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白
中國詩歌學會會員
慕白,男,1973年生於浙江省文成縣。1990年開始在《詩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光明日報》《讀者》《星星詩刊》《江南》《詩歌月刊》《四川文學》《綠風》《揚子江》等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詩歌入選多種年選,有作品多次獲獎。著有詩集《有誰是你》《在路上》,現為首都師範大學駐校詩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溫州市文聯委員、溫州市作協副主席、文成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參加26屆青春詩會;曾獲《十月》詩歌獎、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二屆《草原》文學獎詩歌提名獎。
2009年出版詩集《在路上》(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出版)。
201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參加中國作協《詩刊》社第26屆青春詩會。
我把故鄉弄丟了(組詩)
慕 白
《一張有些飛雲江的臉》
波濤在我的皺紋里,飛雲橫渡
浪花在我的眼眶裡,左邊是閃電
右邊是驚雷,一條飛雲江流過我滄桑的臉
狗在波濤中說話,它的嗓音里
就有著江水的轟鳴
雞驚得飛上了桑樹——我的睫毛
野苜蓿一畦一畦在鬢角撂荒了的坡地上
和白髮一起瘋長著
一代人在江邊居,一輩子沒離開飛雲江半步
江水往低處流,一直流到命運的最下游
飛雲江水往低處流,在我的臉上
時間和命運在流動
江上秋風正緊,秋風伐倒萬物
老人一個又一個死去
——我用皺紋作為墓地,埋葬他們
用淚水刻寫他們名字
剩下野兔、野豬代替他們
在精耕細作了一輩子的田地旁
看家守門……
流去的江水不再回來,並不妨礙
來年春天的耕種
《我出生在一個叫“包山底”的地方》
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穀
一粒小麥,一顆土豆
躺卧在我靈魂的版圖上
我用思念的放大鏡,把這一粒鄉愁
放大成960萬平方公里的熱愛
我的血液,火,熱情、痛苦
心靈,災難、命運——
都來自包山底這個地方
我不逃避,反而願意承擔
那血液中的火,骨頭裡結晶的痛苦
一個濕漉漉的人,不怕愛上飽含雨水的白雲
我的宿命如露水,哪怕再短暫——
我也不離開包山底,這個浙江南部的小山村
如果讓我說出對包山底 更深的愛
我會好好伺候她,像一個蒼老的兒子
為更蒼老的娘親養老送終
我攙著她,做她手中的拐杖
成為她凋謝的身體里,那發芽的骨頭
《我是愛你的一個傻子,包山底》
我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任何
修飾,我喜歡用
傻子那樣的眼神,目不轉睛
痴獃呆看你
我的喉嚨里含著沙土
我的舌尖上著火,我要把你每一棵
高粱中的血液喊得沸騰
我用臟手擦了擦自己的臟嘴巴
把命運中唯一的口糧捧給你
總之,你比你的傻兒子古老、憂傷
但我必須死在你前頭
我倒在你懷裡時,傻乎乎,痴獃呆,
可能喊你母親,也可能喊你父親
我就是愛你的一個傻子,包山底
一顆心在紙上用大白話
告訴我所有的親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訴我的未知的女兒
如果可能
我還願意告訴我的子子孫孫
請你在無邊的歲月中珍藏
一個傻子內心的黃金
《包山底的小溪不見了》
包山底窄窄的小溪
流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一伸手
就能捉住水中的兩朵白雲
一朵叫快樂,一朵叫幸福
一閃即逝。隔壁姐姐在歲月深處
浣洗那件襯衣,一直粉紅著我的記憶
我悄悄去捉她臉上的紅霞
白白的手,像兩隻嫩藕
