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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愛麗絲
顧抒小說
《致愛麗絲》是作家顧抒的一篇小說,刊於《兒童文學》。
顧抒,猶豫不決的天秤座,和一隻叫米拉爾沃斯·米都斯卡亞的黑貓一同宅在某間朝南的屋裡。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
曾任《少年文藝》編輯,創立安琪信箱。工作期間,曾赴印度、埃及、斯里蘭卡、伊朗、敘利亞、阿聯酋等多個國家採訪。
1994年起即為《少年文藝》作者,發表小說《單純的定義》《水流影在》《藍色項墜》《三月兔、小牛奶與WAY》等多篇作品,也在《中外少年》《上海壹周》《現代快報》等多次發表小說及散文。
顧抒
代表作:
《致愛麗絲》
《藍花井的咕咚》
《青梅竹馬》
《K中少年獵夢筆記》
《夜色瑪奇蓮》
《抽屜里的瑪格麗特》
我主持這個無聊的電台夜間節目已經五年之久,每天都有無數睡不著的聽眾打電話進來,毫無保留地對我訴說他們心底最為隱秘的故事。但在現實中,我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一個親密的朋友也沒有,與家人冷戰也已經好些日子了。
人們的故事令我感到乏味,房產、男女、日常生活瑣事,林林總總。大部分時候,我僅僅是以“哦、噢、嗯”回答,但聽眾並不在意,他們並不尋求安慰,僅僅是需要電波另一頭有一個願意聽他們傾訴的陌生人。
而我的樂趣,基本在於根據電波想象對面那個人的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戴著拖到地面的銀灰色假髮還是一粒粒幼小的花骨朵似的彩色耳釘。
最有趣之處,莫過於我永遠也不會見到他們。
她打進電話是在一個漆黑的雨夜。
漆黑的雨夜裡,電話總是平常日子的一倍。因為那些寂寞的人不得不待在家裡,窗戶上不斷垂下的雨線就像止不住的眼淚,而他們就要抵抗不住冰冷黑夜的侵襲,將心裡的秘密向我和盤托出。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輕,如同春天原野上一株隱沒在草叢中悄悄綻放的紫羅蘭,不知為什麼,我卻覺得,那聲音簡直充滿了我的整個耳鼓,整個播音室,乃至整個電台。
“你覺得,一個人什麼時候,最容易處於極端的危險之中?”沒想到,女子突然向我發問。
“呃……讓我想想,”我一隻手下意識地按緊耳機,“小時候?”
“我想,是做夢的時候。”
“做夢的時候?”我機械地重複道。有很多年,沒有人和我談論做夢這回事了。
“是的,那夢境太過美麗,你不僅注意不到危險,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忘記了——”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自一卷磁帶上“沙沙”地播出。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剛滿十六歲,在某校念高中。 ”
十六歲的我,是一個平凡、平淡、平庸的女孩子,平凡得出奇。
在我長大的十年間,有許多東西從無到有,乃至過剩,也有許多東西從有到無。也許每一個時代都是如此,然而這十年,一切又大大地加速了。
身處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讀書不出色本身就是一項彌天大罪,何況我既不會彈鋼琴,也不能用英語流利地演講,就更加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物了。
父母早就放棄了對我的希望,我的失敗讓他們在外人面前丟盡了臉。不,他們沒有虐待我,照樣管我一日三餐,吃飽穿暖,這就更讓我抬不起頭來。
學校的生活對我來說,也像是車廂外的風景,總有一種隔霧觀花般的漠然,我早就厭倦了從老師的隻言片語中獲取溫暖和希望。
在同齡人之中,我顯得分外瘦削、刻板,不起眼,校服領子從不敞開,也不會像班上的女生,把裙邊別到膝蓋以上。有時候一整天,我都說不出一句話。
放學后,我總是獨自在教學樓背後的台階上坐著發獃,一直到天黑。
晚上,則寫作業到深夜,然後躲進被子,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天就結束了。
我常常強烈地感到,自己也是這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中的一分子。
這樣的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未來,什麼形式的未來都沒有。
我也有朋友,但交往止於借還上課筆記,大概他們也覺得我很無趣吧。
所以,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全班都轟動了。
那是一個周五的放學時間,班裡喧鬧異常,大家都在討論去哪裡玩。但對我這種人來說,周末的到來無非意味著補習或是在家發獃。我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把筆一支支丟進筆袋。
“WOW!”一個靠窗坐的男生忽然發出一聲驚嘆,以他那難聽的豆沙喉嚨扯直嗓子叫道,“大熊!大熊!諸位,熊出沒注意!”
所有人都騷動起來,我也抬起頭。
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如幽靈般從教室靠走廊那邊的窗戶上升起,緊貼著窗戶玻璃移動著,彷彿在朝里窺視。
我隔著全教室攢動的人頭,盯住了它兩隻棕色的玻璃珠般的眼睛。
彷彿總有一層白色的薄膜隔在我和同學之間,和那些熱鬧的事件之間。
有人打開了窗戶,把大熊拖了進來。而之前在窗外托著大熊的同學滿臉興奮地也從門口跑進來,嚷道:“快遞來的,你們猜猜是誰送給誰的?”
