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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戰中能夠遏止日本反蘇的原因之一
- 李青松所創的一部散文隨筆
哈拉哈河
李青松所創的一部散文隨筆
《哈拉哈河》,是作者李青松所創的一部散文隨筆作品。
向西向西向西。偏北偏北偏北。
拐拐拐。向北向北向北。偏西偏西偏西。
——哈拉哈河。
初始右岸石壁如屏,石片稜稜怒起,一路崖壁參差,水傾之底處平闊,其勢散緩,汩汩滔滔,流霞映彩。至急流處,水流洶湧,浪如噴雪。用徐霞客的話說:“耳目為之狂喜。”遺憾的是,徐霞客沒來過這裡,徐霞客說的是別處的河。
別處的河不同於此處的河。哈拉哈河的水頭,源自大興安嶺蛤蟆溝林場的摩天嶺。它彙集了蘇呼河和古爾班河等支流,全長蜿蜒三百九十九公里。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哈拉哈,不是哈哈哈。哈拉哈——蒙古語,屏障之意。哈拉哈河的河水堅韌、寡言、無畏,能清除一切阻塞它的東西,即便是岩石,即便是倒木,即便是泥沙。在阿爾山林區,哈拉哈河有兩條,地上一條,地下一條。地上的是我們能夠看得見的,清澈平緩,魚翔淺底。地下的,是我們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神秘莫測,沉默不語。它布局巧妙,層次分明。那些蓄水的湖泊,比如達爾濱湖、杜鵑湖、仙鶴湖、鹿鳴湖、天池、烏蘇浪子湖也是哈拉哈河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久旱不涸,久雨不溢。地上河的河水突然上漲和下降,都是地下河的暗勁兒呈現的異象。
地球母腹,廣闊而豐盈,正是靠著火與水的平衡,萬物才得以生生不息。從里往外看,地球是火球;從外往裡看,地球是水球。沒有火,就沒有水。要認識這一點,就必須認識另一點。
火山噴發是地球自我減輕和釋放能量的有效手段,可以防止內部窒息,也可以防止因能量過度而導致痙攣。地球的內部永遠在活動著,吐故與納新,毀滅與創造,沒有片刻停頓。古希臘人認為,火山是地球母腹的口,自然而不可少。如同昆蟲嘟嘟放屁的氣門,如同貝殼雙扇微張的嘴。或者是用於呼吸的,或者是用於排泄的,如果堵上,就會把它們憋死。如果地球瞬間痙攣,那就是發生地震了。那些憋在地球腹部里的水蒸氣壓縮成了“球”,那就麻煩了。因為,它要找一個出口減壓,就會在地下劇烈地運行,甚至發出嗚嗚嗚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引發地震,引發海嘯,引發火山噴發。
就空間而言,過滿,或者過空,都是問題。空虛和豐沛之間有一個奇妙的度,地球自己知道,地球自己能夠平衡。火山熔岩噴發的時候,那股巨大的力量,造就了地下的河,卻將火山岩和礫石覆蓋在河面上。其上生長著白樺、赤樺、黑樺、紅柳、青楊、榛子、藍莓等喬木和灌木,名之石塘林。這些植物的根緊緊抓住火山岩,並排出強酸去腐蝕它,把它變成土。礫石在一旁冷漠地觀望著,卻無路可以逃遁。因為苔蘚已經拋出千千萬萬根繩索把礫石縛住,不能移步,不能叫喊,只能束手就擒。那些植物就是在火山岩的廢墟里長出來的。植物吞噬了廢墟,吞噬了廢墟底下的肉和骨頭,吞噬了能夠成為它能量的一切,且長勢巨旺,飽滿強壯。漸漸地,它們就成了這片世界的主角。
啾啾啾!啾啾啾!
石塘林里有鳥在穿梭忙碌,尋蟲覓食。
也許,世界不是在某一時刻創造的,而是在可變的運動中慢慢創造出來的。
偶爾,也飛起兩隻花尾榛雞,落到哈拉哈河的對岸去了。
花尾榛雞是學名,俗名叫飛龍。在阿爾山林區,說花尾榛雞沒幾個人知道,可一說飛龍,人人皆知。花尾榛雞似雉而略小,黑眼珠,赤眉紋,利爪,短腿。體長盈尺,羽色青灰,間或有黑褐色橫紋。遠觀,如同樺樹皮,不易被發現。起飛時需助跑,一飛二三十米,不能高翔。
因之肉的味道極美,清代,花尾榛雞被列為“歲貢鳥”。康熙、乾隆均喜歡喝飛龍湯,當然,更喜食飛龍肉了。據說,滿漢全席是斷斷不可少了飛龍湯的。飛龍湯一端上來,報菜名的太監的聲調也跟著提高了不少。俱往矣,今天的餐桌上是斷不可以有飛龍湯了。因為,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花尾榛雞就被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這就意味著,花尾榛雞是受剛性的法律保護的野生動物。
花尾榛雞性情溫和,潛蹤躡跡,寂靜無聲。它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棲息在樹上。也許,在它看來,唯有樹上是最安全的吧。
覓食時,一般不發出叫聲,可一到發情季節則鳴叫不止——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節奏簡明,聲如金屬響器。鳴叫時,也伸脖子,也俯首,也振翅,也翹尾,使出各種本領,向對方傳遞愛的信號。
花尾榛雞喜歡在松林中覓食,落葉松和白樺樹的混交林也常光顧。其食物是昆蟲、松子、榛果、忍冬果、藍莓果及樺樹的花序和芽苞。食物匱乏的日子裡,也食烏拉草的草籽。它的巢有些簡陋粗鄙——樹下落葉中挖一個土坑,再銜來一些松針、烏拉草、樹皮屑和羽毛,墊在坑底,就算是巢了。繁殖期一過,巢就廢棄了。
阿爾山林區的冬季,意味著寒冷和冰雪。
花尾榛雞往往選擇林間雪地開闊的地方過夜。厚厚的積雪就是厚厚棉被。它一頭扎進深雪裡,然後用尖嘴捅開一個小口,用來呼吸。有微微的氣息排出口外,結成薄薄的霜。在這裡,霜與雪很難區別。霜,落在雪裡,霜也就成了雪。而花尾榛雞尾巴的羽毛剛好堵住入口,嚴嚴實實,順便也堵住了入口裡的秘密。悄無聲息,極其隱蔽。
然而,危險無處不在。它還是經常遭受那些夜間出來覓食的動物的襲擊。貓頭鷹、紫貂、青鼬、猞猁、狐狸都是它的天敵。防不勝防啊!
