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太太的客廳

冰心所著小說

《我們太太的客廳》,作者冰心,最初發表於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說集《冬兒姑娘》(北新書局1935年5月初版)。好事者將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一一對號入座。冰心的這篇小說發表后,引起平津乃至全國文化界的高度關注。

文中的“我們太太”是一個受男人環繞,愛出風頭,工於心計的女人。可以說,對她身邊的男人,“我們太太”幾乎輕易地“玩弄”於股掌之間。作品中,無論是“我們的太太”,還是詩人、哲學家、畫家、科學家、外國的風流寡婦,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這“三虛”人物的出現,對社會、對愛情、對己、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和萎縮的濁流。

冰心的這篇小說可說是上乘之作,情景與人物的描寫,白描可入畫,語言可傳神,似得“紅夢”真傳。小說脫去冰心貫有的自我抒寫風格,通篇充滿了調侃與暗喻。在一個幾千字的短篇中,描寫了十餘個人物,著墨不多,卻是栩栩如生,個個鮮活。

她用看似溫婉和調侃的筆調娓娓道來,實則卻是在進行諷刺和抨擊。金岳霖後來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

內容簡介


作品原文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溫煦而光明。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所謂太太的客廳,當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不過客人們少在那裡聚會,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閑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里來。在這裡,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想望的一切。
正對著客廳的門,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上半截滿嵌著玻璃,掛著淡黃色的軟紗帘子。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窗內掛著一隻銅絲籠子,關著一隻玲瓏跳唱的金絲雀。陽光從紫雲中穿著淡黃紗浪進來,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軟艷!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桌前一張轉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此外桌上就是一隻大墨碗,白磁筆筒插著幾管筆,旁邊放著幾卷白紙。
牆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個鏡框子,大多數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無疑的,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相片中就有幾張是青春時代的留痕。有一張正對著沙發,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幾乎蓋滿半壁,是我們的太太,斜坐在層階之上,回眸含笑,階旁橫伸出一大枝桃花,鬢雲,眼波,巾痕,衣褶,無一處不表現出處女的嬌情。我們的太太說,這是由一張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時她還是個中學生。書架子上立著一個法國雕刻家替我們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著身子,微側著頭。對面一個橢圓形的鏡框,正嵌著一個橢圓形的臉,橫波入鬢,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會想起“長眉滿鏡愁”的詩句。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四隻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種種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嘆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
北牆中間是壁爐,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兒矮書架子,上面整齊的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有一套黃皮金字的,遠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卻是湯姆司·哈代。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莎士比亞,這箇舊人,誰耐煩看那些個!”問的人臉紅了。旁邊幾本是E.E.Cummings的詩,和Aldous Huxley的小說,問的人簡直沒有聽見過這幾個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邊是法國式長窗,上下緊繃著淡黃紗簾。——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楊柳,柳絲垂滿院中。樹下圍著幾塊山石,石縫裡長著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後面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旁邊一個紅木架子支的大銅盤,盤上擺著茶具。盤側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盤子,盛著各色的細點。
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繁花細葉的毯子。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桌上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四圍擱著三四隻小凳子,六七個軟墊子,是預備給這些藝術家詩人坐卧的。
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來了,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右手還忙著扣領下的衣紐。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髮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輕輕的攏到頸后,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右臂上抹著一隻翡翠鐲子,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隻鑽戒,一隻綠玉戒指。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兒不如照片上那麼豐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我們的太太四下里看著,口裡喚著Daisy,外面便走進一個十七八的丫頭,濃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雙頰也很紅潤——客人們談話里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aisy。當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適的坐著,聽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Daisy從外面輕輕的進來,黑皮高跟鞋,黑絲襪子,身上是黑綢子衣裙,硬白的領和袖,前襟系著雪白的圍裙,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髮,低眉垂目的,捧進一爐香,或是一隻葯碗,輕輕的放在桌上,或是倚著椅背,俯在太太耳邊,低低的說一兩句話,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聽詩的人,暫時,完全的把耳邊的詩句放走。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而對於“菊花”的贈嫁,並不曾表示拒絕。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氣,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後,也漸漸的會說幾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Daisy也會極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 is in bed, can I take any message?”①——
太太說:“你看你還不換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換好,回頭客人來了,把她帶到這裡來喝茶。”Daisy答應了一聲,向後走了。
——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兒。她生在義大利。我們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幾乎延長到兩年。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有的是錢,為著要博嬌妻的歡心,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並不敢提起回國的話,雖然他對於太太所欣賞的一切,毫不感覺興味。我們的太太在種種集會游宴之中,和人們興高采烈的談論爭執著,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靜聽,往往倦到入睡。我們太太嬌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從蒙卑中驚醒,茫然四顧,引得人們有時失笑。我們的太太這時真悔極了,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終久不比情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對於我們的太太,也有極大的好處。這些小小的露醜,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訴著,而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時候,我們的太太懷著一百分恐懼的心,怕她長的像父親。等到她生了下來,竟是個具體而微的母親!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著撫養的種種煩難。便趕緊帶她回到中國來。
