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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聲
王蒙所著小說
《春之聲》,著名作家王蒙所著小說。這是一篇有別於傳統的情節結構模式,採用心理結構方式創作的小說。《春之聲》沒有貫穿全篇的故事情節,主要藉助人物在特定環境下的心境、聯想和下意識的活動,創造出某種典型意境,反映出社會生活和人的心靈奧秘,向人們傳遞著春天的信息。
咣地一聲,黑夜就到來了。一個昏黃的、方方的大月亮出現在對面牆上。岳之峰的心緊縮了一下,又舒張開了。車身在輕輕地顫抖。人們在輕輕地搖擺。多麼甜蜜的童年的搖籃啊!夏天的時候,把衣服放在大柳樹下,脫光了屁股的小夥伴們一躍跳進故鄉的清涼的小河裡,一個猛子扎出十幾米,誰知道誰在哪裡露出頭來呢?誰知道被他慌亂中吞下的一口水裡,包含著多少條蛤蟆蝌蚪呢?閉上眼睛,熟睡在閃耀著陽光和樹影的漣漪之上,不也是這樣輕輕地、輕輕地搖晃著的嗎?失去了的和沒有失去的童年和故鄉,責備我么?歡迎我么?母親的墳墓和正在走向墳墓的父親!
方方的月亮在移動,消失,又重新誕生。唯一的小方窗里透進了光束,是落日的餘輝還是站台的燈?為什麼連另外三個方窗也遮嚴了呢?黑咕隆冬,好像緊接著下午便是深夜。門咣地一關,就和外界隔開了。那愈來愈響的聲音是下起了冰雹嗎?是鐵鎚砸在鐵砧上?在黃土高原的鄉下,到處還靠人打鐵,我們祖國的胳膊有多麼發達的肌肉!呵,當然,那只是車輪撞擊鐵軌的噪音,來自這一節鐵軌與那一節鐵軌之間的縫隙。目前不是正在流行一支輕柔的歌曲嗎,叫作什麼來著——《泉水叮呼響》。如果火車也叮咚叮咚地響起來呢?廣州人可真會生活,不象這西北高原上,人的臉上和房屋的窗玻璃上到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黃土。廣州人的涼棚下面,垂掛著許許多多三角形的瓷板,它們伴隨著清風,發出叮叮咚咚的清音,愉悅著心靈。美國的抽象派音樂卻叫人發狂。真不知道基辛格聽我們的楊子榮詠嘆調時有什麼樣的感受。就劇鑼鼓裡有噪音,所有的噪音都是令人不快的嗎?反正火車開動以後的鐵輪聲給人以鼓舞和希望。下一站,或者下一站的下一站,或者許多許多的下一站以後的下一站,你所尋找的生活就在那裡,母親或者孩子,友人或者妻子,溫熱的澡盆或者豐盛的飲食正在那裡等待著你。都是回家過年的。過春節,我們的古老的民族的最美好的節日,謝天謝地,現在全國人民都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年了。再不會用“革命化”的名義取消春節了。
還真有趣。在出國考察三個月回來之後,在北京的高級賓館里住了一陣——總結啦,彙報啦,接見啦,報告啦……之後,岳之峰接到了八十多歲的剛剛摘掉地主帽子的父親的信。他決定回一趟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這是不是個錯誤呢?他怎麼也沒想到要坐兩個小時零四十七分鐘的悶罐子車呀。三個小時以前,他還坐在從北京開往X城的三叉戟客機的寬敞、舒適的座位上。兩個月以前,他還坐在駛向漢堡的易北河客輪上。現在呢,他和那些風塵僕僕的,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旅客們擠在一起,就象沙丁魚擠在罐頭盒子里。甚至於他辨別不出火車到底是在向哪個方向行走。眼前只有那月亮似的光斑在飛速移動,火車的行駛究竟是和光斑方向相同抑或相反呢?他這個工程物理學家竟為這個連小學生都答得上來的、根本算不上是幾何光學的問題傷了半天腦筋。