對岸的森林一望無際,森林固定著哈拉哈河兩岸的山體。阻止任性的溝壑隨意改變方向,防止淺根的植被剝離山體。森林也在不斷地修復殘破的地表,縫綴撕裂的生態,拼接斷折的筋骨。
森林猶如強大的呼吸器官,吸附了漂浮的物質,釋放著氧氣,凈化著空氣。洗心潤肺。在這裡,生命可以盡情地呼吸。
——深呼吸。
森林裡充滿生命的律動。
這裡沒有老虎,沒有豹子,沒有巨蟒,卻有黑熊。黑熊常在哈拉哈河岸邊出沒,尋找食物。黑熊是雜食性動物,吃堅果、漿果、草根、蘑菇、木耳、鳥蛋、蜂蜜,也吃老鼠、螞蟻、蚯蚓、蜜蜂、蜥蜴、草蛇。它喜歡翻騰森林裡的石頭、倒木,這些東西的底下往往有它要吃的美食。
呼的一下,石頭掀開,小生靈們四處亂跑,慌不擇路。它用爪子拍打著,啪!啪!啪!一些被它拍死,一些被它拍暈。
嘴裡嚼著倒霉的老鼠,咯吱咯吱咯吱。
它好像永遠吃不飽,繆爾曾寫過一段話來形容黑熊的胃口。他寫道:“它們把食物撕碎,悉數吞到它們那不可思議的肚子里,那些食物就好像被丟進了一團火,消失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消化能力啊!
黑熊的武器是它的前爪。一掌摑去,再一掌摑去,必使對方非死即殘。早年間,哈拉哈河岸邊每年都發生幾起勘探隊員、伐木人或者獵人、采山貨人被黑熊用爪子拍傷或致死的事情。一名勘探隊員在野外作業時,就曾遭到黑熊的襲擊。當時,哈拉哈河岸邊要建森林小鐵路,他與隊友正在測量地形。突然,林子里衝出一隻黑熊,一掌摑來,把他拍暈,並把他坐到屁股底下。隊友傻眼了,掄起測量工具就同黑熊搏鬥。幸虧其他隊友也及時趕來,才把黑熊趕走。結果,那名被黑熊摑了一掌的勘探隊員,鼻樑骨塌陷,七根肋骨骨折,一隻眼睛失明,頭永遠歪向一邊。
黑熊也常深更半夜光顧伐木人的工棚,專門到廚房裡找吃的。頭一天剩下的高粱米飯、窩頭全都成了它的夜宵。當然,它可不是優雅的君子。它還把角落裡的米袋子面袋子抓破,吃得滿嘴滿臉都是麵粉。碗櫥也被它掀翻,碗筷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有時,黑熊也到哈拉哈河的淺灘上溜達,眼睛卻不時瞟一瞟河裡。它可不是漫無目的地瞎溜達,而是鼻子嗅到了河裡正在靠近岸邊的魚的腥味。時機來了,它會果斷出爪,十有八九不會走空。
黑熊在樹洞或灌木叢里睡覺時,如果有人攪擾了它的美夢,它往往會吼叫著發起攻擊。立起身子,舞動利爪,狂抓亂咬——此種行為,與其說是因為受驚而自衛,不如說是因侵擾而憤怒。後果,不堪設想。
當然,黑熊也有被反制的時候。一隻狍子從灌木叢里閃出來,一般情況下,黑熊是不予理睬的。可這天,它居然丟下石頭下面翻出來的美味,撒腿就追趕那隻狍子。前面是一個水塘,黑熊生生把那隻膽戰心驚的狍子趕進了水塘里。黑熊身壯體強,但卻生來笨拙。哪知狍子在水面上奔跑時突然反身,用前蹄狠狠向黑熊兩隻眼睛刨去,黑熊慘叫一聲,兩隻前爪亂撲騰,在水裡打著旋,水花四濺。
頃刻間,狍子早已無影無蹤,逃之夭夭了。
黑熊用力抖了抖腦袋上的水珠,也只好踉踉蹌蹌離開水塘,悻悻而去。
松鼠是森林裡的精靈。
它那漂亮的尾巴飄飄然,輕巧靈活,光亮閃閃,嫵媚動人。一會兒在身後,如同拖著一朵雲,在林間躥來躥去,活力無限;一會兒在身上,尾巴緊緊貼著後背,直立而坐,用前足當手,把食物送到嘴裡;一會兒縱立伸直,停在樹梢上,警覺地觀察四周的動靜;一會兒又優雅地捲起,翹過頭頂,腦袋在尾巴的遮蔽之下,閉目養神。
它腳爪尖細,行動迅疾,身影轉瞬即逝。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一根倒木到另一根倒木,從一個樹洞到另一個樹洞。它生性膽小,機警敏捷,時刻小心翼翼。它是爬樹的能手,腳爪歘歘歘,像帶著電一樣,上上下下,時而跳躍,時而採摘,時而抓撓,總之,它一刻也停不下來,挖著、啃著、咬著、嚼著,總是在折騰。它是快樂幸福的。秋天,它將橡子果、松果、榛子果收集起來,藏在洞穴里,藏在倒木底下,藏在崖壁罅隙間,藏著藏著,自己也忘記藏在哪裡了。無奈,冬天飢腸轆轆時,只得用前爪挖開積雪尋找食物。將積雪下挖出的堅果,一顆一顆帶到樹樁上,然後咬開,一點一點摳出裡面的果仁。很快,樹樁下,滿是它扔掉的果殼苞片。幾隻喜鵲飛來,歡天喜地。喳喳喳!喳喳喳!喜鵲看見了果殼苞片里有東西在蠕動。
