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和牛

孕婦和牛

鐵凝,當代作家。1957年生於北京,祖籍河北。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河北大學、河北師範大學、上海大學兼職教授。197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中篇小說《麥秸垛》《對面》《午後懸崖》《永遠有多遠》《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短篇小說《哦,香雪》《孕婦和牛》《馬路動作》《安德烈的晚上》以及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等百餘篇部,300餘萬字。

作者簡介


結集出版40餘種。1996年出版5卷本《鐵凝文集》。其小說多次獲得國家級文學獎,《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六月的話題》分別獲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青春片最高獎;電影《紅衣少女》獲1985年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優秀故事片獎。另有多部作品獲得《人民文學》《小選利》《小說月報》等各大期刊獎30餘種。
2003年在《小說選刊》舉辦的由讀者投票的評選中,入選讀者最喜愛的“新世紀十大小說家”。
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韓、丹麥、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台注出版。
2009年被選為寧夏。海南卷高考語文閱讀(有刪節)。

孕婦和牛


孕婦牽著牛從集上回來,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
節氣已過霜降,午後的太陽照耀著平坦的原野,乾淨又暖和。孕婦信手撒開韁繩,好讓牛自在。韁繩一撒,孕婦也自在起來,無牽掛地擺動著兩條健壯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襖的前襟支起來老高。這使她的行走帶出了一種氣勢,像個雄赳赳的將軍。
牛與孕婦若即若離,當它拐進麥地歪起脖子啃麥苗時,孕婦才喚一聲:“黑,出來。”
黑是牛的名字,牛卻是黃色的。
黑遲遲不肯離開麥地,孕婦就惱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靜的曠野顯得悠長,傳得很遠,好似正和遠處的熟人打著親熱的招呼:“嘿!”
遠處沒有別人,黑只好獨自響應孕婦這惱,它忙著又啃兩口,才溜出麥地,拐上了正道。
遠處已經出現了那座白色的牌樓。穿過牌樓,家就不遠了。四下里是如此的曠達,那氣派、堂皇的漢白玉牌樓宛若從天而降,突然矗立在大地上,讓人毫無準備。即使對這牌樓望了一輩子的老人,每逢看見這藍天下這耀眼的存在,仍不免有種突然的感覺。
孕婦遙望著牌樓,心想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啊。每回見到牌樓,孕婦都不免感嘆她的出嫁。
孕婦的娘家在山裡,山裡的日子不如山前的平原。可孕婦長得俊。俊就是財富,俊就叫人覺得日子有奔頭兒。孕婦的爹娘供不起閨女上學,卻也不叫她做粗活兒,什麼好吃的都盡著她,彷彿在武裝一個能獻得出手的寶貝。他們一心一意要送這寶貝出山,到富裕的平原去見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
孕婦終於嫁到了山前。她的婆婆自豪地給她講解這裡的好風水:這地盤本是清朝一個王爺的墳塋,王爺的陵墓就在村北,那白花花的大牌樓就屬於那個王爺。孕婦並不知王爺是多大的官,也不知道清朝距離今天有多麼遠,可她見過了墳墓和牌樓。墓早已被盜,只剩了一個盆樣的大坑,坑裡是瘋長的荒草和碎磚爛瓦。孕婦站在坑邊,望著坑底那些陰沉的青磚想著,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呵。這大坑願本也是富貴的象徵,裡邊的寶貝雖已被盜賊劫空,可它畢竟盛過寶貝。這坑、這牌樓保佑了這地方的富庶,這就是風水。
孕婦在這風水寶地過著舒心的日子,人更俊了。沒有村人敢恥笑她那生硬的山裡口音。公婆和丈夫待她很好,丈夫常說,為了媳婦,什麼錢多他就幹什麼。如今的城市需要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農閑時丈夫就隨建築隊進城做工。婆婆搬過來與孕婦就伴兒,凈給她沏紅糖水喝。紅糖水把孕婦的嘴唇弄得濕漉漉地紅,人就異常地新鮮。婆婆逢人便誇兒媳:“俊得少有!”
