴嵩入閣,登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這位日後臭名昭著、惡跡昭彰的人物之所以入閣拜相,一個重要的原因不過是他善寫道教齋醮祈神的“青詞”,討得了皇帝歡心而已。金道士看準了世風所向,還是他這種人大展身手的好時機,他來找李時珍打算斗一鬥法了。
金徠道士先提現在到處采靈芝的事。蘄州早在北宋政和年間就盛產芝草,據統計有一萬一千六百本之多,現在很難採到這麼多了。從靈芝又談到仙丹,金道士吹起法螺,大談服食丹砂水銀長生不老之術。吹著吹著,他一正臉色變了調:“李兄,其實據小道看來,這些鉛汞丹砂的方術,都是騙人的把戲。”
李時珍沒想到他突然改口有此一說,這才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金道士:“我知道李兄向來不信這套把戲,小道煉了多年的丹,既沒有煉出什麼仙丹,也沒有燒出黃金白銀,但是煉出了許多有助於房中採補的妙藥,說穿了就是春藥。我現在總算悟出了道,前幾年的邵元節、陶仲文這班道士一個個受寵加封,哪裡是他們真的能煉出什麼九轉還丹?吃了成仙,其實都不過是用童男小便煉‘秋石’、用處女月經煉‘紅鉛’之類,吃了壯陽。小道煉的也是這種丹,賢喬梓卻對小道有誤會,要知道煉丹和煉丹不同,打著鼻子說鼻子,打著眼睛說眼睛,李兄不至於總是眉毛鬍子一把抓吧?”
金道士算是說出了實情,加上他誠懇的表情,和氣的話語,李時珍差點就要給他感動了,直後悔為什麼以前老是和他過不去。“秋石”、“紅鉛”究竟有什麼奇妙之處李時珍並不太清楚,而事實上,從人尿中提取“秋石”即性激素是一個重大發明,煉丹術中包含了許多科學的成份,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就是煉丹術士們的貢獻。不過李時珍顯然完全從另一個方面來理解金道士所說的這種煉丹術了。
“我前兩天聽到從京里傳來的一樁大案子,心裡不知怎麼的一直有點難過。這就是一個叫楊金英的宮女領頭謀殺了當今皇上的案子。”李時珍說,“我一直想不明白,一邊是那樣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的奴才,一邊是至高無上的一國之君。楊金英她們又不是要篡國奪位,不求皇上對她們天恩浩蕩,只求在宮中不犯過失平平安安就算萬幸了,她們究竟和皇上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明知是犯千刀萬剮的滔天大罪,也還要置皇上於死地。後來我才又聽說了,根子就出在你們這種按仙方造的春藥、所謂采陰補陽的房中術上。
“我聽說是陶仲文、邵元節這一干人給皇上出的主意,煉丹要有爐、有鼎,這煉的是‘外丹’。皇上求長生,要像彭祖一樣煉采陰補陽的‘內丹’,煉這種內丹是以女子為‘鼎器’,皇上自然就拿身邊的宮女們當了‘鼎器’。
“我不太清楚這種鼎器究竟是怎樣當的,但我猜那些宮女們一定想當的還是人,而不是鼎器。這種鼎器恐怕又特別不好當,所以那些宮女們寧願和拿她們當鼎器的人同歸於盡,也不願再當下去了。
“所以我聽你說來說去,煉丹煉藥,我覺得說的都還是一路貨色。”
金道士漸漸收回了笑容,最後站直了身子:“李兄,如果你還是這樣看我的話,我也沒辦法了。不過我已經說服了當家的觀主,我們商量定了,玄妙觀就要開始設雷壇,為當今皇上祈福煉丹,你們父子不能再來觀里給人看病了。”
李言聞、李時珍父子就這樣被攆走,在金道士一手操縱下,玄妙觀的丹藥煉起來了。

第五節 重修本草


嘉靖二十四年蘄州大旱,隨後又連續發生特大水災,瘟疫流行,這個時候玄妙觀的丹藥不管用了,千里之外的病人來求醫,都紛紛登的是李氏父子家門。李時珍幫助父親救活了許多瀕死的患者,往往都是立見神效,而且不收一文錢,還倒貼出藥材,李家比官辦的惠民藥局還要惠及平民,父子倆因此得到了人們的感激愛戴。
疫情和災情過後,李時珍也累得像發過了一次瘟疫,但他的心情是舒暢愉快的,他看到了一個真正能濟世救民的醫生的價值。次年,彷彿上天要為此報答月池翁的厚德,李言聞補貢成為國子監生員,總算圓了一個夢。
李時珍則是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蘄州東門外全勝坊顧家的藏書樓里,李時珍手不釋卷。而在花園中的“流觴池”邊,“仁壽堂”上,二顧正在和許多儒士探討濂、洛之學,此外還有許多方技人物敬陪末座。李時珍本來也在他們之列,但李時珍真正的興趣不在這裡,更多的時間都是悄悄溜出來,到藏書樓上借閱主人家的藏書。
顧家是養士之家,門下有三教九流,除了李時珍,還有一個人的興趣也不在仁壽堂上和二顧清談,他把工夫下在了顧家一個貪玩好耍的公子哥兒身上。有一天李時珍突然碰到他陪那位公子吃花酒看戲,頓時睜大了眼睛。
原來他就是久違了的喬生。
兩人坐下來聊了聊,彼此都有許多感慨。喬生前不久才回到蘄州,開始和二顧來往,李時珍問他在顧家究竟都幹些什麼?