長在溪水裡。母親在溪邊洗菜
洗她滄桑的容顏
父親荷鋤晚歸,在暮色中蹲下抽煙
一遍又一遍地
擦洗心愛的鋤頭,溪水就流過
岸邊,有人在柿子里點燈
有人在鳥鳴中加入一聲嘆息
白狗在舔鋤頭的利刃
但它一點也不感到疼痛
好像貧窮的鄉村生活一點也不沉重
父親使勁掐滅了旱煙
扔到小溪里,我回頭看
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不知什麼時候
小溪幹了,大地的眼眶也幹了
那個洗菜的盆不見了,父親也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變成了水汽
一切都蒸發在無邊無際的時空中
《外祖父》
外祖父走了。那年冬天
外祖父在田間的小道上,走累了
想躺下休息一下
他洗凈了雙腳上粘了一輩子的泥土
洗凈他的辛酸、勞苦和一輩子
都沒有更改的命運
然後摳了摳布鞋,倒出半粒米
和粘成一片的蟲鳴,在向陽的坡地上
他安詳地合上眼,合上晚霞和地平線
外祖父睡得很深。民間的鼓手
與他的樂隊敲敲打打的聲音
都沒有吵醒他
最後的睡眠。嗩吶聲、鼓聲、哭泣聲
都在他睡眠之外
在外祖父長眠的坡地上,青山是背景
一葉青草是他的墓碑
刻下幾個很小的字:他是一個好人
他是一個農民,終身與土地為伴
《農民協會》
父親一生只入過一個協會
那個協會叫做——農民協會
父親的協會陣容龐大
它的章程,寫滿了高梁、玉米、稻穀
中間的空白:飛翔著春天的布穀,秋天的大雁
它的章程,每一個字都是一滴汗水
每一滴汗水中都閃耀著
細小的太陽和卑微的靈魂
田地是父親的入會表格
他必須用鋤頭、鐮刀、犁鏵、鐵耙
這些巨大的筆蘸著泥漿、陽光或月色來填寫
我爺爺、我奶奶在大地的一角
——介紹人的一欄里
鄭重地簽上他們土裡土氣的名字
?
父親的協會人丁興旺、塵土飛揚
章程里最嚴厲的一條是
“所有會員終身不得背叛土地”
在汗水與淚水之中,在苦難和艱辛中
他一生都忠誠地
恪守著這個會規
直到他也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 在場的憂傷》
大米每市斤漲了三毛
青菜每市斤漲了伍角
肉絲麵每碗漲了一元
三輪車費起步價漲了一元
豬肉價每市斤漲了八元
我的工資每月漲了三百
小鎮的房價每平方米漲了三千
工廠的煙囪越來越高
每年被污染的事物增加了數十倍
我五歲的兒子掰著指頭算了算
他長了不到一歲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說些斷斷續續的話,斷斷續續的話
說著土豆的話,土豆就成為一個又一個的
詞語,在黑暗的倉庫里發芽
說著玉米的話,玉米就像黃金
一顆又一顆地滾落在籮筐里
說著水稻的話,水稻就一行一行的
排列在大地的稿紙上
?
心裡難受的時候,農民的兒子
想對地里的莊稼說話
說說多年積壓的鬱悶、艱辛、痛苦
說說淚水,怎樣澆灌命運
然而他只埋頭給一棵白菜或者一叢麥苗
儲蓄明年生存必須的水分——
活下去多麼簡單
只需要那麼一點點的水分
?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說著麥子的話、土豆的話
玉米的話、說著稻穀的話、芋頭的話
說著鐮刀的話、說著鋤頭的話、說著泥土的話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可是鋤遍包山底的每一寸土地
清點每一粒糧食
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存放汗水的地方
存放他命運的話語的地方
《八百里飛雲江》
飛雲江的水不知流向何處
我站在她的中上游
想像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長
八百里:是一張紙或者一夜之間的距離?
或者是名字與一塊墓碑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是我的脊椎與心臟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是否可以
用日子來丈量,那麼日子又有多長呢?