林學家說:“松鼠是播種能手。森林裡,假如沒有松鼠,樹木的再生情況就會少之又少。”
松鼠本性懼水,但哈拉哈河兩岸的松鼠泅水本領超強。從此岸到彼岸,抑或從彼岸到此岸,松鼠就抱著一塊樺樹皮跳進河裡,用尾巴當槳,左右!左右!左右!頃刻間就劃到對岸。有風的日子,它就御風而渡。尾巴直立水面上,分明就是風帆呀,挺著挺著挺著,一擺一擺一擺,甚是有趣。
哪裡河段寬,哪裡河段窄,哪裡河段水流急,哪裡河段水流緩,松鼠清清楚楚。在哈拉哈河的狹窄河段,松鼠過河就更不是問題了。它只需在此岸的高大落葉松上抓住一根長長的松枝,蕩來蕩去,蕩來蕩去,然後將自己用力一拋,嗖的一聲,一個弧線就拋到了對岸的樹上。
松鼠雖然多疑,但領地意識極強,對於擅自闖入自己領地的同類冒失鬼,必驅之。如果對方飛揚跋扈不願離開,打鬥一番也在所難免。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打鬥,枯葉亂飛,斷枝橫跌,叫聲悚然。
入夜,山的翅膀合攏成寂靜。森林,在黑暗中生長。
後半夜,月亮的牙齒咬碎了石頭,嘩嘩嘩!碎石落下來,驚醒了時間。
時間可以向前,時間也可以倒轉。難以想象,哈拉哈河當初的一切都是液態,還有燃燒物,以及一片火海。火山岩和礫石表面呈現出大大小小的石臼和蜂窩。在石臼里,在蜂窩裡,分明閃爍著躁動、發酵、滲透、磨蝕、膨脹、噴發等充滿力量的辭彙,這些辭彙也許超越了礦物的範疇,無所不為,甚至不可為也為之——可以想象火山噴發時的場面是何等壯觀啊!俯身撿回幾塊扁扁的布滿蜂窩的礫石,拿回家做搓澡石吧,一定很耐用。火山石彷彿還在散發著硫黃的氣味,空氣像葡萄酒一樣醉人。
站在高處望去,一切都驟然變了。
在粗大的蒙古櫟和挺立的落葉松中間,閃著亮光的白樺,沿著山坡緩緩的斜面,一直延伸到河邊。
在一處水流平緩的河段,只見幾個漁人正在用拉網打魚。網到的魚多半是鱅魚、嘎魚、黑魚,也有狗魚、雙嘴魚、尖嘴魚、鯰魚、江鱈、鴨魚、白魚。岸上開闊地帶,立著一排一排用木杆做成的曬魚的架子,上面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魚坯子。當然,如果運氣好的話,網到了鯉魚,是捨不得做魚坯子的。
搬來幾塊火山岩,就架起了一口鐵鍋。找來一些枯樹枝,用茅草點燃,木柴就噼噼啪啪地燃起來,一縷青煙裊裊升騰。慢慢地,青煙也飄進了林子里,林梢上就像罩住了一張網。不經意間,那張網卻被樹枝劃破了——變成了一團棉絮,既不像霧,也不像雲。
瞧,鐵鍋里的內容可不是虛頭巴腦的,僅僅流於形式,而是務實的大塊的魚肉,野性、豪橫、霸蠻、磅礴。咕嘟咕嘟咕嘟!暗紅的醬湯翻滾酣暢,熱氣騰騰,一如阿爾山人的性格。這就是哈拉哈河岸邊最著名的一道美食——醬燉鯉魚。
哎呀——
空氣里瀰漫著魚肉的香味,聞到的人饞涎橫流。
然而,哈拉哈河的標誌性魚類並非鯉魚,而是哲羅魚。哲羅魚生在哈拉哈河上游江汊子里,長在下游的貝爾湖和呼倫湖。哲羅是食肉的魚,最喜歡吃的就是水面上的飛蛾飛蟲。傍晚,正是飛蛾飛蟲群聚的時間,哲羅便生猛地跳出水面,捕捉飛蛾飛蟲。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泛起朵朵水花。
個頭大的哲羅比漁民的木船還長。哲羅的力氣也大得很,啪地甩一下尾巴能把船掀翻。從前,漁人要想捕到大個頭哲羅是需要下“懶鉤”的。先找好“魚窩子”,頭一天夜裡布鉤,次日清晨起鉤。“懶鉤”鉤到哲羅魚后不能急於把它拖上岸,而是要使其疲,消耗它的體力,等它精疲力竭了再拖上岸來。否則,暴躁的哲羅魚會拚命折騰,人有可能不是它的對手,它會把“懶鉤”咬斷,也是說不準的事。
