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端

岳端十五歲受封為勤郡王，那是安親王府的鼎盛時期。後來索額圖一派在政治角逐中失敗，不久岳樂也失去了皇帝的龐信，借故免去了議政王和掌管宗人府的要職，家族勢力，一落千丈。1690年老安親王死後，康熙示意廷臣，提出岳樂兒子們原來封爵“似屬太過”，於是岳端從郡王貶降為貝子。1698年岳端本人又受到了黔革的嚴重處分，失去了封爵和佐領的官銜，從王公貴人變為領幾兩銀子的閑散宗室，政治權力遠不及漢族小官史。1700年死去的父親又受到奪溢和降爵的處分，岳端的兄弟們也紛紛降職，他自己雖已無官爵可降，也不能不受到震動。家族和自己政治上所受貶損，使他認識到朝廷不可能成為他施展才華的場所了，他同皇帝的距離無法縮小了。岳端後來在一首《詠懷》詩中寫道：“回憶少年游，悅悅如隔世。美人不可接，思之形夢寐”以美人香草，比喻君王或者理想，是中國文學從屈原以來的一個傳統。政治上的失意使他很容易地看清了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醜惡。促使這位年輕的貴族、放棄了政治上的角逐，走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

岳端是一位天才早熟的作家，短短的一生中創作了數量、質量都相當可觀的作品。岳端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肅，寫了詩總是改了又改，編成集子更是選了又選務求精粹。沈季友在玉池生第一集詩序中說：“蓋自十餘年苦吟，所積翡翠 已染千番，止存數百首，佳句可耽。被刪汰的詩竟有十之六、七，可見標準很嚴格。其的詩集總名《玉池生稿》，現存有兩種版本，一種是他生前於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刊行。其中包括《紅蘭集》八十一首；《蓼汀集》（卷一，八十一首；卷二，五十三首，聯句一首）；《出塞詩》四十三首；《無題詩》三十首。最後附顧卓《雲笥詩》、朱襄《織字軒詩》。第二種版本是玉池生死後他侄子德普所輯，其中除原來印行的四種以外，增加了後來寫的四種：《就樹堂集》四十首；《松間草堂集》卷一，六十八首；《松間草堂集》卷二，五十五首；《題畫絕句》八十首；《桃坂詩餘·桃坂填詞》詞十二首曲九支。抽除原附顧卓、朱襄的詩以及序跋中戴名世的一篇序言，重新印行。為玉池生詩集作序跋的有姜宸英、陶之典、顧貞觀、蔣景祁、朱襄、沈季友、林鳳岡、方正、周彝、程斯庄、汪士、毛奇齡、陶煊、錢名世、柯煜、戴名世、博爾都、龐塏、王源等人。

錢名世說：“紅蘭主人以詩雄數年”，玉池生自己也說：“詩卷年來到處行，人間浪得一時名”。這位只活了三十五歲的滿族詩人在二十年間，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對美的追求，全部譜寫進他的作品中了。

詩歌內容

（一）玉池生生活在顯赫富有的安親王府中，過著豪華的貴族生活，他的詩中很自然要有許多貴族生活的反映。他的許多詩中描繪的是貴族生活的場景，王府中白玉階墀下的風花雪月。如《望夜同十五兄亦軒暨周之樞看月》：

蟾光流艷滿階墀，寂寂清宵漏下遲。銀燭煎熬金鴨冷，畫闌迢 玉繩移。無端素影穿簾處，卻報深愁坐榻時。悵望幾回生百感，桂輪人事共盈虧。

“階墀”“銀燭”“金鴨”“畫闌”點染出富麗的堂廳，夜深人靜之時，燭 香消，清艷的月光，給這金屋華堂蒙上一層凄清色調。坐卧其中的貴族少年，心頭卻籠上愁云：人間的一切都和月亮一樣，不能總是十分圓滿。也許有人把這種感傷說成是貴族階級精神空虛的表現，或者是封建貴族階級沒落之中的悲鳴，也都未嘗不可。不過這首詩的確 反映出這位貴族少年精神上的苦悶。結合另一首《詠庭前草》詩就會理解詩人對質樸自然的渴望是同他對富貴生活的厭膩分不開的：

不耘庭際草，任共石階齊。雨過叢叢綠，風來葉葉低。煙濃迷粉蝶，根賴托香泥。野色當窗見，心同野外。

當然這種自然的野趣，只是貴族生活的點綴。

（二）在玉池生的詩歌中，並不缺乏描寫人生困苦和仕途艱難的內容。這些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和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鬥爭。

玉池生寫過多首以《行路難》為題的樂府詩：

樽有旨酒須盡歡，案有嘉 且飽餐，聽我抵節歌此曲，曲終恐君憂思攢。今古人生寄一世，人世艱危千萬端。天梯石棧行蜀道，為珠薪桂居長安。居大不易行路難！乘桴浮海波浪寬，凌風奮起無羽翰。

一個家貲萬貫、錦衣玉食、不問米價的貴族王子，居然也想到了“米珠薪桂”和居長安的難處了。玉池生有不少南方籍的窮朋友，如林鳳岡、沈方舟等人，從南方來到北京，不但沒有謀求到出路，在京城的生活都很難支持，落得個窮愁潦倒，又不得不離開京城。人誰不嚮往更廣闊的天地呢？可是沒有可以憑藉高飛的翅膀，很難脫離這個苦難的世界。想居 不易，想走不能，真是難！