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長呢
也許水中的魚兒會知道,它是最好的丈量員
一個浪花一個浪花地加起來
就得出了九曲迴腸終入海的答案
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長呢
也許江上的鷗鳥會知道,它貼著江水飛啊飛
心中裝著一座看不見的海洋
天空中留下一條看不見的弧線
天空中留下一條看不見的弧線
飛雲江的水是不是也和我今夜一樣
在走不完的河流上
深懷恐懼,無法扛著地球
在中國東部的一個小山區完成散步
我,飛雲江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死去
八百里流程多麼短暫啊
從上游出生,中游成長,下游死亡的過程不足一天
八百里飛雲江,今夜你從我的身體里呼嘯而去
《為夢的額頭書寫明日的山脈》
誰將敗北發生的一切
飛雲江潺潺流動
像世上最後的房屋一樣寂寞
我的白髮成熟如酒
村莊孤獨,身影矮小
來不及穿過沉重的童年
飛雲江就有了深深的皺紋
在鄉村的小路上流浪
樹木樸素,籬笆沉默
昨日憂傷的歌聲,飄揚
沒有彼岸,水是孤獨的
石頭也是孤獨的
這種個人的疼痛,阡陌縱橫
只有詞語知道,在包山底
或許 唯一的飛雲江
可以清洗
我的魂魄和粘滿世間風塵的肺
誠摯的鳥鳴懸掛在顫動的褶皺里
敬畏。嚴肅。重量。永遠。
一個個視死如歸地走上祭壇
我高尚的手,古老的風
堅持不懈地牽著心的自由
從屋頂的邊緣攀延
為夢的額頭書寫明日的山脈
《我該從哪兒回家》
我始終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從十二點的指針里,我想回到荷花清香
回到葵花的臉龐,回到稻穀金黃
我騎著一縷月光星夜兼程
回到在飛雲江水底飛翔的那一朵雲里?
我該怎樣在一個人的內心裡,焚燒自己的手臂
照亮回家的路?回到母親最初的一滴
乳汁里,埋下我全部的辛酸和經年的頑疾?
而窗外月光如洗,照在寂靜星空的邊緣
包山底,我捲曲身體卧在一聲嘆息里
《一個煙頭的鄉愁》
一個燒紅的煙頭,在黑夜裡一閃一閃
將漆黑的午夜
灼傷出一個紅暈:故鄉在裡邊
露出半個面孔
露出我的半個村莊。從夜的中間
我的指頭上,升起一縷溫暖的炊煙
這燃燒的鄉愁,照亮
半張遊子的臉,照亮半張臉上
全部的疲憊和孤單
坐在這個大城市的屋檐下
這個無處棲身的民工,怎麼看
長得都像我來自包山底的兄弟
一個燒紅的煙頭:故鄉在裡面
《我把故鄉弄丟了》
走過的路都是他鄉
包括村莊,房舍,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沒有故鄉的人
風、雲、蒼茫的暮色
遠行者身影藏匿在一聲駝鈴的遼闊里
我離家時曾背走了家鄉的一口井
還帶走了包山底純樸的鄉音
一不小心卻又都弄丟了
現在,我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欠著故鄉的債
在這個世界上遊盪
像一個被徹底打敗的逃兵
其實故鄉就是一滴淚
懸掛在腮邊的
欲落未落
是一顆糧食,梗在喉嚨里
難以下咽
《我覺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風吹過我的村莊
一片樹葉飄落水面
我覺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將在它門口坐得很晚
風從南面吹起
風從北面吹起
風從西面吹起
風從東面吹起
風吹得很快
我覺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將在它門口坐得很晚
很晚的時候,風從我的房子吹過
玫瑰色的黎明
風沒有留下一絲塵香
我覺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將在它門口坐得很晚
《在路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紀念碑》
我們走在路上
從不同的地方出發
