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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
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作品
《風暴眼》是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的代表作品之一,這部長篇小說,通過一個腐朽的資產階級家庭的崩潰,表現人們的墮落和絕望情緒,通過亨特太太的肉體死亡而靈魂蘇醒的人格升華而傳達了作者所希冀的“在絕望之後仍有期待”的強烈願望。帕特里克·懷特,197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風暴眼》的故事發生在澳大利亞悉尼市郊一座豪華花園別墅里,鑲著銀太陽,奢侈而昂貴的花犁木床上,躺著年邁、垂暮的亨特太太伊麗莎白。年輕時她美貌絕倫,享盡了榮華富貴、權勢和榮耀。兩個並不愛她的兒女得知母親已在彌留之際,沖著那筆不菲的遺產,匆匆從國外趕回來。兒子巴茲爾在挖空心思盤算如何攫取母親的錢財的同時,也沒忘記勾引母親病榻前的美貌護士;女兒多蘿茜為了爭奪遺產,竟和男律師鬼混,以實現爭取同盟的企圖。母子三人間展開了一場激烈鬥爭。兒女們為了對付不肯輕易死去的母親,從勾心鬥角,同室操戈,到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從精神上、心靈上折磨她,促其早死。
兒女們覬覦財產的情景,亨特太太一目了然,她發誓要更頑強地生存下去,不能讓其陰謀得逞。然而,她無法抗拒自然規律,還得聽從上帝的召喚。這位曾用美貌和智慧叩開金錢大門、享盡榮華富貴的富孀,只能在荒涼孤寂的墓地里,才得到一角平靜之地——風暴眼——大風暴中心的寧靜點。亨特太太終於離開了人世,她的兒女心滿意足地瓜分了大筆遺產後,立刻以種種借口逃之夭夭,去享受新的生活和樂趣。只有侍候過亨特太太的護士和傭工參加了簡單的葬禮。
伊麗莎白·亨特年輕時靠美貌贏得了富有的農場主艾爾弗雷德·亨特的愛情,並擁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但是她對丈夫的一往情深並不以為然,“她不願永遠戴上艾爾弗雷德罩在她頭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但她也不是那種隨心所欲甘願與任何她喜歡的男人交靖的蕩婦。有一次她對女兒說,“別以為我一貫淫亂,有一兩次我是不忠,那僅僅是一種嘗試,我想,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性慾的樂趣的很大程度只不過是一種想象,在聽任丈夫擺布時,她們想象著情人,在情人懷中時又惋惜丈夫無聊乏味的德行。”說到底,她是想以自己的花容月貌在愛情上更多地表現其女性美的魅力,而且也嘗試去追求一種個人自由、幸福和歡樂的極致,所以她曾傾倒於一夜風流的情人—善變的政治家阿索爾·施里夫;同時,丈夫的朋友兼家庭律師的阿諾德·威勃德也曾令她心馳神往;後來,布龍比島上邂逅相遇的生物學教授皮爾先生也曾使近70高齡的她心動不巳。
亨特太太的慾望像永遠無法填補的黑洞,她在追求財富和權勢同時,不斷俘獲男人來滿足內心的虛榮並填補空虛。她的主要手段是美貌,見到她的人都被其美貌擊敗,對她屈尊俯就,任其擺布。她一直是核心,男人和女人都圍繞著她,以種種方式為她效勞。她的子女儘管痛恨她,千方百計想毀滅她,但懾於她的威力,在即將達到目的時,還是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她不滿足於丈夫的愛情,渴望享受不同的男人以滿足自己的性慾。她像包法利夫人愛瑪一樣不在乎丈夫的感情,多次背叛丈夫對其他男人投懷送抱,情人有政客﹑律師和學者。在丈夫病危時才有點為自己的背叛感到內疚和自責。亨特太太對金錢與性的追求,就像處於飢餓狀態的人對食物有強烈的本能慾望。那就是她的“本我”。而她利用美貌和聰明也就是她的“自我”得到了財富和權利,實現了“本我”願望。
不過,她的放蕩更多地表現為精神上的佔有,而不是肉體上的被佔有。不管怎樣,由於她過分重視自己的幸福和追求,所以忽略了對丈夫的愛和對子女的關心,而且由於厭惡平庸的農場生活,她不惜別夫離子,一個人住在丈夫為她建造的莫里頓大道的別墅里。那裡有成群的僕人、美麗的別墅、碩大花園裡四季常開的玫瑰和經常舉行的盛大家宴。相反,丈夫為了經營農場必須常年住在“庫傑里”的鄉下,在她的心目中,丈夫只是為她提供物質財富的工具。為了實現“愛情、自由、歡樂”的人生目標,她對賢妻良母的責任不屑一顧。