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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九娘

《聊齋志異》篇目

《公孫九娘》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萊陽生赴省城祭奠親人。偶遇冤鬼公孫九娘,上演出一段凄美的故事。

歷史背景


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1644),清兵入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各地相繼掀起抗清浪潮。明永曆二年,清順治五年(1648),山東棲霞人於七在董樵等有識之士協助下,發動大規模的抗清戰爭,攻克寧海州,向文登縣城、棲霞分城進攻。滿清統治者大驚,剿撫並用,於七被招安,抗清行動失敗。
但於七被招安后,未得重用,又受親友譴責,於是再次動搖。明永曆十三年,清順治十六年(1659),明將鄭成功揮師北上,抗清復明,北方各地紛紛響應。於七於明永曆十五年,清順治十八年(1661),再次起兵抗清。登、萊二府人民紛起響應,反清烈火燃遍膠東。
清廷大震,派重兵鎮壓。抗清軍隊寡不敵眾失敗,於七等極少數人突圍,大批抗清官兵及家屬被殺害,株連甚眾。後來於七到華嚴庵出家為僧,70歲時被舉為方丈,享高壽,93歲老死於華嚴庵。
公孫九娘
公孫九娘
公孫九娘便是在於七案中遭受冤屈株連的一名女子,也是當時滿清統治暴戾、民族矛盾尖銳的一個縮影。

作品原文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肄,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稅舍於下院之僧。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著履仰卧。僕人問其誰何,合眸不對。既而生歸,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膛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著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云:“仆與君文字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瀆,願無以異物遂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曰:“今女甥寡居無耦,仆欲得主中饋。屢通媒妁,輒以無尊長之命為辭。幸無惜齒牙餘惠。”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遺生鞠養,十五始歸其家。
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慟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為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問:“女甥向依阿誰?”曰:“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還屈玉趾。”
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北行里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媼出,豁開二扉,問朱:“何為?”曰:“煩達娘子,阿舅至。”媼旋反,須臾復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之入。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時。凝眸含涕,遍問妗姑。生曰:“具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女又嗚咽曰:“少受舅妗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瀆,殊為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裡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俯首無語。媼曰:“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為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斂衽。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