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誰讓他錯投了胎?地主,地主!一九五六年他回過一次家,一次就夠用了——回家呆了四天,卻檢討了二十二年!而偉人的一句話,也夠人們學習貫徹一百年。使他惶惑的是,難道人生一世就是為了作檢討?難道他生在中華,就是為了作一輩子的檢討的么?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斯圖加特的賓士汽車工廠的裝配線在不停地轉動,車間潔凈敞亮,沒有多少噪音。西門子公司規模巨大,具有一百三十年的歷史。我們才剛剛起步。趕上,趕上!不管有多麼艱難。哞,哞,哞,快點開,快點開,快開,快開,快,快,快,車輪的聲音從低沉的三拍一小節變成兩拍一小節,最後變成高亢的呼號了。悶罐子車也罷,正在快開。何況天上還有三叉戟
塵土和紙煙的霧氣中出現了旱煙葉發出的辣味,象是在給氣管和肺作針炙。梅花針大概扎在肺葉上了。汗味就柔和得多了。方言的濃度在旱煙與汗味之間,既刺激,又親切。還有南瓜的香味哩!誰在吃南瓜?X城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沒有見賣熟南瓜的呀。別的小吃和土特產倒是都有。花生、核桃、葵花籽、柿餅、醉棗、綠豆糕、山藥、蕨麻……全有賣的。就象變戲法,舉起一塊紅布,向左指上兩指,這些東西就全沒了,連火柴、電池、肥皂都跟著短缺。現在呢,一下子又都變了出來,也許伸手再抓兩抓,還能抓出更多的財富。柿餅和棗樸質無華,卻叫人甜到心裡。岳之峰咬了一口上火車前買的柿餅,細細地咀嚼著兒時的甜香。辣味總是一下子就能嘗到,甜味卻埋得很深很深。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要有經驗,要知覺靈敏。透過辛辣的煙草和熱烘烘的汗味兒,岳之峰聞到了鄉親們攜帶的綠豆香。綠豆苗是可愛的,灰兔子也是可愛的,但是灰色的野兔常常要毀壞綠豆。為了追趕野兔,他和小柱子一口氣跑了三里,跑得連樹木帶田襲都搖來擺去。在中秋的月夜,他親眼見過一隻銀灰色的狐狸,走路悄無聲息,象仙人,象夢。
車聲小了,車聲息了。人聲大了,人聲沸了。咣——哧,鐵門打開了,女列車員——一個高個子,大骨架的姑娘正灑利地用家鄉方言指揮下車和上車的乘客。“沒有地方了,沒有地方了。到別的車廂去吧,”已經在車上獲得了自己的位置的人發出了這種無效的,也是自私的呼籲。上車的乘客正在擁上來,熙熙攘攘。到哪裡都是熙熙攘攘。與我們的王府井相比,漢堡的街道上科可以說是看不見人,而且市區的人口還在減少。岳之峰從飛機場來到X城火車站的時候嚇了一跳——黑壓壓的人頭,壓迫得白雪不白,冬青也不綠了。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情?一九四六年學生運動,人們集合在車站廣場,準備攔車去南京請願,也沒有這麼多人!岳之峰上大學的時候在北平,有一次他去逛故宮博物院,剛剛下午四點就看不見人影了,陰森的大殿使他的后脊背冒涼氣。他小跑著離開了故宮,上了擁擠的有軌電車才放心了一點。如果跑慢了,說不定珍妃會從井裡鑽出來把他拉下去哩!