其次一首：

勸君莫之晉，晉國不容廉潔人。貪天之徒常自保，介子登 山遭火焚；勸君莫之楚，楚國放逐正直客。讒諛之輩日競進，屈子入江遭水溺。其餘他國亦皆然，胡為遠遊不言旋？君乎，君乎！莫恃己賢。請看亞聖孟夫子，不遇魯侯空怨天。

普天下沒有一塊公正的地方，走又能走到那裡去呢？北方的晉國不容廉潔的人，介子推那樣耿介之人被燒死，而貪天之徒卻能長長保富貴；南方的楚國也是一樣，正直的人受迫害，阿諛讒佞之輩一天比一天得幸。別的地方也是如此，又能走到那裡去呢？你呀，也不要自以為有本事，請看那位第二號聖人孟夫子，得不到君主的賞識，還不是徒然地埋怨天老爺罷了。矛頭指向最高的統治者和整個的社會。黑白顛倒，奸佞當道，廉潔正直的人到處受害。說這首詩是憤世嫉俗之作，一點不過分。

第三首《行路難》歌：

君不見李青蓮，賀監目之為謫仙。一朝立進《清平調》，沉酣睥 君王前。才士得志何足慕？但嗟舉世無人憐。我將上禱帝天皇，封書直達玉幾邊。願求賀監生今世，並賜金石之長年。雙眸炯炯如日月，千古萬古識才賢。此言空咄咄，此志量難全。行路難，固宜然！

詩人希望推薦李白的賀知章能活在“今世”“千古萬古識賢才”，然而這隻不過是幻想，沒有識賢才的宰相，自然找不到求仕的門路。在玉池生的時代，薦人之路由權相明珠等人把持，有人說他門把天下的官都賣完了。沒有銀子是很難擠進仕途的，玉池生這首詩就是針對這種情況而寫的：

另一首收在《蓼汀集》中的《行路難》，則集中形容了仕途艱難的程度：

行路難，行路難，山有萬仞之，水有千丈之波瀾。上有豺虎踞；下有蛟龍蟠，況有林木森森百里寬。日光月光射不入，老魅夜叫青 寒。人從此中來，焉得常平安？行路難，行路難，此間之山非，此間水淺清而澈。朝騎金勒馬，暮棹沙棠。鬼魅不到龍虎絕，坦然大路無鏊 凸。此中之難不可說！

前半部詩盡量 陳行路難，以映襯後半部“朝騎金勒馬、暮棹沙棠”仕途的艱難，難到不能說也不便說的程度。可見這期間的種種不是語言所能形容的。玉池生雖然沒有認真做過官，但是他畢竟是處在統治階級上層之中，對於朝廷中的情形比較了解，清初滿大臣之間的傾軋是很酷烈的，康熙親政，首先殺掉鰲拜一夥，又免除了一些議政王。此後經過平定三藩，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和，而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日益突出。朝廷中明珠為首的一夥，與索額圖為首的一夥，明爭暗鬥。先是索額圖失寵，接著明珠也被貶為內大臣。在治河問題上，立太子問題上，各派角逐非常激烈。玉池生父親的升沉、他自己的再遭受貶抑，都使他對這種角逐產生了憎惡。玉池生還用寓言的形式寫了一首名為《蟻子戰》的詩，用螞蟻之間的爭鬥揭露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情形。最後詩人一筆點明：“吁嗟乎！物類蟲最微，蟲中蟻更賤，彼性尚貪而好殺，宜乎人情之不善！”用螞蟻的“貪而好殺”來比喻統治階級內部，朝廷袞袞諸公之間爭鬥所體現出來的封建統治階級的殘酷的階級本性，可以說是入木三分了。

應該怎樣對待這充滿血腥爭鬥的仕途呢？玉池生的一首《競度曲》回答了這個問題：

才人自古多酒徒，獨醒只有屈大夫。屈大夫將胡為乎？不從漁父諫，甘受朝臣誣。我雖知此是寓言，終投湘江何其冤！湘江萬丈波濤惡，中有 黿鼉蛟龍與鯨。直將大夫身，橫爭肆吞嚼。君不見，今人造龍舟，喧騰鼓吹吊中流。猶為大夫沉角黍，水族依然爭未休。吁嗟乎！世途不可處，水底不可留，我勸大夫一杯酒，庶幾醉鄉還可游。

這就是玉池生政治態度。既然不被朝廷見容，明知世途不可處，就不必參加紛爭，認可在詩酒中了此一生，對當權者 取不合作的態度。從來人們認為屈原雖然受到讒謗，仍然鍥而不捨地企圖勸說楚王，有人說他至死不悔地忠於君王。康熙皇帝就曾經向朝臣們講解過屈原作品的意義就在於忠君。玉池生卻不這麼看，他認為甘受朝臣誣是不值得的，投江也是冤枉的。敢於明白地說出不準備像屈原那樣，受到迫害后仍然忠心於朝廷和君王，這也是需要有些膽氣和豪情的。

（三）玉池生詩歌的第三方面的內容，是四十多首邊塞詩。這主要是赴蒙古駐防期間所寫的《出塞集》。此外，也還有一些，但是不多。有人誇獎玉池生的詩具有李白、高適、韓愈的詩風，就指這部分作品。玉池生融古今邊塞詩於一爐，既有關於邊塞獨特風光和草原風土人情的描繪，也有徵夫的鄉愁和閨人的清怨。有些詩如果不是身臨其境是很難寫得出來的。

