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齋詞話
清代陳廷焯撰詞學專著
《白雨齋詞話》 ,古代中國詞學專著。清代陳廷焯撰。《詞話叢編》用光緒刊本。有開明書店本,一九五九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校點本,一九八三年第三次印刷。一九八三年齊魯出版社出版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一九八四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手稿影印本十卷。
卷 一
引 言
詞興於唐,盛於宋,衰於元,亡於明,而再振於我國初,大暢厥旨於乾嘉以還也。國初諸老,多究心於倚聲。取材宏富,則朱氏[彝尊]《詞綜》。持法精嚴,則萬氏[樹]《詞律》。他如彭氏[孫遹]《詞藻》、《金粟詞話》、及《西河詞話》[毛奇齡]、《詞苑叢談》[徐釚]等類,或講聲律,或極艷雅,或肆辯難,各有可觀。顧於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竊不自量,撰為此編,盡掃陳言,獨標真諦。古人有知,尚其諒我。
國初群公之病
明代無一工詞者差強人意,不過一陳人中而已。自國初諸公出,如五色朗暢,八音和鳴,備極一時之盛。然規模雖具,精蘊未宣。綜論群公,其病有二。一則板襲南宋面目,而遺其真,謀色揣稱,雅而不韻。一則專習北宋小令,務取濃艷,遂以為晏、歐復生。不知晏、歐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將何極,況並不如晏、歐耶。反是者一陳其年,然第得稼軒之貌,蹈揚湖海,不免叫囂。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遠,似有可觀。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語於滄海之大,泰華之高也。
學詞貴得其本原
學古人詞,貴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終無是處。其年學稼軒,非稼軒也。竹垞學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徑於楚騷,非楚騷也。均不容不辨。
作詞貴沉鬱
作詞之法,首貴沉鬱,沉則不浮,郁則不薄。顧沉鬱未易強求,不根柢於風騷,烏能沉鬱。十三國變風、二十五篇楚詞,忠厚之至,亦沉鬱之至,詞之源也。不究心於此、率爾操觚,烏有是處。
詩詞不盡同
詩詞一理,然亦有不盡同者。詩之高境,亦在沉鬱,然或以古樸勝,或以沖淡勝,或以鉅麗勝,或以雄蒼勝。納沉鬱於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盡沉鬱,如五七言大篇,暢所欲言者,亦別有可觀。若詞則舍沉鬱之外,更無以為詞。蓋篇幅狹小,倘一直說去,不留餘地,雖極工巧之致,識者終笑其淺矣。
宋詞不盡沉鬱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鬱。宋詞不盡沉鬱,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諸家,未有不沉鬱者。即東坡、方回、稼軒、夢窗、玉田等,似不必盡以沉鬱勝,然其佳處,亦未有不沉鬱者。詞中所貴,尚未可以知耶。
張惠言《詞選》
張氏[惠言]《詞選》,可稱精當,識見之超,有過於竹十倍者,古今選本,以此為最。但唐五代兩宋詞,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澤《眼兒媚》、歐陽公《臨江仙》、李知幾《臨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漁父》五章,亦多淺陋處,選擇既苛,即不當列入。又東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詞敷衍成章,所感雖不同,終嫌依傍前人。《詞綜》譏其有點金之憾,固未為知己,而《詞選》必推為傑構,亦不可解。至以吳夢窗為變調,擯之不錄,所見亦左。總之小疵不能盡免,於詞中大段,卻有體會。溫、韋宗風,一燈不滅,賴有此耳。
溫詞祖離騷
飛卿詞全祖離騷,所以獨絕千古。《菩薩蠻》、《更漏子》諸闋已臻絕詣,後來無能為繼。
沉鬱含意
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又“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凄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又“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又“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皆含深意。此種詞,第自寫性情,不必求勝人,已成絕響。後人刻意爭奇,愈趨愈下,安得一二豪傑之士,與之挽迴風氣哉。
溫飛卿更漏子
飛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絕唱,而後人獨賞其末章梧桐樹數語。胡元任云:庭筠工於造語,極為奇麗,此詞尤佳。即指“梧桐樹”數語也。不知梧桐樹數語,用筆較快,而意味無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詞,故以奇麗目飛卿,且以此章為飛卿之冠,淺視飛卿者也。後人從而和之,何耶。
飛卿詞純是風人章
法飛卿《更漏子》首章云:“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此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次章云:“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樂之意。顛倒言之,純是風人章法,特改換面目,人自不覺耳。