但是現在,故宮南門和北門前買入場券的人排著長隊。而且不是星期天。X城火車站前的人群令人暈眩。好像全中國有一半人要在春節前夕坐火車。到處都是團聚,相會,團圓餃子,團圓元宵,對於舊誼,對於別情,對於天倫之樂,對於故鄉和童年的追尋。賣剛出屜的肉餡包子的,蓋包子的白色棉褥子上儘是油污。賣燒餅、鍋盔、油條、大餅的。賣整盒整盒的點心的。賣麵包和餅乾的。X車站和X城飲食服務公司傾全力到車站前露天售貨。為了買兩個燒餅也要擠出一身汗。岳之峰出了多少汗啊!他混飽了《環境和物質條件的急驟改變已使他分辨不出飢和飽了》肚子,又買到了去家鄉的短途客車的票。找給錢的時候使他一怔,寫的是一塊二,怎麼只收了六角呢?莫非是自己沒有報清站名?他想再問一問,但是排在他後面的人已經佔據了售票窗口前的有利陣地,他擠不回去了。
他怏怏地看著手中的火車票。火車票上黑體鉛字印的是1?20元,但是又用雙虛線勾上了兩個佔滿票面的大字:陸角。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簡直象是一種生物學上的密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買一塊二角的票她卻給了我六角錢的?”他自言自語。他問別人。沒有人回答他。等待上車的人大多是一些忙碌得可以原諒的利己主義者。
各種信息在他的頭腦里撞擊。黑壓壓的人群。遮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的油污的棉被。候車室里張貼著的大字通告:關於春節期間增添新車次的情況,和臨時增添的新車次的時刻表。男女廁所門前排著等待小便的人的長隊。陸角的雙鉤虛線。大包袱和小包袱,大籃筐和小籃筐,大提兜和小提兜……他得出了這最後一段行程會是艱難的結論。他有了思想準備。終於他從旅客們的閑談中聽到了“悶罐子車”這個詞兒,他恍然了。人腦畢竟比電腦聰明得多。
上到列車上的時候,他有點垂頭喪氣。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即將來臨之時,正在夢寐以求地渴望實現四個現代化的人們,卻還要坐瓦特和史蒂文森時代的悶罐子車!事實如此。事實就象宇宙,就象地球,華山和黃河,水和土,氫和氧,鈦和鈾。既不象想象那樣溫柔,也不象想象那麼冷酷。不是么,悶罐子車裡坐滿了人,而且還在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地往人與人的縫隙,分子與分子,原子與原子的空隙之中嵌進。奇迹般地難以思議,已經坐滿了人的車廂里又增加了那麼多人。沒有人叫苦。
有人叫苦了:“這個箱子不能壓。”一個包著頭巾的抱著孩子的婦女試探著能不能坐到一隻箱子上。“您到這邊來,您到這邊來。”岳之峰連忙站起身,把自己的靠邊的位置讓了出來。坐在靠邊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車壁上,這就是最優越的“雅座”了。那女人有點不好意思。但終於抱著小孩子挪動了過來。她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不踩著別人。“謝謝您!”婦女用流利的北京話說。她抬起頭。岳之峰好像看到一幅炭筆素描。題目應該叫《微笑》。
叮鈴叮鈴的鈴聲響了,鐵門又咣地一聲關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車外的暮色也正在濃重起來嘛。大骨架的女列車員點起了一支白蠟,把蠟燭放到了一個方形的玻璃罩子里。為什麼不點油燈呢?大概是怕煤油搖灑出來。偌大車廂,就靠這一盞蠟燭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影子。車身又搖晃了,對面車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動了。離家鄉又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見到了兒子,父親該可以瞑目了吧?不論是他的罪惡或者懺悔,不論是他的眼淚還是感激,也不論是他的猙獰醜惡還是老實善良,這一切都快要隨著他的消失而雲消霧散了。老一輩人正在一個又一個地走向河的那邊。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過橋了嗎?聯結著過去和未來,中國和外國,城市和鄉村,此岸和彼岸的橋啊!
靠得很近的蠟燈把黑白分明的光輝和陰影印製在女列車員的臉上。女列車員象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們,春節期間,客運擁擠,我們的票車(票車:鐵路人員一般稱客車為票車。)去支援長途……提高警惕……”她說得挺帶勁,每吐出一個字就象擰緊了一個螺母。她有一種信心十足,指揮若定的氣概,以小小的年紀,靠一支蠟燭的光亮,領導著一車的烏合之眾。但是她的聲音也淹沒在轟轟轟,嗡嗡嗡,隆隆隆,不僅是七嘴八舌,而且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囂里了。
自由市場。百貨公司。香港電子石英錶。豫劇片《卷席筒》。羊肉泡饃。醪糟蛋花。三接頭皮鞋。三片瓦帽子。包產到組。收購大蔥。中醫治癌。差額選舉。結婚筵席……在這些溫暖的閑言碎語之中,岳之峰輪流把體重從左腿轉移到右腿,再從右腿轉移到左腿。幸好人有兩條腿,要不然,無依無靠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立錐之地,岳之峰現在對於這句成語才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代也有這種擁擠的、沒有座位和燈光的旅行車輛嗎?但他給一個女同志讓了“座位”。不,沒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講一口北京話。這使岳之峰興緻似乎高了一些。“謝謝”,“對不起”,在國外到處是這種禮貌的用語。雖然有一個裝著堅硬的鐵器的麻袋正在擠壓他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個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乾脆靠到了他的酸麻難忍的左腿上。
簡直是神奇。不僅在慕尼黑的劇院里觀看演出的時候;而且在北京,在研究所、部里和賓館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一?三和三三二路公共汽車上;他也想不到人們還要坐悶罐子車。這不是運貨和運牲畜的車嗎?倒霉!可又有什麼倒霉的呢?咒罵是最容易不過的。咒罵悶罐子車比起製造新的美麗舒適的客運列車來,既省力又出風頭。無所事事而又怨氣衝天的人的口水,正在淹沒著忍辱負重、埋頭苦幹的人的勞動。人們時而用高調,時而又用低調衝擊著、替代著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堅韌不拔的工作。
“給這種車坐,可真缺德!”