昨兒稍得指教。”九娘微曬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悅。然慮人鬼難匹。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生至戶外,不見朱。翹首西望,月銜半規,昏黃中猶認舊徑。見南面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遂攜手入,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曰:“他無長物,聊代禽儀。”既而曰:“家有濁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賓,奈何!”生撝謝而退。朱送至中途,始別。生歸,僧仆集問。生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赴友人飲耳。”后五日,果見朱來,整履搖箑,意甚忻適。
才至戶庭,望塵即拜。少間,笑曰:“君嘉禮既成,慶在今夕,便煩枉步。”生曰:“以無迴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曰:“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從與俱去。直達卧所,則女甥華妝迎笑。生問:“何時於歸?”女曰:“三日矣。”生乃出所贈珠,為甥助妝。女三辭乃受,謂生曰:“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嫁,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往也。”
朱乃導去。村將盡,一第門開,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嫗升階。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龍鍾,不能為禮,當即脫邊幅。”
乃指畫青衣,置酒高會。朱乃喚家人,另出餚俎,列置生前;亦別設一壺,為客行觴。筵中進饌,無異人世。然主人自舉,殊不勸進。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合情,極盡歡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
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佔兩絕云:“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仆。”自此晝來宵往,嬖惑殊甚。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為名。”生聞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使百世得所依棲,死且不朽。”
生諾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乃以羅襪贈生,揮淚促別。生凄然而出,忉怛若喪,心悵悵不忍歸。因過扣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甥亦起,雲鬢鬅鬆,驚來省問。生惆悵移時,始述九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久居誠非所宜。”於是相對汍瀾,生亦含涕而別。叩寓歸寢,展轉申旦。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復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旋。
半載不能自釋,復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已晚,息駕庭樹,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
驚悼歸舍。失意遨遊,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女郎獨行丘墓間,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騎與語,女竟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託,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鬲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語句註釋


於七一案:指於七抗清事件。於七,名樂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禎武舉人,山東棲霞人。清順治五年(1648):據萊陽、棲霞等縣,起義抗清。康熙元年(1662)起義失敗。清政府對起義地區人民進行血腥屠殺,棲霞、萊陽兩縣受害最烈。