無怪她母親逢人便誇說她帶來了義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著長長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也有著幾分父親的木訥,而五歲的年紀,彬彬已很會宛轉作態了。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一生慣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雖然極愛彬彬,而彬彬始終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來配襯關公。關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筋斗。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
遠遠的門鈴響了幾聲,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Daisy在小院里揚聲說:“陶先生到。”一面開著門,側著身子,把客人往裡讓。
太太已又在壁角鏡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發上,臂肘倚著靠手,兩腿平放在一邊,微笑著抬頭,這種姿勢,又使人想起一幅歐洲的名畫。
——陶先生是個科學家。和大多數科學家一般,在眾人中間不大會說話,尤其是在女人面前,總是很局促,很緘默。他和我們的太太是世交,我們的太太在“二八芳齡”的時候,陶先生剛有十二三歲,因著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腦中,就永遠洗不去這個流動的影子。我們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卻不會利用多如樹葉的機會。見了面只訥訥的漲紅著臉,趁著我們的太太在人叢中談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靜默的領略我們太太舉止言笑的一切。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近來她漸漸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誠如昨,在眾人未到之先,我們的太太對於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太太笑說:“你找個地方坐下,試驗作的如何了?還在提倡科學救國罷?”陶先生仍舊堖坼的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張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著,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剎那。
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氣,懶懶的站起。彬彬已從門外跳了進來,一頭的黑髮散垂著,淺綠色的衣服,上面穿著細白絨衣,線綠邊的白襪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綠色,是正在我們太太的衣服和鐲子顏色中間的一種色調,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為標準而打扮彬彬的。
看見彬彬進來,陶先生似乎舒暢了許多,趕緊站起過來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懶懶的坐下,掠一掠頭髮說:“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罷。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學,你問他豬肝和菠菜裡面是不是有什麼維他命ABCD?平常媽媽勸你吃這些個,你總不聽……”
外面Daisy又揚聲說:“袁小姐到。”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來。
——袁小姐是個畫家,又是個詩人,是我們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這“沙龍”中的唯一女客人。當時當地的畫家女詩人當然不止袁小姐一個,而被我們的太太所賞識而極口稱揚的卻只有她一人!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並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而不守舊,不瑣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詩人,卻都多數不在我們太太的眼裡,全數不在我們太太的嘴裡,雖然有極少數是在我們太太的心裡。
我們的太太說,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在我們太太口裡,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而袁小姐卻從來沒受過我們太太的批評。我們的太太在客人前極口替她揄揚,辯護,說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測著說我們的太太喜歡袁女士有幾種原因: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象。而且在遊園赴宴之間,只在男人叢里談笑風生,遠遠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年輕時雖以之自傲,而近年來卻覺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太太的瑩白,顯得袁小姐越黧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第三因為友誼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對於我們的太太是一見傾心,說我們的太太渾身都是曲線,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們的太太說袁小姐有林下風,無脂粉氣,於是兩人愈說愈投機,而友誼也永恆的繼續著——
袁小姐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撲進門來,氣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上一摔,一面從袖子里掏出黃了的白手絹來,拭著額汗。她穿著灰色嗶嘰的長夾衣,長才過膝,橙黃色的的絲襪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兩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圓頭的黃皮鞋。頭髮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後攏,扁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視眼鏡。渾身上下,最帶著藝術家的象徵的,是她那對永遠如在夢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側坐在袁小姐的旁邊,問:“彆氣急敗壞的,你告訴我,是受了哪個批評家的氣?”袁小姐喘口氣,咽了一口唾沫,說:“什麼批評家,是一群混蛋!剛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飯,臉也沒洗,一口氣跑到天壇去畫畫。剛安好畫具,起了幾筆,四圍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還是遠遠的看,後來越擠越近,指手畫腳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畫越不耐煩,最後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畫箱就走,這一群大爺還笑嘻嘻的遠遠的把我送出園門。你看氣人不?把我一腔的靈感,生生的攆走了!”
我們的太太笑了:“這是一班普羅的欣賞家呀,你應當歡迎他們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畫帶來了沒有?一會兒好讓我們賞鑒賞鑒。”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著她倆。
太太招呼陶先生說:“你過來談談,你正需要這麼一個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個藝術家,一個女人,一個豪爽的談話者……”陶先生囁嚅著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進一群人。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過頭來,陶先生拉著彬彬的手趕緊的便溜到門外去。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的頭髮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面,連連的說:“好久不見了,太太,你好!”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我們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學者招呼,回頭看見,便嗔著詩人說:“你真是!攪他作什麼?我這裡是個自由的天地,各人應該挑著自己心愛的事去作。”哲學家抱歉似的,鞠躬笑著說:“書獃子真沒有辦法!到哪裡都是先翻人家的書。”詩人在一旁嗤嗤的笑著。
太太回身問著政治學者:“你們這些人還說什麼創造輿論?近來的市政越來越不像樣了。自來水把我們喝病了還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畫畫,這一道的汽車,險些沒有把我們顛死!虧那站上的巡警還有臉攔住我們的車,問我們要車捐!我問他:‘你們把這些捐錢用到哪裡去了,你看這刀山般的汽車道!’真是,盡讓我們來說話是不行的呀,你們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氣說完,回身自己點著一支煙,坐了下去,又問袁小姐:“是不是?你說?”
政治學者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他也鞠躬著說:“無論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們的太太賠個不是!這汽車道是太壞了。等著我做了市長,那時您再看。別忘了我們現在還是‘在野黨’呀!”
大家都笑了!我們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頭叫“Daisy看茶!”
Daisy輕盈的躡著腳尖進來,遞過杯盤,便遞著糕點。門外有兩個白長衫,黑緞子坎肩的僕人,屏聲靜氣的在伺候傳遞著湯水。