“你湊合著吧。過去,還沒有鐵路哩!”
“運兵都是用悶罐子車,要不,就暴露了。”
“要趕上拉肚子的就麻煩了,這種車上沒有廁所。”
“並沒有一個人拉到褲子里么。”
“有什麼辦法呢?每逢春節,有一億多人要坐火車……”
黑暗中聽到了這樣一些交談。岳之峰的心平靜下來了。是的,這裡曾經沒有鐵路,沒有公路,連自行車走的路也沒有。闊人騎毛驢,窮人靠兩隻腳。農民挑著一千五百個雞蛋,從早晨天不亮出發,越過無數的丘陵和河谷,黃昏時候才能趕到X城。我親愛的美麗而又貧瘠的土地!你也該富饒起來了吧?過往的記憶,已經象煙一樣,霧一樣地淡薄了,但總不會被徹底地忘卻吧?歷史,歷史;現實,現實;理想,理想;哞——哞——咣氣咣氣……喀郎喀郎……沿著萊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綠色的河流。飛速旋轉。
這不就是法蘭克福的孩子們嗎?男孩子和女孩子,黃眼睛和藍眼睛,追逐著的,奔跑著的,跳躍著的,歡呼著的。餵食小鳥的,捧著鮮花的,吹響銅號的,揚起旗幟的。那歡樂的生命的聲音。那友愛的動人的吶喊。那紅的、粉的和白的玫瑰。那紫羅蘭和藍藍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蘭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鄉。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開在了屋頂的灰色的瓦瓴上。如雪,如玉,如飛濺的浪花。摘下一條碧綠的柳葉,捲成一個小筒,仰望著藍天白雲,吹一聲尖厲的哨子。驚得兩個小小的黃鸝飛起。挎上小籃,跟著大姐姐,去採擷灰灰菜。去擲石塊,去追逐野兔,去撿鵪鶉的斑爛的彩蛋。連每一條小狗,每一隻小貓,每一頭牛犢和驢駒都在嬉戲。連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華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長是劉仁同志)所屬的學委組織了平津學生大聯歡。營火晚會。“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山上的荒地是什麼人來開?地上的鮮花是什麼人來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蕩著年輕人的心。最後,大家發出了使國民黨特務膽寒的強音:“團結就是力量……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遠不能分離。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遙遠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飄揚著五星紅旗的首都。那是他青年時代的初戀,是第一次吹動他心扉的和煦的風。春節剛過,忽然,他覺察到了,風已經不那麼冰冷,不那麼嚴厲了。二月的風就帶來了和暖的希望,帶來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還沒有化哩。還沒有什麼遊人哩。他摘下帽子,他解開上衣領下的第一個扣子。還是冬天嗎?當然,還是冬天。然而是已經聯結著春天的冬天,是冬與春的橋。有風為證,風已經不冷!風會愈來愈和煦,如醉,如酥……他歡迎著承受著別人仍然覺得凜冽,但是他已經為之雀躍的“春”風,小聲叫著他悄悄地愛著的女孩子的名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麼呢?是金魚和田螺嗎?是荸薺和草莓嗎?是孵蛋的蘆花雞嗎?是山泉,榆錢,返了青的麥苗和成雙的燕子嗎?他定了定神。那是春天,是生命,是青年時代。在我們的生活里,在我們每個人的心房裡,在獵戶星座和仙后星座里,在每一顆原子核,每一個質子、中子、介子里,不都包含著春天的力量,春天的聲音嗎?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蘭克福的兒童在歌唱,當然,是德語。在歡快的童聲合唱旁邊,有一個頑強的、低啞的女聲伴隨著。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從X城到N地的悶罐子車上。在昏暗和喧囂當中,他聽到了德語的童聲合唱,和低啞的,不熟練的,相當吃力的女聲伴唱。