溫飛卿《菩薩蠻》
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皇甫子奇詞唐代詞人,自以飛卿為冠。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自是高調,未臻無上妙諦。皇甫子奇《夢江南》、《竹枝》諸篇,合者可寄飛卿廡下,亦不能為之亞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後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後主詞思路凄惋
後主詞思路凄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
韋端己詞
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
溫韋消息相通
端己《菩薩蠻》四章,故國之思,而意婉詞直,一變飛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嘗謂後主之視飛卿,合而離者也。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端己《菩薩蠻》云:“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又云:“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歸國遙云:“別後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應天長云:“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辭。時中原鼎沸,欲歸不能。端己人品未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孫孟文詞不及溫韋
孫孟文詞,氣骨甚遒,措語亦多警煉。然不及溫、韋處亦在此,坐少閑婉之致。
馮正中與溫韋相伯仲
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蝶戀花》四章,古今絕構。詞選本李易安詞序,指“庭院深深”一章為歐陽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詞。惟詞綜獨雲馮延巳作。竹垞博極群書,必有所據。且細味此闋,與上三章筆墨,的是一色,歐公無此手筆。
正中《蝶戀花》情詞悱惻
正中《蝶戀花》四闋,情詞悱惻,可君可怨。詞選云:“忠愛纏綿,宛然騷辯之義。延巳為人,專蔽嫉妒,又敢為大言。此詞蓋以排間異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數語確當。
正中《蝶戀花》四章解
正中《蝶戀花》首章云:“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憂讒畏譏,思深意苦。次章云:“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始終不渝其志,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忠厚惻怛,藹然動人。四章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詞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蓋三章猶望其離而複合,四章則絕望矣。作詞解如此用筆,一切叫囂纖冶之失,自無從犯其筆端。
正中詞極凄婉之致
正中《菩薩蠻》、《羅敷艷歌》諸篇,溫厚不逮飛卿。然如“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橘州。”又,“殘日尚彎環。玉箏和淚彈。”又,“玉露不成圓。寶箏悲斷弦。”又,“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又,“雲雨已荒涼。江南春草長。”亦極凄婉之致。
北宋詞古意漸遠
北宋詞,沿五代之舊,才力較工,古意漸遠。晏、歐著名一時,然並無甚強人意處。即以艷體論,亦非高境。
晏歐詞近正中
晏、歐詞雅近正中,然貌合神離,所失甚遠。蓋正中意余於詞,體用兼備,不當作艷詞讀。若晏、歐不過極力為艷詞耳,尚安足重。
好作纖巧語為晏歐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雋,而元獻較婉雅。後人為艷詞,好作纖巧語者,是又晏、歐之罪人也。
晏幾道工於言情
詩三百篇,大旨歸於無邪。北宋產晏小山工於言情,出元獻、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於邪,有失風人之旨。而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
小山詞曲折深婉
小山詞,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既閑婉,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又,“明年應賦送君時。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淺處皆深。又,“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又,“少陵詩思舊才名。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亦復情詞兼勝。又,“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曲折深婉,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視永叔之“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倚闌無緒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后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蘇辛不相似