連坐,被牽連罰罪。坐,獲罪。
演武場,練兵場,故址在山東省濟南市南門外。
碧血:無辜者的血跡。《莊子·外物》,謂周大夫芒弘無辜被殺,其血收藏三年,變為碧玉。
濟城:指濟南府城。工肆:作坊:這裡指棺材鋪。
伏刑東鬼,指棲霞、萊陽等地人民在濟南被屠殺者,因棲霞、蓬萊地處魯東,故稱“東鬼”。
南郊:指濟城南郊。
甲寅:指康熙十三年(1674)。
稷下:本來是古齊國都城臨淄附近地名,在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此指濟南。濟南自北魏稱齊州,唐天寶元年改齊州為臨淄郡,五年又改為濟南郡。見《歷城縣誌》。后遂以“稷下”、“稷門”代指濟南。
市:買。格帛:紙錢。
酹奠榛墟,到草木叢生的墳地去祭奠。酹奠,以酒灑地祭奠鬼神。榛墟,草木叢生的荒野,指荒丘墓地。
下院,佛教大寺院分設的寺院。
暴客:指強盜。
猜薄:猜疑、鄙薄。
齒牙餘惠:誇獎褒美的好話。《南史·謝傳》:謝眺好褒獎人才,曾云:“士子聲名未立,應共獎成,不惜齒牙餘論。”
失恃:喪母。《詩·小雅·寥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后因稱喪母為“失恃”。
猶子:侄子。啟櫬:指遷葬。櫬:棺材。
金諾,對人許諾的敬稱,言守信不渝,珍貴如金。《史記·季布欒布列傳》:“楚人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
屈玉趾:煩您走一趟。玉趾,猶言貴步,稱人行止的敬詞。
妗:舅母。
荊人;舊時對人謙稱己妻,意調荊釵布裙之人。
寸報,孟郊《遊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此用其意,言盡孝報恩。
沉魂,沉淪於陰間的鬼魂。此也兼指沉冤之魂。
賜金帛:指上汶萊陽生焚楮帛祭奠。
為政:做主,主持。
斂衽:整飭衣襟表示敬意,為古時的一種拜禮;后專指婦女行禮。
窮波斯:不詳。波斯,古國名,即今伊朗。古代波斯商人多經營珠寶,因以波斯代指富商。又,何垠《注》:“《俗呼小錄》:跑謂之波。窮波斯,蓋謂窮而奔忙也。”
笑彎秋月:笑時眉毛彎曲如秋夜之月。
羞暈朝霞:害羞時,臉上的紅暈如同清晨的彩霞。
蝸廬:《古今注·魚蟲》:“野人結圓舍,如蝸牛之殼,曰蝸舍。”此以“蝸廬”喻小戶人家的居室。
斷弦未續:指妻死,尚未續娶。古時以琴瑟諧合象徵夫婦,喪妻稱“斷弦”,可娶叫“續弦”。
糞壤:猶言異物,指已死的人。魏文帝《與吳質書》,謂看到徐、陳琳、應、劉楨等人的遺文,“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區,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月銜半規:月亮半圓。銜,含,隱沒。規,圓形。
晉珠:山西產的珠玉。《爾雅·釋地》:“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霍山,蒞今山西省。
長(zhǎng漲)物:多餘物。
禽儀:訂婚用的聘禮,古時訂婚以雁為聘禮,稱為“委禽”。儀,禮物。
撝(huī輝)謝:謙謝。
箑(shà霎):扇子。
望塵即拜:意謂老遠望見就下拜。晉石崇與潘岳諂媚賈謐,賈出,石崇立路旁望塵下拜。見《晉書·潘岳傳》。塵,車行時揚起的塵土。
嘉禮:古代五禮之一,后專指婚禮。
於歸,指女子出嫁。《詩·周南·桃夭》:“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於,往。歸,舊時婦女以夫家為家:故出嫁叫“歸”。
助妝:古時女子出嫁,親友贈送的服飾等禮物。
郎:古時婦女對丈夫或所愛男子的稱呼。往,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拜”。
脫邊幅,意謂不拘禮節。邊幅,布帛邊緣整齊,喻人的容止合乎禮儀。
指畫,指使、指揮。
進酒: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追酒”。
朽觴:行酒,斟酒。
勸進:勸客進食、飲酒。
邂逅:指兩相愛悅。《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郡:指濟南府。
口佔兩絕:隨口作成兩首絕句。口占,隨口念出,不用筆寫。絕,絕句,舊詩體的一種。每首四句。每句五字的叫五絕,七字的叫七絕。這裡是兩首七絕。
“昔日羅裳”二句:意謂生前穿的衣裳都已腐爛成塵土,對自己的悲慘遭遇只有空自怨恨。羅裳,絲裙。業果,佛教語,指人的行為所招致的果報或報應。業有善業、惡業;果報也有善報、惡報。這是前生命定的迷信說法。
“十年露冷”二句:意謂十年來置身於寒露冷月、楓林蕭瑟的秋野,今天才初次享受閨閣中的人間春意。畫閣,彩飾的閨閣,這裡指洞房。