什麼?一台錄音機。在這個地方聽起了錄音。一支歌以後又是一支歌,然後是一個成人的歌。三支歌放完了。是叭啦叭啦的撳動鍵鈕的聲音,然後三支歌重新開始。頑強的,低啞的,不熟練的女聲也重新開始。這聲音蓋過了一切喧囂。
火車悠長的鳴笛。對面車壁上的移動著的方形光斑減慢了速度,加大了亮度。在昏暗中變成了一個個的影子的乘客們逐漸顯出了立體化的形狀和輪廓。車身一個大晃,又一個大晃,大概是通過了岔道。又到站了。咣——哧,鐵門打開了,站台的聚光燈的強光照進了車廂。岳之峰看清楚了,錄音機就放在那個抱小孩的婦女的膝頭。開始下人和上人。錄音機接受了女主人的指令,“叭”地一聲,不唱了。
“這是……什麼牌子的?”岳之峰問。
“三洋牌。這裡人們開玩笑地叫它作‘小山羊’”。婦女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回答。岳之峰彷彿看到了她的經歷過風霜的,卻仍然是年輕而又清秀的臉。
“從北京買的么?”岳之峰又問,不知為什麼這麼有興趣。本來,他並不是一個饒舌的人。
“不,就從這裡。”
這裡?不知是指X城還是火車正在駛向的某一個更小的縣鎮。他盯著“三洋”商標。
“你在學外國歌嗎?”岳之峰又問。
婦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學外國語。”她的笑容既謙遜,又高貴。
“德語嗎?”
“噢,是的。我還沒學好。”
“這都是些什麼歌兒呀?”一個坐在岳之峰腳下的青年問。岳之峰的連續提問吸引了更多的人。
“它們是……《小鳥,你回來了》,《五月的輪轉舞》和《第一株煙草花》,”女同志說:“欣梅爾——天空,福格爾——鳥兒,布魯米——花朵……”她低聲自語。
他們的話沒有再繼續下去。車廂里充滿了的照舊是“別擠!”這個箱子不能坐!”“別踩著孩子!”“這邊沒有地方了!”……之類的喊叫。
“大家注意啦!”一個穿著民警服裝的人上了車,手裡拿著半導體揚聲喇叭,一邊喘著氣一邊宣佈道:“剛才,前一節車廂里上去了兩個壞蛋,混水摸魚,流氓扒竊。有少數壞痞,專門到悶罐子車上偷東西。那兩個壞蛋我們已經抓住了。希望各位旅客提高警惕,密切配合,向刑事犯罪分子作堅決的鬥爭。大家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車上的乘客象小學生一樣地齊聲回答。
乘務警察滿意地,匆匆地跳了下去,手提擴音喇叭,大概又到別的車廂作宣傳去了。
岳之峰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攜帶的兩個旅行包,摸了摸上衣的四個和褲子的三個口袋。一切都健在無恙。
車開了。經過了短暫的混亂之後,人們又已經各得其所,各就其位。各人說著各人的閑話,各人打著各人的瞌睡,各人嗑著各的瓜子,各人抽著各人的煙。“小山羊”又響起來了,仍然是《小鳥,你回來了》,《五月的輪轉舞》和《第一株煙草花》。她仍然在學著德語,仍然低聲地歌唱著欣梅爾——天空,福格爾——鳥兒,和布魯米——花朵。
她是誰?她年輕嗎?抱著的是她的孩子嗎?她在哪裡工作?她是搞科學技術的嗎?是夜大學的新學員嗎?是“老三屆”的畢業生嗎?她為什麼學德語學得這樣起勁?她在追趕那失去了的時間嗎?是“老三屆”的畢業生嗎?她為什麼學德語學得這樣起勁?她在追趕那失去了的時間嗎?她作到了一分鐘也不耽擱了嗎?她有機會見到德國朋友或者到德國去或者已經到德國去過了嗎?她是北京人還是本地人呢?她常常坐火車嗎?有許多個問題想問啊。
“您聽音樂吧。”她說。好像是在對他說。是的,三支歌曲以後,她沒有撳鍵鈕。在《第一株煙草花》後面,是約翰·斯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悶罐子車正隨著這春天的旋律而輕輕地搖擺著,熏熏地陶醉著,裊裊地前行著。