走過山川,樹林
聽見幾隻不知名的鳥兒的鳴聲
河流不停,溪水淙淙
走過村莊
路邊遇見熟人就打聲招呼
然後匆匆地趕路
每一個三岔路口
我們都謹慎小心地走過
路總是崎嶇不平
從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們忍著飢餓
每一次看到遠處的燈火
就以為是今生要去的一個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發現那還是別人的燈光
在路上,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紀念碑
《飛雲江是一部走動的歷史》
我終於提到了苦
這些童年的飢餓
它們一個個列好隊
向戰場上衝來
母親的淚水中
我的小兄弟
三歲的生命抵不住一陣冬天的風
八十公分身體很輕很輕
輕過天邊的一片雲
北極冰山上的一朵雪花
飢餓,疾病是永遠的侵略者
這場苦難的戰爭還沒有結束
另一位母親的哭聲
在去年的冬夜
如泣如訴
在非洲或者硝煙瀰漫的中東
《一生都走不出你的河流》
其實,飛雲江一直在我的血液里燃燒
我每天八百里快騎的速度
穿行在你身邊的村莊
你是我一生走不出的河床
在中國的版圖上,飛雲江
一條小小的毛細血管
和我的包山底一樣卑微
很難被另一個人的嘴裡說出
在文成,在溫州,或者在浙江
這麼孤獨的水
帶著純凈的品質 貼近大地
鄉音是一種永遠的河流
飛雲江,只有你才知道
我走出家門是左腳開始,還是右腳
《馬兒在長江堤岸上吃草》
誰見過馬兒在長江堤岸上吃草
誰又能在刀光劍影的邊緣
聽見馬兒內心的嘶鳴
青草下面褐色的土壤里
埋著他父親的殘骸
粼光閃閃的頭骨
記錄了一個家族的影子
賀蘭山的狼煙
像陽光一樣抽打在長江的水上面
我看見一匹馬兒靜靜地在
吃草,靜靜地邁著紳士的
步伐。偶爾抬起頭
看看天空中飄過的白雲
這時,他的眼裡隱藏著很深的海洋
――陰沉凝重的風暴
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是否
來自草原,身上還有沒有
汗血的傳統
馬鞍被卸下了,韁繩早腐爛了
雜貨店的牛肉乾
像埋伏在命運刀口的燈光
影子的傾圮令他逐日不安
像嘴裡咀嚼著的草
一根根凸現出來
迫使他不停的反芻
明天,不會有人叫出他的名字:馬!
如果在餐桌上遇到
誰又記得他腳上最筋道的肉
也曾經穿過鐵打的戰靴
《化蝶》
兒子要養蠶了
在養蠶以前他養過小魚
蟋蟀和兩隻小麻雀
我們借住的房子沒有魚缸和小院
小魚、蟋蟀、小麻雀都夭折了
兒子買不起帶院子的房子
小魚、蟋蟀、小麻雀死去的那天
兒子哭得很傷心
無助的兒子再一次問我:
“爸爸,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家”
聽說動物王國今年要蓋安置房了
兒子養的三條蠶寶寶
不知能否住上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新房
安全的嚼著帶露水的桑葉
然後 美麗地化蝶
《包山底》
包山底不敢走得太遠
不敢遠離鄉村 包山底的文字
只寫些平易的莊稼
包山底的今生,只能和一些樸實的字眼
交談 那些深奧玄乎的文字
早被衣帽光鮮的城裡人穿走了
鄉間的農民兒子包山底買不起漂亮的字典
包山底要告訴山裡鄰家的孩子
告訴自己的孩子告訴戰爭中的孩子
告訴非洲苦難的孩子
只有種植泥土上的漢字
才能枝葉茂盛,才能光芒萬丈
2007-2011年
——序慕白詩集《在路上》
商 震
初見慕白,無論如何也難以把他和詩歌聯繫在一起,他粗獷得有些愣頭愣腦,言談舉止充盈著匪氣。尤其是喝酒,他有一種勇往直前、不怕犧牲的精神讓人生畏。坊間常說:酒品即人品。其實是說與朋友對酌不畏醉,其人坦誠可鑒也。他的性格我很喜歡,也與他一見如故地交往起來。但我依然懷疑他會寫詩,會寫出好詩。
事實上,慕白會寫詩,而且能寫出不錯的詩。讀了這本詩集,發現他的筆下有歷史的風雲際會;有鄉村的草長鶯飛;有內心的愛恨交織;有具體生活的油鹽柴米。他的詩看似莽撞實為自信,他在寫作時既把自己當作這首詩歌的主人也把自己當作世界的中心,對外部世界常常綿里藏針,對自己內心情感卻往往片語傷神。由是我慨嘆:人不可貌相是多麼準確的總結。因為在他粗獷的外表下,我讀到了細膩的情愫、睿智的敏感和嚮往泥土的憂傷。