蘇、辛並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
東坡詞別有天地
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水調歌頭》、《卜運算元》[雁]、《賀新涼》、《水龍吟》諸篇,尤為絕構。
東坡詞人不易
學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只是人不能學,烏得議其非正聲。
耆卿詞善於鋪敘
耆卿詞,善於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論詞陋極
蔡伯世云:“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游而已。”此論陋極。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論古人詞,不辯是非,不別邪正,妄為褒貶,吾不謂然。
東坡少游皆情余於詞
東坡、少游,皆是情余於詞。耆卿乃辭余於情。解人自辨之。
黃不如秦
秦七、黃九,並重當時。然黃之視秦,奚啻碔砆之與美玉。詞貴纏綿,貴忠愛,貴沉鬱,黃之鄙俚者無論矣。即以其高者而論,亦不過於倔強中見姿態耳。於倔強中見姿態,以之作詩,尚水必盡合,況以之為詞耶。
黃九於詞直是門外漢
黃九於詞,直是門外漢,匪獨不及秦、蘇,亦去耆卿遠甚。
秦柳不可相提並論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遂令議者不病其變,而轉覺有不得不變者。後人動稱秦、柳,柳之視秦,為之奴隸而不足者,何可相提並論哉。
少游詞最深厚沉著
少游詞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絕,其妙令人不能思議。較“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雲”之語,尤為入妙。世人動訾秦七,真所謂井蛙謗海也。
少游《滿庭芳》諸闋
少游《滿庭芳》諸闋,大半被放後作,戀戀故國,不勝熱中,其用心不逮東坡之忠厚。而寄情之遠,措語之工,則各有千古。
少游俚詞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詞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張綖論蘇秦詞似是而非
張綖云:“少游多婉約,子瞻多豪放,當以婉約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關痛癢語也。誠能本諸忠厚,而出以沉鬱,豪放亦可,婉約亦可,否則豪放嫌其粗魯,婉約又病其纖弱矣。
方回詞允推神品
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於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
方回詞極沉鬱
方回詞極沉鬱,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吾烏乎測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下云:“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秋風誤。”此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浣溪沙》云:“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而今。只無人與共登臨。”只用數虛字盤旋唱嘆,而情事畢現,神乎技矣。世第賞其梅子黃時雨一章,猶是耳食之見。
吳賀《浣溪沙》結句
《浣溪沙》結句,貴情余言外,含蓄不盡。如吳夢窗之“東風臨夜冷於秋”、賀方回之“行雲可是渡江難”,皆耐人玩味。
毛澤民與晁無咎詞
毛澤民詞,意境不深,間有雅調。晁無咎則有意蹈揚湖海,而力又不足。於此中真消息,皆未夢見。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后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今之談詞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鬱頓挫之妙。彼所謂佳者,不過人云亦云耳。摘論數條於後,清真面目,可見一斑。
美成詞無處不郁
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郁,令人不能遽窺其旨。如《蘭陵王》[柳]云:“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上有“墮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處。故下接云:“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盤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憤懣矣,美成則不然。“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筆云:“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遙遙挽合,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六丑》[薔薇謝後作]云:“為問家何在。”上文有“悵客里光陰虛擲”之句,此處點醒題旨,既突兀又綿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纏綿,更不糾纏一筆,卻滿紙是羈愁抑鬱,且有許多不敢說處,言中有物,吞吐盡致。大抵美成詞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尋得其旨,不難迎刃而解。否則病其繁碎重複,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滿庭芳》
