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容

蜀中唐氏，自魏晉起便為世家。

五代十國之時，唐門少主唐郢化名盧郢，遊歷江南，更是進士及第，成為南唐的文武雙進士，天下聞名。后更與南唐後主李煜相交莫逆。南唐被宋滅后，唐郢潛入開封，以南唐秘典飛花錄中所載暗器手法，秘密射殺太祖，又以神奇的機關之術，悄然遁形，杳無蹤跡。此後，蜀中唐門名震武林，其暗器、機關陣法以及用毒解毒之術俱乃獨步。其子唐凌峰時，因天下奇毒冥河水之故，為武林所猜忌。後唐凌峰宣布，唐門再不用毒，單憑機關暗器兩者，便足以安天下、傲群雄。

唐門長房長女，幼時本是活潑開朗的性子，但自從孿生弟弟唐青楓為移花宮宮主子桑不壽收為弟子之後，家族繼承人的擔子便落在了唐青容的身上，從此之後唐青容對自己的要求日漸嚴格，變得嚴謹認真，慢慢成為了日後那個沉穩可靠、雷厲風行的唐門大小姐。

唐青容本名唐青蓉，在五歲那年的端午賞花宴上，問池中芙蓉之名，得知與己同名后，厭憎其妖媚柔弱，自改其名為容。

友人問唐青楓，“到底是誰第一個說你像唐藍的？”

唐青楓想了想道：“唐雅姑姑。”

那年唐青楓才五歲，才開始看史記和戰國策的年紀。

課堂上，唐雅姑姑面無表情地教大家背誦：“真正的唐門弟子從不用毒。”

唐青楓問，“為什麼？”

唐雅答，“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用毒？”

“門規如此。”

“門規要孝悌友愛，乃為聚力而強。不能用毒，乃為何事？”

他聲音還奶聲奶氣，講的話文縐縐的，卻又口氣呆萌。

唐雅也不知道要哄他還是教他，看在周遭還有幾個孩子的份上，努力解釋，“用毒非俠義中人之所為。”

“可是……”唐青楓下意識地辯駁，抬頭看了一眼唐雅，怕她生氣，但實在忍不住想說下去。“用毒，用暗器，用傀儡，用刀劍，不都是傷人殺人之道么？有何不同呢？”

沒什麼不同，唐雅想。

“若每個人都質疑每條規矩，那時光都費在辯論規矩只上了，又何以光大唐門？”唐雅看著小小的堂侄，“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了。”

“規矩不會更改，人事卻會變遷。若問清楚了，不但能遵守這條規矩，更能舉一反三呀。”

唐雅正措辭，腦中卻不禁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規矩不會更改，人事卻會變遷”，這話，似是在哪裡聽到過一般。

她忽然一僵。

“……是別人教你這麼問的么？”

“不是啊。”唐青楓眨巴眨巴眼睛，滿頭霧水。

“……你真像她。”唐雅喃喃道。

“像誰？”

“……不像誰……楓兒，很多問題沒有答案，但唐門弟子不可用毒乃是鐵律，為自身著想，不要犯禁。你要——切記。”

——唐雅複雜的神情給唐青楓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後來大概就是什麼，發生意外追究責任的時候，我跑去說，明明是意外，何必互相指責攀咬呢？還有大家比武的時候，我看了對手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他不是我的對手於是站在那裡不動不出手等等。”唐青楓搖著扇子，“小時候的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招人喜歡的孩子。”

友人道，“不會不會，唐師兄無論怎樣都一定招人喜歡的。”

唐青楓道，“很多人喜歡我，對我很好。但我很小就知道，他們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大少爺，對我好予他們會有好處。若我不是呢？”

友人道，“唐師兄你長得那麼好看，就算不是唐門大少爺，也一定招人喜歡。”

“那若我長得不好看呢？”

“長得不好看就不是現在的你了呀。”

“嗯，說得在理。”唐青楓笑道，“我說話很早，認字很快，學東西也不費力，閑來無事就瞎想八想，問這問那。所以很小的時候並不如別的孩子乖巧。但很快我就學懂了很多東西，譬如怎麼察言觀色，怎麼保持分寸，怎麼進，怎麼退。我知道在天地面前，人之壽限何其之短；我也知道若不能凝聚合力，靠一人一身，做不成任何事情；我還知道無人可以肆意妄為，有所收穫必得有所犧牲，你唯一可以掌握的或許只有此刻此心，別無他物。”

“所以你一點也不像唐藍。”

“小叔叔也這麼說。”