喬生笑了笑說:“李兄難道沒看見,不過陪公子讀書罷了。”
李時珍讀的是自己要讀的書,顧家的藏書快給他讀完了,他又轉到郝家。四大名門的郝家也和顧家一樣有兩兄弟,兄郝守正,曾中進士為官;弟郝守道,也對醫學有興趣,郝家的醫書因此也比顧家豐富得多,郝守道和李時珍也更談得來。
這一天李時珍又去郝家,突然看見一個男人陪著郝家的小姐在花園裡遊玩,帶著一大群丫環小廝,李時珍頓時子睜大了眼睛。
原來又是那行蹤詭秘的喬生。
晚上找到一個機會,李時珍問喬生:“上次在顧家見到喬兄,喬兄說是陪公子讀書,這次在郝家又是幹什麼呢?”
喬生笑了笑說:“李兄還是不明白?上次是陪公子讀書,這次就是陪小姐玩鸚哥了。”
李時珍是過了好久才得知詳情的,原來郝家這位小姐喜歡畫畫,喬生從顧家自薦過來,對二郝說他精於丹青,所以郝家就聘他教小姐畫畫。李時珍有點疑惑,以前和他相交多年,就沒聽說過他還會畫畫。兩人又經常在郝家碰面,喬生也開始奇怪了:李時珍和他一樣早已經不應試科舉,為什麼讀書讀得這樣勤?
李時珍隨手翻開一本書:“舊本草中記載藥物有許多混亂錯誤,比如這兩味葯:黃精和鉤吻,黃精益壽,鉤吻殺人,一味是補藥,一味是毒藥,這本藥典沿襲舊本草之誤,說黃精即鉤吻。如果照這藥典抓藥,豈不是害死人不償命?類似的錯亂很多,所以我越來越有一個想法,打算重修本草。”
喬生露出吃驚的樣子:“你別嚇唬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修訂本草是件十分浩繁的事,一般都是官修。你靠一個人的力量就想做成官府都沒能做的事,簡直是登天之難。”
李時珍:“這是利國利民的事,再難也值得做。不過我也想過收一兩個徒弟作幫手。”
喬生有點感佩地開了個玩笑:“記得當年我對你說過,打算拜令尊為師學醫。現在令尊是拜不成了,不如你就收我為徒吧。這兩年我也讀過幾本醫書,記得幾個單方,用藥替人治好過病。”
李時珍搖頭:“又像你畫畫一樣,到底會畫不會畫?你就成了丹青妙手。好吧,我先問問你,人有四百四病,葯有八百八味,你懂得治幾種病?會用哪幾樣葯?”
喬生:“人有四百四病,我只懂得治一種相思;葯有八百八味,我只懂得用一味沒藥。”
喬生開了個玩笑,李時珍立志重修本草卻不是開玩笑。到第二年,他果然收了本地一個叫龐憲的年輕人為徒,後來成了他忠實而得力的幫手。龐憲號鹿門,不知是不是有用東漢襄陽龐公“鹿門採藥”的典故的意思。另外還有一個學生瞿九思,字睿夫,在萬曆年間成了舉人。關於喬生的消息時常從郝家傳出,最後聽到的才真讓李時珍吃驚。
喬生不知用什麼手段引誘得那位學畫畫的小姐死活愛上了他,幾次要和他私奔。小姐的父母無奈,雖然心存門戶之見,經不住小姐尋死覓活,只好招他上門為婿。而在此之前他因為在顧家陪公子讀書有功,不但從中得了不少好處,公子還說動父親幫他捐了一個九品官的小小前程。
據說喬生並不滿足於這小小前程,在顧、郝兩家得手后,他的下一個目標又轉向四大名門的首戶——官至刑部尚書的馮天馭家,以及另一世襲千戶的李儒家了。
李時珍恍然記起當年在鳳凰山儒學和他的交談,原來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他的心跡。當年一起從鳳凰山走下來的兩個人,今天已經很難再同行了,李時珍不知是該鄙視他,還是佩服他。同樣出入於馮、李、顧、郝四大名門,李時珍還常常到什麼荊憲王府、富順王府、樊山王府看病,他就有心攀龍附鳳,李時珍卻無意雞犬升天,只圖了個多看幾本醫書而已。