大家一下子安靜了,屏息等待。
但這些事情總沒有意外,張三送給李四,以前也有過很多次,銀色錫紙包裹的巧克力,綉著某人英文名的毛線手套,甚至一包當季的新鮮草莓,這些都和我沒關係。
不過,這隻熊,比之前的那些禮物都更大,也更引人注目。
“FOR ALICE……沉默的ALICE。”那個把熊帶回班上的女生誇張地念著,“沉默的,ALICE?”
泰迪熊棕色的身體上,掛著紙帶,寫著這樣一句話。
大家又議論紛紛起來,當那女生讀出“ALICE”的時候,我的心“咚”地一跳,但並沒有確切地意識到她口中的ALICE會是誰。
是的,我的英文名是ALICE,老師上課時隨意起的。我一點也不喜歡叫ALICE,我配不上這個名字,不可能遇見揣著懷錶的兔子先生,或是變大變小去到全是門的大廳。
我的世界一扇門都沒有。
但那個女生正朝我走來,滿面疑惑。
“ALICE?”她問道,“是誰?是你嗎?”
我從未有過這樣被全班同學集體注視的體驗,本能地低下頭,身體向後縮去,雙手交握在校服裙的褶皺上,幾乎要吐出一個“不”字。
“我們班就一個叫ALICE的。”有人說,“應該是她吧。”
我不敢應聲,我生怕這時候突然有一個漂亮女生跳出來說“不,ALICE是我的網名”,那我將會在一瞬間淪為所有人的笑柄,萬劫不復。
但這件事沒有發生,沒有任何一個女生前來認領,戴寬邊發卡的女生,穿蕾絲短襪的女生,胸口別著水鑽桃心的女生,小指套著藍寶尾戒的女生,所有和我不是一類的高高在上的女生,一個也沒來認領。
只是有人竊竊私語,彷彿在說,為什麼是她,誰會送禮物給她。
於是那隻巨大的泰迪熊,被塞在了我的手中。
我環抱著它,覺得喘不過氣來,同時感到一陣又一陣強有力的心跳,“咚——咚”,像打鼓一樣,彷彿手中的熊忽然有了生命。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我甚至沒有地方去放那隻熊。
爸媽照例回來得很晚。
媽媽注意到熊,問我:“誰送的?”
“同學寄放在我這兒的。”我撒了謊,臉紅了,但燈光下,媽媽沒有注意到。
“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我小聲說。
“有時間忙這些,不如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她嚴厲地看了我一眼。
爸爸甚至沒有問我什麼,看得出來他很疲勞。
這一晚,我聽音樂入睡的時候,總覺得有一個人站在黑暗處,凝視著我。
第二天上學,我走神了,自行車衝到了人行道上才發現,嚇出一身冷汗。
“你瘋了,”我摸著自己擦破的膝蓋,“不可能有人送你禮物,一定是搞錯了。禮物是給另一個ALICE的。”
儘管如此,我的心裡還是升起一簇隱隱約約的、燃燒不足的小火焰,而就連這一點兒期待,也是此前從未有過的。
然而,整整一周如流水一般過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掐滅了希望,又如氣泡陷入泥沼一般陷入了往日的生活,黑白底片一樣的十六歲,一個人。
周一。一隻鴿子飛進了教室,男生們妄圖捉住它,以失敗告終。
周二。我收到一封信,信封是牛皮紙的,很大,但只是廣告。
周三。學校開始拆舊房子,為了擴建。我覺得舊房子很漂亮,冬季,灰色的瓦上積了皚皚白雪,抵得上一百個新教室。
周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周五。周五。周五。
中午,我從食堂回到教室,慢慢蹭進門,忽然感到班上三三兩兩吃零食或是正在八卦的女生陡然安靜了下來,有些人假裝不看我,眼角的餘光卻落在我的身上。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伸手進抽屜去拿紙巾,卻觸到一個盒子,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猛地縮回了手,看了看周圍。
他們連忙掉轉視線。
我再次伸手,把那隻不算特別大的盒子取了出來,捧在懷裡,匆匆跑出教室,一口氣跑到操場邊那片小樹林里,靠在一棵銀杏樹上,扇形的金葉子鋪天蓋地,被風卷了起來。
這時,我才敢仔細端詳手中的盒子。
它是暗啞的黑色,手感柔軟細膩,中間一個銀搭扣,十分簡潔。
我指尖發抖,輕輕開啟搭扣。只聽“嗒”的一聲,盒子打開了。
並沒有跳出一隻怪物,或是炸得我滿臉黑灰——盒子里墊著厚厚的一層黑色絲絨,上面卧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吊著一隻小巧的掛表。
我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它,好像拈起下午茶碟子里的一塊點心。“啪”,它在我手中彈開了,好像一朵玫瑰剎那間綻放了似的,陽光穿透了凸起的玻璃錶殼,照亮了整點上的羅馬數字,我的眼睛無法承受那樣的晶光燦爛,自然而然地閉上了。
我呆住了。
對於從小就極少從他人手中得到禮物的我來說,這樣一件禮物,哪怕是地攤貨,也已經遠遠超越了我對禮物的可憐的一丁點兒理解。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伸手揭開墊在盒子里的絲絨。
果然,盒底插著一張小卡片,上面還是那句話——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這時,我做了一件以前的我絕對不可能去做的事。
我蹲下身,把盒子放在地上,用雙手取出那隻掛表,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上課鈴聲刺耳地響起,打破了林子里薄霧般的靜謐,我明知應該馬上離開這裡,回到教室,卻像是被什麼深深吸引住了一樣,跪在那裡,不斷地用手摩挲著頸部垂下的錶鏈,不能挪動分毫。
我把那隻表掛在身上,回家就藏到抽屜深處,生怕弄丟了,真正的ALICE來索要的時候無法償還。
在內心深處,某種程度上,我確實在隱隱地期待著。
“你好,陌生人。”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對看不見的那個人說,“你是誰?你在哪裡?”