秋風落日平沙晚，身倦馬疲前路遠。四野蒼茫不見人，碧天如覆琉璃碗。

——《途中口號》

這首小詩中“身倦馬疲前路遠”，很好地概括了沙漠上行人的苦況，天色已晚，四面望不見人煙，視野之內，別說山，連一棵樹也沒有，仰 望碧空，猶如一隻琉璃碗倒扣下來，看不見的束縛，包圍著這一小撮行人，空氣又乾燥又氣悶。琉璃碗的比喻新穎貼切，既是邊塞特有的景象，又符合行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上人們又疲乏又 煩悶的心情。

落照大荒紅，無林四望通，雁迷沉暮靄，犬誤逐驚蓬。草禿人炊糞，天昏鬼哭風。他鄉難作客，況是此鄉中。

——《漠北》

漠南斜路落紅曛，風疊沙紋學水紋。去日野花猶爛漫，歸時病葉亂紛紜。老蛇升樹纏虯干，孤雁摩天負鶴雲。尚在秦關千裡外，吾鄉音信故難聞。

——《漠南》

這是兩首描繪大漠南北風光的詩，著意刻劃了沙漠地區的荒涼。“無林四望通”與“風疊沙紋學水紋”兩句詩，把沙漠上的特殊景色抓住了。然而兩地又不盡相同，漠北荒涼少人，偶然傳出的犬聲不過是它把蓬草當成了來人。炊牛糞是當地的習貫，說成“草禿人炊糞”就增加了荒涼感。漠南偶爾可以見到樹木了，然而並不可以親近，“老蛇升樹纏虯干”。兩處都出現了雁的形象，漠北的雁是在蒼茫中向下覓尋 息處所；漠南的雁則高高地飛在天上了，這也是反映了詩人從漠北回到漠南時心情畢竟更開朗一些。詩中荒涼凄慘的沙漠景色與辛苦愁悶的行役人的情緒是協調一致的。在表現沙漠凄慘的風光的同時，我們驚喜的發現，詩人居然把目光投向了普通的蒙古人民？一位青年牧人。

中逵薄暮見元胡，的 雙瞳青亞姑。閑把牛羊牧衰草，跏 趺漫唱《小單於》。

——《塞上》

傍晚，草原漸漸沉向蒼茫的暮色之中，詩人走在縱橫交錯，伸延無窮的大路上，見到一位成吉思汗的後裔——蒙古族牧人。牧人有一雙熠熠放光的瞳子，像藍寶石（青亞姑是一種藍寶石名）一樣，清澈晶瑩。孟子說：“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年輕、機敏、善良都從俊美的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僅僅是一雙眸子，再無更多的筆墨了，一幀生動可愛的肖像就在讀者的想像中凸現了出來，是點睛之筆，更是神來之筆。牧人聽任牛羊隨便啃嚙地上已經枯萎了的野草，自己卻悠閑自得的盤膝而坐，口裡唱著世代流傳的蒙古民歌?《小單於》。好一幅“草原牧歌圖”！短短的四句詩，把環境和人物、生活和情感，刻劃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不由人不驚嘆作者摸捉美的慧眼和表現美的腕力。古今歌唱草原的詩歌，自然要首推斛律金的《敕勒歌》了，而玉池生這首描寫蒙古地區見聞的小詩，正是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背景上，添進了具有濃厚民族特色的蒙古牧人和他的歌聲，體現了邊疆地區獨特的民族風情和文化。

（四）友誼在玉池生的一生中佔有很重要地位，在他的詩中，表現友誼的篇章最多。最能表達他對朋友的深情的是這首《送林鳳岡歸石 》：

我愛林鳳風，詩中多奇氣。跋扈飛揚莫可當，雲龍風虎應不啻。使我懣然心服，肅然心畏。既見林君之為人：豪俠尚義，形容精古，辭鋒 利。因與之交，又蒙不棄。人生重友，鳥鳴 求類。吁嗟乎！世上由來多別離，一朝辭我將南歸。盡日徘徊 難作別，河橋折柳相依依。我聞君家故山山水奇，羅浮石 高 崔巍。君有故園樂，我與故人違。但為一身掛朝衣，渾如良馬籠金。徒抱 山志，悵望生欷。君去入深山，深山有仙叟，君當再拜求，妙訣或者有。若道山可移，為我驅羅浮石 使北走。我得 名山；君能見故友。日夜同詠吟，日夜同杯酒。從此休更別，相期老田畝。

“人生重友，鳥鳴求類”，友誼是符合人性的一種感情的結合，朝廷的官職則是對人的束縛。“一身掛朝衣，渾如良馬籠金”。詩人雖然是位“掛朝衣”的貴人，卻懷抱“山志”，所以能與詩中有“奇氣”，為有“豪俠尚義”的草萊平民結成深厚友誼。一旦要分離時依依惜別。詩人忽然產生浪漫的奇想，希望朋友求得仙方把朋友家鄉的名山羅浮石 搬到北方來，好讓自己也能 息其中，實現與朋友“日夜同詠吟，日夜同杯酒”的願望，那時再也不分離了，彼此遠離朝廷束縛做一對自由的老百姓。這首詩是友誼的讚歌，也是詩人愛慕“豪俠尚義”的貧士、厭惡朝廷政治的宣言。玉池生做為皇室成員，不經皇帝特別差遣不可以走出京城，沒有可能去遊歷祖國的名山大川，這對一位詩人和畫家是極大的遺憾。借這首送別詩玉池生說出了“朝衣”對他的束縛，表達了想擺脫這種束縛的願望。