不過,她的這種自私自利的慾望得到滿足后也常常會不經意地陷人煩惱和自責之中,她有時扣心自問,“該不該拋棄這裡(莫里頓)的一切,賣掉房子,把孩子送進寄宿學校,與艾爾弗雷德一同回‘庫傑里’,但是大城市燈紅酒綠的奢侈生活對她這樣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她只想為自己活著,不願為丈夫和孩子們作出犧牲。忠厚善良的艾爾弗雷德理解妻子的要求,曾經提出過離婚的建議,但是她又捨不得放棄丈夫為她提供的物質財富、權勢和榮耀。就這樣,魚和熊掌都要兼得的亨特太太置丈夫的痛苦於不顧,年復一年,依然故我;然而,常年的鬱鬱寡歡終於使丈夫患了絕症,而丈夫竟然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不忠的妻子。丈夫的死以及他的寬容和大度使伊麗莎白常常感到罪孽深重,在孤獨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後她終於認識到自己的罪過,後來她在病入膏肓和彌留病塌的時日里曾反反覆復地作了深刻的內省和自責。從亨特夫妻的關係中不難看出亨特太太這一主要人物形象的荒誕性,從而也見出小說本身“荒誕”的主題意蘊。
伊麗莎白·亨特倔強的性格,出類拔萃的才能,足以抵消她對人的殘酷與冷漠。在《風暴眼》中,她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認識到自己是有瑕碧玉,最終達到了解自身的高度。經歷了人世的滄桑之後,在臨終前她悟出了人生的真諦。弗洛伊德曾提出“死亡本能”理論,即死亡是生命的終結,是生命的最後穩定狀態,生命只有在這時才不再需要為滿足慾望而鬥爭;也只有在此時,生命不再有焦慮和紛爭,所以生命的最終目標是死亡。亨特太太在等待死亡的平靜中完全醒悟,在荒涼孤寂的墓地里得到永久寧靜。
多蘿茜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后,很快飛回到母親身邊,但是當她與闊別多年的母親重逢時,她並沒有為母女間應有的親情所感動,相反,用她的一句潛台詞來說:“讓我們來面對事實吧,我回來的目的,是要從一個老太婆手中誘騙一筆數目可觀的金錢,她碰巧是我母親。”作為女兒,有時她也愛母親,但同時也恨她。原因有兩個,其一,母親的不忠導致了父親的早亡;其二,母親總是憑藉自己的美貌而賣弄風情。女兒忘不了在布龍比島上母親為了取悅生物學教授皮爾先生而大大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一想起這些,多籮茜就恨得咬牙切齒,所以,在她看來,“萬一誘騙不成,勒索就比較情有可原了”。再者,在她的心目中“母親是一個最大的惡棍”,因此她想,“那就更難怪我了,如果誘騙不成,將一個老太婆或者母親置於死地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看來,由於嫉妒母親的美貌和記恨母親與她爭風吃醋,女兒多蘿茜對母親的恨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尤其是每當母親津津樂道地談起布龍比島上懈逅的皮爾教授時,女兒心中的憤恨就難以抑制,就更迫不及待地“要從肉體上消滅眼前這個人”,由此可見,她們母女倆的關係真是糟透了,這簡直不是母女間的感情,倒更像情敵間的憎恨。
實際上,巴茲爾與姐姐一樣,對父親在感情遠勝於對母親,但是父親過世時,姐弟倆都沒有回來為父親奔喪,而是各自寫了一封信表示他們的哀悼之情,僅此而已。其原因是父親在遺囑中寫明:一切財產繼承權歸母親所有,母親百年後所余財產由姐弟倆均分。所以在兒子的心目中,母親“僅僅是地球另一端的一個抽象物,一個發號施令者,一個安全的寄託”。因此,一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巴茲爾就從英國飛回到母親這裡。可是病入膏育的母親還頑強地活著,竟然使回來“送終”的一雙兒女有些急不可耐了,難怪巴茲爾說:“給母親‘送終’說得過分了,我相信,不到她想死的時候她是不會死的。”親生兒女急切地盼望母親早點死去,讓人費解。懷著這樣的心情,巴茲爾看著病塌上的母親——“她脫去了繡花長袍,摘下了珠寶,除去了臉上的油彩,兩隻眼睛像海灘上斑駁的貝殼,不斷抖動的被單像似壽衣”,這簡直不像是她的母親,可是他所以來到這兒是“因為他今後的生活將依賴於這個‘老不死的’、講究物質享受的老太婆的死亡”。正如母親所預料的,她的兒子同女兒一樣,也是來看她死了沒有,並不是前來奔喪盡孝的,假若不是有大宗的遺產等待他們繼承,這姐弟倆是絕不會親自前來的。可是由於亨特太太彌留的時日太長,急不可耐的巴茲爾也樂得與姐姐密謀了一個計劃——“必要時可以讓她早點死”,這樣看來,母子或母女關係竟然惡劣到需要謀財害命的地步了。這裡作者又一次呈現了母親與子女的關係極端。
懷特的作品大多以澳大利亞為生活背景,反映了澳大利亞的社會風俗、生活方式、民族性格。澳大利亞風情成為作品的總底色。由於他特殊的生活經歷,以及與英國的特殊關係,他的作品有著明顯的歐洲文化尤其是英國文學的影響。