每年四月末至五月初,阿爾山林區冰雪開始消融的時候,哈拉哈河的河水開始迅速上漲了。哲羅魚就成群結隊,頂著水流,越過一道道障礙,越過一道道險灘,日夜兼程,遍體鱗傷,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洄遊到它的出生地——哈拉哈河上游的河汊子里。把魚卵產在河底的石縫裡、亂石中,然後疲憊不堪地守護著魚卵,直到長出小魚后,才開始返回貝爾湖和呼倫湖越冬。
早年間,哈拉哈河上有一個人,靠在河上捕魚為生,也為過河人擺渡。有人過河,他就擺渡,沒人過河,他就捕魚。他捕魚從來不用網,只用“懶鉤”,鉤大如鐲,一串三五個。“懶鉤”鉤到的都是大魚,他有意給小魚留生路。此人,一年四季穿件老羊皮坎肩,出沒於哈拉哈河上。他水性甚好,有時捕魚,甚至連“懶鉤”也不用。他知曉哲羅魚的脾氣,也知曉它藏在什麼地方。他直接把老羊皮坎肩脫下來扔在船頭,悄悄潛入水底,給哲羅魚撓痒痒,撓著撓著,手就摳住了魚鰓,一點一點就把哲羅魚牽出了水面。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風,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水聲,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氣味,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星星和月亮。
他臉膛黝黑,鷹鉤鼻子,面相兇狠,人送綽號“黑爹”。“黑爹”真名叫什麼呢?沒有人知道。河邊崖壁下的撮羅子,就是“黑爹”的家。他沒有女人,也無兒無女,就是赤條條一個人,無牽無掛。
有人說,他是牡丹江那邊流竄過來的土匪。有人說,他是抗聯三支隊王明貴打游擊時走丟了的部下。有人說,他是蒙古那邊越境潛逃於此的犯人。總之,說法很多。不過,說來說去,漸漸地,時間一久,就沒有那麼多說法了,就只剩下一種說法了——他是“黑爹”。有道是:不在意你從哪裡來,重要的是你能把人送到哪裡去。
“黑爹”的船是一條樺木船,沒有槳,用一個樺木杆子撐船。那時,整條哈拉哈河只有這麼一個渡口。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過河的人就坐“黑爹”的船。“黑爹”有的是力氣,三下兩下,五下六下七八下,用力一撐,就把船撐到了對岸。嘩!一根繩子甩出去,繞在渡口的木樁上,又悠回來,就拴了船。濕漉漉的樺木杆子戳在船頭,見了陽光,一會兒就曬乾了。
坐船的人起身時問船錢,他不言語,擺擺手。後來,人們也就不問了,下船就走了。因為,“黑爹”從不收費。
有幾次,不慎落水的人,都是“黑爹”一猛子扎進水裡救出來的。人們發現,雖然“黑爹”面相兇狠,其實內心很善良。
坐“黑爹”船的人,有伐木人,有淘金者,有獵人,有皮貨商,有走親戚的婦女。“黑爹”話很少,三五天說一句,七八天說兩句,眼睛看著河面,只管撐船。“黑爹”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喝了酒,兩眼就放出滿足的亮光。常坐船的人,就時不時在他的船上留下一瓶酒。
有一年夏天,下暴雨,哈拉哈河漲水,波浪滔天,船不能渡。“黑爹”在撮羅子里,聽到河中傳來咚咚的鼓聲,心疑為怪。出撮羅子,向河中探望,只見水面有一蛤蚌露出,大如笸籮。“黑爹”急持撐船的樺木杆子擊之,蛤蚌一動不動,死死咬住樺木杆子不放。“黑爹”使出蠻力,將杆子連同蛤蚌一同拋到岸上。用石頭砸蛤蚌,雙殼微開,樺木杆子才脫落下來。隨後,從蛤蚌中意外取出一珍珠,亮閃閃,圓滾滾,徑長盈寸,大如雞蛋。
“黑爹”並無喜色。日子如常,“黑爹”照舊在哈拉哈河上捕魚,照舊在哈拉哈河上擺渡。
可是,有一天,渡口的樺木船不見了,“黑爹”也不見了蹤影。撮羅子里,除了篝火的灰燼,空空蕩蕩。哈拉哈河上,除了兩隻哀鳴的水鳥飛過,空空蕩蕩。
“黑爹!”“黑爹!”“黑爹!”