我們的太太捧著茶杯,走到文學教授面前。文學教授正和袁小姐講著前天北海的畫展,看見太太過來,趕緊握著茶巾站起。我們的太太笑說:“快別起來,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舉薦的那個詩學教授怎麼樣?”一面便側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薦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體似乎不大好,我彷彿常在布告板上,看見他的告假條子。”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裡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他在公園裡,同一個紅衣蓬髮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壞,便讓他在這裡念了幾次,以後他也很凄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學系裡,容得下這麼一個人,沒想到……”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咽住不說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彬,你進來。”
彬彬兩手牽著衣角,笑嘻嘻的走進,挪到我們太太跟前,仰著頭說:“媽媽,陶叔叔叫我告訴你,說他還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還來帶我上公園去。”我們的太太從沉思中微笑說:“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這些個客人,你也不招呼一聲!”彬彬笑著向大家說了一聲:“您好!”
詩人坐在書桌前面,連著椅子轉了過來,右手兩指夾著煙捲,左手招著我們的太太,說:“美,這玻璃底下的畫,又是新的罷?你的筆意越來越秀逸了。”我們的太太拉著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說:“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來,他催的緊,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煩了。”哲學家還在看著《婦女論》,聽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體本來不很好,又要什麼都會,什麼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你趁早擱下叔本華,看一看蕭伯納罷。蕭老頭子借著女傑周安的口裡,向你們這一班男人大聲疾呼的說:‘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沒有一個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頭又問著文學教授說:“對不對?是不是他說過這幾句話?”文學教授趕緊說:“是。”哲學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覺得很滑稽。
彬彬掙脫了我們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學者和文學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樹下低低的談著話。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捲髮,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衣裳鞋襪。左臂彎里掛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隻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裡發出媚艷的光,左頰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麼時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裡,便到處的找你,最後才找到你家裡。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兒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兒,你看把我累的!”一面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裡掏出一捲紙來,伸鋪在桌上,同我們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聽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滿面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里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面捲起詩稿,一面站了起來,伸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捨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麼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聽眾!”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後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於是在種種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後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后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並不曾表示什麼,而在此後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輕輕的進來,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說:“小姐,柯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里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不會進來!——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廂定好了沒有?我也許一會兒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後面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面也伸出手來,一面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過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詩人趕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踧踖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聽詩,”一面指著詩人:“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面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聽聽,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塵穢。”一面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兒坐下,屋裡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發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髮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我們太太的手裡,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醜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於是他念:
給——
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
我只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裡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只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捲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麼回事,盡拆我的台!”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門邊說:“小姐,電話打通了,老姨太請您說話。”太太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面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面前。哲學家坐著不動,只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么?”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彬彬跳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兒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么?”說著便爬登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兒,笑著央求。我們的太太也笑著,一面推開彬彬:“你鬆手,哪用得著這樣兒!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鬆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說:“我忘記了,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裡很……”我們的太太忽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裡用過晚飯再走,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應一聲,又歡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著政治學者點頭擠眼一笑。