詩人大多是烏托邦的信徒,慕白也不例外。他這本詩集的作品都是在述說他精神流浪的過程。他想念生他養他的故土“包山底”,想念他兒時的“飛雲江”,想念他一家人在包山底小院里暖意融融的生活,——這一切我都看出他在用最原始的虔誠和現有的知識力量來懷想那些曾給他無限暖意的“無污染”的生活。善於懷想的詩人,心裡一定有一個強大的精神王國。現在,他是縣城裡的公務員,曾經的無污染的生活難於尋覓,於是,他在詩中便諧虐、批判、譏諷現在的城裡生活。他一邊袒露隱痛一邊壓抑勇敢,讓我們明顯地看到他身體的自由和精神的恐懼,看到他為自己定製的一副忍耐的枷鎖。他的精神嚮往,依託詩化的語言與現實抗衡,更多的時候,是深深地隱藏力量,用一些市井的俏皮話瓦解嚴肅的生活意義,而這種瓦解常常是在詼諧之中一針見血並且詩情意趣盡顯。
慕白在詩歌創作上是隨心所欲的、日記似的,耳聞目睹、所思所想盡入詩來;懷想、夢想盡在詩中。在技術上,讓我頻頻讚許的是他的作品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語言偽飾,始終堅持著率真與直敘,沒有矯情與扭捏。他不用詩來裝飾生活也不用詩來裝飾自己,他不會讓詞語阻滯情感在詩中像瀑布一樣流瀉,也不會讓詞語把情感粉飾得華麗造作。他選擇詞語的實在性,他控制著情感表達的節奏,讓詩歌的律動恰好是他要表現的生活的回聲。他沒要求詩歌為他做點什麼,他只是把自己的良心交給了詩。所以,他的作品呈露出本真的,暖暖的,芸芸眾生的詩意。這種詩意大抵就是海德格爾說的“詩意地棲居”罷。
為自己的小兄弟寫序,本想做一次漫漫的“手談”,但是讀完這本詩集,覺得我也別嬌情了。向慕白學習,真誠而不做“匍匐”之態,是為人為詩之根本。
己丑年孟夏
——讀慕白的詩集《在路上》
王明韻
慕白的詩集《在路上》出版了,在此作為詩人表示真誠的祝賀。這詩集書名讓人想起傑克·凱魯亞克的名著小說《在路上》。有這麼一個情節,“我旅遊生活中堪稱最偉大的一次經歷即將開始。一輛後部拖有平板掛車的貨車上,躺著約摸六七個小夥子……我跑上前去問道:‘有空位嗎?’他們說:‘有,快上車,上車的人都有座。’還不等我在車廂里坐好,貨車便開了。我的身子搖晃著,一個乘客扶著我,我趁機坐下。有人遞給我一瓶劣質威士忌酒……內布拉斯加的天空中的細雨,一直不停地下著,然而別有一番詩意,我猛地將酒喝完。‘啊哈,咱們又上路了!’一個頭戴棒球帽的小夥子叫起來……他們說這個夏天要搭車走遍美國。‘我們現在去洛杉磯。’……‘去幹嗎?’‘幹嗎?我們也說不準,這不用操心。’……”那種無拘無束、具有很大開放性的語言和一種當下的現場感令人難忘。
而慕白的集子里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們走在路上
從不同的地方出發
露珠上秋天的陽光在舞蹈
走過山川,樹林
聽見幾隻不知名的鳥兒的鳴聲
河流不停,溪水淙淙
走過村莊
路邊遇見熟人就打聲招呼
然後匆匆地趕路
每一個三岔路口
我們都謹慎小心地走過
路總是崎嶇不平
從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們忍著飢餓
每一次看到遠處的燈火
就以為是今生要去的一個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發現那是別人的燈光
——《在路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紀念碑》
這分明是一幅傑克·凱魯亞克式的“在路上”的典型景觀,而詩集中散發出的行走氣息很快把讀者和詩歌的距離拉近,閱讀的開始亦彷彿是一場旅行的開始,帶著喜悅的心情加入詩人詩意之游。
詩如其人。熟悉慕白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性格豪爽的漢子。慕白的這本詩集《在路上》也讓我頗有感慨。因為,這幾年來,我和他一樣,足跡遍及各地,都是在路上的時間居多,如果說我們有所不同,那就是他是隨心所欲地行走,忠實於自己的真性情,而我大多數時間是身不由己地奔波於各地。從一點上看,我倒很是欣賞慕白老弟的自由逍遙。