車到了岳之峰的家鄉。小站,停車一分鐘。響過了到站的鈴,又立刻響起了發車的鈴。岳之峰提著兩個旅行包下了車。小站沒有站台,悶罐子車又沒有階梯。每節車廂放著一個普通木梯,臨時支上。岳之峰從這個簡陋的木梯上終於下得地來,他長出了一口氣。他向那位女同志道了再見。那位女同志也回答了他的再見。他有點依依不捨。他剛下車,還沒等著驗票出站,列車就開動了。他看到悶罐子車的破爛寒傖的外表:有的地方已經掉了漆,燈光下顯得白一塊、花一塊的。但是,下車以後他才注意到,火車頭是蠻好的,火車頭是嶄新的、清潔的、輕便的內燃機車。內燃機車綠而顯藍,瓦特時代畢竟沒有內燃機車。內燃機車拖著一長列悶罐子車向前奔駛。天上升起了月亮。車站四周是薄薄的一層白雪。天與雪都泛著連成一片的青光。可以看到遠處墓地上的黑黑的、永遠長不大的松樹。有一點風。他走在了坑坑窪窪的故鄉土地上。他轉過頭,想再多看一眼那一節裝有小鳥、五月、煙草花和約翰·斯特勞斯的神妙的春之聲的臨時代用的悶罐子車。他好像從來還沒有聽過這麼動人的歌。他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轉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應該忘懷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碼,這是非常珍貴的。
(選自《人民文學》1980年5月號)
它主要寫工程師岳之峰訪德歸來,春節前夕搭乘悶罐子車回鄉探親途中的思緒。列車啟動“咣”的聲響,是主人公馳騁聯想的起點,這使他想到甜蜜的童年,寫出了他對故鄉的懷念和對雙親的愛。列車運行“那愈來愈響的聲音”,使他想到“下起了冰雹”、“鐵鎚砸在鐵砧上”、“在黃土高原的鄉下,到處還有人打鐵”;想到歌曲《泉水叮咚響》;聯想到“廣州人涼棚下面垂掛的許多三角形瓷板,它們伴隨著清風,發出叮叮咚咚的清音,愉悅著心靈”;再想到“美國抽象派音樂卻叫人發狂”等。這些自然災害的音響,落後生產方式的音響,象徵著落後;點綴生活的美好音響,表達了人們對現代化生活的嚮往和追求。通過這些,流露了岳之峰對祖國落後的憂慮和對祖國繁榮的渴望。車廂里“旱煙葉發出的辣味”和“汗味”,刺激岳之峰的大腦產生各種關於氣味的聯想;由南瓜的香味想到火車站前各種小吃和土特產。聯想流露出他內心的滿足和幸福,使他感到物質越來越豐富,人民的生活正越來越好。乘悶罐子車的擁擠使岳子峰產生了人多人少的對比聯想:由“王府井的人流”想到“漢堡的街道上可以說看不到人”;由“火車站黑壓壓的人頭”,想到解放前學生去南京請願“也沒這麼多人”。這些聯想表現出他對這種熱鬧既感欣慰又感不滿,因為這是繁榮,也是落後。車廂里人們輕鬆愜意的議論:“自由市場、百貨公司、香港電子石英錶、豫劇片《卷席筒》、三接頭皮鞋、包產到組、差額選舉?”岳之峰是聲聲入耳。人們的自由交談使岳之峰感到溫暖,感到黨的政策順天應人,感到春的信息、生活的轉機。他深受鼓舞,浮想聯翩,一個又一個春天的美好圖景就在腦海中湧現了。岳之峰的遐想是被車廂中突然響起的德語童聲合唱打斷的。悶罐子車廂里竟有先進的錄音機,錄音機的主人是一個學外語的婦女,表明人們都在為振興祖國而發憤學習。這使他感到“悶罐子車正隨著這春天的旋律而輕鬆地搖擺著,熏熏地陶醉著,裊裊地前行著”。“看到了悶罐子車的破爛寒傖的外表”,“火車頭是嶄新的、清潔的、輕便的內燃機車”。在這種春天的感受中,他回到了家鄉。看到家鄉的風光,綜合一路的感受,小說的主旨便水到渠成:“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轉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應該忘懷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碼,這是非常珍貴的。”通觀全篇,文章的主旋律是春天的聲音,這一主旋律是在人們意識的層次上開掘出來的並得到抒發加深的,是外景在人物心靈上的升華。而春的聲音又是一個總體象徵,用自然界的春天象徵朝氣蓬勃的社會生機,改革開放給國家、人民生活帶來的轉機。除總體象徵外,那“嶄新的、清潔的、輕便的內燃機火車頭,拖著破爛寒傖的車廂賓士”,“落後、破舊、令人不適的悶罐子車裡,卻有先進精巧的進口錄音機在播放音樂”,又構成了局部象徵。這兩個圖景,雖都象徵著現實生活的矛盾、不協調,也象徵著希望,象徵著舊的還在、新的已經產生,同時還象徵著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國改革開放事業既有沉重的負擔,又有光明的前景。這些象徵為我們勾勒了一幅萬象更新的春景圖。觀賞這幅圖畫,使我們感受到改革開放后我們祖國無論是人們的思想狀況、言論,還是物質財富的創造,正呈現出令人興奮的轉機,偉大祖國迎來了重新振興的春天。