唐青楓去翻了從前的案卷，什麼幾年幾月哪位小姐少爺請了大夫看了什麼疾病，幾年幾月誰犯了錯受了什麼懲罰之類。案卷之多浩如煙海，找到唐藍存在過的痕迹不費吹灰之力。

他去問唐林。

“小叔叔，我姑姑她去哪兒了？”

“她一意孤行，選擇做一匹獨狼。”

“獨狼？”

“人本群居，物傷其類。但你姑姑她對弱者沒有垂憐，亦不願為同族隱忍、付出和犧牲。”

“那，若是別人要殺她傷她，不也沒有人幫她？”

“她知道，但她不後悔。”

唐林把唐青楓抱在腿上，看著他清澈的眼睛，很認真地道，“答應小叔叔，不要在唐門再提起她。如果想問什麼，就來問我，知道么？”

“嗯。那，小叔叔告訴我——我像不像她？”

“父親，母親，二叔，大哥，她，我……我們或多或少，其實都有相似之處。都有不服、不甘、不願、不要外物束縛之心。與其說你像她，不如說你骨子裡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唐林說，“但區分你和她的，是你選擇的路。”

唐青楓似是懂了，也似是懵懂。

他問，“我的路，是我自己定嗎？”

“一半看你，一半看天。”唐林道，“楓兒，我們每個人的路，最終都通向一樣的地方。但你可以決定，你要看什麼樣的風景。”

友人知道他的小叔叔是誰，也知道他小叔叔的故事。

於是道，“你小叔叔應該很喜歡看雪景。那麼，你呢？你喜歡看什麼風景？”

“我啊。”唐青楓微合上扇子，又輕輕一張。“——我不知道啊。”扇面上紅葉搖搖，花鳥栩栩。

“或許你可以有什麼精彩的地方，帶我去看？”

他笑著望過來。

唐雅從夢中醒來。

“規矩不會更改，人事卻會變遷。”——唐藍脆生生地說。

連用的辭彙都完全一模一樣。更改，變遷。小小的人，卻懂得說話的美感，上句和下句不會重複用字。

那時節是為了什麼？唐雅不記得了。唐藍帶頭質疑過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規矩。永嘉公主寵她，一樣的質疑別人說出來是犯了規矩，唐藍說出來就不一樣——她有時會因為勇敢而得到褒獎，有時被輕輕斥責幾句，偶爾才被責罰。就算是罰，也都是象徵性的。唐雅記得某次唐藍和塾師爭論一個字的古韻，言辭激烈，師父氣得拿出了戒尺。唐藍傲然站著，冷眼凝視過去，師父他竟是手一抖戒尺落到地上，引來堂下一陣鬨笑。

唐雅比唐藍小很多，唐藍轟轟烈烈離開唐門的時候，唐雅還是個小孩子。照理來說，兩人接觸不多，也沒有什麼可以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但唐藍就是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你可以不喜歡她，你可以討厭她，但你很難忘記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例如，唐雅就能記得那時候唐藍說的話，隻字不差。

定了定神，唐雅從床上起身。

今日安排的是單獨為唐青容輔導功課。唐青容是新的唐門大小姐，每一代的大小姐都只有一個人。她們不需要名字，整個唐門上千人每個人都認得她，見到她都要向她行禮。最近王郅君給唐青容加了一倍的功課，許多長輩都為了教導她而不得不調整了自己的作息時間。

唐雅看看時計，然後迅速地梳洗，推門出去。

“青容給姑姑請安。”少女英姿煥發，已等在小院之中。

“我遲了么？”

“是我來早了。”唐青容奉上清茶。“姑姑，青容昨日讀書，對於醫毒無二之事，有所不解。”

“我教授的是雜學。”唐雅接過茶，“醫道或在其中，毒物卻非你我應言之事。”

“青容知道。”唐青容斂眉觀心，“真正的唐門弟子從不用毒。但，研究毒物義理，得到破解之法，方能有備無患，抵禦江湖風浪——今晨我向祖母請安時已獲允准，可以研習。”

“……你既問了老太太，我也沒有什麼話說。”唐雅回身入屋，片刻后拿了一本書出來。“天下毒物七大類一百四十餘種，概要皆在其中。”

唐青容卻不接，“青容記得，幼年時弟弟曾問過唐門弟子為何不準用毒的問題。”

唐雅道，“此間雖只有你我二人，但你若再問一遍，我也沒有其他的答案。”

唐青容沉吟，抬眸，“祖母告訴我了當年之事。”