“白楊風雨”二句,意謂一向是凄風苦雨,白楊蕭蕭,孤寂冷漠環繞著土墳;沒有想到還能過著夫婦恩愛的生活。陽台,指男女歡會之處。宋玉《高唐賦序》:楚王游於高唐,夢中與一神女歡會。神女臨別告訴楚王:“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忽啟鏤金”二句,意謂忽然打開鏤金的衣箱,那血污的羅裙使人怵目驚心。鏤金箱,有雕金紋飾的箱子。
嬖惑,寵愛迷戀。
萊霞里:於七起義失敗后,清兵大肆屠殺無辜。《萊陽縣誌》:“今鋸齒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關有荒冢曰棲萊里,殺戮之慘可知矣。”“萊霞里”當據此虛擬。
兩處,指萊陽、棲霞。
蓬游無底:像蓬草一樣隨風飄遊,沒有歸宿。底,休止。
白足:赤腳,謂倉促未及穿鞋。
鬅(péng,朋)松:頭髮鬆散的樣子。
汍瀾:流淚的樣子。
展轉申旦:翻來覆去,直到天亮。申旦,自夜達旦。
志表:碑誌、墓表;指墓前的標誌。
息駕:停下車馬。
墳兆:墳地。兆,界域。
怒: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努”。
“香草沉羅”二句:指屈原自沉於汨羅江,悲憤不能自已。見《史記·屈原貿生列傳》。香草,屈原賦中常以香草喻忠貞之志,這裡指屈原本人。血滿胸臆,血淚盈襟的意思。
“東山佩玦”二句:指晉太子申生遭受讒害,冤抑莫伸。《左傳·閔公二年》,“晉侯使太子申生討伐東山皋落氏”:臨行,“公衣之偏衣,佩之金。”,半環形佩玉。以金所製作者稱金。古人以表示訣絕。
負骸骨之託:指萊陽生辜負公孫九娘歸葬屍骨的囑託。
脾鬲間物:指心。鬲,同“膈”。

白話譯文


於七失敗后,因這樁案件受牽連而被殺的人,以萊陽、棲霞兩縣為最多。有時,每天搜捕幾百人,都被殺在演武場上。鮮血滿地,屍骨縱橫。有的官員發慈悲,給被殺者捐出一筆錢買棺材。於是,省城棺材鋪里的棺材都被購買一空。那些被殺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個萊陽的書生來到濟南。他的親友中,有兩三個人也在這裡被殺。他買了些紙香祭品之類,來到城南郊累累荒墳之中,祭奠那些死者的魂靈。晚間,就在荒墳旁的一座寺院中。租賃一間房子住下。
第二天,萊陽生因有事進城去了,天很晚還沒回來。忽然有一位少年來訪,見萊陽生不在寓所,摘下帽子,鞋子也沒有脫,就仰躺在床上。僕人問他是誰,那少年閉著眼也不回答。當萊陽生回到寺院時,天已經很晚,夜色朦朧,什麼也看不分明。他親自到床邊去問,那少年直瞪著兩眼說:“我在等你的主人,你在一邊絮絮叨叨追問什麼?難道我是盜賊不成!”萊陽生笑著說:“主人就在這裡。”少年聽了,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整整衣服,向萊陽生作揖禮拜,坐下與萊陽生殷勤地道寒暄。聽他的口音,好似曾經相識。急喊僕人拿來燈火,一看,原來是同鄉好友朱生,他也因於七一案被殺了。萊陽生大吃一驚,不禁向後倒退,轉身欲走。朱生向前拉住他,說:“我與你有文字之交,你怎麼這樣薄情?我雖然做了鬼,但朋友的情分,還是念念不忘的。如今對你有所冒犯,望你不要認為我是鬼就猜疑。”萊陽生坐下,問他有什麼話要說。朱生說:“你的外甥女孤身獨居,還沒有婚配。我很想找個夫人,幾次託人去求婚,她總以無長者作主而推辭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把這件事辦成。”
原來,萊陽生確有一個外甥女,年幼時就失去了母親,寄養在萊陽生家。十五歲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后被官兵捕到濟南。她聽到父親慘死的消息,又驚嚇又哀痛,不久就死了。
萊陽生聽了朱生的請求說:“她有自已的父親作主,求我幹什麼?”朱生說:“她父親的靈柩,被侄兒遷走了,已不在這裡。”萊陽生又問:“她過去都依靠誰呢?”朱生說:“與鄰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萊陽生私下思慮,活人怎能給鬼做媒?朱生說:“如果蒙您應允,還得請您走一趟。”說完站起來,拉住萊陽生的手。萊陽生堅決推辭說:“到哪裡去?”朱生說:“你儘管跟我走就是。”萊陽生只好勉強跟他走了。
向北大約走了一里多路,有一個很大的村莊,全村約有幾百戶人家。走到一座宅院前,朱生停下叩門。立刻有位老太太出來,敞開兩扇門,問朱生有什麼事。朱生說:“請您告訴姑娘,她舅舅來了。”老太太進去,不一會又返身出來,邀萊陽生進去,回頭對朱生說:“兩間屋子太狹窄,有煩公子在門外稍候片刻。”萊陽生跟隨老太太進去,見半畝荒院中,有兩間小屋。外甥女迎在門口哭泣,萊陽生也哭了。
走進屋裡,燈光微弱。只見外甥女容光秀麗,白皙如同生時。她眼淚汪汪地望著舅舅,問家中舅母與姑姑都好?萊陽生說:“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外甥女聽了,又哭起來,說:“孩兒從小受舅舅與舅母的撫養,恩情未能報答一點,沒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溝里,讓人感到憤恨。去年,大伯家的哥哥把父親遷走,把我棄置在這裡,毫不挂念。我一人在這幾百裡外的異鄉,孤苦伶仃,像深秋的燕子。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棄,又賜我金錢和錦帛,孩兒都收到了。”萊陽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訴她,外甥女只是低頭不語。老太太在一旁說:“朱公子以前曾托楊老太太來過三五次,我也認為這是一門好親事,可是姑娘自己總是不肯馬馬虎虎地應下來。今天有舅舅作主,也就滿意了。”