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上半闋云:“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親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行,擬泛九江船。”正擬縱樂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是烏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沈鬱頓挫中,別饒蘊藉。後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令人一覽無餘,有何趣味。
美成《菩薩蠻》
美成《菩薩蠻》上半闋云:“何處望歸舟。夕陽江上樓。”思慕之極,故哀怨之深。下半闋云:“深院捲簾看。應憐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愛之至。似此不必學溫、韋,已與溫、韋一鼻孔出氣。
美成《齊天樂》
美成《齊天樂》云:“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余於言外。此種結構,不必多費筆墨,固已意無不達。
美成《玉樓春》
美成詞,有似拙實工者。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詞,操縱處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闋,上二疊寫別離之苦。如“掩紅淚、玉手親折”等句,故作瑣碎之筆。至末段云:“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水、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蓄勢在後,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匯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也。
美成《解語花》
美成《解語花》[元宵]後半闋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門如畫。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縱筆揮灑,有水逝雲卷,風馳電掣之感。
美成《夜飛鵲》
美成《夜飛鵲》云:“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哀怨而渾雅。白石揚州慢一闋,從此脫胎。超處或過之,而厚意微遜。
美成小令以警動勝
美成小令,以警動勝。視飛卿色澤較淡,意態卻濃。溫、韋之外,輥有獨至處。
陳子高詞婉雅閑麗
陳子高詞婉雅閑麗,暗合溫、韋之旨。晁無咎、毛澤民、万俟雅言等,遠不逮也。
陳簡齋《臨江仙》逼近大蘇
陳簡齋無住詞,未臻高境。惟《臨江仙》云:“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都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筆意超曠,逼近大蘇。
朱希真《漁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細如塵一闋,饒有古意。至《漁父》五篇,雖為皋文所質,然譬彼清流之中,雜以微塵。如四章結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結句“有何人相識”,一經道破,轉嫌痕迹,不如並刪去為妙。余最愛其次章結句云:“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此中有真樂,未許俗人問津。又三章結句云:“經過子陵灘半,得梅花消息。”靜中生動,妙合天機,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軒詞中之龍
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論者遂集矢於稼軒,稼軒不受也。
稼軒有粗魯詞
稼軒詞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鶴軒》[南澗雙溪樓]等類,才氣雖雄,不免粗魯。世人多好讀之,無怪稼軒為後世叫囂者作俑矣。讀稼軒詞者,去取嚴加別白,乃所以愛稼軒也。
稼軒詞以《賀新郎》一篇為冠
稼軒詞自以《賀新郎》一篇為冠[別茂嘉二十弟,]沉鬱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詞云:“綠樹聽鵜鴂。更那堪杜鵑聲住,鷓鴣聲切。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怨歌未乇。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蹄清淚長啼血。誰伴我、醉明月。”[詞選云: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
稼軒《水調歌頭》
稼軒《水調歌頭》諸闋,直是飛行絕跡。一種悲憤慷慨鬱結於中,雖未能痕迹消融,卻無害其為渾雅。後人未易摹仿。