老師找我談話,說我的性格似乎比以前活潑了一點兒:“這是好事,你應該常常這樣笑。”
“嗯。”我點點頭,一向僵硬的嘴角竟然自然牽出一絲笑容。
我這是怎麼了?
大約又是兩周的沉寂之後,第三件禮物如期而至,一隻扁平的包裹。
我非常小心謹慎,沒有在班上拆開。大家看見大泰迪熊已經那麼興奮,如果是一件更奪目的東西,不知道別人作何感想。
送禮物給ALICE的那個人不像我,那人行事如此隨意,似乎是不怎麼在意別人眼光的。
晚上,在燈光下,我用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
出乎意料,這次的禮物既不顯眼,也談不上貴重。
那是一本黑色緞面的相冊。
我的心狂跳不止,翻開第一頁,卻幾乎將手中的美工刀落在了身上——
裡面不是別人的,全部都是我的照片。
我捂住嘴,手指如痙攣般一頁頁翻過去,有我早晨騎車的照片,中午吃飯的照片,傍晚回家的照片,甚至我坐在教學樓背後的台階上發獃的照片,每一個側面,每一個瞬間。
我的生活向來如一潭死水,從未遇到過這種刺激,更從未受過別人如此程度的關注,不,甚至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反應究竟該是驚奇、恐懼,還是喜悅。
但稍後的一張被放大的照片已經告訴了我。
那是我跪在學校的小樹林里,在金黃的銀杏葉包圍之中,握著胸口那隻表。
照片上,我的嘴角帶著微笑,面孔籠罩在一層暖融融的光里,心醉神迷。
我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樣,那表情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好看的。
我的手指漸漸放鬆,翻到最後一頁。
黑色的相冊底頁,赫然燙著金色的大字——
“FOR ALICE……沉默的ALICE。”
這一次,我終於肯定,沒有另一個ALICE。
我就是唯一的ALICE,沉默的ALICE。
然而,接下來的兩周,沒有任何消息。
我感到不安。
又等待了兩周,依然如此。
我開始每天都去校門口查看,詢問有沒有我的信件或快遞,無論上學放學,都近乎神經質地四處張望是否有人在跟蹤我,偷拍我的照片。隨著時間的遞推,這種查看的頻率如鼓點般愈來愈快,從每天一次變成每天幾次,甚至每節下課都去,我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我終於感到了恐懼,並非來自他人,而是自己對這件事的依賴。
你,陌生人,是出了什麼意外嗎?還是本來就是一種無聊的遊戲?
在連續一個月的魂不守舍之後,我想,我應該找到那個人,揭出謎底,把之前收到的禮物悉數歸還,結束這種莫名的煎熬。
也了結我的希望。
雖如此,要找到禮物的送出者,幾乎沒有任何頭緒可尋,對方像是刻意讓我找不到他似的,掐斷了所有的線索。
我查看了泰迪熊的標籤,詢問了幾家玩具店,又給鐘錶公司打了幾次電話,一無所獲之際,卻在又一次翻看那本相冊時,有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重要發現。
當我將照片從相袋裡抽出,一一仔細端詳時,發現在放學回家經過街頭的一張上,旁邊的玻璃櫥窗里有一個人手持相機模糊的倒影。因為構圖中心是自己的背影,第一次沒能注意到。
難以抑制心中的興奮,我來不及換鞋,匆匆穿著拖鞋就跑去附近一家小沖印社,請他們把照片放大,加急件。
大約十分鐘后,放大了的照片遞到我的手裡。
玻璃櫥窗上的倒影依然那麼模糊,一團光影中除卻基本輪廓,連五官也看不清。
“還能再清楚一些嗎?”我失望地問道。
“抱歉,我們家機器就這樣了,或者你試試去原來沖這張照片的店。”店主說。
“原來沖這張照片的店?”