Daisy在門外說:“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帶進一個客人來,隨手把沙發旁邊的大燈捻亮了。在暮色與燈光之中,進來的一位,三十歲上下,穿著西裝,矮矮胖胖的個子,臉上滿堆著使人信任的笑容。一進門便搓著手,笑著連連點頭鞠躬說:“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來的真巧,又見著這許多人。”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說:“也可說是不巧,你又碰著這許多人,又該罵我不休息盡見客了。”周大夫彎著腰從Daisy手裡接過一根煙來,自己點著,連忙笑著說:“哪裡!哪裡!我的職務總彷彿是妨礙人家交誼似的,其實我也是不得已。若說太太你呢,前天剛剛傷風,論理也該……”詩人笑著走過來,拍著大夫的肩膀,說:“又是這一套老話,坐下,我問你,這兩天生意該好罷,時令傷寒的人多極了,我到處找朋友,差不多個個都在傷風。”周大夫說:“本來么,乍暖還寒時候,最易傷風。”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們的太太笑說:“你還是安分守己當大夫罷,‘乍暖還寒時候’,一加上‘最易傷風’,成個什麼話!”大夫對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說:“這是這沙龍里的空氣,庸俗的我,也沾上點詩氣了。”露西正和袁小姐談話,回頭便笑著說:“我們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濕氣’,誰給你治!”大家又笑了起來,這次袁小姐也看著露西笑了。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僕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了幾句話。僕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崑曲。我回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里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裡……”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麼,我只說過與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不傷氣。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有時太自私了,只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趕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周大夫從腰袋裡拉出表來一看,說:“我真該走了,我本來是出診,路過你們門口,看見有許多車子,順便走進來看看……”我們的太太笑了,說:“是不是?我說你是來檢查。”一面說著,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來說:“天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看著文學教授和政治學者,於是大家都紛紛的離座。露西笑對袁小姐說:“你剛才不是答應我,你也參加我們的晚飯么?”袁小姐躊躇著,看著我們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扶著椅背,手指按著嘴唇,打了一個呵欠,懶懶的說:“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詩人連忙從後面替袁小姐披上紗巾。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你一會兒要去聽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幾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里,笑著向我們的太太說:“這幾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尋衣覓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開著門,兩個僕人垂手站在階邊,大家紛紛的向我們的太太道謝告別。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著點頭,走到小院門口,便站住了。詩人站在太太背後,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露西回頭說:“別忘了今晚六國飯店還有西班牙跳舞!”我們的太太看著詩人說:“你也走好了,還等什麼?”詩人笑著,沒有答應,只把客人往外送。
詩人進來時,客廳里又已收拾過了,壁爐里燃上松枝。屋裡沒有燈,我們的太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聽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是一首詩!”太太不答。
屋裡靜得只聽見松枝爆裂的聲音,——Daisy輕輕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看,又輕輕的退了回去。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兒,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去!”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麼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只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只願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只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詩人用手輕輕托住我們太太的臂肘,說:“你還換衣服不?你進去罷,我在這裡等你。”說著已輕輕的把我們的太太推到客廳門外,從甬道牆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來,替她披在肩上。我們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頭也不回的走到後面去了。
詩人退進客廳里,伸了一伸腰,點上一支煙,捻亮了燈,坐在沙發上,隨後拿起一本詩來。正在翻看,聽見門外汽車響,又聽見腳步聲走入內院來,詩人連忙放下書站起。
我們的先生在太太客廳門口出現了。大異於我們的想象,他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癯的紳士,大衣敞開著,拿著帽子在手裡,看見詩人,便點頭說:“你在這裡。美呢?她好了罷?我今早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說著放下帽子,脫下大衣掛在牆上,走了進來坐下。
詩人也坐下,說:“美好了,下午還有茶客,她一會兒還聽戲去。”
這時我們的太太已拉著彬彬的手過來。身上已換了黑色灑花絲絨的長衣,肩臂之間,隱約的露著玉肌,腳底下是肉色絲襪子,青緞高跟鞋。重施脂粉,也點上口紅,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是大紅綢子衣服,乳色的領袖,白絲襪,黑漆皮鞋。進門看見我們的先生,便跳了過去,抱住笑道:“爸爸,媽媽帶我聽戲去。”我們的先生沒有說什麼,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撫著。
我們的太太仍舊站著,手扶著椅背,有意無意的問我們的先生:“娘叫我去聽楊小樓,也在那邊吃晚飯,你和我們一塊兒去罷?”我們的先生看著詩人,躊躇的說:“我想我不去了,你們去罷。我今天有點倦,銀行里開會整開了一下午;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我們的太太聽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只好去應酬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願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們只在家裡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驚的正要說話,我們的太太趕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著我!”說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裡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默然站起來,把煙頭扔在爐里。我們的先生也默然,只輕輕的拍著太太的肩背。彬彬本來只坐在父親膝上,睜著大眼,很懸心的聽著他們說話,至此便溜了下來,走到我們太太跟前,說:“媽媽,你不去了,我呢?”我們的先生抬頭看著詩人說:“美倦了不去,由她罷,你帶彬彬去,怎麼樣?”詩人還不及回答,我們的太太已連忙坐了起來,說:“別煩他了!人家還有飯局呢!”先生說:“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門口,臂上帶著太太和彬彬的大衣。聽到這裡便微笑著進來,俯了下去,在彬彬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彬彬忍著淚,低頭向父親和母親說了聲“明天見”,便牽著Daisy的手出去。
我們的太太隔窗喚著Daisy,說:“你再打電話告訴老姨太太,說我又覺得不大舒服,不能來了。也吩咐廚房裡把我們的飯開到這裡來罷,這裡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應著便走了。
詩人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對我們的太太說:“那麼我走了,明天見罷。我還要回去寫幾封信,我也太懶,晚上屋子裡又冷,總不想拿筆,總挨朋友們的罵。”我們的先生站了起來,說:“你不是有飯局么,怎麼又到冷屋子裡去寫信?若如此,就在我們這裡用了晚飯再走。”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他一面笑著吟哦著,往外就走。我們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詩人,詩人有我們的先生送著,已走出小院門口了。
門外是暮色逼人,詩人叫來了拱腰縮頸站在牆隅的車夫,一步跨上車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噓了一口氣,說:“走,六國飯店!”
竟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本篇最初發表於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說集《冬兒姑娘》,北新書局1935年5月初版。)
①英語:“太太還沒有起,我能不能給您帶個話?”——作者原注。