玉池生非常善於抒發對朋友的離別情緒，常常把朋友的思念表現得纏綿悱惻，在他的《無題》詩中有許多是歌唱友誼的：

白雁孤鳴度紫氛，故挑孤客感離君。青青滿地王孫草，薄薄一天神女雲。人去始知春寂寞，書來仍見意殷勤。樹梢葉細陰還少，不礙紗窗漏夕曛。自向春風感離別，春風觸目總堪悲。迢迢阻隔三千里，日日相思十二時。獨我為君能若此，知君懷我亦如之。無窮言語無窮恨，縮作紅箋一首詩。

（五）玉池生是一位生小多情的人，在他的詩中，反映愛情和婚姻內容的篇章自然不少。如這首《難忘曲》：

春風軟無力，幽蘭泣香露，不語倚庭柯，寂寂白日。憶得昔年時，花下一回顧，笑更無言，珊珊去不住，羅袂何飄飄，輕塵送微步。立久凝眸。恍若隔煙霧。一遇復再遇，此後情無數。自從生別離，十年共朝暮。昨夜夢翩翩，相愛還如故。宋玉已淪亡，倩誰為之賦？

這首詩是回憶與一位戀人從初次相見，到互相愛戀，到離別，最後是夢中相見的過程，尤其初次相見時的情景很是逼真。另一首《相逢行》也有這種特點：

“相逢不敢話離愁，半避嫌疑半避羞。見我故推還未見，背人濃哭一回頭。”

這詩很好地表現了一位女子在公開場合與戀人相逢的神態。

玉池生還有兩首寫新婚之初，新娘嬌羞之態的《催妝》、《卻扇》詩，也都只用了寥寥數筆就將人物的情態傳神的刻劃出出了。他在塞外時寫給妻子的幾首詩，更是充分地表現了對妻子的愛和體貼之情。如《得家書》、《封書寄內》、《歸家》等等。玉池生的第一個妻子婚後病逝，在眾多的《無題》詩中，有些可能是思念妻子的作品：“細細蕭蕭灑薜蘿，一春腸斷更聞歌。桃花狼藉紅應減，燕子涼語倍多。堪嘆三年成幻夢，可能七夕渡明河？蓬山咫尺非關遠，牢合金魚奈爾何。”

最值得稱道的是玉池生出塞時，採訪到一個蒙古族愛情故事，並把它寫成一首長詩。故事記述了距離喜峰口北二百八十里，首旁有一座山，名“飛”，峭如壁立。明萬曆年間，有一個蒙古酋長叫克什各兔，春天陪著妻子登 瞰眺，妻子忽然目眩墮於 下，酋長悲不自勝也縱身跳下 下。人們傳說他們飛 而去。玉池生聽說后非常感動，寫了一首《飛 歌》把這個充滿悲劇的愛情故事記錄下來：

君不見，道旁飛 含紫翠，野花如錦春工織。胡姬十五愛踏青，力不勝嬌身似醉。兒家夫婿右賢王，閑從出郊日嬉戲。水明沙軟東風香，人並玉肩馬並轡。更擬探奇作勝游，登臨憑虛以下視。腳踏石徑古苔破，手曳雲蘿小花墮。那知天地護靈陶，山鬼運丸神作祟。目光忽散心動搖，鬢雲歷亂衣飄飄，即欲牽援不可得，效取飛仙降赤宵。夫婿一慟崩五內，激念從前舊恩愛。翻身亦投萬仞間，生不成雙死作對。我來見此峰巒奇，復聞鳥雀聲聲悲。駐馬偶命譯相問，千逼萬詢始言之。胡有知為尊者諱，乃是中原禮所宜。我亦因之長吁戲，何如古來連理枝？

妻子墮崖，丈夫殉情也跳下去，也許並不值得歌頌。但是玉池生祖、父輩生活的女真部落的風俗，丈夫死了，妻子要殉葬的。在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制度下，部落首領死了，殉葬的不止一個女子。相反，妻子死了，丈夫殉情的事卻絕無僅有，他們往往再娶上幾房。這位克什各兔酋長為愛情而死，“生不成雙死作對”，故而使這個悲劇故事具有了衝破尊卑界限、男女平等相愛的意。封建社會裡，貴族階級一般是把女人當成玩物或奴隸的，奴隸為主人而死是理所當然，主人卻不會為奴隸貢獻一根毫毛。愛情和婚姻往往表現為男子一方為權利，女子一方則是盡義務。玉池生敢於歌頌這位為女人殉情的酋長，也是一種超塵拔俗的表現。說明他認為男女對愛情都應該是專一的。

（六）玉池生詩歌的另一類內容是題畫詩和詠物詩。他有整整一卷題畫絕句，其也集子中也時有題畫詩。玉池生的題畫詩的特點是不單純歌詠圖上的景物，而是借題發揮，有所寄託。

玉池生的朋友陳於王（健夫）有一幅出自當名畫家龔半千（龔賢）手筆的《小隱圖》。玉池生為此圖題了一首詩：

半千龔子老畫師，生綃半幅煙雲染。不因川澤與丘陵，頃刻巍峨復瀲灧。自言此地可隱居，水不波兮山不險。君不見，我之友人陳健夫（於王），少年足跡歷五都。豈少名山與勝水，不堪健夫隱其軀。健夫歸來與我游，浮名浮利何足趨？漢家人物皆為狗，孔門賢者皆是愚。健夫兮健夫，仙人昔日隱於壺，我將與子隱於圖。