“是啊,”他說了一個名字,“你原來不是在他們家沖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十分驚訝。
“他們家的LOGO啊。”店主說,“在機器下才能看出來。”
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正要回家,店主又補了一句:“你朋友拍得不錯。”
我的,朋友?
第二天,我去到那家沖印社。他們說,沖洗照片的人沒有親自來店裡,照片傳送、付費,一切都在網路上完成,快捷而隱秘,沖好的照片寄到如下地址。
“看,我就是照片里的人,”連講話都會臉紅的我竟然流利地撒著謊,“我和父母去外地時,朋友搬了家,現在我得去找他。”
那個地址是完全陌生的,湖濱路18號。
我,離你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危險。
站在湖濱路18號的門前,我問自己,要不要後退。
還來得及,回到之前一潭死水卻安全可靠的生活里。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儘管送我禮物的那個人還在暗處,他卻已經深刻地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竟站在一扇完全陌生的門前。
歡迎來到愛麗絲的世界。
我伸手輕輕敲門。
很久都沒有回答,我環顧四周,空蕩蕩的樓道有點陰暗,一絲涼意如壁虎般“嗖嗖”地爬上我的脊背。
我壯著膽子又敲了一下。
“吱呀”,就在我準備離開時,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幽暗的燈光下,出現在門后的,隱約是一張戴著黑色兜帽的臉,沒有任何錶情,皮膚白得如同瓷器,烏黑的眼睛如兩隻雪地上的冰窟窿,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我的頭頂。
“是你。”那人說。
我瞪著眼,不敢答應。
“我知道你會來,愛麗絲。”
過了漫長的十幾秒,那人又說。
我知道自己應該逃走,但內心彷彿湧出某種更強的力量,拉住我的雙腿,令我動彈不得。
我們僵持著,我看出他是一個與我差不多同齡的男生,卻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一絲喜怒哀樂的變化。他倚在門口,盯著我的臉,像是在判斷我的來意,似乎也沒有關門的意思。
“你是為那件事而來的,對嗎?”他突然拉開門,伸手握住我的胳膊,面孔猛地湊到我的耳邊,以一種親昵的口氣問道。
“我……禮物……”嚇壞了的我開始不斷向後退縮。
“禮物。”他輕輕地重複道。
“是的。”我勉強定了定神,從書包里取出那隻表,鼓足勇氣對他說,“這個我不能要,還有熊,太大了,下次還你。”
不料他卻根本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輕聲對我說:“你喜歡它們嗎?”
“是的……”我慌作一團,“不,不,我……”
“你無法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對嗎?”那男生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捂住我的嘴,還是用和剛才一樣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嘿,愛麗絲,你是在害怕些什麼?”
我被他的手捂得透不過氣來,有一絲眩暈,不禁開始掙扎。
“你在害怕些什麼?”
“你在害怕些什麼?”
他的聲音彷彿很近,又很遙遠。
“我這就要來吸你的血了……”他的嘴唇湊近了我的脖子。
我汗如雨下,幾乎昏了過去,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片刻后,什麼也沒發生,沒有利齒,沒有血。
彷彿周圍的空氣沉了一沉,我忽然醒悟過來,掙脫了他的控制,狼狽地跌坐在樓梯口。
我忘不了那一刻——
那男孩大約和我同齡,帽子已經拉下,他的頭髮染成栗色,烏黑的眼睛如蒙著一層薄霧,他微微帶著譏誚的神情,無聲地朝我做了一個口型。
“大笨蛋。”當我辨認出來之後,不禁又驚又怒。
整理好弄皺的衣服,我帶著被羞辱的心情,把表盒放在地上,默默地拾起書包,向樓下走去。
“你去哪裡?”
我不願回頭。
“愛麗絲。”他喊著這個名字。
我只得停了下來,回過頭。
他以一種美妙的姿態很隨便地倚在門上,手垂在腿邊。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這次我只是放過了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為他那種肆無忌憚的樣子感到吃驚,但隨即以自己平時罕見的強硬態度答道:“無聊的人才會做無聊的事。”
他並沒有顯得被觸怒,而是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到唇邊,“太嚴肅了,你甚至沒有笑。我本以為可以令你開心——不喝杯茶再走嗎?”
聽到這些話,我愣了一下——我是不是過於嚴厲了?
但那狡猾的傢伙幾乎立刻捕捉到了我這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念白似的唱道:“我會來看你,愛麗絲,帶著花。沉默的愛麗絲,只要你答應我……”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在湖濱路上,愈跑愈快。
天已經黑透了,到家的時候,媽媽卻照舊只問了句:“作業做好沒有?”
他說到做到。
正是秋天最好的時候,風有點微涼,放學的人如大群綿羊一樣,熙熙攘攘地擠出校門。
他像是已經等了挺久,敞著校服的領子,隨隨便便地坐在台階上,伸著長長的雙腿,懷裡抱著一大捧紫色的三色堇。很多女生都好奇地偏過頭去看,交頭接耳。
我低頭匆匆走過,假裝沒有看見。
本以為他會擋住我,或是喊我的名字,不料他卻只是把花往我手上一塞,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喂!你……”我拿著花,愣在原地。
之後的一個星期,同樣的戲碼上演,天天如此。
終於在周五,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他。
他看著我,栗色的頭髮落在眼睛上。
“我要和你談談。”我說。
“可以呀。”他笑了笑,明亮的光線下,我才注意他露出一顆尖尖的犬齒,“這裡人太多,去小樹林怎麼樣?”