“難道我就不想得到更好一些的東西嗎?”李時珍有時也會停下手裡新本草的編纂,自言自語問自己。這時候似乎又一個天賜良機落到他頭上,省城武昌楚王府里有人登門請他。楚王朱英(火僉)聞得他的醫名,要聘他為楚王府奉祠所的奉祠正,主管祭祠,兼管良醫所事,也就是成為楚王身邊供奉的專職醫生了。

第六節 解酒枳椇子


李時珍進了楚王府後,就碰上一樁考驗他醫術的事:楚王長子患上了“暴厥症”——抽風,在當時是很棘手的病。李時珍最終把病治好了,楚王也因此才真正對他另眼相看。這件事連同先前楚王的聘請都表明他不但盡得家傳,而且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醫術和醫名已經超過父親月池翁了。但他還是沒有——或者說不願——乘機得到什麼。
因為他發現楚王也是一個和世宗皇帝、蘄州的荊憲王一樣的煉丹迷,家裡養了一大批道士在煉丹。李時珍不信神、不求仙、不煉丹,他暗暗開始感到後悔。道士們又常常從中挑撥,楚王也漸漸有點疏遠他了。
在楚王府一待三年,李時珍雖然掛著奉祠正的職銜,大部分時間其實都在武昌蛇山的觀音閣給平民百姓看病,這是他志願和樂趣所在。楚王忙於煉丹,差不多把他忘在了腦後,直到這一年朝廷有旨,令地方舉薦名醫入太醫院補缺,楚王才一下子想起李時珍,派出人一直找到蛇山觀音閣老和尚的方丈里,把剛剛看完病人正和老和尚小憩閑談的李時珍召回來。楚王告訴他打算推薦他到北京太醫院。
這是一樁好事,何況李時珍在楚王府明裡暗裡受到道士們排擠,早有去意。他謝過楚王,楚王又說:
“當初我請先生來,還是因為聽到富順王府那邊來人說過先生的一樁事。據說因為富順王聽信一個寵妃讒言,弄得父子不和,後來兒子生了病,請先生看治,先生進了一劑‘附子和氣湯’,把病治好了,而富順王也因此受了感悟,父子倆和氣如初。藥名附子,其實諧音父與子。先生不但醫可通神,而且德能服人,本王眼光是不差的,所以請先生進府來,果然就救了世子一命。只可惜先生勸人和氣,卻與本王禮敬的諸位道長高士不和氣。我有心薦先生上京,不知先生能不能也像進‘附子和氣湯’一樣,給本王來個‘葯諫’?要是對了本王的病症,本王重金禮送先生;要是不對本王病症,本王不但不薦先生上京,還要從此不準先生去觀音閣給人看病。請先生下去好好想想吧。”
李時珍只有退下去,得知了這個消息的良醫所的醫生們都替他擔心,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勸他想個好聽的名字應付過去算了,可別真的來什麼“葯諫”,惹楚王動了氣,最終吃虧的是自己。
李時珍心裡清楚,楚王給他出這個難題,全是因為那些煉丹的“道長高士”們煉不出仙丹,就找他頂缸背黑鍋,說是他對煉丹仙術口出不遜,得罪了神靈。楚王多半聽信了讒言。
李時珍決不畏懼退縮,他經過一番思考,向楚王進了一張藥方,上面寫了四味葯:
無食子 杏仁蟬蛻 延胡索
然後就回家去等待,是福是禍,他也不管了。
家裡人也知道了這件事,問李時珍開的藥方是什麼意思?原來是取四味藥名第一個字的諧音,組成毋(無)、信(杏)、讒(蟬)、言(延)四個字規勸楚王。
家裡人聽了都為他提心弔膽。第一天過去了,每二天過去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平安無事。但等得越久越令人不安。
終於楚王府那邊傳來消息,良醫所的醫生們一得到消息就捎信給他。這封信就是他原來的那張藥方,只不過醫生們在四味葯後面又加了一味葯:“王不留行”。
李時珍一看就明白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對家人們說:“別再擔心了,楚王已經准許我上京,這就沒事了!”