一聲聲喚,無人應。
三九嚴寒,滴水成冰,北方的河流皆封凍了。
而哈拉哈河的阿爾山河段,在零下三十六度的寒冷天氣里,居然不結冰。不但不結冰,河面上還浮升著騰騰的熱氣。那情景就像誰家剛宰殺了一頭肥大的年豬。大人們忙活著,正在一口燒開了水的大鍋里給豬煺毛。小孩子進進出出,調皮搗蛋。灶里的柴火燒得旺旺,滿屋高聲大嗓,洋溢著歡樂的氣息。
冬天跟它沒有關係嗎?還是它拒絕冬天?很多野豬、狍子跑來取暖。哈拉哈河靜靜地流淌——這一段不凍河長四十里。因了這條河,阿爾山的冬天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裡有足夠厚的積雪,然而,讓人吃驚的是,積雪下不是寂靜,而是涌動的熱流。熱氣形成長龍,在河面上滾動、升騰。熱流充滿神秘、朦朧和幻象。
突然,一聲炮響炸碎了哈拉哈河的幻境。接著,是萬炮的吼聲和炮彈的嘶鳴。槍口放射出花朵,硝煙吞噬著硝煙。大地在顫抖,天空在燃燒。
哈拉哈河河水一度變成了紅色。鮮血染成的紅色。
一九三九年五月至九月間,在哈拉哈河畔諾門罕曾經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戰爭,也稱“諾門罕戰役”。“那是一場陌生的、秘而不宣的戰爭。”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紐約時報》發表社論說,“蘇聯軍隊與日本軍隊在哈拉哈河岸邊,在人們注意不到的世界角落裡發泄著憤怒。”哈拉哈河戰役,是亞洲歷史上第一次坦克戰。在七平方公里的戰場上,近千輛坦克和裝甲車相互廝殺,炮聲隆隆,火光衝天,煙塵瀰漫。在最後的決戰中,日軍坦克和裝甲車很快成了一堆堆冒著黑煙的鋼鐵垃圾。日軍有七千餘名官兵命喪哈拉哈河兩岸,屍體堵塞河道。血紅血紅的河水,滋生了大量蒼蠅、牛虻、蚊子,幕布般遮天蔽日,恐怖至極。
哈拉哈河戰役蘇軍取得了決定性勝利,改變了當時的世界局勢。
蘇軍總指揮朱可夫一戰成名。個子敦實、頭戴大蓋帽、腰間挎勃朗寧手槍的朱可夫,因此役獲得蘇聯英雄稱號,頗得斯大林賞識,后榮升蘇聯陸軍司令。
哈拉哈河戰役的慘烈程度超出我們的想象。兇猛的炮聲一停,河面上漂浮的,除了人的屍體,凈是魚,有哲羅魚、鯉魚、鰱魚、華子魚等。一些魚被炮聲震蒙了,昏厥過去;一些魚的腹部被炮聲震破裂了,露出白花花的腸子;一些魚的眼珠子被炮聲震得鼓出眼眶,鮮血淋漓。
事實上,早在一九三二年,日寇就把魔爪伸向了阿爾山林區,大肆砍伐哈拉哈河兩岸的森林。日本關東軍一○七師團司令部設在五岔溝。日寇修建鐵路和軍事工事,一方面掠奪中國木材、煤炭等資源,一方面蓄謀進攻蘇聯。
戰爭摧毀了人性,也摧毀了河流里的生命。治癒創傷的唯有時間。治癒了自然,也就恢復了自然。
一九四九年冬天,阿爾山林務分局成立。
辦公地點就在哈拉哈河岸邊阿爾山的伊爾施。白狼、五岔溝、西口、蘇呼河作業所統歸阿爾山林務分局管理。首任分局局長叫義熱格奇,蒙古族。
當時,全國絕大部分地區剛剛解放,國家急需木材進行經濟建設。建工廠需要木材,修鐵路需要木材,開礦山需要木材,蓋樓房需要木材,架橋樑需要木材。總之,舉凡開工建設的工地,沒有不需要木材的。
一聲令下:開發林區。
此前,哈拉哈河支流蘇呼河兩岸尚未開發,森林還是原始林。林貌相當齊整完美,以落葉松、樺樹及蒙古櫟居多。
採伐隊開進蘇呼河施業區,以溝為作業點建立了採伐鋪。據當時伐木人鄧林生回憶,每個採伐鋪有一名隊長、一名記賬員、一名檢尺員、數十名採伐工。住宿是就地取材修建的木刻楞房子,房頂用樺樹皮蓋住,夏季防雨,冬季防雪。木刻楞里用大鐵爐子燒柴取暖,鐵爐子是用日本關東軍丟棄的汽油桶改做成的,上面立一個煙囪,就開始生火。燒的是木柈子,火很旺,時不時往爐膛里加幾塊柈子,火焰升騰著,嚯嚯嚯!嚯嚯嚯!火蔫了,火犯困了,就用爐鉤子捅一捅,提提神,火就睜開眼睛,又歡快地燃起來了。鐵爐子上也烤白天伐木出汗濕透了的衣服、褲子、綁帶、手悶子,熱氣亂舞,散發著一股異味,不怎麼好聞。進入臘月,爐火一刻也不能停,若是停了,木刻楞就成了冰窖了。
冬季,生活物資用馬爬犁運送,菜多數是土豆、鹽豆、卜留克鹹菜、酸菜和凍白菜,糧食大部分是紅臉高粱米,很少吃到大米和白面。可是,還是有白酒喝的,是那種土法燒鍋釀製的小燒酒。度數很高,有六十多度,是純正的“高粱燒”烈酒。白酒在當時是林區勞動保護用品。不喝酒不行啊!當時,木材運輸主要靠流送——就是河水裡放排,伐木人大部分時間在水裡作業,喝酒才能祛濕,才能舒筋活血。
蘇呼河蜿蜒曲折,全長十八公里,向南注入哈拉哈河。每年春天冰雪融化,桃花水“鬧汛”之時,就開始木材流送了。流送是按工鋪分段投放木材,每次要控制投放的數量,不然投放過多會堵塞河道。沿岸各鋪的工人在水裡用小扳鉤調整木材走向,使其不“打橫”,避免造成“插堆”。然而,各工鋪投放木材量很難統一把握,每年總是有幾次“插堆”淤堵河道的事故發生。怎麼辦呢?也是有備用方案的——事先在上游修了一道木障攔河壩,裡面蓄滿水,在那裡靜靜候著呢。打開閘口,壩里憋著的水洶湧而出。猛烈的衝擊力,一下就把“插堆”淤堵的木材沖開了,河道重新恢復了通暢。