說話間,有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推門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丫鬟。姑娘一眼瞥見萊陽生,轉身要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說:“不必這佯,是我的舅舅,不是外人。”萊陽生作揖行禮,姑娘也整整衣服還禮。外甥女介紹說:“她叫九娘,姓公孫,棲霞縣人。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後來敗落了,眼下也變成了這般窮愁。孤孤單單,事事不稱心。我倆很要好,經常往來。”說話間,萊陽生偷眼看九娘,只見她笑時兩眉像秋天新月一勾;羞怯時,臉頰像泛起紅暈的朝霞,實在是天上的仙人。萊陽生說:“可見是大家閨秀!小戶人家的姑娘,哪有這般的儀錶風度?”外甥女說:“而且是個女學士,詩詞造詣都很高,昨天還給我些指教。”九娘微笑說:“小丫頭,無緣無故敗壞別人的名聲,叫阿舅聽了笑話。”外甥女又笑著說:“舅母死了,舅舅還未續娶,這個小娘子,你能滿意嗎?”九娘笑著跑出去,說:“這丫頭犯了瘋顛了。”雖然這話是開玩笑、而萊陽生心裡對九娘頗有好感。外甥女好像也覺察到了,便說:“九娘的才貌天下無雙,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為忌諱,我就與她母親說說。”萊陽生很高興,但心中老是疑慮人鬼難以婚配。外甥女解釋說:“這倒不妨,舅舅與九娘是有緣分的。”萊陽生告辭時,外甥女說:“五天後,月明人靜時,我就派人去接你。”
萊陽生出門后,不見朱生。舉目四望,下弦的月亮掛在西方天際,在昏暗的月光下,還能辨清來時的道路。只見一座向南的宅子,朱生正坐在台階上等候。見萊陽生,起身說:“靜候你好久了,這就是我的家,請裡邊稍坐。”於是便拉著萊陽生的手,把他請到屋裡,殷切地向他表示謝意。取出一隻金杯,一百粒向皇宮進貢的珍珠,說:“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就以這些作為我的聘禮吧!”又說:“家有薄酒,這是陰間的東西,不足款待嘉賓,很是抱歉。”萊陽生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就告辭了。朱生送到半路,兩人才分手。
萊陽生回到住所,寺院中的和尚、僕人都來問他。萊陽生隱蹣真情說:“說是鬼,那是胡說,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五天後,朱生果然來了。他穿著整齊,手裡搖著扇子,像是很滿意。走進院子,老遠就向萊陽生行禮。片刻,朱生笑著說:“您的婚事已經談妥了,吉期定在今晚。那就煩您大駕了。”萊陽生說:“因沒聽到回信,聘禮還未送去,怎麼能匆匆舉行婚禮呢?”朱生說:“我已代您送過了。”萊陽生很感激,就跟他走了。
兩人徑直來到朱生住處,外甥女穿著華麗的衣服,含笑迎出門來。萊陽生問:“什麼時候過門的?”朱生回答說:“三天了。”萊陽生把朱生所贈送的珍珠,給外甥女作為嫁妝,外甥女再三推辭才收下。外甥女對萊陽生說:“孩兒把舅舅的意思轉告了公孫老夫人,她很高興。但她又說:她已老了,家中沒有其他兒女,不願將九娘遠嫁,今晚讓你到她家入贅。她家無男子,朱郎陪同你去。”於是朱生領著萊陽生就走了。快到村的盡頭,有一家門開著,朱、萊二人進入堂上。片刻,有人傳話說:“老夫人到!”但見兩個丫鬟攙扶著一位老太太拾階而上。萊陽生上前欲行叩頭大禮,公孫夫人說:“我已老態龍鍾,還禮也不便當,這套禮節就免了吧!”她指派著僕人,擺下豐盛的宴席。朱生又叫僕人專給萊陽生另備些酒菜。宴席上所陳列的菜肴,無異於人世間。只是主人自斟自飲,從不勸讓客人。一會兒,宴席散了,朱生告辭回去。一小丫鬟為萊陽生引路。進入洞房,只見紅燭高照,九娘身著華麗服裝,凝神在等待著。兩人相逢,情誼深長,極盡人世間親昵之情。
當初,九娘母子被俘,原準備押送到京城。至濟南,其母難忍虐待之苦,就死了。九娘在悲憤中也自殺身亡。九娘與萊陽生在枕席上談起往事,哭泣得不能入睡,便吟成兩首絕句:“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天將亮,九娘敦促萊陽生說:“你應離開這裡了,注意不要驚動僕人。”自這以後,萊陽生天未黑就來,天剛放亮就走,兩人恩愛情深。