不管楚王是不是真的聽進了李時珍的葯諫,反正他確實推薦李時珍入了太醫院。太醫院是天下杏林高手聚集的地方,月池翁李言聞也曾在太醫院任職吏目。四十一歲的李時珍把重修本草的壯志打進行李,又沿著父親的足跡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席終人散,夜靜更深,李時珍像穿著一隻薄底一隻厚底的鞋一樣,醉醺醺地從正陽門進去,經過禮部,返回緊挨欽天監的太醫院。
扶他回家的是認識沒多久的賈某,自稱也曾是太醫院咽喉科肄業的醫士。這個人在酒席上很能喝,把李時珍喝醉了,他還兩眼閃著清醒得可怕的光。
進了太醫院來到李時珍寓所,李時珍摸出房門鑰匙,卻醉眼乜斜,兩手發抖,投半天也投不進鎖簧。賈某暗笑,接過鑰匙說:“我來吧。”
進門后李時珍要去沏茶,賈某又說:“還是我來,你醉了。”李時珍:“我沒醉,是你醉了。醉了不要緊,我這裡有個醒酒的好法子。”他把賈某又帶到裡間。
原來裡間就是藥房,一排排高大的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屜,貼著端楷寫就的藥名標籤。李時珍絮絮叨叨地向賈某介紹各種新葯,這個藥房屬於太醫院御葯庫的一部分,御葯庫差不多每年都要在全國各地採購藥材達二十六萬四千餘斤,許多珍貴藥物連李時珍都是初次看到,使他增長見識不少。
來京后,李時珍經常有機會出入於御葯庫、壽藥房,還有北京著名的大中藥店“西鶴年堂”等,這些地方比起家鄉和黃州、武昌的葯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李時珍對重修本草更有信心了。但是一年來他已經發現,堂堂太醫院不過又是一個更大的楚王府良醫所,受到皇帝信任、朝廷禮遇的不是他們這些名醫,還是煉丹的道士們。道士們的神殿修得北京城也矮了半截,雷壇設到了皇宮裡。明世宗朱厚熜也自封道號“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後來又加號什麼“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形同夢囈,當時的文學家吳承恩在《西遊記》里寫到車遲國的故事就曲折地反映了這畸形的現實,表達了隱隱的不滿。
在這種時候,李時珍到了太醫院又能怎麼樣呢?何況在他之前,濟濟一堂的老御醫們已經論資排輩地把持了所有機會。他提出官修本草的建議無人理睬,他要個人重修本草又被斥為狂妄,他想在醫學上有所作為反倒成了笑柄。人們會用一首流行的歌謠嘲弄他:“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講漢唐;當今天子重丹術,足下何必講歧黃。”當今天子以八股文章取士,自然漢賦唐詩這一類“雜學”沒用;當今天子以丹術取人,自然歧黃之術——也就是醫術——沒用。
所以李時珍剩下來要做的事就只有喝酒了。
在葯櫃最下層有一排抽屜,寫著巴豆、大黃等字樣,這些都是瀉藥。李時珍又打開一個抽屜說:“這是我費了不少工夫配製的一種瀉藥,我取名叫‘跑斷腸’,又叫‘謝(瀉)將軍’,用作瀉下藥比巴豆、大黃還厲害百倍。”賈某看見那是一些黑色的小顆粒。
李時珍踩著凳子要去拉頂上的一個抽屜,腳一軟摔下來,凳子也翻了。賈某扶著他:“你真醉了。”李時珍:“我沒醉,你要醉了,那上面的抽屜里,就是一味解酒的良藥,你將它取三錢研成末,咱們和著茶吞下就行了。這是枕袖秘方,不醉不傳。”賈某:“你到外面休息,我來弄吧。”
賈某看著那抽屜上寫的是“枳椇子”,他又看了看下面的黑色小顆粒,眼裡漸漸閃出一絲狡黠。他燒開了水,很快沏了兩杯茶出來。
賈某笑著說:“李兄,你那味葯真有醒酒的奇效?”李時珍:“這叫枳椇子,是一個老太醫傳我的偏方,包你見效。”賈某:“我已經放在茶里了,咱們喝吧。”
李時珍喝了茶,漸漸顯得清醒起來。賈某喝了茶,卻是越來越感到不舒服。賈某站起來:“李兄,我怎麼有點肚子痛?”