內容梗概

小說寫的是北平一座獨立小院中的客廳,這個客廳被僕人炫耀為“我們太太的客廳”,是我們太太舉行沙龍聚會的場所。作品在對“我們太太的客廳”做了長鏡般的描寫之後,先是太太上場,太太的傭人和女兒也先後進入場景,之後便是藝術家、自然科學家、政治家、哲學教授、詩人、外國的交際花、醫生一一登場並表演,我們太太則是導演與領銜主演。待華燈初上,各路人馬紛紛離去,壁爐燃起來了,獨詩人留下,曖昧狀態中,銀行家、我們的先生回來了,我們太太在詩人離去一那瞬間,還是“忽然地站起,要叫住詩人”,但詩人已走出了小院門口,走進了逼人的暮色之中,去赴另一場約會了。

創作背景


作品與真實生活的區別

《我們太太的客廳》確實是一篇小說,小說便是虛構,起碼不是寫真寫實。比如最重要的客廳場景,小說用了1072個字來描寫。從全景式的環境描寫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座西式建築,一個中西合璧的客廳,軟紗帘子下有張小小的書桌,桌上有墨碗、毛筆與宣紙,掛著的籠子里有金絲鳥;北牆的中間是壁爐,南邊是法國式的長窗,有大沙發,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地毯,書架上是精裝的尚未翻譯的E.E.Cummings的詩,和Aldous Huxley的小說。女主人公是社交名媛,滿牆掛的是頗為自戀的“我們太太”的玉照。
根據林徽因年表,他們定居北平東城北總布衚衕3號,是在1931年10月。在這座四合院中,才有了“太太客廳”。
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回憶道:北總布衚衕三號靠近東城牆根,是一個兩進四合院,大大小小一共有四十來間屋子。這所房子有兩個雖然不大卻很可愛的院子,我記得,媽媽常拉著我的手在北面的院子中踱步,院里有兩棵高大的馬纓花樹和開白色或紫色小花的幾棵丁香樹。媽媽和爹爹住在這房子里院(北面)的一排北房,房前有廊子和石階,客廳在正中央,東頭是他們的卧室,卧室同客廳(玄關部分)之間有隔扇。西頭是他們的圖畫室,周圍有許多書架。媽媽喜歡在客廳西北角的窗前書桌上靜靜地寫作。那時她總是用毛筆和毛邊紙。她的字體有點像外公的字體——王羲之體的秀麗小楷。
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回憶,母親不愛做家務事,但是一位熱心的主婦,一個溫柔的媽媽,也沒有講到“太太客廳”的事,真實的場景與冰心描寫的太太客廳大相其異。
而與梁思成、林徽因同居於北總布衚衕的金岳霖在寫到這段生活時,也沒有提到“太太客廳”,而是說聚會是在他的院子里進行的: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從1932年到1937年夏,我們住在北總布衚衕,他們住前院,大院;我住後院,小院。前後院都單門獨戶。三十年代,一些朋友每個星期六有集會,這些集會都是在我的小院里進行的。因為我是單身漢,我那時吃洋菜。除了請了一個拉東洋車的外,還請了一個西式廚師。“星期六碰頭會”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廚師按我要求的濃度做出來的。(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
小說中的人物設置與現實中聚會的人物有別,當然哲學教授、科學家、藝術家等,要對號入座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與小說描寫卻是無關,包括對太太的描寫,而且詩人,林徽因搬進北總布衚衕后的一月余,徐志摩便飛機失事,也就是說,他可能沒有出席過太太客廳的聚會。太太客廳的沙龍式的聚會,如果有的話,也應該是在1931年之後吧。
三十年代的北平,雖然經歷了“九一八”東三省淪陷的傷痛,但古城依然,文化氣氛甚濃,教授的薪俸也高,可請車夫、廚子、保姆等,知識分子小圈子的聚餐與聚會現象相當普遍,這種聚會有的是吃飯、有的是聊天,有的是商量如何郊遊之類,像冰心在燕京大學有“星期五敘餐會”,慈慧殿3號有“讀詩會”,來今雨軒有茶會等,只是各自的叫法不一。冰心從聚會中看出了教授、哲學家、政治家、藝術家、詩人們,在國難日重的情景下,依然那麼空虛度日、無聊無求,便是有感而發了。於是,小說的構成元素是從北平聚會、沙龍中,雜取種種,合成一處,比如描寫客廳中牆上的照片,便是取自陸小曼,但小說也僅是用了陸小曼客廳的照片元素,作品的描寫並不限於這個客廳。場景如此,人物亦然。
但是,冰心的小說在虛構的同時,卻使用了幾個重要的元素,這就給對號入座者提供了“依據”,也給後人造成了誤讀。這幾個重要的元素是:“太太的客廳”這個名詞,京城聚會處不少,但用“太太客廳”這個詞作為聚會或沙龍的名稱,卻是有特指的可能。有文字稱,那時京城的知識界,無人不知“太太客廳”,那就是林徽因北總布衚衕的客廳。冰心可能是考慮到小說諷刺語言的基調,以一個傭人的口吻炫耀著我們的太太,講述著我們太太客廳的故事,只有用這個敘述角度與口吻,才與作者的構思相協調,但這個稱謂,卻造成了某些特指,由於這個特指,作品中的所有諷刺與調侃、曖昧含情與大方離去,都與“太太”有了關係了。“太太客廳”描寫的人物,科學家、哲學教授、文學教授、政治家、詩人等,也與現實中的人物容易形成對應,尤其是詩人,那見面時的描寫:“詩人微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是很容易讓人認出這個詩人就是徐志摩,不僅是舉動,“那一片光明的雲彩”,也容易讓人聯想到徐志摩的情詩《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的意象。再就是太太女兒的名字,冰心順手便用了“彬彬”,也是犯下一忌,因為林徽因的女兒“再冰”,平日也被喚做“冰冰”。好了,一個作品中埋下了這麼一些的“危險”元素,麻煩是免不了的。“以發表小說公開譏諷‘太太’,孤傲氣盛的林徽因絕對不堪,‘結怨’之深勢在必然,而且波及到後代。”(陳學勇《林徽因與冰心——答王炳根先生》)。