蘇呼河的頭道溝、二道溝、三道溝都設立了採伐鋪。採伐鋪得有個名字呀,是叫一鋪、二鋪、三鋪嗎?不是,是按照隊長的名字起的。鄧林生回憶說,頭道溝的採伐鋪有郭長明鋪、李木春鋪、孫石頭鋪;二道溝的採伐鋪有宋木林鋪、楊雲橋鋪、董永剛鋪;三道溝的採伐鋪有萬學山鋪、劉長江鋪、包金榮鋪。鋪下設組,有伐木組、造材組、打枝組、歸楞組、流送組。伐木工具是快馬子鋸,也叫大肚子鋸,也叫二人奪。伐木作業時兩人對坐拉,嚓!嚓!嚓!嚓!鋸末子從鋸口吐出來,瀰漫著木脂的香味。隨著一聲:“順山倒啦!”轟的一聲巨響,大樹就躺在了地上。砸斷的灌木、枯枝、枯草、枯葉四處噴濺。
接著,就開始打枝、造材了。鋸掉梢頭,鋸掉枝杈,鋸掉疤瘌節子,就是通直可用的木材了。河岸上選平坦的場地,作為楞場,把造好的木材,集中到這裡歸楞,準備流送。從各採伐鋪把木材運到河邊楞場,主要是靠馬爬犁——這一工序也叫“倒套子”。
爬犁論張,不論輛。
每張爬犁由兩匹馬拉。林區冬季氣溫在零下四十幾度,趕爬犁的人身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子,腳穿棉靰鞡,也叫氈疙瘩,渾身上下包裹得還算嚴實。長鞭一甩,嘎!
“嘚駕!”馬爬犁載著滾圓的木材,在雪地里在冰面上就歡歡地跑起來了。
一張馬爬犁一般運三五根木材,來來回回地跑,馬跑得汗氣騰騰。馬鬃上眉梢上掛滿了霜,鼻孔噴出一團一團的熱氣。爬犁是用柞木做成的。柞木結實,性子穩定,不易劈裂。爬犁腳的底部鑲上鐵條,在雪裡或者冰上跑起來就輕快無比了。
那時候,伐木人的生產作業還是有一些行話的。比如“磨骨頭”就是用肩杠抬木頭裝車,“小套房”就是集材的意思,“大套房”就是運材的意思。“上楂子”是指從伐木、打枝、造材到歸楞的多道工序的統稱,而“下楂子”則是指順著河道水運流送的過程。
楞場又分山楞、中楞、大楞。
山上伐倒的木頭,簡單集中到一起,叫山楞;把山楞的木材再集中運到路邊,歸成楞堆,叫中楞;把中楞的木材,用馬爬犁運到蘇呼河兩岸歸成楞垛,以備流送,稱為大楞。據說,蘇呼河大楞場,一個冬天要貯存木材達到三萬立方米。
在阿爾山林區,像蘇呼河那樣的飽滿豐盈的大楞場有若干個。楞場里木材堆積如山,一楞連著一楞,楞垛鋪到天邊。大楞場的木頭,最後又通過蘇呼河進入哈拉哈河流,送到阿爾山林務分局伊爾施貯木場。再經過檢尺、打碼、編號、造冊,這些木材就成了國家計劃供應的物資了。在伊爾施經統一調配,裝上汽車和火車運往全國各地。
在那個年代,貯木場相當於林區的“金庫”。
林區人吃的喝的用的,全都來自於貯木場里的木頭。故此,林區的經濟又被稱為“大木頭”經濟。
哈拉哈河的上游除了蘇呼河,還有大黑溝、小南溝、金江溝水系,在伊爾施都彙集到一起。河面寬闊,河水澎湃,流送的木排首尾相連,蜿蜒數里,蓋滿河面,甚是壯觀。
至今,哈拉哈河流經伊爾施的南北兩岸,還有用水泥製作的大墩子遺跡立在那裡,這就是木材流送的終點站了。上下兩根鋼絲繩橫穿河面,河中間用若干木頭三腳架固定,鋼絲繩的兩端分別系在水泥墩子上,用鎖頭鎖牢。再沿著兩根鋼絲繩排列木板,用鉚釘固定住,防止被河水衝掉。如此這般,就形成了一道攔截木材的屏障。
木材截住后,就出河,用絞盤機往上拉,每次拉一捆,一捆三五根。拉上岸后還要歸楞,抬木工就大顯身手了。一一、二二、三三、四四、六六,要根據木頭大小及其長短,確定幾個人上手來抬。所用的工具有抬杠、扳鉤、肩杠、把門子、壓角子、小刨鉤、油絲繩等。
一一就是兩人一組,用一副掐鉤、一副肩杠;二二就是四人一組,用兩副掐鉤、兩副肩杠;三三就是六人一組,兩副掐鉤、一副把門子、三副肩杠;四四呢,就是太長太粗太重的木材要八個人一組,前面一副把門子,後面一副把門子,中間兩副掐鉤、四副肩杠。六六呢,就不說了吧——反正那是更大更粗更長的木頭,要十二個人上肩了。
如果是直接裝火車的話,在地面與火車廂之間還要搭跳板,有兩節跳,有三節跳。抬木頭時,動作要協調統一,步調一致,否則就會出差錯,甚至發生危險。於是,喊號文化就在貯木場、就在抬木頭的行進中產生了。領頭人(杠子頭)喊號,其他人接號。以號為令,便於抬木頭行走時邁步整齊,使所抬的木頭悠起來,從而平分壓力,運走木頭。在號子的節奏中,同時彎腰、掛鉤、起肩、運行、上跳、置木。
每首號子的領號聲調特別重要。號聲的大小、高低、粗細、強弱都決定著其他抬木人的勁頭、步伐步態,甚至運送距離和時間的掌握,都是靠號子控制。抬木是一種齊心協力的勞動形式,號子的作用就是用韻律來調節人的步伐,使大家“走在號子上”。
抬木號子是一種調律、多種內容的藝術。也就是說韻律是固定不變的,至於內容的變化,要看領號人觸景生情,臨場即時作詞的能力和水平。
領號:彎腰掛呀!