李時珍笑了笑:“那隻不過是你喝下了我剛才說的那種瀉藥。”
賈某大驚失色地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茶杯,又看了看李時珍手裡的茶杯,他明明記得,是自己親手將那種瀉藥研成末放進李時珍的杯子里,而他喝的杯子則放的是李時珍說的解酒藥。但肚痛已經證明了一切,他把茶杯一擲,強自忍住。
李時珍:“這幾天來往,你以為我沒發覺你不安好心?我早就懷疑你根本不是什麼太醫院咽喉科肄業的醫士,你多半是街上的無業光棍,受那些專橫的道士們雇傭,凡是有反對他們煉丹求仙的人,就雇你們去戲弄為難他。我也算其中一個,所以我存心試試你,現在讓你聽個明白:我那個瀉藥的抽屜里,放的是真正的枳椇子;寫著枳椇子的抽屜里放的才是‘跑斷腸’,你如果真是太醫院肄業的醫士,至少不會認不得枳椇子。你相信了我說的枳椇子解酒的話,又認不得枳椇子。你自己要解酒,卻想讓別人拉肚子,這就叫起心害人終害己。”
冒牌醫士賈某聽得目瞪口呆,終於忍不住了,一轉身彎腰往門外跑得差點斷了腸。
李時珍用巧妙的方式教訓了道士們雇來的光棍,但這件事也最終使他下定了決心,京城雖好,不是他這種人待的地方了。他來時滿懷壯志,去時一肩行李,行李依然蕭蕭,壯志已經落寞,李時珍在太醫院供職一年後,毅然託病請辭,離京返回了家鄉。

第七節 迷幻曼陀羅


又見雨湖。湖光山色依舊,人情世態已改變許多,李時珍徜徉湖畔,突然感覺到一種蕭索的意緒。他累了,要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
於是他在瀕臨雨湖的北岸紅花園修建了一所新居,取名“薖所館”,薖所一詞源於《詩經·考槃》。他從此自號瀕湖山人,依山傍水,憑欄臨風,他有時放下手上修訂的新本草書稿,喝喝酒,吟吟詩,寫一些醫案、脈學。父親李言聞見到他,只是過問一下孫兒們的事情,長孫建中的舉業怎麼樣了?第二個孫子建元喜歡畫畫,現在還在畫嗎?聽說以前和你同學的那個喬生要來教他畫畫,可別把建元教壞了。啰啰嗦嗦的就是這些,很少和他談及醫術。李時珍有點悲哀地想:父親老了,已經沒有精力關心他和他兒子都曾經擁有的事業了。
但是有一天父親突然談起了嘉靖三十三年李時珍上山捕白花蛇的事,這種白花蛇是指蘄州四大特產蘄艾、蘄竹、蘄龜、蘄蛇之一的蘄蛇,因為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地方官常常逼迫百姓捕蛇上貢,民間受害不淺,蛇也因此越來越少,甚至在蘄州本地也很難捕到了。李時珍為了仿效父親寫《蘄艾傳》,打算也為蘄蛇作傳,於是親自登上蘄州龍峰山,冒著險不辭辛苦地捕捉白花蛇進行觀察,回來后寫成《白花蛇傳》,父親當時給了他很大讚許。
李時珍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提起這件事,這是他們父子兩人最後一次聚談,過後沒多少日子李言聞就與世長辭了。
李時珍不僅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他成長道路上一位對他影響最深、給他幫助最大的良師。第二年當他決定挎上藥囊,帶上藥鋤,領著次子建元和徒弟龐憲踏上萬里行程時,他在心裡默默地告慰父親,就在父親故去不久,建中終於中了鄉試,成了舉人,李家可以出一個當官的人了。雖然這對李時珍已經是無所謂了,但是父親的死和建中中舉使他不再有什麼牽掛,他可以放心地開始早就想進行的系統的野外藥物採集觀察,開始真正的科學實踐了。想起來這也是月池翁的遺願,誰能說父親臨終前不久和他談到龍峰山捕白花蛇的事,就完全是無意的呢?父親難道不是向他暗示:要修好新本草,還是應該像上龍峰山一樣,走出書齋,實地考察。
走出了薖所館,這以後的三、四年間,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李時珍足跡所到,都是他捕蛇的龍峰山。
這裡是武當山。
武當又名太和,主要是奉祀真武大帝的道教名山。傳說真武就是在這座山中修鍊得道,後世稱這座山“非真武不足以當之”,因此得名武當。山上有一種榔梅仙果,傳說真武大帝在武當修鍊時,久久不能得道,有一天折下梅枝插在榆樹上發誓說:吾道若成,開花結果。四十二年後終於功成圓滿,榔梅果然開花結出了果實。武當山的道士們年年將它蜜制後進貢嘉靖皇帝,於是榔梅連同武當山的一草一木都神聖不可侵犯,實際上變成了道士們的私產。