孕婦懷孕了,越發顯得嬌貴,越發任性地願意出去走走。她愛趕集,不是為了買什麼,而是為了什麼都看看。婆婆總是牽出黑來讓孕婦騎,怕孕婦累著身子。
黑也懷了孕啊,孕婦想。但她接過了韁繩,她願意在空蕩的路上有黑做伴。她和它各自懷著一個小生命彷彿有點兒同病相憐,又有點兒共同的自豪感。於是,她們一塊腆著驕傲的肚子上了路。
孕婦從不騎黑,走快走慢也由著黑的性兒。初到平原,孕婦眼前十分地開闊,住久了平原,孕婦眼裡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裡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盡頭又是些什麼呢?孕婦走著想著,只覺的她是一輩子也走不到平原的盡頭了。當她走得實在沉悶才冷不丁叫一聲:“黑——呀!”她誇張地拖著長聲,把專心走路的黑弄得挺驚愕。黑停下來,拿無比溫順的大眼瞪著孕婦,而孕婦早已走到它前頭去了,四周空無一人。黑直著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趕,卻發現孕婦又落在了它的身後。於是孕婦無聲地樂了,“黑——呀!”她輕輕地嘆著,平原頓時熱鬧起來。孕婦給自己造出來一點兒熱鬧,覺得太陽底下就不僅是她和黑閑散地走,還有她的叫嚷,她的肚子響亮的蠕動,還有黑的笨手笨腳。
像往常一樣,孕婦從集上空手而歸,夥同著黑慢慢走近了那牌樓,太陽的光芒漸漸柔和下來,塗抹著孕婦有些浮仲的臉,塗抹著她那蒙著一層小汗珠的鼻尖,她的鼻子看上去很晶瑩。遠處依稀出現了三三兩兩的黑點,是那些放學歸來的孩子。孕婦累了。每當她看見在地上跑跳著的孩子,就覺出身上累。這累源於她那沉重的肚子,她覺得實在是這肚子跟她一起受了累,或者,乾脆就是肚裡的孩子在受累,她雙手托住肚子直奔躺在路邊的那塊石碑,好讓這肚子歇歇。孕婦在石碑上坐下,黑又信步去了麥地閑逛。
這巨大的石碑也屬於那個王爺,從前被同樣巨大的石龜馱在背上,與那白色的牌樓遙相呼應。後來這石碑讓一些城裡來的粗暴的年輕人給推到了。孕婦聽婆婆說過,那些年輕人也曾經想推倒那堂皇的牌樓,推不動,就合計著用炸藥。婆婆的爹率領著村人給那些青年下了跪,牌樓保住了。那石碑卻再也沒有立起來。
石碑躺在路邊,成了過路人歇腳的坐物。邊邊沿沿讓屁股們磨得很光滑。碑上刻著一些文字,字很大,個個如同海碗。孕婦不識字,她曾經問過丈夫那是些什麼字。丈夫也不知道,丈夫只念了三年小學。於是丈夫說:“知道了有什麼用?一個老輩子的東西。”
孕婦坐在石碑上,又看見了這些海碗大的字,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挪這一挪,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沒想過是否坐在了字上。那麼,緣故還是出自胸膛下面的這個肚子吧。孕婦對這肚子充滿著希冀,這希冀又因為遠處那些越來越清楚的小黑點而變得更加具體——那些放學的孩子。那些孩子是與字有關聯的,孕婦莫名的不敢小視他們。小視了他們,彷彿就小視了她現時的肚子。
孕婦相信,她的孩子將來無疑要加入這上學、放學的隊伍,她的孩子無疑要識很多字,她的孩子無疑要問她許多問題,就像她從小老是在她的母親跟前問這問那。若是她領著孩子趕集(孕婦對領著孩子趕集有著近乎狂熱的嚮往),她的孩子無疑也要看見這石碑的,她的孩子也會問起這碑上的字,就像從前她問她的丈夫。她不能夠對孩子說不知道,她不願意對不起她的孩子。可她實在不認識這碑上的字啊。這時的孕婦,心中惴惴的,彷彿肚裡的孩子已經出來逼她了。
放學的孩子們走近了孕婦和石碑,各自按照輩分和她打著招呼。她叫住了其中一個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桿鉛筆。
孕婦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拿著白紙,等待著孩子們遠去,她覺得這等待持續了很久,她就彷彿要背著眾人去做一件鬼祟的事。
當原野重又變得寂靜如初,孕婦將白紙平鋪在石碑上,開始了她的勞作:她要把這些海碗樣的大字抄錄在紙上帶回村裡,請教識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稱,請教那些名稱的含義。當她打算落筆,才發現這勞作於她是多麼不易。孕婦的手很巧,描龍綉鳳、扎花納底子都不怵,卻支配不了手中這桿筆。她努力端詳著那於她來說十分陌生的大字。越看那些字就越不像字,好比一團叫不出名稱的東西。於是她把眼睛挪開,去看遠處的天空和大山,去看遼闊的平原上偶爾的一棵小樹,去看奔騰在空中的雲彩,去看圍繞著牌樓盤旋的寒鴉。它們分散著她的注意,又集中著她的精力,使她終於收回眼光,定住了神。她再次端詳碑上的大字,然後膽怯而又堅決地在白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有了這第一筆,就什麼都不能阻擋孕婦的書寫和描畫了。她描畫著它們,心中揣測它們代表著什麼意思。雖然她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她卻懂得那一定是些很好的意思。因為字們個個都很俊——她想到了通常人們對她的形容。這想法似乎把她自己和那些字聯得更緊了一點兒,使她心中充滿著羞澀的欣喜。她願意用俊來形容慢慢出現在她筆下的這些字,這些字又叫她由不得感嘆:字是一種多麼好的東西呵。