這首詩不僅就畫中景色道出了畫師的風格，而且引申開發下去，把封建朝庭中趨名逐利的人物痛罵一頓，並把“孔門賢者”也捎上了。當時的康熙皇帝一貫以尊孔崇經自居，這一時期正是他逢人便問是否讀過《性理大全》的時候。玉池生卻在這裡說：“孔門賢者終是愚”，豈不是同皇帝唱了對台戲？就題畫詩來說，也是別開生面。隱者，本身就是不與當權者合作的人，玉池生所題詩的內容完全符合《小隱圖》的畫意。其餘如《題老子圖》，《題禹之鼎卜居圖》，都有類似的寄託。

在詠物詩中有不少是寫花草的，如《虞美人》：“花中獨有美人名，瓣瓣渾如蟬翼輕。按拍婆娑能自舞，誰雲草木盡無情。”此外玉池生還有《西洋四鏡詩》分詠“千里鏡”、“顯微鏡”、“火鏡”、“多寶鏡”等，說明詩人已經接觸到西方文明的產物。但這些詩多是借題發揮，並非專意詠物。

詩歌藝術風格

關於玉池生詩歌的風格特徵，前人曾用《清新俊逸》（錢名世語）四字給以概括。比如這首《春郊晚眺次韻》：長堤一望夕暉斜，芳樹枝枝待暮鴉。西嶺生雲將作雨，東風無力不飛花。嬌鶯細囀留清晝，孤鶩徐飛帶晚霞。野客獨扶藜杖遠，柳蔭深處覓漁家。

這首詩一寫出來，“輔國將軍博爾都見而賞擊，喧傳都下”，玉池生也因詩中“西嶺雲生將作雨，東風無力不飛花”詩句，博得一個“東風居士”的雅號。清代比較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沈德潛評這首詩時說：“清揚圓轉。元人在薩照磨、宋子虛之間。”薩照磨即薩都剌，是元代傑出的少數民族作家。元人虞集稱讚薩都剌的詩“最長於情，流麗清婉。”這也正是玉池生詩的特點。

有人以為玉池生既然選孟郊、賈島詩為《寒瘦集》，他的詩一定是苦澀孤峭、又寒又瘦的吧？其實不然，儘管玉池生在《寒瘦集》序中說過：“寒者清而瘦者古，清古，詩品之極致也。”但是他本人的詩卻不“寒”也不“瘦”。請看下面這首詩：

月冷風輕短夢回，臨風倚月獨徘徊。鐘聲敲處腸堪斷，雁陣歸時花未開。對鏡每憂雙鬢改，燒燈空使兩心灰。闌干十二三更月，一笛春風怨落梅。

——《無題》

詩雖然寫的是月冷心灰，凄情凄景，但是作者寫了許多內容，牽涉到的景物很多：月、風、夢、鐘聲、雁陣、花、鏡、燈、闌干、笛聲等等，人物的姿態、心態也頗多變化。無論如何不能把這種婉轉 陳、窮極形態的詩歸入寒瘦一類的。玉池生最親密的朋友朱襄評論玉池生的詩“體制溫厚而豐麗”。玉池生自幼喜歡李商隱，“平日積勤西 詩”，他甚至採取李商隱詩句“玉池荷葉正田田”而自號玉池生，大家知道，李商隱號玉溪生，其追慕之情可以想見。出於對李商隱詩的摹仿，他一氣寫出三十首《無題》詩，極力摹仿李商隱詩抒情婉轉曲折，構思工巧幽深，語言清麗流暢的特點。玉池生的詩在縟麗之中有所寄託。又因為感情真實的特點，所以使人覺得清新而不粉膩。例如《詠蕉》詩：

颯颯西風寂寂秋，芭蕉斜覆短牆頭，芳心不展終何為？綠扇環遮總是羞。窗映日光無限碧，月明庭院幾多幽。不宜最是絲絲雨，一點聲中一點愁。

不僅起句與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近似，精神風貌也很像李商隱的詩。這種風格的詩，主要包含在《紅蘭集》、《蓼汀集》、《無題詩》之中。

姜宸英《玉池生稿》序中評玉池生前四集詩：“有體兼濃嚴清逸者，義山、致光之遺調也；親情激昂，飈馳喘發，而不可遏抑者，鮑明遠之宕軼、高達夫之悲壯也。”的確，玉池生的詩不僅有 嚴清逸的部分，也有慷慨悲壯的篇章。可以說婉約豪放兼而有之。如《出塞詩》中的幾首長詩《喜峰口》、《宿三屯營望景忠山》、《出塞曲》、《入塞曲》等等。尤其是喜峰口》一詩最為奇崛跌宕，詩人把塞外那種山川雄而不秀，風氣慘而不和的特點，描繪得有聲有色，奪人心魄：“樹倒填山徑，泉飛度石樑。荒榛巢烏雀，斷岸牧牛羊。毳 朝含凍，鬼燈夜吐光。”“草蟲鳴翅股，麝曬臍腸。霜冷弓添力，風高雁失行。呼鷹穿古木，飲馬鑿平岡。行獵飛雕羽，合圍縱鵠倉。蛇驚尋入穴，猿戲見人藏……”，讀此真使人感到凄風入骨，肘腋生寒，篇幅所限不能全引，讓我們再讀兩首慷慨悲壯的詩吧：