李時珍帶著龐憲來到山下,就受到當地鄉民好心的警告,但武當山盛產藥材,不管有什麼危險,李時珍也不會放棄進山採藥。第二天他就在山上發現了一種名為“九仙子”的草藥,後來成為他在新本草中新增的三百多種藥物之一。
李時珍最想見到的還是榔梅,他要親眼看看這種果子是不是像傳說的那麼神奇。采了幾天葯后,他和龐憲終於在五龍宮北碰到了很像榆樹的榔梅樹,掛滿許多梅子似的榔梅果實。
李時珍摘下幾顆先嘗了嘗,又裝了些在葯囊里,當他和龐憲下山回到借宿的村子村口時,不巧正碰到幾個回山的道士。
道士們一看師徒二人的裝束打扮,就知道是上山採藥的,不容分說,搶下他們的葯囊,一看裡面除了藥材外,還有嚴禁採摘的仙果。道士們威脅說要報官,還得先送到觀里捆打一頓。
但是村民們已經聞聲圍上來了,幾天來李時珍在村裡無償給大家看病,許多人多年治不好的痼疾都給他治好了,大家說來了個好心的神醫,現在一起為他求情。領頭的道士也有點害怕激起眾怒,放過李時珍師徒又不太甘心,就出了個題目說:
“好了,要我們放過他也不難,聽你們說他采了葯都要親口品嘗,簡直像個嘗百草的神農。既然是嘗百草的神農,他要敢親口嘗嘗風茄兒釀的酒,我們就饒了他。”
村民們嘩然了。一個村民說:“道爺,你這是有意刁難,方圓百里的人誰不知道風茄兒釀酒吃了就像發瘋一樣,弄不好會出人命的。”另一個村民嚷:“神醫,你千萬別聽他的,他們存心害你。”李時珍說:“到底什麼是風茄兒?先說來我聽聽。”
大家描述解釋一番,李時珍明白了:“你們說的就是曼陀羅花。原來你們這裡有曼陀羅花釀的酒,我早知道曼陀羅花有毒,能使人迷狂,一直沒有機會嘗嘗。”
大家紛紛勸阻,又一個村民說:“神醫,這酒是他們觀里專門釀來害人的,他們採風茄兒的時候是笑著采、跳著舞採的,一直還沒有人敢嘗上一口呢。”李時珍又問是怎麼回事?另一個村民說:“大家都傳說這種花笑著采來釀酒,人喝了就會發笑;跳著舞采來釀酒,人喝了就會跳起舞,這又笑又跳的,難道不是成瘋子了?”李時珍沉吟下來,大家都以為他要重新考慮,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說:“這樣一來,我更要試上一試了。”
李時珍冒險進行了曼陀羅花酒的嘗試,終於證實了那種傳說是無稽之談。曼陀羅花是一種含有莨菪鹼、東莨菪鹼和少量阿托品的茄科植物,確有一定的麻醉致幻作用。服用者要在產生幻覺的情況下才會跟著人又笑又舞。
武當山的道士們不得不放走他們師徒。後來龐憲把事情告訴了建元,建元也受驚嚇不小,勸告父親:“爹,我想起您在家的時候,本來就有眼病,您為了要試驗久吃生薑會不會有損目力,就一直吃了好一陣子的生薑。這回又喝曼陀羅花的毒酒,更是在拿性命冒險了。爹,以後您千萬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李時珍笑著說:“不通過親自嘗試,怎麼能驗證藥性?你爹冒了一回險,就可以免去許多病人再冒一回險。說起久吃生薑、還有胡椒什麼的會損害目力,試驗後知道了,從此少吃,我的眼病也漸漸好了,這難道不是自己眼前就有益了?你別管那麼多,只管幫我用心把這回新採的葯畫出圖來就行了。”
李時珍這回上武當山收穫很多,他感到不虛此行。至於帶回來的“仙果”榔梅,經過反覆觀察品嘗,他還是沒有發覺有什麼神奇之處,後來終於只在新修的本草中如實地寫下“甘酸,平,無毒”,主治“生津止渴,清神下氣,消酒”而已。

第八節 書傳天下,譽滿人間


幾年艱苦的野外考察,李時珍差不多忘記了世事變化,嘉靖四十五年那位一心迷戀方術的世宗皇帝終因服丹藥中毒而死,太子朱載垕即位,為穆宗。次年改元隆慶,並撤除煉丹所,停止一切齋醮活動,社會風氣有所好轉。得知這些情況后,李時珍不由得感慨叢生,他想起了那玄妙觀的丹藥,楚王府奉祠所旁邊的神壇,太醫院裡受人雇傭的賈某,武當山存心不良的道士。回顧大半生,竟然幾乎都是在和道士神棍方術迷信作鬥爭中度過的。
在此之前奸臣嚴嵩父子事敗,改革家張居正入閣參與機要,但還沒有掌握到能系統推行改革的權力,穆宗皇帝朱載垕又開始受方術蠱惑,久服淫葯,在位僅六年就死了。
明神宗朱翊鈞繼位,萬曆年代開始,張居正當上了首輔,力行改革。李時珍新本草的編纂修改也接近完成,他取書名為《本草綱目》,萬曆六年,《本草綱目》定稿。