但我不信他會在學校里置我於死地,再說陽光也沒有把他燒成飛灰,於是點點頭。
我們並肩走進樹林,一路上都沒有交談。我手心裡全是汗,他倒是顧盼自若。
“你為什麼天天來我們學校?”
“這也是我的學校。”他笑道。
“帶花來是什麼意思?”
“你不喜歡花嗎?”他拔下一枝,隨手插在我髮際,後退兩步,“看,多漂亮。”
“別這樣!”我摸了摸頭髮,把花扔在地上,提高了聲音,“我還不認識你,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的同學。”他忽然顯得很正經,異常平靜地答道,“比你高一級。”
“不可能。”
“隨你信不信,我叫喬喬。”他說。
“那麼你是在捉弄我嗎?”我單刀直入地問道,“一個無聊的新遊戲?”
“不,我注意你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學后,你都坐在教學樓背後的台階上發獃。”他又恢復了平常的神情,嘻嘻哈哈地說,“因此我打算追求你。”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禮物已經還你了。”我說,“對不起,我該回家了。”
“等等,”喬喬在我背後喊道,“讓我做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也不知道那是否是他的真名,但在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喬喬確實成了我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也許是因為他總是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也許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別的朋友。
回想起來,他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攝人心魄的能力,如果他願意的話。
幾個月以來,他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朋友,完美得不像真的存在。
“請不要再送我嘩眾取寵的禮物,不要令我難堪。”我對他這麼說。
他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每天放學,他都到班上來找我,送我回家,目送我上樓才放心離開。因為這個,班上的女生偶爾也和我搭話了:“介紹給我們認識一下嘛。”有一回,一個女生甚至大膽地當面截住喬喬:“你哪個年級的?”令我尷尬萬分,他卻彬彬有禮地把手按在胸口,欠欠身道:“我是愛麗絲的朋友。”
於是女生們沸騰了。
愛麗絲的朋友”成了他在我們班裡的代號,每天傍晚,她們都趴在窗戶上,打賭“愛麗絲的朋友”今天會不會來。這是那段時間一個固定的節目。
只有我知道他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全是在演戲。
不僅如此。每天睡覺前,我都會收到他發來的內容各異的電子郵件。
有時候是一張圖。“你把熊還給了我,但我想你不會介意收到一朵熊形的雲彩。”圖片上,一個小孩子驚訝萬端地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中,乳白色羊絨似的雲朵果真是小熊的形狀。
有時候是一首詩:“我願做無憂無慮的小孩,仍然居住在高原的洞穴,或是在微曛的曠野里徘徊,或是在暗藍的海波上騰躍……”
有時候是一段我看不懂的話:“今天暴雨,我在路上邊走邊想,如果這時手邊有一隻水母,也可以做一把透明的傘。你知道桃花水母嗎,它是世界上最原始、最低等的動物,姿態優美,壽命卻只有十天左右,對水質的要求卻非常高,不能有任何污染。喂,你覺得來世做一隻桃花水母怎麼樣?”
有時候乾脆連文字都沒有,只是一首歌。催眠般的男聲,在夜裡聽起來如有魔力。
“是我自己唱的,很不錯吧。”第二天他說,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明知其中有詐,卻無法自拔地沉溺下去。
漸漸地,每晚不打開郵箱檢查信件,我就睡不著。
愛麗絲的朋友,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嗎?