從大里說,詩歌有宇宙論、本體論的宏大意義,從小的說,詩歌不過就是一些個人化的零碎記錄。好的詩歌和其他藝術一樣都是個人的創造,個人情感、人生感悟、家國命運,無論大事瑣事,只要與個人的情感和美感世界發生關係,詩的境界就豁然開朗。縱觀慕白的這本詩歌集,我的理解是它可以從四個方面的主題予以概括,那就是詩人的理想化追求、家園意識、情感潔癖和當下感。
當我一個人在心裡獨處的時候
我想潛回到你的身邊
用你的乳汁
清洗我在外染上經年的頑疾
正如那故鄉的餘輝
照在寂靜星空的邊緣”
——《我該從哪兒回家》
慕白的詩歌里總有這樣一股子脫俗的氣質,他好像一直要用詩歌實現點什麼,慕白是一個抒情詩人,可是,從慕白的抒情里讀出的卻是精神飛升的企圖,這讓人不禁想起希臘神話中那個插上翅膀向太陽飛去的伊卡洛斯的形象。慕白的詩歌是認真的,他不像有些抒情詩人,只顧抒發個人內心的淤積,什麼社會擔當,什麼人生理想,干卿底事。慕白很用心地思考人生和社會,他很認真地打造他的詩歌凈土,這讓他的詩歌總有一種引領人向上的氣質。
“回家,我想回家
帶著你賜予我的純真與善良
可是,江南的風在飛雲江
貧瘠的土地在故鄉
裸露的河床在嘆息
包山底,我該從哪裡回去”
——《我該從哪兒回家》
慕白又是清醇的,他的詩歌里有道德凈化,也有精神訴求,這給今天有些混沌無助的社會生活增添一絲亮色。慕白是把詩歌當做精神家園來經營的,他要在這個包山底的窩裡棲居。慕白的詩歌不管流浪過多少歷史文化的河流,最終還是要回到這個精神的家鄉。慕白的詩歌始終有一種回歸意識,這種家園意識是人的本能之一,也是詩歌的古老追求。
“又見飛雲江
我無法拒絕這些熟稔的水
又一次經過我的詩歌
飛雲江的水,我的親人,川流不息的親人
從四面八方趕來/面對涓涓的江水,我必須準確地
認出每一個親人
就如我慎重的給我的兒子
取上名字”
——《又見飛雲江》
從骨子裡說慕白還是抒情的,他是把思想融化在情感的流動中,把握住這個情感就是理清了慕白詩歌的脈搏。慕白的抒情又有點與眾不同,那就是慕白不管怎樣狂放,他還是有點精神上的潔癖,他要把這個詩歌的家園打掃乾淨,然後舒舒服服的把他的靈與肉放進去。
我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
告訴世界,告訴那些遠方的人們
橫看豎看只緣身在山中
——《夜宿廬山》
慕白的詩歌博採眾長,他最值得稱道的還是對現代詩歌的個性化理解,他對現代詩歌的簡單直接有著偏愛,慕白不管是寫傳統題材還是寫現代情感都能抓住這個當下感,他的詩歌注重現代人面對生存境遇和精神缺失時的細微感受和精神拷問。慕白的詩歌具有現代人特有的時代氣息也與他的詩歌追求與思考有關,慕白詩歌題材廣泛、情感充沛,這反映出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與眾不同的思考、觀察社會的角度和方式。
正所謂“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鳥兒已經飛過。”作為一個內省的詩人,與其說他是在追尋什麼,不如說是他在大膽地進行拋舍,那些庸常題材的繁瑣,城市曖昧霓虹營造的時間刻度的雷同,從而選擇清風明月,選擇內心山水澄澈的投影。因此,他的在路上並不是偶然的、刻意的。而“詩人的天職是返鄉”,在未來的日子裡,作為漫遊者的慕白註定要背負著漫遊者的重負,繼續跋涉追趕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無論是行走在現實的大地,還是在詩藝探索的路上,他都必然有一段長長的路要走,還彷彿是一種宿命,“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他只是聽從於遠方以及內心的一種呼喚,與詩歌相伴,也許可能會是永沒有終點的“在路上”。
——慕白詩集《在路上》讀後
敕勒川