夕陽西下,孕婦伏在石碑上已經很久。她那過於努力的描畫使她出了很多的汗,汗浸濕了她的襖領,汗珠又順著襖領跌進她的胸脯。她的臉紅彤彤的,茁壯的手腕不時地發著抖。可她不能停筆,她的心不叫她停筆。她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一樁這麼累人、又這麼不願停手的活兒,這活兒好像使盡了她畢生的聰慧畢生的力。
不知什麼時候,黑已從麥地返了回來,卧在了孕婦的身邊。它靜靜地凝視著孕婦,它那憔悴的臉上滿是安然的馴順,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勵。
孕婦終於完成了她的勞作。在朦朧的暮色中她認真地數了又數,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個: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
孕婦認真地數了又數,她的白紙上也落著十七個字: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
紙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盤錯的長蟲,像混亂的麻繩。可它們畢竟不是鞋底子不是花繃子,它們畢竟是字。有了它們,她似乎才獲得一種資格,她似乎才真地俊秀起來,她似乎才敢與她未來的嬰兒謀面。那是她提前的準備,她要給她的孩子一個滿意的回答。她的孩子必將在與俊秀的字們打交道中成長,她的孩子對她也必有許多的願望,她也要像孩子願望的那樣,美好地成長。孩子終歸要離開孕婦的肚子,而那塊寫字的碑卻永遠地立在了孕婦的心中。每個人的心中,多少都立著點什麼吧。為了她的孩子,她找到了一塊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風水。
孕婦將她勞作的果實揣進襖兜,捶著酸麻的腰,呼喚身邊的黑啟程。在碑樓的那一邊,她那村莊的上空已經升起了炊煙。
黑卻執意不肯起身,它換了跪的姿勢,要它的主人騎上去。
“黑——呀!”孕婦憐憫地叫著,強令黑站起來。她的手禁不住去撫摸黑那沉笨的肚子。想到黑的臨產期也快到了,黑的孩子說不定會和她的孩子同一天出生。黑站了起來。
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伴而行,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黑身上釋放出的氣息使孕婦覺得溫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撫摸它,它就拿臉蹭著她的手作為回報。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伴而行,互相檢閱著,又好比兩位檢閱著平原的將軍。天黑下去,牌樓固執地泛著模糊的白光,孕婦和黑已將它丟在了身後。她檢閱著平原、星空,她檢閱著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樹上黑帽子樣的鳥窩,還有嘈雜的集市,懷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來的嬰兒,那嬰兒的未來……她覺得樣樣都不可缺少,或者,她一生需要的不過是這幾樣了。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孕婦的心裡湧現,瀰漫著她的心房。她很想把這突然的熱乎乎說給什麼人聽,她很想對人形容一下她心中這突然的發熱,她永遠也形容不出,心中的這一股情緒就叫做感動。
“黑——呀!”孕婦只在黑暗中小聲兒地嘟囔,聲音有點兒顫,宛若幸福的囈語。

主題思想鑒賞


本文塑造了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是一位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她的令人感動之處就在於她對腹中孩子的疼愛,這種疼愛甚至體現在了她對一個孕牛的態度上;更在於她對未來孩子在知識方面的責任感。也許在日常生活中這位偉大的母親已經認識到了知識在社會上的價值,儘管她在知識方面非常欠缺,但是她希望未來的孩子能夠在這方面優秀並彌補自己的不足,這是她對知識的追求,更是她對未來孩子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