我知道,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他會離開,留下我一個人。
美夢終究會結束,因為我不配。
所以當喬喬有異於常人的怪癖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不是特別驚奇。
從第二個月開始,我就在他的要求下做了無數個心理測試,幾乎把一輩子的都做完了。
它們之中既有非常專業的人格測試題,每一份的前面都冠有大師的名字,也不乏無聊的趣味測試,一看就是隨手編來唬人的。
“我幹嗎要做這些?”我在被迫完成一份長如拉麵的問卷后質問他。
“了解你自己啊。”他顯得十分無辜。
“我肯定比這些傻瓜問卷了解我自己。”
“那你說說看。”
“我——”
我一張口,才發現說不下去。
是的,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是一個沉悶、灰暗、失敗的生物,在學校里,在未來我終有一天要進入的世界里,我的生命還不如宇宙間的一粒微塵。隨便一個好一點的孩子,都可以把我取而代之,我的爸媽不見得不同意。
但讓我怎樣面對著喬喬,注視著他的眼睛,說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人呢?我沉默了。
“你說不出來,你不了解你自己。”喬喬說。
“不是這樣的——”我急得要流淚,“我——”
“好了,不是這樣。”大約是我的表情太緊張,他像個大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腦袋,“不過,你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樣,是一個沉悶、灰暗、失敗的生物,你的心裡有東西在發亮,很特別的亮光。”
他這麼一說,我倒有點發懵。
“不,我沒有。”我獃獃地說。
“不,你有。我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看得到。”他笑道,“每個人都有。
事實上,他也是唯一能夠忍受我的沉默的人。
“你真的是一個無趣的人。”
坐在教學樓背後的陰影處,喬喬尖銳地向我指出。
“是的。”我承認道。
“所以你永遠穿著大一碼的校服,躲在人後,沉默寡言。”
的確如此,我低下頭,針針見血。
“但這只是一個殼。”他突然說。
沒等我反駁,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有沒有想過,這裡有一個完全相反的你。衣服是星空一樣閃耀的銀色,什麼都不怕,笑得很大聲。”
“那不是我。”
“不,那正是你。”他笑道,“看我,我也是一個殼。”
“你是說——”
“跟我來。”他說,“我會讓你明白。”
我們去了超市。
在我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些什麼的時候,喬喬已經從貨架上拿了一包巧克力,以平常的步速走到一個攝像頭的死角處,把它坦然地揣進了口袋。
“喂,你——”我叫道。
“噓,不要吵,我們這就出去。”
“你瘋了嗎?這樣會被抓住的。”
我拚命去拉他的口袋,他卻撥開我的手,不顧我的再三勸阻,不斷向前走,一直到了超市的門口。通過防盜門的時候,我渾身僵硬,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它並沒有響。
“現在給你一秒鐘,你可以去和他們說,我偷了東西。”他平靜地說,“不然就跟著我逃走。”
我心裡亂得如鼓點一般。
一秒鐘如電流逝,我卻始終沒朝超市管理處邁出一步,於是喬喬拉著我跑起來,一口氣跑到幾條街之外。
“有趣嗎?”他停下腳步,大聲問我。
“一點都不。”我也大聲回應,“這是犯罪。”
“是嗎?”他笑道,“我第一次發現,你也可以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不要笑,”我哽咽地說,“我沒有告發你,因為我不想出賣朋友,但我要你自己去說,把東西還給人家,誠懇地道歉,也許還有救!”
他沒理我,自顧自從口袋裡拿出巧克力吃了起來。
“喬喬,你這人——”我急得奪過他手中的巧克力,卻發現與之前他塞進口袋的並非同一個牌子。
我呆住了。
又連忙翻看他的另一隻口袋,空空如也。
“一個魔術。”他笑盈盈地說。
在喬喬的提議下,我們甚至一起去看過一次電影,這恐怕是我與他人交往的極限了。
那是十二月的事情,雪下得特別早。假如不認識喬喬,雪天我就只能縮在家裡聽廣播。
我們全副武裝,嘴裡呵出白汽,前往本市的一所大學觀影。
那是一群電影愛好者舉辦的小型活動,當天放映的是一個老掉牙的黑白家庭故事片,
小而舊的禮堂里,放映孔射出的瑩白光束不斷旋轉,彷彿來自UFO飛船,要吸進所有地面生物似的。透過被光照亮的跳動的灰塵,哈欠連天的我意外發現喬喬熱淚盈眶。
“你怎麼了?”我悄悄問道。
他久久沒有回答,卻突然抓緊了我放在椅邊的手,力量很大,緊得我簡直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我嚇了一跳,驚恐萬分,卻害怕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沒敢用力掙扎,過了一會兒,他又放開了。
片子足足放了三個小時,散場後走在學校的雪地上,每一步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松樹枝頭掛著糖霜一樣的白雪,空氣清新而凜冽,我們都沒有提起剛才的事。
“你喜歡這個片子嗎?”喬喬以一種輕鬆的口吻若無其事地問道。
“有點悶。”我坦白地承認。
“你對過去的故事不感興趣嗎?”他問道。
“不是這樣的,”我說,“可是你不覺得,我們除了此時此地,哪裡也去不了嗎?”
“你這麼想,是因為小時候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嗎?比如被父母鎖在一個封閉的房間里?”對這個問題,他似乎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興趣。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說,“我沒有童年陰影。”
“我非常討厭我父母,恨不得他們死。”他突如其來地說,然後問我,“你見過鼴鼠人沒有?”
“鼴鼠人?”