有些人即使相處一輩子,也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而有些人,即使從未見過面或者只見過一面,就成了掏心窩的兄弟。用古人的話說,這叫神交。不用多說什麼,也不用天天在酒場肉海里瞎泡著,糟蹋本就脆弱的身體,浪費美好寶貴的時光,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只心裡淡淡地挂念著。
慕白,就是我這樣能夠淡淡挂念在心的朋友之一。
只見過慕白一回,在武漢。個頭不高,黑臉膛,寸頭,虎背熊腰,兩眼肆無忌憚地滴溜溜亂轉,說話聲高氣昂,頗有些“匪”氣,不像江南才子,倒很有點我們北方蒙古漢子的模樣。於是一見就臭味相投,於是就喝酒,於是就大醉……於是就讀到了他的這部詩集《在路上》。
以我的理解,“在路上”這三個字,有兩層意思,一是說他一直走在路上;二是他企圖說明人生(也許還是藝術)的真相:作為一個人,不論你願意不願意,永遠只能走在路上,停下即意味著死亡。在路上,應該是所有人的宿命。他就是在基於“在路上”這個大前提下,展開他的詩歌的。
慕白的詩細膩、真摯、平實、敏感,在粗獷的外表下,卻有著一顆柔軟的心,一顆充滿愛和夢想的心。
他一顆敏感的心看到了:
我家後院那塊狹小的土地
由於缺水而發了燒
喝自來水喝太空水的菊花長得有一些缺鈣
營養不良的菊花只能在十二月開了
——《十二月,我家後院的菊花開了》
現代文明帶給我們方便、舒適的同時,也帶給了我們難以接受的困惑。一棵菊花是這樣,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心靈與肉體的衝突中,艱難地活著。慕白用一顆敏感而充滿愛的心靈,發現了“營養不良的菊花只能在十二月開了”,那種藏在語言背後的哀傷與悲憫更讓人心痛。
對於自己的故鄉,他有著刻骨銘心的愛:
我的包山底,離文成是24公里
離溫州是90公里
她只有巴掌那麼大的地方
在中國的版圖上也許放大鏡都不容易認出
但在我的心裡
她就是我的祖國
我的宇宙
我的情人
我的戀人
我的妻子
沒有承諾
不需要協議
我的血液,情慾,火,熱情
痛苦,心靈,災難
命運——
都來自
包山底這個地方,浙江省南部的一個小山村
我不會逃避,我願意承擔
哪怕我只是一個幼稚的人
一個弱小的人
如果一定要我說出
那我會說:
無論貧窮,無論疾病
無論富貴,無論低賤
我永遠都不會離棄她
我會像一個丈夫一樣呵護她
像一個妻子般忠貞陪伴著
像一個父親毫無所求撫養著
像一個兒子一樣為她養老送終
直到我老了
走不動了,我就會躺在她的懷裡
享受著最後的陽光
——《因為我出生在這個地方》
他對故鄉的感情是多層次的,是“丈夫”的,是“妻子”的,是“父親”的,是“兒子”的,正是這種多層次的感情支撐起了他對故鄉經久不衰的熱愛。一個對故鄉充滿感情的人,是可以信賴的人。一個能夠找到故鄉的人,是一個幸福的人。在滾滾紅塵中,有多少人奔波一生,卻找不到故鄉。慕白是幸運的,無論他怎樣奔波在路上,都不曾離開過他的故鄉。他把故鄉帶在身上,和故鄉一起遊走在大地上,所以,他從沒有迷失方向。他一直向著夢想前進。對,夢想是他的第二個故鄉。
而他對愛人的愛,卻是這樣的:
我不用任何技巧
也不用修飾
我就如同一個傻子
一顆心在紙上用大白話的
告訴我所有的親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訴我的未知的女兒
如果可能
我還願意告訴我的子子孫孫
我真的已經把心交給了你
交給了飛雲江邊的你
——《我是愛你的一個傻子》
簡單,明了,樸實,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海誓山盟,直截了當,發自內心,像一眼汩汩流淌的清泉,直抵愛人的心靈。彷彿兩個相處了一輩子的夫妻,有一搭沒一搭的嘮著嗑,這種溫馨著實讓人感慨。那種“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修飾”的愛才是可以讓人信賴的,才是可以長久的。所謂洗盡鉛華,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種樸素的愛,還表現在他對兒子的愛上面。他對兒子說:
孩子,五歲的你不會有敵人
你應該學會與你的夥伴分享你的快樂
分享你的哪怕是你唯一的食物和水
即使他們長大了成為你的敵人,你也不要吝嗇
孩子,你還要把你知道的
都告訴身邊的人
哪怕你自己也一知半解,甚至是錯誤的
都毫無保留地告訴身邊的人,讓大家一起
學習長大
孩子,當你做到了這些
你就和樹一樣長大了
——《與兒子的一次談話》
他對兒子的愛,不是那種自私的愛,而是充滿了人性的大愛。這種愛,是一種更加高貴的愛,也讓我們更加感動。我相信,等他的兒子長到他一樣高時,也會感動的。我想,人類生生不息,就是這種高貴的愛支撐著吧。
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對普通民眾特別是農民充滿了敬仰,他這樣寫農民的兒子: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可是鋤遍包山底的每一寸土地
清點每一粒糧食
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存放汗水的地方
——《農民的兒子想說話》
是啊,那些流淌了幾千年的汗水,都哪兒去了?有什麼樣的容器可以盛得下那些汗水呢?詩歌不能,詩歌太輕。命運不能,命運多變。時光不能,時光太虛。大地也不能,大地太遼闊。也許他是想用詩歌來存放那些汗水吧。他正努力著,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永遠也不失去信心。他知道,那些汗水本身就是詩歌……
他在博客上“特別聲明:本人不輕視名利,心胸不開闊,聞過不喜,寵辱都驚,牢記恩仇。”這“牢記恩仇”四字,可以說是他愛的最好證明。一個不會愛的人,當然也不會恨。
就這樣,他帶著對故鄉的愛,帶著對父老鄉親的愛,帶著對愛人的愛,帶著對兒子的愛……一路走著,去尋找他的夢想。他走過城市,走過鄉村,走過大河,走過曠野,走過高山……
他走著走著,就走出了自己獨特的發現:
從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們忍著飢餓
每一次看到遠處的燈火
就以為是今生要去的一個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發現那是別人的燈光
——《在路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紀念碑》
那他自己的燈光呢?他的燈光還在遠處,所以他走在路上,去尋找自己的那盞燈。他的博客上有這樣一首小詩:
結一廬茅房 圍半壁籬笆
不植高枝 不求聞達閑來時 種種竹
養養花 斟二兩米酒
讀三本詩書
不羨鴛鴦不羨仙
延年益壽 明月清風
我說:活著多好
這可以看作是他內心夢想的一個具體樣子。這夢想就是一盞明亮的燈,帶著他走向遠方。
慕白是一個真正清醒的行者,他“已經不會輕信自己,也不會委身於人,能夠在寂寞中自持了(《我是文成的土著》)”。
“能夠在寂寞中自持”,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必經之路。
他不是一個走馬觀花者,也不是一個獵奇著,甚至他不是一個體驗著,他是一個經歷者。用他的心,他的愛,他的詩,他的生命,去真真切切的經歷。我相信他會一直走下去,一直“經歷”下去,有詩為證:
章程簡單的農民協會
卻有著及其嚴厲的一條
終身不得退會和背叛土地
父親沒有後悔
一生都忠誠地恪守著這個會規
——《農民協會》
我相信,他和他父親一樣,也不會後悔。他沒有時間後悔。瞧,他又上路了,帶著愛和夢想……
2009年8月11—15日 青城
2020年8月13日,榮獲首屆“科爾沁詩歌獎二等獎”。
2020年9月19日,憑藉作品《我對孤獨深度過敏》獲第二屆《草原》文學獎詩歌提名獎。
2020年12月12日,第二屆“浪漫海岸杯”國際華文愛情詩大獎賽獲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