接號:嘿吆!嘿吆!
領號:撐腰起呀!
接號:嘿吆!嘿吆!
領號:齊步走啊!
接號:嘿吆!嘿吆!
領號:腳下留神呀!
接號:嘿吆!嘿吆!
領號:上大嶺呀!
接號:嘿吆!嘿吆!
領號:加油上啊!
接號:嘿吆!嘿吆!
人在重壓下發聲,這是一種生理需要,也是一種重體力勞動過程中尋求快樂的精神需要。
有數據記載,阿爾山林務分局新中國成立初期流送木材產量是——一九五○年,兩萬八千一百三十立方米;一九五一年,兩千九百立方米;一九五二年,三萬零八百一十立方米;一九五三年,三千一百立方米。
一九五四年,林區頭一條森鐵修通了,森林小火車取代了水運流送。之後,哈拉哈河上的木材流送場面,便漸漸淡出林區人的視野。不過,那些老一輩伐木人,總要在傍晚黃昏時分,來河邊走走。他們望著空蕩蕩的哈拉哈河河口,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的感覺。
喧囂遠去,哈拉哈河靜靜地流著,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而,晚霞中,兩岸的水泥墩子遺跡,以及幾節銹跡斑斑的鋼絲繩,還是那麼真實地倒映在水裡,若隱若現。
倒影是圖景的回聲,回聲則是聲音的圖景。
“在森林裡,最可靠的東西只有斧子和鋸。”這是早年間,阿爾山林區流傳的一句話。然而,經過半個世紀的砍伐之後,斧子和鋸也靠不住了。光榮消歇。哈拉哈河沉默不語。也許,沉默也是一種憂傷。
若干年前,阿爾山林區就告別了伐木時代,進入了全面禁伐時期。作為一個時代的標誌物,斧子入庫了,鋸子入庫了。伐木人變成了種樹人和護林人。
哈拉哈河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它沒有說。
黎明睜開了眼睛。在無奈和困惑中,林區人開始認真而理智地審視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森林了。
森林是什麼?一個聲音說:“森林是一個生態系統概念,絕不僅僅是我們所看到的那些樹。”是的,在森林群落中包含著許多生物群體,它們各自佔有一定的空間和時間格局,通過生存競爭,吸收陽光和水分,相生相剋,捕食與被捕食,寄生與被寄生,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制約,構成了一個穩定平衡的生態系統。
最早把森林視為生態系統的,是德國林學家穆勒。穆勒說:“森林是個有機體,其穩定性與嚴格的連續性是森林的自然本質。”不應把森林看成是木材製造廠,而應視為土地、植物和動物的融合,是持久的生命共同體。它是河流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源泉。
人類在反思自身與森林的關係中,不斷調整著自身對森林的認識和行為。
穆勒還說:“如果說我們不再需要用乾燥木材供人取暖,那麼我們就更需要這些綠意盎然、青枝滴翠的森林來溫暖人的內心。”
森林具有三個層次:遺傳多樣性、物種多樣性和生態系統多樣性。森林包含了區域中生物種類的組合、生物與環境間相互作用的過程,以及經受干擾后的演變過程最為完整的記錄。正如氣候頂極類型提供的當地植被完整的演變歷史那樣。這些生態過程,是從人為干預下生長時間較短的人工植被中無法獲得的。或許,天然林和人工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森林就是森林。森林裡沒有多餘的東西,更沒有廢物。即使森林中那些枯朽的老樹也不是廢物。只有父母兒孫的生存,而沒有爺爺奶奶的存在,並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類社會,而森林,同樣是一個老中青幼連結著的群體。正因為有枯朽老樹的存在,才意味著一座森林的生長有著不同尋常的歷史,才構成了完整的自然生態系統。
何況,在哈拉哈河兩岸的森林裡,枯朽的空洞老樹,還是紫貂、青鼬、艾虎、花鼠、灰鼠、鼯鼠等獸類和原生蜜蜂棲居的巢穴。大空洞樹是黑熊蹲倉冬眠的極好場所。猞猁也常常藉助於大樹窟窿而棲身。
森林的奧秘,也許就藏在那些枯朽老樹的樹洞里。森林有自己的秩序和邏輯。當一種現象超過某種確定的界限,森林就會調整內部的結構關係,重新確定秩序——這就是森林法則。