稼軒詞彷彿魏武詩
稼軒詞彷彿魏武時,自是有大本領、大作用人語。
余所愛之辛詞
稼軒詞著力太重處,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詩以寄之、]《水龍吟》[過南澗雙溪樓]等作,不免劍拔弩張。余所愛者,如“紅蓮相倚深如怨,白鳥無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又,“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之類,信筆寫去,格調自蒼勁,意味自深存。不必劍拔弩張,洞穿已過七札,斯為絕技。
稼軒《鷓鴣天》
稼軒《鷓鴣天》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哀而壯,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軒《臨江仙》
稼軒《臨江仙》後半闋云:“別浦鯉魚何日到,錦書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應隨分瘦,忍淚覓殘紅。”婉雅芊麗。稼軒亦能為此種筆路,真令人心折。
稼軒《蝶戀花》
稼軒《蝶戀花》[元日立春]云:“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蓋言榮辱不定,遷謫無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懼。
稼軒《摸魚兒》
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稼軒《菩薩蠻》
稼軒《菩薩蠻》一章[書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筆,洗脫溫、韋殆盡,然大旨正見吻合。
稼軒最不工綺語
稼軒最不工綺語。“尋芳草”一章,固屬笑柄,即“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及“玉觴淚滿卻停觴,怕酒似、郎情薄”,亦了無餘味。惟“尺書如今何處也,綠雲依舊無蹤跡”。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為婉妙。然可作無題,亦不定是綺言也。
龍川詞合者寥寥
陳同甫豪氣縱橫,稼軒幾為所挫。而龍川詞一卷,合者寥寥,則去稼軒遠矣。
同甫《水調歌頭》
同甫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精警奇肆,幾於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
詞衰於劉蔣
劉改之、蔣竹山,皆學稼軒者。然僅得稼軒糟粕,既不沉鬱,又多支蔓。詞之衰,劉、蔣為之也。板橋論詞云:“少年學秦、柳,中年學蘇、辛,老年學劉、蔣。”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學稼軒皮毛
改之全學稼軒皮毛,不則即為沁園春等調。淫詞褻語,污穢詞壇。即以艷體論,亦是下品。蓋叫囂淫冶,兩失之矣。
竹山詞外強中乾
竹山詞,外強中乾,細看來尚不及改之。竹垞詞綜,推為南宋一家,且謂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論,吾未敢信。
竹山詞多不接處
竹山詞多不接處。如賀新郎雲“竹几一燈人做夢”,可稱警句。下接云:“嘶馬誰行古道。”合上下文觀之,不解所謂。即雲托諸夢境,無源可尋,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窺星多少。”蓋言夢醒。下云:“月有微黃,籬無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此三句,無味之極,與通首詞意,均不融洽。所謂外強中乾也。古人脫接處,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處,乃真不接也。大抵劉、蔣之詞,未嘗無筆力,而理法氣度,全不講究。是板橋、心餘輩所祖,乃詞中左道。有志復古者,當別有會心也。
后村與安國相伯仲
張安國詞,熱腸郁思,可想見其為人。劉后村則感激豪宕,其詞與安國相伯仲,去稼軒雖遠,正不必讓劉、蔣。世人多好推劉、蔣,直以為稼軒後勁,何耶。
知稼翁詞氣和音雅
黃思憲知稼翁詞,氣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詞理亦勝。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載其小令數篇,洵風雅之正聲,溫、韋之真脈也。余最愛其菩薩蠻云:“高樓目斷南宋翼。玉人依舊無消息。愁緒促眉端。不隨衣帶寬。萋萋天外草。何處春歸早。無語憑闌干。竹聲生暮寒。”時公在泉幕,有懷汪彥章,以當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見意。又卜運算元云:“寒透小窗紗,漏斷人初醒。悲翠屏間拾落釵,背立殘釭影。欲去更踟躕,離恨終難整。隴首流泉不忍聞,月落雙溪冷。”時公赴召,道過延平,有歌妓追論書事,即席賦此。遠韻深情,無窮幽怨。
知稼翁眼兒媚
知稼翁以與趙鼎善,為秦檜所忌,至竄之嶺南。其眼兒媚[梅調和傅參議韻]云:“一枝雪裡冷光浮,空自許清流。如今憔悴,蠻煙瘴雨,誰肯尋搜。昔年曾共孤芳醉,爭插玉釵頭。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見乎詞矣,而措語未嘗不忠厚。
放翁詞去稼軒甚遠
放翁詞亦為當時所推重,幾欲與稼軒頡頏。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軒甚遠。大抵稼軒一體,後人不易學步。無稼軒才力,無稼軒胸襟,又不處稼軒境地,欲於粗莽中見沉鬱,其可得乎。
放翁鵲橋仙
放翁詞惟鵲橋仙夜聞杜鵑一章,借物寓言,較他作為合乎古。然以東坡卜運算元 [雁]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計矣。