一天夜裡,萊陽生問九娘:“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字?”九娘說:“叫萊霞里。因這裡多是剛埋葬的萊陽、棲霞兩縣的新鬼,就起了這個名字。”萊陽生聽后,感嘆欷歔。九娘悲哀地說:“我這千里之外的一縷幽魂,漂零於蓬蒿無底的深淵,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說起來叫人傷心。望你能念夫妻之恩,收拾我的屍骨,遷葬回你祖上的墳地,使我百年之後也有個依託,那我就死而無恨了。”萊陽生應允了。九娘說:“人與鬼不是一條路,你不宜於長久在這裡滯留。”她取出一雙羅襪贈給萊陽生,揮淚催促他離開。萊陽生戀戀地凄然地走出來,心中憂傷,失魂落魄,惆悵不安,不忍歸去。路經朱生門前,就敲朱生的門,朱生赤腳出來,迎著萊陽生。外甥女也起來了,頭髮蓬鬆,吃驚地問是怎麼回事。萊陽生惆悵一會兒,把九娘的話說了一遍。聽罷,外甥女說:“就是舅母不說這話,我也日夜在思慮這件事。這裡並非人世間,久居的確是不妥當的。”於是,大家相對哭泣,萊陽生含淚而別。
回到寓所,萊陽生翻來複去,直到天亮也未能睡著。欲去找九娘的墳墓。但走時又忘記問墓的標記。到天黑再去時,只見荒墳累累,蓬蒿滿目,竟迷失了去萊霞里的路,只得哀嘆返回。打開九娘所贈的羅襪,羅襪見風便粉碎了,像燒過的紙灰一樣。於是,萊陽生就整裝東歸。
半年後,萊陽生心中始終不能忘懷這件事,又來到濟南,希望能再有遇到九娘的機會。當他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他把馬車停放在寺院的樹下,就急忙到叢叢墳地中去。只見荒墳累累,千百相連,荊棘荒草迷目,閃閃的鬼火與陰森可怖的狐鳴,使人驚心失魄。萊陽生懷著驚恐的心情回到寓所。
這次濟南的遊興完全消失了,他馬上返程東歸。行至一里許,遠遠見一女郎,獨自在高高低低的墳墓間行走。從體態神情上看,很像是九娘。萊陽生揮鞭趕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萊陽生跳下馬想與她說話,女郎竟然走開了,好像從來就不相識。萊陽生再趕上去,女郎面有怒色,舉袖遮住自己的臉。萊陽生連呼:“九娘!九娘!”女郎竟如輕煙,飄飄然消失了。
異史氏說:屈原投汨羅江,悲憤不能自已;太子申生遭受讒害,冤抑莫伸。自古有孝子忠臣,到死都不能被自己的君主父親所原諒。公孫九娘哪裡是因為萊陽生辜負了她合葬骸骨的請託而怨恨他不能釋懷呢?只是這心中無盡的悲憤和冤屈,無法拿來示人,真是冤啊!

作品賞析


這是一個不同一般的人鬼之戀的故事。整個故事是在一個陰慘慘、悲切切的背景下展開,在一個|!lj慘慘、悲切切的氣氛中結束。
故事一開始就描繪了以於七為首的農民起義失敗后被殺戮的慘景。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數百名含冤而死的便埋葬在這亂墳野崗之問。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登場的。
秀才沒有忘卻無辜遭難的親友,來此祭奠,也在這裡意外地遭逢到一個鬼村。居住在鬼村——萊霞里的鬼無一不是善良的。秀才的外甥女雖孤苦伶仃。但依然懷念諸多親友,“遍問妗姑”;朱生也是“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老媼憐孤惜寡;公孫老夫人和藹可親。至於九娘更是依依惜人,殷殷規勸秀才。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滯”.善良之意,發自肺腑。就是這樣一些善良的人們,卻慘遭殺戮,而且是一日之間,屠殺數百.以至於“濟城工肆,材木一空”!
在鬼村裡.他們和人問一樣,相鄰而居.婚嫁往來。他們對生活是熱愛的。他們嚮往著人問那樣的天倫之樂。秀才甥女的廠1骨末遷回家園時,她怨恨;秀才來祭奠,她感激:九娘一再囑咐的是“歸葬墓側”.使魂魄有所依棲。這些都說明了這一點。作者把九娘的出場寫得十分生動。她一上場就是。遴掩入”,見有生人,“轉身欲遁”。勉強留下后.聽人讚揚,是“微哂”。一聽到有關婚事的玩笑,“笑奔出.日;‘婢子顛瘋作也!”一個活脫脫的嬌羞少女的形象呈現在讀者眼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熱愛生活、天真活潑的少女卻成了荒墳亂冢問的翹。“新婚”應該說是故事中的一幕重場戲。雖然也寫了酒宴,華燭等等,但是.不僅對籠罩在故事之中的的凄慘氣氛沒有絲毫沖淡,反而使其更為濃郁。慘不忍思的往事,嗚嗚咽咽的哭聲.哀怨凄側的詩句,哪裡像是新婚?這一切都含蓄地表達出了作者對他們悲慘命運的同情和對他們罹難的浩嘆。
在故事的結尾處,作者又和故事的開始一樣,把秀才置身於“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嗚”的背景之中,讓九娘依然是一‘個“獨行丘墓問”的孤魂哀鬼出現在秀才面前.從而使人物沉浸在更濃的悲劇性的氛圍之中,曲折地表達出了無辜者終於含冤奠白的結局。
作者生活在文網森嚴的時代,自然多所顧忌,然而能在這篇故事中對死難者的慘遭殺戮表示怨與憤,雖然是含蓄地表示,也是難能可貴的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