“鼴鼠,拉丁文原義是‘掘土’。鼴鼠人陰暗貪婪,每天除了挖洞,就是在狹窄、暗無天日的隧道里來來去去,貯藏食物,已經堆得小山一樣高還不滿足,挖了又挖,堆了又堆。”
“你是說那種矮胖、棕色皮毛的……”
“我父母就是鼴鼠人。”他說,“但不只是這樣——小學時,僅僅因為我的排名有一次掉出了年級前十,我爸暴跳如雷,我媽則當面撕毀了以前我送給她的全部圖畫。”
“他們也是為了你……”
“你也相信這種陳詞濫調嗎?”喬喬一臉陰沉。
“我——”我說,“你有沒有想過,生在這個時代,也許不做鼴鼠人便沒有前途,也許未來我們也會變成那樣,或者,從我們在學校里,這個過程已經開始了。”
“也許。”
此後,他再也沒提起過他的家人。
不可否認,我非常喜歡喬喬。
但我心裡的疑問一天也沒有消除過——那就是我們的交往是怎樣開始的。
我當然不會愚蠢到去相信,自己在教學樓後面發獃時引起了此人的注意。
尤其是當我在學校門口的公告板上看見喬喬的名字時,這疑問更如一座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冰山,漸漸浮出海面——他在全國一連拿了三個獎項,學校的喇叭瘋了一般反覆播放著這則喜報,只差把他真人掛在校門口示眾了。
我暗自希望,公告板上那位前程遠大、炙手可熱的優等生,與我的朋友喬喬並不是同一個人。可是,那就是他。
我沒有當面問他,有些事情,無論說不說明白,結果都是一樣。
他會無聲地從我的身邊消失,如我恐懼的那樣,一個人站在廣場的中央,站在天橋的中間,站在大樓的頂端,一個人,孤立無援。
想到這些,我心裡亂糟糟的。
而就在公告板貼出喜報后不久,喬喬失蹤了整整一周。
整整一周杳無音訊,沒有電話、簡訊或是郵件。
“愛麗絲的朋友不來啦?”
“好像是,我早就說,她怎麼會有那樣的……”
“噓,小聲點。”
女生們的議論讓我從臉一直紅到脖子,如坐針氈。
我沒有打電話,或是去他家裡,甚至連他班上也沒去。我不過是一個朋友,像他那種脾氣古怪的男生,忽然莫名其妙對我發生興趣,每天來找我,不再來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朋友,或者連朋友也不是。
過去的幾個月,就像我們看的那場電影,故事結束了,也就到了該散場的時候。只是,只是不會再有每一天下午放學時的期待,也不會再有每一夜入睡前的郵件,與喬喬並肩從雪地里走過的愉快時光,也許本來就是一場幻影。
我的沉默,我的無趣,我的卑微的心靈,令任何人都會感到索然無味。
他,放棄了我。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喬喬卻出現了。
“對不起,全國賽封閉集訓,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和你說……”他堵在我們班門口,急切地向我道歉。
“沒關係,你不必這樣。”我淡淡地說。
“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是一句也說不出,女生們又簇擁在窗檯附近看熱鬧了,因為喬喬,我灰暗單調的世界已經完全暴露在她們犀利的眼光之下了。
“哦,這樣。那我們還算朋友嗎?”喬喬的語速放緩了,他問出這句話的表情,帶著一絲隔膜的傲慢,和提起他的家人時一模一樣。
我咬著牙,沒有回答,低頭匆匆離開。
這一天之後,喬喬沒有再來找過我。
可是,我常常在學校里遇見他,操場上,走廊里,幾乎是每個地方。
更多的是在學校門口。
就像我們初見時那樣,他坐在台階上,不知道在等誰。
我經過的時候,彷彿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著我,但他一次也沒有和我打招呼。
在夢裡,我問喬喬,你為什麼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他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笑容。
而後苦澀地醒來,一個人走去學校,又一個人回來。
微寒的春季過去之後,學校迫不及待地貼出了國外幾所名牌大學的錄取名單,我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喬喬的名字,自然,他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但不僅如此,校方還特別提供了一年到其他國家進修的機會。
早上晨會時播報了這一喜訊,所有人都嘖嘖稱羨。他的名字經由老師念出,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越發有一種遙遠之感。
我心裡很清楚,不等畢業,喬喬就要走了。
他是不會再來找我的了,甚至學校,他也很少來了。每一次經過校門,我都恍惚覺得看見他坐在那兒,但走到近處卻又不是。
班上的潮流換得很快,女生們早忘了每天下午都會來的“愛麗絲的朋友”,開始流行用絲帶編製手鐲互相贈送。我也笨拙地試著編了一條,但無人可送。
一切又回到了開始的樣子,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比任何夢都更像一個夢。
就在我慢慢退回以往的生活時,卻在一個晚上收到了喬喬的郵件,如果不是依然保持著每晚查看郵件的習慣,我一定會錯過它。
愛麗絲:
你睡了嗎?我還沒有。
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時候。
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校門口等你。
喬喬
除此之外再無隻言片語。
三點鐘不是放學時間,若不是真的決定去見他,我是應該在課堂上的。
他是要我作一個正式決定,而不希望我在放學時路過,勉強停下來說上幾句道別的話。
我扭亮檯燈,打開了沒有還給他的唯一的禮物——那本相冊,那裡面充滿了我各個角度的照片,卻沒有一張喬喬的照片,或是我們的合影。
封底是燙金的“FOR ALICE”,我哭了起來。
我知道去了只有更難受,但就這樣再見是不行的。
下午三點的課我沒去。
每天都有那麼多節課要上,少一節也不會怎樣。
可是,如果我沒有與你道別,這即將到來的一整個綠色的、輕柔的夏季,又該怎樣去承受呢?