(限於字數規定,以下略)
《白雨齋詞話》共8卷,690餘則,是近代詞話中篇幅較大的一部重要著作。
本書作者自稱撰述的宗旨是“本諸風騷,正其情性,溫厚以為體,沉鬱以為用,引以千端,衷諸壹是。非好 與古人為難,獨成一家言,亦有所大不得已於中,為斯詣綿延一線”(《詞話自序》),是有意識的針對詞壇風尚提出和闡述自成體系的論詞主張。
本書基本上持常州派主張,但在一些具體論斷上並不拘泥於常州詞派創始人張惠言、周濟等的意見。其論詞強調“感興”、“寄託”,認為“寄託不厚,感人不深”(同前),“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詞話》卷六);突出闡發情意忠厚和風格沉鬱,主張“誠能本諸忠厚,而出以沉鬱,豪放亦可,婉約亦可”(卷一)。所謂“忠厚”,即詞“以溫厚和平為本”(卷八);所謂“沉鬱”,即措語“以沉鬱頓挫為正”(卷八),使之“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卷一)。而比興寄託、忠厚、沉鬱三者是貫串為一的,“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斯為忠厚”(卷二)。同時,強調“入門之始,先辨雅俗”(卷七),力避“俚俗”(卷六)。全書通過具體評論歷代詞人和詞論,較詳盡地闡述了上述基本觀點。
本書雖然不反對豪放派詞,對蘇(軾)辛(棄疾)亦有推崇,但過於強調風格沉鬱,所以仍以溫(庭筠)韋(庄)為宗,稱讚溫庭筠的〔菩薩蠻〕14章為“古今之極軌”(卷一);韋莊詞“最為詞中勝境”(卷一);尤其推崇王沂孫,認為“詞有碧山(王沂孫),而詞乃尊”(卷二)。所以不能認識蘇辛詞中較直接反映現實的詞作的價值。而對民間文學也表現了鄙夷態度,認為“山歌樵唱”,“難登大雅之堂”(卷六)。
陳氏所持的觀點主要是常州詞派的說法,主張作詞貴在“有所感”,“有所寄託”,反對無病呻吟,也反對“一直說去,不留餘地”,他提出了自己獨特的對詞的評判標準,即“沉鬱”和“雅正”。後者易於理解,關於前者,陳廷焯自己解釋:“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非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似乎與老杜之“沉鬱”有所不同)
在這樣觀點指導下,與以往正統詞評家不同的是,陳氏給予蘇辛以及之後數百年的陳維松等“豪放”詞人極高的評價:“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迦陵(陳維崧)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如此評價可謂難得。
陳廷焯(1853~1892),字亦峰。江蘇丹徒人。光緒十四年(1888)舉人。少好為詩,宗奉杜甫。30歲左右,始專心治詞10年。他的詞作傳世不廣,但感情沉厚,不背風騷之旨。著有《白雨齋詞話》、《白雨齋詞存》、《白雨齋詩抄》等。又曾選《詞則》24卷,2360首。
然而陳氏所謂“沉鬱”字面意義與他自己的解釋似乎不並十分吻合,就算吻合,單以風格而言,“沉鬱”之標準也有些狹隘。陳氏以此為據,將納蘭性德推出清代一流詞人行列,說他“意境不深厚,措詞亦淺顯。”陳氏以“沉鬱”二字框套定論,想是以容若真情流露,不夠含蓄為病。此論實在不能令人心服。納蘭性德小詞,清新自然,乃真性情之作,“純以情勝”是其長也,若非如此,納蘭詞特色盡失,靜安先生(王國維)也不會給他“清新自然,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評價。陳氏詞學理論的局限顯然是明顯的,不過王國維詞學與陳氏詞學之間的矛盾不能認為是陳的理論的局限性,因為王國維的評價體系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即過度推崇“清新自然”,反對用典,且其詞學體系內部存在不少矛盾,因此王國維的理論不能作為理論標尺。同時,陳氏對納蘭性德的總體上的貶低也並非其理論體系的最大的缺陷,甚至不能算是大的缺陷,不能因為與王國維的極端看法抵觸就予以放大。
陳氏同以往正統詞論家一樣,喜歡抬出詩經楚辭壓抑民歌俚語。論及北宋詞時,他說北宋詞“才力較工”而“古意漸遠”,又極力貶低柳永說“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當是指其多用俚語,與詩騷不類。即便是他極為推崇的秦觀、姜夔、王沂孫,也說“而少游時有俚語,清真白石間亦不免”,顯見有些不滿。但想來陳氏不會不知詩經中最有價值的國風部分本就是各地民歌,他這種觀點不僅迂腐且矛盾了。陳氏另有論宋無名氏《九張機》云:“九張機純自小雅離騷變出,詞自是,已臻絕頂,雖美成白石亦不能為。”然而看九張機筆意筆法,倒像從民歌中脫胎而出,清新自然,活潑靈動,渾不似文人手筆,陳氏此言,不知有何憑據。(若將小雅換為國風,倒還說得通)
在《白雨齋詞話》中出現最多的一個名字當為“碧山”(指王沂孫),陳氏對於王沂孫的推崇,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少游美成,詞壇領袖也。所可議者,好作艷語,不鴝地俚爾。故大雅一席,終讓碧山。”然而碧山詞讀來,雖然醇美雅正,哀婉含蓄,但失之纖巧晦澀,有時甚至給人以矯揉造作的感覺。不過陳氏又說:“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沉吟數過,其味乃出。心粗氣浮者,必不許讀碧山詞。”也許是對的吧。
錄碧山《南浦》詞一首,共品評之,亦作結語。
柳外碧連天,漾翠紋漸平.低蘸雲影。
應是雪初消,巴山路、峨眉乍窺清鏡。
綠痕無際.幾番漂蕩江南恨。
喬波素襪知甚處,空把落紅流盡。
何時橘里蒓鄉,泛一艦翩翩,東風歸興。
鄧夢繞滄浪,蘋花岸、漠漠雨昏煙瞑。
連筒接縷,故溪深格柴門靜。
只愁雙燕銜芳去,拂破藍光千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