馬首出秦關，舉目見胡山。迢迢數千里，只此一步難。悲風號四野，愁雲塞兩間。烽火滅，金鼓閑。吁嗟乎！當日劉郎空黷武，大漠依然復入虜。徒下輪台詔，剩有茂陵土。茂陵林木 歸鴉，中原今亦非漢家。二人成衛霍，萬眾成胡沙。我從沙上行，能無弔古情！幸非征戍客，辛酸稍覺輕。

——《出塞曲》

城上黑雲屯，城下白晝昏。嚴霜凋樹葉，驚飈卷蓬根。客為風霜苦，詎可以勝言！眼飽胡中景，心飢塞上門。入門異所見，草木綠猶存。一壁分造化，兩地各寒暄。首辭朔漠，迢迢歸故園。雖尚饒道路，道路是中原。

——《入塞曲》

清人王源談他讀過玉池生《出塞詩》以後的感覺：“奇情灝舉，清音朗激，如置身寒空俯萬里，涼風颯颯起天末；如鳴琴夜秋，林階蟲互答。如太白、昌谷、嘉州合為一人，而與之晤言於一室。”比起來汪士 的評價更平實和恰切一些：“窺其詞旨，大略造平淡於絢爛之餘，發 纖於簡古之內。至於出塞之詩，其音慨以慷，無題之作，其詞麗以則，靡不各極其妙。”朋友的評價意在鼓勵，有些地方難免有過譽之嫌。

玉池生中年以後，漸漸地不滿意於 嚴綺麗之作，選了《寒瘦集》以後他說：“與其輕也，寧寒；與其俗也，寧瘦。”似乎要矯妄過正，一洗富貴氣、鉛粉氣。在削爵處分以後，學習白居易和元稹的詩風，一反從前的 麗之中寄託纏綿情思的風格，開始直白地說出感受：“為歡但恨夜偏短，失志應嫌身亦多。且自學元還和白，任人說我不如他。”這種嘗試多表現於《就樹堂集》中。不過玉池生很快就發現，這類詩容易流於“輕俗”，他說自己寫的《步元微之五首》與《和白居易五首》是：“放言十首裁成后，輕、俗平分可奈何！”玉池生對詩歌風格的進一步探索，是與自己的思想和心境變化緊密相關的。我們在介紹玉池生生平時已經談到，經歷滄桑之後，玉池生思想上同一千二百年前的陶淵明產生了共鳴，他的詩最後轉向了質樸沖淡，他自己對這變化是很清楚的，元白不能使他滿意，轉而“妙手思陶謝，幽懷慕阮嵇。關心五字句，托足跡一枝。”這種變化在《松間草堂集》中最為明顯：

園居廓無求，兀坐形塊鞠。晝行畎畝間，夜歸事竿牘。撰文極巧思，世人多拙目。擱筆長太息，登高瞰平陸。春從地底來，潛作枝頭綠。年光俄見還，男兒猶刺促。

——《園居》

總的看來，玉池生的詩歌是豐富多採的，前期清婉奇麗與慷慨悲壯兼而有之；後期由平實趨於沖澹質樸。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玉池生的詩也深受他那個時代詩壇風氣的影響。清初詩風尚未完全擺脫明人的陋習，在宗唐和宗宋之間爭論不休，從而忽略個人風格的創造。玉池生是宗唐派，陶煊說他少年時“常丹鉛漢、魏、三唐之詩”。納蘭性德曾經批評過清初詩壇上的不良風氣：“十年前之詩人皆唐之詩人也，必 點夫宋。近年來之詩人也，必 點夫唐，……矮子觀場，隨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寧不悲乎！”（《原詩》）我們沒見玉池生有 點宋詩的言論，但是他刻意模仿唐人的痕迹是極明顯的。他學李商隱，學李白、高適，學白居易、元稹。這種刻意學習前人的弊病，顧炎武曾經在《與人書》中有所議論：“君詩之病在於有杜，君文之病在於有韓、歐。有些蹊徑於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斷不能登峰造極。”嚴格地說，玉池生的詩並沒有擺脫這種束縛。但是對於進入中原不久的滿族人，玉池生的詩能達到如此地步，可以說已經完成了學習掌握漢族文學創作樣式的目的了，後人對他不能過苛的要求。玉池生的詩仍不失為滿人中的漢文學創作佳品。

岳端所作詞數量不多，《桃坂詩餘》中僅有九首。下面這首《蝴蝶兒·秋夜》可為代表，足見其在這方面也是當行裏手。

秋雨晴，嫩涼增，可堪無寐枕蟄聲，三更到四更。几上孤燈盡，床頭隙月橫，寸腸中有萬愁生，終宵夢不成。

《桃坂填詞》中有十二支曲子，估計玉池生所寫曲子決不止這些，他死後人們只搜得了這些而已。在歌曲音樂方面，玉池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習作不會少，也許不甚中意的多被淘汰了。明清傳奇皆以南曲為主，南曲用韻以南方語音為標準，有平上去入四聲。玉池生是北方人，沒有語言和音樂方面的功底是不易寫好南曲和傳奇劇本的。因此我們說玉池生在音樂和戲曲方面頗有造詣。他自己家中養有戲班，有名的歌手樂人曾經是他的座上客。著名的兩位戲曲巨星孔尚任與洪 都是他的契交好友。孔尚任有一首《聽樊花坡琵琶》詩，即描寫在玉池生家中聽曲的情形：“侯王宅第月輪高，銀燭金樽賞鳳槽”。孔尚任譜寫《桃花扇》時，得到玉池生供養的樂人的很大幫助。《桃花扇本末》記載：“前有《小忽雷》傳奇一種，皆顧子天石代予填詞。餘雖稍諳宮調，恐不諧於歌者口。及作《桃花扇》時，天石已出都矣。適吳人王壽熙者，丁繼之友也。赴紅蘭主人招，留滯京邸，朝夕過從，示予以曲本套數、時優熟解者，遂依譜填之。每一曲成，必按節而歌，稍有拗字，即為改制，故通本無聱牙之病。”