對號入座原因

小說連載在《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當時副刊的編輯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走馬上任的沈從文。沈從文對冰心當然是尊重的,但從感情上說,或者從文人的圈子而言,他不屬於冰心的燕京派,而與徐志摩、林徽因等人走得更近。小說連載時,作為小說家沈從文,自然能掂量出它的分量,但也可能感覺到了些什麼,因為沈從文便是進出“太太客廳”的重要一員,並且將剛剛發表了短篇小說《蠶》的作者——蕭乾,帶進了“太太客廳”。顯然,不知道沈從文以什麼方式,向尚在山西做文物調查的林徽因傳遞了某些信息。林徽因也是讀了作品的,才有了她的得意之作,誠如她自己向李健吾所言,送給冰心一壇山西老陳醋。“吃醋”在中國是有明確指向的,你調侃太太客廳,我讓你“醋上”加醋。是不是真有其事,無從考察,但文人之間的戰法還是符合林徽因身份的。
包括蕭乾、陳意等人,認同作品是諷刺林徽因,應該說基本出自林徽因的自認或他議。而後人以至網路時代的指認與指責,一般認為,以才貌而言,冰心都敵不過林徽因,林徽因在“太太客廳”大出風頭,冰心覺得不爽,於是出此損招,挖苦、諷刺、宣洩一通。
冰心兩性觀念的傳統與嚴謹,她的新賢妻良母主義,在初入文壇時便已確立,並且未因成名、未因時空轉換而有所變化。她在接受彭子岡的訪問時,明確主張不尋與不寫因了自身的原因而製造出的愛情煩惱。對於林徽因與徐志摩的關係,被外界造得沸沸揚揚,冰心既不理解,更不認同。尤其是對徐志摩四處“拈花惹草”的舉動,對他在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之間的關係,簡直就是持譴責的態度。其實,冰心大可不必動容,因為任何人與任何家庭,都有各自的生活與生存方式,冰心的過錯在於扮演了“拯救者”,以詩文方式,無意間介入了林徽因的私生活、影響了他人的生活方式。冰心雖然留學美國,懂得尊重他人個性與私生活,但對林徽因與徐志摩,似乎沒有把握住自己。
1930年冬,林徽因因病辭去東北大學的教職回到北平,來年初被診斷為肺結核,醫生認為必須馬上療養。這時的梁思成尚留瀋陽,徐志摩恰恰也從上海來回北平之間,開始在北大等校兼職執教。林徽因遵醫囑,來到西郊香山進行療養。恰如冰心在青山沙穰療養院療養一樣,自然有不少人上山探望,徐志摩自然是去的次數最多的一個,本來就有一些“浮言”,這香山病中的浮言,就更甚了。加上林徽因病中無聊,開始寫詩,徐志摩又大作“欣賞狀”,這就使得浮言從嘴上游到紙上,加上許多的不知情,又加上傳播八卦時添油加醋的陋習,所以,浮言入冰心之耳,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樣兒的了。因而,當丁玲主編的刊物《北斗》通過沈從文向她邀稿的時候,冰心寫了一首長詩《我勸你》,與林徽因的詩《激昂》,同時出現在剛創刊的《北斗》上,《我勸你》還成了創刊號的重頭作品。
這是一首什麼詩呢?恰如標題所言,一首明明白白的勸誡詩,具有強烈的勸導與說教意味。後來的研究者認為,“在這首詩里,冰心的勸告對象顯然是一名已婚女性,她美麗高貴,卻身陷婚外戀情中,且對象還是一名浪漫詩人。冰心對女子發出警告,勸她不要真誠和心軟,因為詩人是在用充滿劇情和詩意的美麗謊言投合她的愛好。冰心還暗示如果繼續這場愛情的遊戲,女子的‘好人’丈夫將會離去,女子也將停留於迷途不得返,而這場遊戲卻只是詩人無窮遊戲的一場,因為詩人又尋到了‘一雙眼睛’”。(黃艷芬《“教婆”應為冰心》,《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2期)這是後人的研究,在當時,聯繫林徽因與徐志摩的浮言,人們很容易產生聯想。
對於詩的寓意、寓指,丁玲寫信告訴了代為邀稿的沈從文自己的看法。沈從文則又寫信給徐志摩,不指名的稱詩的作者為“教婆”,並且對“教婆”的說教不以為然,信中說:“我這裡留有一份禮物:‘教婆’詩的原稿、丁玲對那詩的見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點記錄。等到你五十歲時,好好地印成一本書,作為你五十大壽的禮儀。”
顯然,林徽因怎麼會接受勸誡呢?林徽因是一個會接受勸告的人嗎?恰在此時,徐志摩飛機失事,又是因為趕來聽林徽因的演講,文壇一片嘩然、惋惜,痛失詩人也感嘆詩人。冰心便是那不同聲音中的一個,在給青島山東大學任教的梁實秋寫信時,表達了她的譴責之情:
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最後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裡聖潔的地方去懺悔!”……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到這裡,我打住不說了!(冰心致梁實秋)
冰心的信並不是當年寫的,而是一年之後,文壇一些人又在沸沸揚揚地紀念時,說給梁實秋聽的,並且他們還可能曾就《我勸你》有過話語,所以信中有“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的詩”的文字。信中“‘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裡聖潔的地方去懺悔!’”冰心用了引號,不是一句虛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文潔若陪同蕭乾去看望冰心,談到費正清書中寫到徐志摩當年在英國怎樣熱烈追求過林徽因。冰心說:“林徽因認識徐志摩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徐比她大十來歲,而且是個有婦之夫。像林徽因這樣一位大家閨秀,是絕不會讓他為自己的緣故打離婚的。”接著,冰心隨手在案頭的一張白紙上寫下這樣十個字:“說什麼已往,骷髏的磷光。”並回憶說:“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從北平去上海前,曾來看望過。這兩句話就是徐志摩當時寫下來的。他用了‘骷髏’、‘磷光’這樣一些字眼,說明他當時已心灰意冷。”8天之後,徐志摩魯境失事。作為寫給梁實秋的私人信件,當然不是發表之作,但是,也不可能僅是梁實秋一人可以看到,熟人之間互相傳閱信件也是常事,尤其是涉及到一個共同的話題時,這種傳閱的可能性更大。那時,沈從文也在青島山大任教,所以,林徽因知道信的內容,也是可能的,而冰心的這些話,與她當時對徐志摩的悼念、思念,真是冰火不相容的。