樹影婆娑的學校門口灑著點點金色的陽光,宛如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在它的彼端,我的朋友在等著我,對我說一聲再見。
喬喬還是那樣,只是消瘦了一點,藍色的棉布襯衫,袖子挽到肘部。
“對不起。”我搶著對他說,彷彿不這麼快地告訴他,隨時都會有一個黑洞吞沒了我的話似的。
“那不該是你的台詞。”他輕聲說,“跟我來。”
我沒問他去哪裡,喬喬從未令我失望。
我們沒有說再見,而是並肩走著,一直走著,就像永遠走不完似的。
他領著我,搭乘公交車直到終點站,而後走向盤山公路,往城郊的那座山上走去。
我們又沉默無聲地步行了不知多久,齊腰深的野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漫山遍野的紫色野花都在輕輕點頭,越發有一種如夢似幻之感。
這絕對是個夢,絕對。
他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撥開密密層層的樹枝,向深處走去。
我緊緊跟著他,呼吸也變得急促。
穿過一小片樹林,是一個有些陡峭的草坡。他敏捷地滑下去,朝我伸出手。
於是我也一閉眼,跳了下去。
當我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池塘邊,池水清澈,平滑如鏡,池邊綠草萋萋,水生植物開著一朵朵巴掌大的白花。這裡一個人也沒有,非常安靜,安靜得好像能聽見空氣中細微的“嗡嗡”振動聲,我們在池畔坐了下來。
“小時候,我常一個人來這裡,”喬喬說,“無論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在這裡心裡都會覺得很平靜。”
“是你發現的?”我問。
他點點頭,繼而對我說:“那次走前,我應該告訴你。”
“是我不好。”我說。今天回頭看來,那件事真的不值一提,我竟為那芝麻大小的事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大概人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
“還有很多事,我也沒告訴你。”他的眼睛在此時此地,池水的映照下,轉作了一種黯然的藍黑色,“現在我就要告訴你了,你會原諒我嗎?”
他的聲音非常低,非常緩慢而柔和,我有些聽不明白,又覺得昏昏欲睡。
“你知道催眠術嗎?”喬喬的聲音越來越遠,“是的,你已經感到睡意了……四肢放鬆……像在做夢一樣……我早就該告訴你,可我沒有勇氣面對著你的眼睛說出真相,我怕你永遠不會原諒我……”
“我,喬喬……”我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一陣強烈的睡意襲來,將我包裹,但我似乎也沒有真的睡著,而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你要記住,無論今天或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都不要放棄你自己……我說過,你的心裡有光,是真的,我看見了……當你終於醒來,一定告訴自己那是夢,只是一場噩夢,只是,一場夢……”
周圍的光線暗了下來,景物變得模糊。
不知是在夢裡,抑或是在現實中,喬喬異常艱難地對我說著:“愛麗絲,當我送你禮物時,騙局已經開始了,一個無恥的、別有用心的騙局……你知道,我申請的大學科目是臨床心理,很難,很少有中國學生申請,拿到執業資格后,前程自然是好的,我急於早日獨立,離開我父母的管束……可是,只有一份優良的英語成績是不夠的,我必須對校方展示專業背景和真正的愛好……就這樣,《來自校園的報告——自閉人格案例分析》,這就是我對你做的。是的,你是我的實驗對象。”
我無意識地聽著,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下沉,池水就要漫過來了。
“你是我在本校對比了幾十人後最終選擇的實驗對象,一個最為普通,因個人心理產生,與家庭創傷無關的絕佳案例,為了結識你,不讓你產生懷疑從而導致實驗失敗,也讓我費盡了心機。
“沒錯,就在你因為禮物而歡喜的時候,我正陰暗地觀察、拍照、分析。就在你完全相信我,對我說這說那的時候,我正卑鄙地把這一切當做實驗數據記錄下來。你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對每件事的每一個反應,都是我實驗的對象,哦,對,還有那些做不完的測試。
“終於,我申請成功了,完美的成功。可是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我對你都做了些什麼?
“沒有等到畢業,我已經成了自己最為厭惡的鼴鼠人。
“這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那些都是假的嗎?”我在夢中怔怔地問。
“都是。”
“那些下午呢,那些郵件呢,那些詩和圖畫、熊形雲彩、桃花水母,還有你唱的歌呢?我們在下雪時看的電影呢?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呢?那些也全部都是假的嗎?”我的聲音很小,但像是被安了擴音器,傳到耳朵里轟然作響。
他久久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女子說,“完全沒有記憶。”
整個演播室如水族箱似的安靜,只看見機器上的紅燈一閃一閃。
“後來,在學校聽說,喬喬自動放棄了那個專業,選擇了一所相對偏僻的大學,很快就走了。我再沒得到一點音訊,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那次在超市那樣,一個魔術。又一年,中學生活終於結束了,上大學后,我變成了從前的我不敢想象的一個人,也交到了很多有趣的朋友。只是——”
她頓了一下,“我再也沒用過愛麗絲這個名字。”
“故事結束了?”我問。
“結束了。”她說,“每個人心裡都有光,是真的,他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