岳端自己曾經創作一部戲曲作品，名為《揚州夢傳奇》。王國維《曲錄·傳奇下》：“揚州夢一本全集本譜老子尹喜事。國朝慎郡王撰 王諱岳端字兼山號紅蘭主人，安和親王第三子。”“慎郡王”當是“勤郡王”之誤。玉池生的《揚州夢》劇本寫出以後，曾經公開上演過。孔尚任在《燕台雜興三十首》中有一首就是記載這件事的：

壓倒臨川舊羽商，白雲樓子碧山堂。傷春未醒朦朧眼，又看人間夢兩場。

孔尚任還在此詩附註中說明：“玉池生作《揚州夢傳奇》；龍改庵作《瓊花夢傳奇》，曾於碧山堂、白雲 兩處扮演，予皆見之。”據說這是甲戌后三年的事，大約在康熙三十六年春天。孔尚任說這兩部傳奇，壓倒以“臨川四夢”著名的明代戲曲家湯顯祖的劇本，這當然是一種比擬的說法。不過可以證明這兩齣戲，在當時上演產生過一定的影響，劇本有一定的藝術水平。《長生殿》的作者洪升，是玉池生沒見面的朋友，在《揚州夢》卷首序中說：“……前歲門人沈用濟，自都下歸，盛稱岳端所撰《揚州夢》院本，詞工律細，擅長旗亭。今年庚辰（康熙三十九年）夏五月，吳中顧卓來，持此見示。升披 窮日夕。其寫杜子春豪盪窮愁，備極佳致。至老聃兩番贈金，與三藏以酒色化三子事相類。蓋人生快意一過，即興味蕭然，惟未得者想慕之焉耳。老聃鍛煉杜子春備極幻境。末云：‘六根已充，愛根難割’嗟呼！浮生天地間，微妙牽纏，為入道之障礙；愛河流浪，難涉仙都，職是故也。撰此者，殆即子晉後身，吹笙跨鶴，遊戲人間，現神仙身，以填詞為說法。升安得旦暮遇之？”這位戲曲界巨子，如此推崇《揚州夢》一劇的內容、思想、藝術技巧以及作者本人，足以證明這齣戲是很不錯的。玉池生本人對這齣戲也是頗為得意的。查為仁《蓮坡詩話》記載：“宗室紅蘭主人岳端，嘗自製《揚州夢傳奇》，遍招日下諸名流賞之。有少年王生善集唐，即席詩成。結句云：‘十年一覺揚州夢，唱出君王自製詞。’主人大喜，以黃金十四鋌、白玉 三奉酒為壽。曰：‘一字一金也。’生受酒，以金分給梨園。曰：‘同沾君春’”當日演出的熱鬧場面，以及作者對演出的滿意神態，可以想見。

岳端的繪畫作品，比起他的文學創作，毫不遜色，在清代畫薄中佔一席地位，《八旗畫錄》引《畫微錄》謂岳端“畫山水瀟灑縱逸，類八大山人，墨蘭得元人之秀致。”我們從眾多題畫詩中看到他似乎更熱表於畫花鳥蟲魚，山水畫不是很多的。《帶經堂詩話》張宗楠附識中說：“昔於楠玉山房見畫扇花鳥，設色淡雅，致有生趣。先君命之曰：此衰時京邸所獲，紅蘭主人筆也。”金值《不下帶編》記載：壬舞、癸未間，紅蘭親圖瓶花一幅，賜寄吳子尺亮悼於瓶花齋，風致天然，白描神品。尺堯錢塘才士，齋其新築也。予與尺兔三十年契好，常得游息於此。仰娣斯圖，襖深天際真人之想。”岳端畫技之高妙，於此可見一斑。他早年畫過五色金粉蝴蝶，大約擅工筆彩繪，應後來卻傾向於寫意畫了。他早年擅畫蝴蝶，有一次他畫了《羅浮蝴蝶》，詩社的朋友們聚集在徐蘭寓所中紛紛題詠。博爾都的詩中說：“‘妙技屬滕王，描成彩翼張。水衣搖草色，翠鬣掠花香。淡掃秦台粉，微舒漢殿妝。……”孔尚任的詩說：“……織金縷翠雙團扇，雲霞星斗纏虹霓。繽紛一天花散片，此時蝶夢難端倪。腸中早有五彩筆，滕王舊譜何堪攜……”似乎畫的是工筆彩繪，但是到後來變為多作寫意畫了。正如題畫詩中所說：

興來勾染翡翠鳥，狂發塗抹芙蓉花。古人行草常連楷，工寫相兼亦不差。

——《翡翠芙蓉》

曾聞詩膽大如天，請看狂生信亦然。亂點葡萄十數個，只求神似不求圓。

——《葡萄》

狂夫作畫未曾難，一瞬工夫數筆完。單寫魚兒不寫水。詩中自信有波瀾。

——《魚》

這種畫風和朱耷那種“白眼向人”的魚、鳥也許不無類似之處。從粉膩的蝴蝶到“只求神似不求圓的葡萄，玉池生的畫風的變化，與他的遭遇有關係，也與藝術家審美觀念的轉變有關係，同時又與他的詩風演變同步相趨。