1980年春節,王蒙從西安坐了兩個多小時的悶罐子車到三原看望讀軍校的兒子。在這段旅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令他決定創作《春之聲》。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這個素材,儘可能地挖出事件的意義,使在有限的時空里的事能讓人感到更廣闊、更長遠、更紛繁的生活,而且要在某種程度上再現生活中的矛盾和本質,一方面,王蒙改動了小說主人公和錄音機主人的身份及其他一些情況,比如王蒙在火車上遇到的用錄音機學外語的是一位男性,創作小說時改成了抱小孩的婦女,以強調人們為實現“四化”而搶時間學習的幹勁;另一方面,王蒙從國外現代派包括意識流小說中獲得啟發,通過主人公的聯想把筆觸伸向過去和現在、外國和中國、城市和鄉村。
岳之峰
學有專長的工程物理學家。他出身“地主”家庭,1956年回過一次家鄉,住了四天,卻檢討了二十二年。雖然飽經滄桑,他卻仍滿懷希望地投入祖國的“四化”建設中。在出國考察三個月後,他剛一回國就接到父親的信,於是決定回一趟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由於春節期間客運緊張,只能改坐悶罐子車。在悶罐子車上,四周的聲音、氣味讓他浮想聯翩。
學習德語的婦女
岳之峰在悶罐子上偶然遇到的帶小孩的婦女。她有著一張經歷過風霜的,卻仍然是年輕而又清秀的臉,笑容既謙遜又高貴。在擁擠不堪的火車上,她見縫插針,跟著三洋牌收錄機用心地學著德語。
王蒙被稱為“最新文藝思潮的代表作家”。《春之聲》是王蒙借鑒“意識流”創作手法的代表作。《春之聲》摒棄了傳統小說的敘述模式,運用了以人物為中心的放射狀結構。出國考察歸來的工程物理學家岳之峰在春節回鄉途中,身處悶罐車廂,“意識”流動。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反映了新舊交替時代色彩斑斕的社會生活,傳達出“春的旋律”,表現了新時期新轉機的主題。
小說的主題是“歌唱生活中的新轉機”,但不重塑造人物性格,不重故事情節敘述,不按正常時空順序。他借鑒了西方的“意識流”手法,但又不是西方純粹的“意識流”。小說採用的“放射性”結構有一個端點,就是坐在悶罐車廂這一特殊環境中主人公的心靈世界。小說主要寫時空切換中,外界世界作用於主人公內心所引起的聯想和心理狀態,並以此來表現主題。
復出后的王蒙,主張藝術表現手法要和生活的豐富多彩相適應,認為複雜化了的生活經歷、思想感情,需要複雜一點的、多種多樣的藝術表現形式。繼1979年寫出的《布禮》、《夜的眼》之後,他繼續嘗試用“意識流”手法表現他“故國八千里、風雨三十年”的生活經歷和對生活的感受與思考,1980年又寫出了《春之聲》、《海的夢》、《風箏飄帶》、《蝴蝶》等一組中、短篇小說,在文壇影響很大。長期以來單一的傳統小說觀念和表現手法受到了衝擊,小說出現了新寫法。《春之聲》是王蒙借鑒“意識流”手法的代表作品。
《春之聲》發表后獲得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2018年9月,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
《春之聲》是我國比較成功地借鑒意識流手法創作的小說,它以其實際,打破了以人物、情節、環境為主要要素的傳統小說創作模式,在當代文學史上,是開先河的作品。從繁榮文學藝術角度看,它給我們傳遞了春的信息。小說成功借鑒意識流的創作手法,藉助人物周圍諸如聲響、晃動、味道、樂曲等信息刺激,讓主人公意識流動,產生豐富的聯想,進而把那生生不息的、不可扼殺的、浩浩蕩蕩的生活之流,通過人物心理的旋轉得到全景式、對照式的反映。這種手法的運用,突破了時空界限,揭示了主人公的心靈奧秘及時代氛圍。岳子峰的自由聯想,是由車廂內嘈雜的小天地引發的,可他的心靈世界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塊天地:他在為改革開放帶來的轉機而高興時,也牽掛著國家的落後;他在為生活中的美好而激動時,也憂慮著種種醜陋。他的所有聯想匯合在一起,以自我展示的方式在人們面前樹立起了一個獨立思考、熱愛生活、毫無羈絆、心靈自由的典型。這樣的典型人物是在典型環境中產生的。只有改革開放的20世紀80年代,才會有如此開放的心靈,才會有人的意識的覺醒,才會有自由的思考,才會有如此美好的感受。這一形象本身,就是對新生活、新時代的準確感應,這個形象的出現標誌著思想的解放和意識的覺醒。總之,作者以意識流的放射結構形式,把歷史和現實、中國和外國、城市和鄉村、新與舊、先進與落後,在主人公意識流動中交織在一起,展示了新時期生活狀態的全景。