一年不到,《我們太太的客廳》出來了。由於有了這些前嫌,林徽因的感情波瀾可想而知。但她畢竟是大家閨秀,表達感情的方式顯得相當地節制而藝術。但也真正地結怨了,絕交是不用說的,並且一有機會,便要說上幾句。
“七七事變”之後,北大、清華遷到大後方,林徽因、梁思成的營造學社遷到昆明郊外,冰心吳文藻在一年之後也去了雲南。1940年秋,宋美齡以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學院校友的名義,邀請冰心到重慶參加抗日,擔任新生活運動婦女指導委員會文化事業組組長,恰遇吳文藻在雲南大學人類學講座受阻,所以,決定全家遷至重慶。冰心要“搬家”,要到“到重慶做官”,一時驚動四鄰。羨慕、嫉妒、議論與不屑,在雲大、在西南聯大、在昆明傳來傳去。林徽因向遠在美國的費慰梅寫信,藉此相譏:“朋友‘Icy Heart’卻將飛往重慶去做官(再沒有比這更無聊和無用的事了),她全家將乘飛機,家當將由一輛靠拉關係弄來的註冊卡車全部運走,而時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職務的人卻因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對我們國家一定是太有價值了!很抱歉,告訴你們這麼一條沒勁的消息!這裡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堅毅的,也有讓人十分掃興和無聊的。” “Icy Heart”即是冰心,一個帶有貶義性質的英直譯,此時,連直呼其名都不願意,可見情緒之強烈。這種強烈的反感情緒,既是《我們太太的客廳》結怨的延續,也是因為這樣的事實:“我們將乘卡車去四川,三十一個人,從七十歲的老人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擠一個車廂,一家只准帶八十公斤行李……”強烈的反差,令心氣高傲的林徽因難以接受而又無可奈何。正如她自己所說,這就是生活。
不僅是林徽因向她的朋友圈子說冰心,她的朋友圈子裡的人,有時為了林徽因也拿冰心來說事。1941年12月3日,傅斯年來到李庄鎮上壩月亮田營造學社住地,見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妻時,才知道不但林徽因長期患的肺結核加重,而梁思成的弟弟、著名考古學家梁思永也一病不起,馬上就要一命嗚呼了。傅斯年聞聽大駭,意識到非有特殊辦法不足以挽救梁思永和同樣處於病中的林徽因的生命。於是,傅氏向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寫信求助。這本來是一件善事,但信中卻也把冰心拿來墊背:“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築,並世無匹,營造學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語)——。營造學社歷年之成績為日本人羨妒不置,此亦發揚中國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
在冰心與林徽因的關係中,這裡始終有一個人在中間起作用,就是多次提到的沈從文,林徽因稱之為的“沈二哥”。沈從文因為在“北漂”最艱難的時刻,得到了徐志摩的相助,從此感念在心,當徐志摩飛機失事後,立即從青島趕赴現場,其情感人。因為徐志摩而交好林徽因也就成了自然的事情,他不可能對恩師的人生與兩性觀念持反對的態度,而自己早年與丁玲、胡也頻之間的友情,也表示了他與徐志摩的觀念相通。因而,儘管他在文學上視冰心為前輩,但在生活觀念尤其是兩性觀念上,顯然不是冰心的同道,因而,有關冰心作品的傳說以及他對冰心作品的感受,便可能帶上某種情緒而傳遞給了對方,“沈二哥”在徐志摩、林徽因、丁玲等人之間,真正成了他自稱的“鄉下人”。
在一些人的印象中,蕭乾最早說過《我們太太的客廳》是寫林徽因,因為蕭乾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輯,稿子由他編髮,而他與冰心的關係親近,稱其為“大姐”,他的話可信度似乎毋庸置疑。有的傳記中還有具體的描寫,說冰心寫完幾頁便被蕭乾取走幾頁,所以才斷斷續續在報紙上連載一月有餘。這完全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傳說。1933年9月,也就是《我們太太的客廳》寫作與發表的時間,蕭乾剛剛從輔仁大學英語系轉入燕京大學新聞系,他的小說《蠶》尚未發表。那時文藝副刊的主編是楊振聲、沈從文,後者也是剛剛從青島大學的教職位上聘入。蕭乾進入《大公報》是燕大畢業后的1935年,並且開始不是主編《文藝》副刊,而是《小公園》。但是一般的讀者不去做此深究,而研究者也忽略了基本的事實,所以,所謂由蕭乾發布的“信息”,便在大眾中傳來傳去,以至轉到對當事者人格人品的好惡上來。