唐雅手裡的書摔下地。

唐嘯天被關入碎星樓后，她意志消沉。母親自縊，自縊前記得送走了唐蜀的一對兒女，怕她們遭了王郅君的報復。但唐雅呢？唐嘯天和徐溪泠像是沒有過她這個女兒一樣，生死都是冷漠。唐雅沒有恨他們。她謹守孝道，甚至於想過要追隨母親而去，但又怕自己死後要許多時日才會被人發現。

此時王郅君親來探訪她，對她推心置腹，更對她說了許多唐門的秘辛。唐雅訝然發現，原來這麼些年，過得辛苦的遠不止她一人。她答應了接替父親接掌名存實亡的天一房，保管僅存的冥河水和一些不得不留的藥物。王郅君許諾會給她更高的待遇和更多的權力，唐雅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到族學和宗學授課。

但唐青容？

她還是個孩子，大點的孩子而已。將那麼多沉重的事情都告訴她，她接得住么？

是因為唐青楓拜入移花宮的緣故吧……唐雅想，王郅君大概已經打定主意，要把唐門大權交給這個嫡親孫女繼承。是，人事變遷了。永嘉之死，東陵之劫，鬩牆之爭，唐門之戰，這些事情一樁一樁，推動了這具僵硬冰冷的龐然大物懶洋洋地向前走。至於能走到什麼程度？唐雅想，唐青容接掌唐門的話，她是要終身不嫁呢，還是要入贅一個女婿？生下的孩子跟她姓唐？有資格繼承下一代家主之位么？

其實這些本也不關自己的事。

唐雅相信終有一日唐嘯天會被放出來。到時候她會陪父親離開唐門，這裡的一切都和她再無關係。

甘心嗎？

或許不。

她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藝，對世事也未嘗沒有犀利的見解。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她有她的，唐青容有唐青容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傾力教授你用毒之術？”

“是。”唐青容俯身，撿起那本書。“我會用心。旁人不會知道。”

真正的唐門弟子從不用毒。

但可以精研毒理。

他們傲立八荒，放眼武林。唐青容內功外功傀儡機關暗器等科都是優良，她氣度沉穩，眉眼間隱約與祖父唐凌峰相似——唐凌峰死在東陵山莊，王郅君告訴了她，想是要她做個像唐凌峰那麼優秀出色的門主。能布得下滔天之局，能捨得下身家性命，這樣完美無缺的人設，就要由眼前這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來接了。

唐雅忽然忍不住想問問她。

“青容，最近你每日從早到晚排滿了科目，會不會太累？”

“我不累。”唐青容嫣然一笑，“我要看看自己能力的極限在哪裡。”

“能力的極限？”

“我要盡我所能，去學更多的道理，練更強的武功，變成更能令人信服、令人追隨之人。”

“——然後呢？”

“去做我認為真正正確的事情。”唐青容認真答，“以及，阻止那些本可以阻止的錯誤。”

年輕的大小姐，真是氣勢非凡。

……她能做到什麼程度呢？唐雅想。

她是真的喜歡，還是在強自承擔？她怨恨唐青楓的離開嗎？她也嚮往過唐門之外的天地嗎？還是她會珍惜她的出身呢？她會像王郅君一樣隱忍付出，還是像唐凌峰那樣將自身獻祭於？她會像唐岳一樣，外柔內剛，隨時做好了捨棄一切的準備？還是像唐林那樣，觀察、思考、直到命運將他帶去別的軌道？像唐藍那樣，轟轟烈烈地走在漆黑夜裡的懸絲之上，墜入萬丈深淵也絕不回頭？

“若可以的話，走一條你自己的路吧。”唐雅忍不住輕輕說出聲。

“謝姑姑嘉言。”唐青容恭敬地行禮，似是完全明白唐雅的話語。

唐雅定一定神，“翻開你手裡的書。我先告訴你，世間毒物為何分為七類——”

遠處，蜀山間的霧漸漸地散了。

山腳下遠遠的，樵夫帶著妻子划船歸鄉。牧童吹著樹葉，天上飛鳥茫茫。

天氣真好啊——趁唐青容做筆記時，唐雅悄悄偷眼遠方。

唐青楓成年後，在移花宮有住處，在唐門有住處，還有一處自己的小小洞天，叫做紅葉小築。

偶爾紅葉小築里會很熱鬧。

唐青楓從姑奶奶唐靈玉那裡學來了一把好學問。紅葉小築里八個傀儡侍女灑掃烹飪，彈琴下棋，愜意無比。

“來來來，這是青衫第一次離開燕雲，今天我們不醉不歸。”唐青楓勸著酒，自己卻喝著西域的葡萄汁。

“青楓哥哥你自己都不喝。”唐青鈴小臉緋紅，已經半醉，“這竹葉青……真好！東越都沒這麼好的酒！來來來，我們再喝——”