阿爾山林區朋友張曉超說:“天然林的自我恢復能力超出我們的想象。”他說,“保護天然林最好的辦法就是封山育林。在天然林採伐跡地上,只要原生樹木的根系沒有被毀墾,只要封山育林的措施科學、得當,給它們充分的喘息時間,天然林就可以恢復創傷,鬱閉成林,達到森林群落的完好狀態。”
春去春又來。
正是憑藉美的力量,靈魂得以存活,並且生生不息。
林區大禁伐后,寂靜取代了喧囂。而那些能量積蓄已久的根,在哈拉哈河的滋潤下睜開新綠的眼睛,並用力拱出地面,佔據著一方屬於自己的空間。
哈拉哈河上起霧了。漸漸地,霧吞噬了森林。
然而,終究還是森林吞噬了霧。
哈拉哈河向西奔流。向西向西向西。
據說,一二一九年,成吉思汗率領四十萬蒙古鐵騎西征歐亞出發之前,就是在哈拉哈河下游一帶厲兵秣馬,蓄勢待發。至今,當年成吉思汗拴馬的柱石,在哈拉哈河河畔還可以找到。高盈丈,合抱粗,風骨凜然。它孤傲的影子,每日與遙遠的蒼穹對望。雖然歷經歲月的剝蝕,可是,它仍神一般矗立在那裡。其實,即便它倒下了,即便它風化成了一堆土,那也無關緊要,因為它早已矗立在人的心裡。
“旌旗蔽空塵漲天,壯士如虹氣千丈”——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所向披靡,摧其堅,奪其魁,解其體,向西向西向西,直至歐洲多瑙河,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帝國,打通了東西方交流之路,縮短了地球的距離,對世界產生深遠影響。也許,正是哈拉哈河的火與水,哈拉哈河的堅韌、寡言與無畏,喚醒了成吉思汗的雄心和膽略。
可是,起初,成吉思汗西征的本意,可能並非為了佔領和征服,而是簡單的兩個字——復仇。
此前,成吉思汗派往西域的一支約四百五十人的商隊,全部被西域人處死,貨物被洗劫一空。“汗聞報,驚怒而泣。登一山巔,免冠,解帶置項后。跪地求天,助其復仇。斷食祈禱三日夜始下山。”
呼麥嗚鳴,長調響起。蹄聲和鼓聲激蕩著草原,疾風掠過的地方,總有山丹丹花狂野地開放。然而,一切都化作了遠古的煙塵,隨風飄逝。
哈拉哈河依然在流,哈拉哈河依然是哈拉哈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比起自然來,人類的風風雨雨、功過是非,不過是哈拉哈河裡的幾朵浪花而已。也許,文明是可以取代的,然而,自然是永遠不可征服的。
哈拉哈河,向西向西向西,在阿爾山林區三角山北部流出國境,進入蒙古國,拐拐拐,向北向北向北,偏西偏西偏西,流入貝爾湖,歇口氣,穩穩神,流出,繼續向北,最後經烏爾遜河,匯入呼倫湖。至此,才算畫上了句號。這是一條多麼有歸屬意識的河呀——流出去,是為了流回來。是的,它居然義無反顧地流回來了。
有多少河,滾滾滔滔,一去不返啊!
哈拉哈河,這條從地球母腹中流出來的河,可能已經奔涌了一百萬年。它,不同於別處的河流。別處的河流,無論怎樣蜿蜒曲折,無論怎樣澎湃洶湧,最終,都要流向大海。而哈拉哈河的終點——呼倫湖並不通著大海。這一現象,不是一天兩天,不是數月數年,不是幾個世紀,也不是數千年數萬年。哈拉哈河,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方向從來沒有改變,目標從來沒有改變。
它,節制而深沉,穩健而自省,從不張揚,從不炫耀,從不喋喋不休地講述。長期以來,它的意義、它的功用、它在生態系統中扮演的角色被我們忽略了,以至於我們很少有人知曉它的名字。它,在動態中平衡著其流域的生態系統,在平衡中控制著生物與生物之間的關係。
它是無可替代的。
從地球來看,哈拉哈河是一個單獨運行的生態系統嗎?
不,地球是個整體,地球是個球。正如喜馬拉雅山上一顆雨滴,同印度洋上的一場風暴也有聯繫一樣,其實,哈拉哈河與地球的整個生態系統也存在著微妙的關係。終點,並不意味著停滯和完結,而是孕育著新生和開始。也許,空間是可以留置萬物的,而時間則是在捨棄萬物的同時又創造了萬物。哈拉哈河並置了空間和時間。周而復始,循環往複,永不停歇。
萬物即自然。
哈拉哈河的自我凈化、自我修復能力是驚人的。它的創造力更是無須證明——它涵養著其流域的森林、草原、濕地、灘塗和荒野,它滋潤著其流域的時令、生命、情感、靈魂和精神。
哈拉哈河,承載著時間和傳奇,奔流不息。
2021年1月,2020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入圍名單,李青松所創作品《哈拉哈河》獲得優秀散文隨筆入圍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