這是一部舉世公認的偉大的東方醫藥寶典,也是一部博物學的巨著,就從嘉靖三十一年壬子正式算起,也整整歷時二十七年,前前後後修改了三次。“始於嘉靖壬子,終於萬曆壬寅,稿凡三易,分為五十二卷,列為十六部,部各分類,類凡六十,以類為綱,以葯為目。”書中收藥物1892種,附葯圖1109幅,附方1096方,集十六世紀以前中國醫藥學之大成,在當時的世界上處於先進地位。除了在動物、植物、礦物以及農學上的價值之外,《本草綱目》最大的貢獻還是在於藥學方面。通過考察實驗,糾偏正誤,廣徵博引,擴充了本草的內容,並結合研究了方劑學。其次是確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新的藥物分類體系,先礦物,后植物,最後是動物,每一類藥物的排列順序也大致是先簡單后複雜,體現著自然發展由無機到有機,由低級到高級的生物進化論思想萌芽,為後世著名的進化論創始人達爾文多次引用。
儘管這種分類法尚未達到瑞典植物學家林耐分類法的水平,《本草綱目》也不能稱為一部真正近代科學的著作,而且還存在一些瑕不掩瑜的謬誤,比如後人指出的粉錫(鉛粉)無毒,李時珍已經在書中論及鉛礦工人的職業病,是長期在鉛礦中受毒氣所致,卻不能由此聯繫推論出鉛粉有毒。另外也殘留了一些迷信觀點。但《本草綱目》在醫藥學史上影響深遠,是無愧於達爾文所說的古代“中國百科全書”這一光輝論斷的。
李時珍還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指出腦是人的思維器官,“腦為元神之府”;首創“腎間命門說”,成為中醫命門理論的奠基人;推斷人有膽結石;首先用蒸汽消毒法預防溫疫等。
年逾古稀的李時珍病卧薖所館,透過他的生命之窗,已經是一片蒼黃的晚景。他的《本草綱目》和李贄著名的《焚書》刻印於同一年,他在等著看到凝聚了他大半生心血的新書。為新書作序的王世貞剛好也在這一年死了。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曾當過刑部尚書,又是執文壇牛耳的大名士,“后七子”之一。他幾乎不懂得任何醫藥或其他自然科學知識,即使在文學上也屬於擬古派,晚年還迷戀丹鉛方術。但李時珍卻不得不登門向他求寫序言,“乞一言以托不朽”,一個真正不朽的科學家要靠一個僅僅有刑部尚書官銜和擬古主義文名的人說句話來達到“不朽”,這不是李時珍的悲哀,而是一個重名不重實、重文不重理的社會的悲哀。
現在刑部尚書之類的官銜早已不為人所知,擬古主義的文名也散發著一股子霉味,光耀千秋的依然是《本草綱目》。不過王世貞還是有點眼光的,也算能對得起李時珍,他為《本草綱目》寫了一篇很中肯的序,較準確地評價《本草綱目》是“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錄,臣民之重寶”,不能僅僅只當作醫書來看。並稱讚李時珍“真北斗以南一人”,這可以理解為真是北斗以南一個人物,更可以理解為真是北斗以南第一個人物。
李時珍臨終回首,自然先想到書成后十餘年間,為聯繫刻印出版而一直奔波勞碌,心力交瘁,這是暮年的他最受困擾的一件事。萬曆十五年做七十整壽,自編詩集,全家團圓,子孫繞膝,老人也為這個沒有感到完全的舒心暢意。詩集中有一首嘉靖年間寫的七律舊作,題為《吳明卿自河南大參歸里》,現在看來有一句倒像是為現在的自己寫的。那時好友吳明卿在河南為官,因為得罪奸相嚴嵩,削職還家,李時珍寫了這首詩表示同情和安慰,其中一句“久孤蘭杜山中待,誰遣文章海內傳?”竟成了目前自己的寫照,只是誰又像他安慰老友一樣來安慰他呢?
總算得到南京藏書家、刻書家胡應龍的同情支持,《本草綱目》刻版了,李時珍放下這塊心病後,身體卻真的病了。
病中湧現出許多斷續瑣碎的回憶,如夢似幻。他想起嘉靖三十八年從北京太醫院辭職回來,途中見北方的車夫常常隨身帶著一種叫“旋花”的葯,細問才知道,車夫們晚上回去用這種葯煎湯喝,可以治一天勞累引起的筋骨疼痛損傷。他想起了為證實穿山甲並不是傳說中的“張甲誘蟻”,曾經捉來穿山甲進行觀察,並親自解剖。還有他也曾長時間觀察過的細腰蜂(蠮螉)似乎又在眼前嚶嚶嗡嗡地飛,胃裡面偶爾會像牛馬一樣奇怪地反芻出多年前嘗過的草藥栝樓的甘寒氣味,他因此辨明了關於栝樓氣味的兩種說法。他突然又回憶起萬曆八年去南京聯繫刻書不成,失意之中仍然想到去獅子山靜海寺看看種在那裡的一些海外藥物,這是當年鄭和下西洋帶回來的。他還不忘逛逛藥王廟,南京藥王廟也是一個有名的葯市。恍惚中,他好像又置身於登過的許多名山,武當山、大別山、茅山、牛首山,面對著許多農夫、漁民、樵哥、獵人和鈴醫進行詢問。一點不誇張地說,他為《本草綱目》讀破了萬卷書,走遍了萬里路,而《本草綱目》最終又能帶給他什麼呢?如果是帶給他名,他早已經是名醫;如果是帶給他利,他在大半輩子行醫中少收或沒有收的診費葯錢,都足以使他成為巨富。如果是帶給他一官半職就更談不上了,何況他的大兒子建中早當上了知縣,現在又升任雲南永昌府通判了。