楚良:王蒙“小說創作中的藝術創新給文壇吹進了一股清新的風,給新時期的小說創作帶來了深遠的影響,衝破了傳統小說觀念,為小說創作在藝術上開闢了一條新的途徑。正是由於王蒙藝術探索的影響,不但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壇上,意識流手法的嘗試與運用出現過一股引人注目的風潮,而且為其後的小說創作開創了一個以借鑒、學習西方現代派技巧為中心的藝術思維多元化、小說風格多樣化的新格局,給社會主義小說創作園地增添了一方絢麗多彩的景觀。”《中國現代派文學史論》
張韌:王蒙是活躍於當今文壇上的新中國第一代作家。在當代文學史上,王蒙不是最傑出的人物,但我們可以說他是富有代表性的卓有成就的一位作家。從生活經歷和創作道路說,王蒙與新中國一起經歷了前進與挫折,歡樂與痛苦,他的生活跨度是那麼大,從解放前的黑暗到新中國的黎明,從城市到農村,從內地到邊疆。他生活的開拓,人物形象的塑造,思想主題的發掘,藝術手法的革新,無不顯示出他那不尋常的思想深度和令人驚異的藝術色彩。《論王蒙的小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何西來:這個作品充分發揮了聯想的急速跳動,急速度變幻的長處,不僅節奏快,而且畫面的變動也斑駁陸離,五光十色,從而在有限的篇幅里大增加了生活的容量。但是也因為許多現象的過於繁複的堆砌,影響了總體的明快。
中國寫作學會原副會長周姬昌:作品不長,卻有情景交融、相得益彰之妙處。全文寫景很多,但又能處處出情。
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當代文學研究室研究員曾鎮南:作家細緻地捕捉著岳之峰情緒的變化,把對現實清醒而又積極的看法,極有層次地展示出來。作家摸到了祖國脈搏的跳動,也摸到了人民的心的跳動。
獲獎時間 | 獎項名稱 |
2018年9月 | 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 |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滄州,1934年10月15日生於北京。中國當代作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等近百部小說,其作品反映了中國人民在前進道路上的坎坷歷程。他樂觀向上、激情充沛,成為當代文壇上創作最為豐碩、始終保持創作活力的作家之一。他是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央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另外還有元代畫家王蒙、晉代尚書王蒙、快樂女聲全國60強王蒙及遼寧省美協畫家王蒙。1953年開始創作並發表作品,因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而成名。其代表作有《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等,其中短篇小說《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春之聲》分獲1978—1980三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蝴蝶》、《相見時難》分獲第一、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訪蘇心潮》獲市三屆全國報告文學獎等各種國內文學獎。1987年獲日本創作協會和平獎,同年獲義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等二十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