其可稽考的畫作多至百幅以上。

做為一位早期的滿族文學家藝術家，玉池生已經出色地完成了歷史賦予他的使命。這位努爾哈赤的曾孫，在短暫的一生中，用他手中的筆墨，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知高出他所厭惡的“名利場” ？封建政治多少萬倍的藝術世界。他用生命和心血培育出來的藝術花朵，不僅僅屬於他自己或者他的民族，而是他留給中華民族的一份優秀遺產。

岳端在愛新覺羅皇室中，以“首倡風雅”著稱。他無視民族和階級的軫域，廣泛地結納東南名士，被譽為文壇上的“奇人”（厲害）。他本人在詩歌、繪畫、音樂、戲曲等方面的造詣，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著名詩人王漁洋、大戲曲家孔尚任、洪升等對玉池生多有推崇。近人鄧之誠先生在《清詩紀事》中評價玉池生：“是固一代宗潢之秀。後來無及之者。即較之江南耆宿，亦足自樹一幟也。”可見玉池生不僅在清宗室詩人中獨佔鰲頭而且是清代詩壇上、畫壇上以及戲壇上頗外盛名的行家裡手。

祖父：阿巴泰，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七個兒子。安樂郡王岳樂子。崇德元年(1636)封饒余貝勒，八年授奉命大將軍伐明，破山東、河北共八十八城。順治元年(1644)進封為饒余郡王。

父親：岳樂，阿巴泰第四子，初封鎮國公，順治六年封貝勒，八年爵號改安郡王，十四年進為安親王。一生軍功頗多，尤以平定三藩之亂為最著，在班師回京時，康熙帝於盧溝橋南二十里行郊勞禮，給予隆重地迎接。岳樂於康熙二十八年卒，生前的境遇相當不錯。但到了康熙三十九年，被貝勒尼諾彈動，追降為郡王。

母親：赫舍里氏是輔政四大臣之一索尼的女兒，舅父索額圖曾是康熙親政初期的權臣。

岳端無論在詩歌、繪畫、音樂、戲曲諸方面的造詣，都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在清初文壇上頗有名望。是康熙年間一位學有成就的詩人和畫家。有詩集《玉池生稿》（內含《紅蘭集》詩81首、《蓼汀集》詩135首、《出塞詩》43首、《無題詩》30首、 《就樹堂集》詩40首、《松間草堂集》詩 123首、《題畫絕句》80首、《桃坂詩餘·桃坂填詞》詞12首、曲 9支），戲曲《揚州夢傳奇》，以及繪畫作品逾百幅；同時，他還選有唐代詩人孟郊、賈島的作品集《寒瘦集》。

岳端一生和漢族文人交往頻繁，過從密切。幼年安和親王即延請吳江文人顧卓、無錫文人朱襄為其教習，打下紮實的漢文基礎。成年後廣與漢文人交遊，“納交東南名士殆遍”。與同時代的洪升、孔尚任等均有交誼。

漢族的許多文人名士，都和他交上了朋友。岳端身為宗室貴族，為了藝術的長進，一點架子也不擺，常常帶著自己的作品，四處討教。在他的友人裡面，既有名噪一時的大作家，也有許多地位卑微又滿腹才華的落魄文人，他們結成詩社，飲酒唱和，切磋文章。當時，正值著名的戲劇家孔尚任在京做國子監博士，孔邸是岳端常去的地方，二人的友情也十分深厚。有一回，孔尚任的母親過生日，許多人都去祝壽。按照當時的規矩，貴為貝子的岳端是絕不可以出現於這種場合的，無奈，他差人送去了一幅親筆所繪的作品，並在上面題寫了一首情深意永的詩：“孔君與我交，詩文兼道義。孔君不挾長，我亦不挾貴。賢母屈古稀，華筵騰鼓吹。同人共稱觴，獨我不能至。畫此長春花，取此長春意。”

對待那些貧寒的漢族文人，岳端總是傾力相助。他的朋友、廣東詩人林鳳岡滯留北京時，得到了父親亡故的消息，為奔喪無路費而苦惱，岳端迅即贈款，又以詩送行，卻在詩中絕口不提資助之事。朋友袁士旦客死京城，岳端“捐三十金，棺衾始備”。一次在飲酒時，聽說朋友沈方舟已別鄉多年，因無盤纏而不能回去跟妻小團聚，他又慷慨解囊。所有這些，都曾在當時的文人們中間傳為佳話。

1698年，岳端28歲，他的貝子爵位又被皇上剝奪了。《大清實錄》記錄著康熙皇帝的有關諭旨：“固山貝子袁瑞玉池生，各處俱不行走，但與在外漢人交往飲酒、妄恣亂行，著黜革。”從這條諭旨中，可以想見，岳端不關心政務，不去有關公務部門行走做事，卻整日里跟與朝廷無關的漢族文化人過於密切地交往，終於惹惱了皇上。也許，他還在與漢族文人們的接觸中，被卷進了什麼案子里。

這回，岳端可是一降到底，成了“閑散宗室”。換了他人，大概要悲痛萬分了。可是，執著求索於文學藝術之路的岳端，卻以異常鮮明的決絕態度，面對著這場打擊。他在詩歌中高傲地表示：“野處忘城市，狂夫今更狂；酒兵終日練，詩債一生償！”果然，終其一生，他再也沒有回頭望一眼那令他厭倦的名利場，他更情願將全部身心獻給藝術的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