“嚴介溪(即嚴嵩)早死了,死得活該;張叔大也死了,死得可惜。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人都有一死,是不是我的大限也到了呢?”老人在病榻上喃喃念著,他並不能夠像後人為他立傳所說的那樣預定死期,但他是醫生,他能夠坦然地迎接死亡。
漏盡燈殘,老人顫抖的手將早已寫好的向朝廷進獻《本草綱目》的遺表交給次子建元,表上結尾是這樣幾句話:“……治身以治天下,書當與日月爭光;壽國以壽萬民,臣不與草木同朽……”,如果真要說《本草綱目》帶給他什麼的話,也許就是這樣了。
公元1593年,明萬曆二十一年,歲在癸已,李時珍病逝於家,享年七十六歲。他同妻子吳氏合葬於蘄州東門外雨湖南岸土耳地。
萬曆二十四年的十一月,李建元根據父親遺表寫成了《進〈本草綱目〉疏》,連同剛剛刻印出來、李時珍至死也沒有看到的《本草綱目》金陵版新書,一起進獻給神宗皇帝。由新書記載的“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知縣蘄州李時珍輯。雲南永昌府通判男李建中、黃州府儒生生員男李建元校正。應天府儒學生員黃申、高第同閱。太醫院醫士男李建方、蘄州儒學生員男李建木重訂。生員孫李樹宗、李樹聲、李樹勛次卷。荊府引禮生孫李樹本楷書”來看,李時珍和他的子孫三代人都為這本書付出了努力,其中一千多幅精美的葯圖都出自建元之手,另外李時珍的徒弟龐憲也有不小的功勞。至於李時珍敕封為文林郎四川蓬溪知縣是由長子建中原來官職得到的榮銜,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照當時的說法,他也算是一個“封翁”了,但是在民間,他永遠是那個身背葯囊、手持葯鋤、踏遍山野、嚼得草根的清瘦、健談的老神醫,人們傳說他不但尋方覓葯,訪疾問苦,還為民申張正義。
有一年除夕,李時珍在外地採藥,遇上當地州官派人請他看病。李時珍在外地採藥,遇上當地州官派人請他看病。李時珍很奇怪,這位州官大人吃飽喝足了民脂民膏,養尊處優,能有什麼病?一問才知道,原來州官大人也像荊憲王、楚王和世宗皇帝們一樣,想要長生不老,聞李時珍之名,派人重金來請。李時珍對來人說:“今夜除夕,有所不便,我人不能去,但是可以先開個方子給你帶回去,你也算交差了。”於是寫了一個方子交給來人帶回,收下的金銀散給了當地窮人,讓他們也能好好過個年。州官得到藥方打開一看,寫的是:“千年陳谷酒,萬載不老薑,隔河楊搭柳,六月瓦上霜,連服三萬七千年。”氣得那貪官不但沒有長壽,差點當時就短命了。這個傳說就叫《千年長壽方》。
還有傳說李時珍神奇醫術的故事:李時珍在外採藥,有一天來到江西、安徽交界的湖口地方,一家藥店老闆的兒子也知道他的大名,聽說他來了,急忙一翻身跳過五尺高的櫃檯,跑出去要見識他,一看是個瘦老頭,人不出眾,貌不驚人,老闆的兒子就有點瞧不上眼,傲慢地問:“先生,你既然號稱神醫,看看我可有病?”李時珍看他一眼,給他診了診脈,說:“小兄弟,可惜呀!年紀輕輕,活不了三個時辰,請趕快回家吧,免得家裡來抬屍。”老闆的兒子大怒,罵李時珍:“你紅口白牙說鬼話,咒我死,我剛才喝了半斤酒,吃了四大碗飯,還能縱身一跳,翻下五尺高的櫃檯,哪裡會死得這麼快?”眾人也都不解,誰知不到三個時辰,老闆的兒子果然死了,原來正是剛才吃飯過飽,又接著縱身一跳,內臟受損,腸子已經斷了。這叫“活人斷其死”。
李時珍在湖口採藥行醫,一天又看到有一群人抬棺送葬,棺材里直往外滴血。李時珍仔細一看,不是瘀血是鮮血,急忙上前攔住:“停棺停棺!棺材里的人還有救。”人們都不相信。李時珍再一問,棺材里是一難產而死的婦女,他向死者的丈夫說:“你家娘子是難產,假死,開棺后,定教你妻還陽,添貴子。”於是開了棺,李時珍先給死者按摩,然後在她心窩處扎了一針,不多一會,婦女“哎喲”一聲,活轉過來,接著生下一個兒子,這就叫“死人診得活”。從此在湖口傳為佳話,李時珍一根針救了兩條性命。
寫千年長壽方的李時珍,活人斷其死、死人診得活的李時珍,以及那個讓雨湖神變成石頭來報喜的李時珍,還有為楚王“葯諫”的李時珍,用枳椇子解酒巧懲惡棍的李時珍,也許都不是歷史上記載的李時珍,卻是人民大眾心目中的李時珍。
誰能說哪一個更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