作品鑒賞


文中的“我們太太”是一個受男人環繞,愛出風頭,工於心計的女人。可以說,對她身邊的男人,“我們太太”幾乎輕易地“玩弄”於股掌之間。作品中,無論是“我們的太太”,還是詩人、哲學家、畫家、科學家、外國的風流寡婦,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這“三虛”人物的出現,對社會、對愛情、對己、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和萎縮的濁流。
冰心用看似溫婉和調侃的筆調娓娓道來,實則卻是在進行諷刺和抨擊。金岳霖後來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
從藝術上說,冰心的這篇小說可說是上乘之作,情景與人物的描寫,白描可入畫,語言可傳神,似得“紅夢”真傳。小說脫去冰心貫有的自我抒寫風格,通篇充滿了調侃與暗喻。在一個幾千字的短篇中,描寫了十餘個人物,著墨不多,卻是栩栩如生,個個鮮活。但是,沒有人去分析這篇小說的藝術手法,關注的是冰心是不是描寫了黑暗、苦難與反抗,至於冰心對知識階層的諷刺與鞭撻,仍然不入法眼。

作者簡介


冰心
冰心
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女,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中國民主促進會(民進)成員。中國詩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社會活動家、散文家。筆名冰心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壺”。
1919年8月的《晨報》上,冰心發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1923年出國留學前後,開始陸續發表總名為《寄小讀者》的通訊散文,成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之作。1946年在日本被東京大學聘為第一位外籍女教授,講授“中國新文學”課程,於1951年返回中國。
1999年2月28日21時12分冰心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99歲,被稱為"世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