“你少喝一點。”唐青容面若冰霜。

“酒量那麼差，得要練練。”唐青衫面帶憂色，看著妹妹。

唐蜀之子唐青衫送往神威，之女唐青鈴送往天香。一個是徐溪泠親女兒唐寒的地方，一個則是她心心念念想回去的師門。

兩個孩子都被教養得挺好。唐青衫身子有些單薄，氣質上卻是個實打實的邊地男兒。唐青鈴在唐門拆傘裝傘，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古靈精怪。

這樣一對兄妹再加上落拓懶散的唐青楓，在一起喝酒，還有什麼不高興？

“這酒真不錯吧？可惜我過一會兒要開會。”唐青楓苦著臉，“不能被紅渠聞到酒氣，不然她得數落我好半天。”

“不喝也沒關係啊——我們划錢！”唐青鈴醉得口齒不清。

“划拳吧？划什麼錢啊。”唐青衫興緻勃勃，“划什麼？三六九？兄弟令？”

唐青容輕咳一聲。

唐青楓立即識趣。

“划拳不雅，不如我們來行令，飛花令吧？”

“飛花令是什麼？”唐青衫問。

“飛花令就是……”唐青鈴笑得花枝亂顫，“就是沒用的，背詩的玩意兒……”

“回去之後我會寄三十卷詩詞到神威堡。”唐青容道。

“詩詞……我看不懂……”唐青衫苦著臉，“青容姐姐，能不能換成畫冊啊？”

四個年輕人說說笑笑，不覺已是晌午。

紅葉小築外植有許多花木，雖然不是時節，霜葉未紅，但鬱鬱蔥蔥，自有一番美景。

唐青楓養了一對鸚鵡，掛在架子上，閑極無聊咿咿呀呀唱著歌。

仔細聽來，唱得是一首周婷借上邪詩意制的新曲《天涯》——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花藤底下一隻雪白的兔子睡得正酣，被吵得聳了聳耳朵。

“時辰差不多了，我要去開會啦。”唐青楓起身。他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唇上沾了一點點葡萄汁的痕迹，英氣之中顯出幾分秀美。

“我哥可是平生第一次離開燕雲——青楓哥哥不走嘛，不去開會。”唐青鈴拉著他衣角不放。

“我也不想去，可是紅渠……”

“讓他去。”唐青容一錘定音。

唐青鈴嘟著嘴，小手乖乖地從唐青楓衣角上放開。

“總要有人去開會做事，其他人才能飲酒作樂。”唐青容放柔聲音，“你乖乖的，晚些我送你父親新做的小木馬。”

“小木馬？”

“不是小孩兒騎的那種。”

“啊！是不是木牛流馬那樣的？”

“——呵，怎樣都是假的，哪有我燕雲的汗血寶馬好！”

三人又開始嘰嘰喳喳，說成一團。

唐青楓換上出門的鞋子。

是啊，有人開會做事，其他人才能飲酒作樂。

紅葉小築里開心的歡笑背後，有人付出性命，有人咬牙抗爭，有人在邊境迎敵，有人在朝堂周旋，有人浪跡天涯，有人鎮守江湖——

自己開開會，做做事，又算什麼呢？

雖然仍然不知道這一生可以被什麼人，什麼事點燃。

但這一刻，唐青楓內心深處的小小心愿，竟是讓身後的笑語能持久些，再持久些。

——漫天風雨，無邊黑暗，就暫時由其他人來阻擋吧。

或許有一日，唐青衫要回去金戈鐵馬。唐青鈴的傘中劍將染血。唐青容面對的責任更是重如海、沉如山。

我或許做不了什麼。唐青楓默默想。但，等我開會回來，我願陪你們一醉到底，直到天光照亮塵世，許一個童話般的夢境與未來。

“你這個人啊，若有一天正邪大決戰，一定也是躲懶遲到。”等他一起去開會的友人忍不住吐槽，“你放心吧，到時候，我來進攻正面，你守住側面就行。”

“我可是你的唐師兄。”唐青楓道，“可別小看了我。到時候看我放出八個傀儡來保護你。”

二人翻身上馬。

夏風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