20世紀70年代澳大利亞后工業化與後現代化社會裡普遍存在的“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矛盾與衝突。這是荒誕文學的經典主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重新崛起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又一次頑強表現。不過,由於時代的不同,懷特所著力表現的不再是下層社會裡人們為了衣、食、住、行而苦苦掙扎的“生存危機”,相反,他著力表現的是在物質甚豐而物慾橫流的後現代化的資本主義社會裡,人所面臨的“孤獨、痛苦”、“他人是地獄”般的矛盾與衝突,也就是說《風暴眼》展示了20世紀下半葉資本主義世界上流社會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的種種圖象。
《風暴眼》突出的主題是“人在世界上是陌生的、痛苦的、孤獨的、人生毫無意義、世界的終極是荒誕的”。其主題的深層內涵仍舊是“人與這個世界不協調、有矛盾”。
無疑,小說的中心就是那個病床上的亨特太太。在這裡,作者刻意表現的是這麼一種思想:心靈上的折磨,就是因為孤獨。孤獨是不可擺脫的陰影,銅臭窒息了一切,世態炎涼,人情冷漠,自私自利。正如《風暴眼》中的一個非常貼切的比喻:人人都是海島。儘管與海水、空氣相連,但誰也不會向誰靠攏。而且“最冷峻、最褊狹的海島,莫過於自己的兒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亨特太太一生中不僅希望成為物質生活上的女皇,而且希望成為精神上的皇后。但結果,她的一生卻是庸庸碌碌的一生、貪得無厭的一生,最終只能以便桶當寶座,在便桶上自己統治自己,在充當皇后的夢幻中倒斃在便桶之上。
從亨特太太的家庭關係中,可以看到澳大利亞與其他西方國家中存在著的人與社會、人與人及人與自我之間的種種矛盾和衝突。這種矛盾與衝突的普遍性存在恰好驗證了薩特存在主義的三原則之一:即“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
“徹悟”是荒誕文學的社會意義之所在。它通過對現實生活和人生的大徹大悟而達到拍案叫絕般的醒世目的。卡夫卡的經典著作《城堡》悟出的是人類的“生存危機感,薩特的《噁心》悟出了“社會的荒誕和人類的墮落無不讓人感到噁心”;加繆的《局外人》悟出的是“人在世界上是陌生的,他的所做所為是毫無意義的”;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悟出的是“人類的未來是模糊不清的,未來是無法期待的”;而懷特的《風暴眼》所悟出的則是無處不在的人的精神危機感”。懷特認為,“這個渾濁的人類社會只有經過暴風雨的洗滌才能稍微乾淨一些”;“人只有經歷過大苦大難才能在大徹大悟之後達到至福至樂的境地”,這也曾是他其他小說的主題之一。
懷特懷著對整個人類處境的悠遠關注,把他的筆觸深深觸及人物的心靈,他對每個人物都不是做表面的膚淺的描寫,而是透過人物偶然的行為,挖掘出埋藏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潛意識,從而深刻而真實地刻畫出人的存在和本性。正如阿圖·伍德維斯特在諾貝爾授獎辭里分析他的《人樹》所說的那樣:“儘管自然和社會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他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小說中的人物,與其說是以典型或不典型的移民生涯,不如說是以獨特的個性而躍然紙上。當懷特陪同他的探險家福斯進入澳洲大陸的荒野之後,那荒野就一首先成了演出尼采式意志並為之自我獻身的戲劇的一個舞之城”。當然,懷特的人生理想是有所暗示的,那便是風暴眼。亨特太太在布龍比島度假的時候,因與女兒爭風吃醋,多蘿茜憤然離去,所鍾愛的皮爾教授也不辭而別,只留下她孤身一人。驟然間,大海象一塊黑牆撲面而來,狂風撕碎了她的衣服,她象一隻昆蟲在風雨中搖晃,不知不覺,她被捲入了風暴眼。天地平靜,海鳥飛翔,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風暴眼中。她驀然頓悟,自我是渺小的,佔有慾和虛榮是那麼卑微,風暴眼才是人生的真正境界,才是生活的真正歸宿與本真,才是靈魂的棲息地與幸福歸宿。當生命卸下最後的幕布,一切慾望、仇恨、虛偽都象海浪慢慢退出生命的蒼海,只留下平淡與寧靜。亨特太太終於走到了生命最後的風暴眼裡。可是,她周圍的一切芸芸眾生卻紛紛亂亂,處在現實人生的個體也許永遠意識不到自身的處境,永遠體味不到生命本真的風暴眼,只能在混亂、迷茫、掙扎中苦渡一生。
與一雙兒女相比較,亨特太太雖然在痛苦孤獨的一生中也沒能找到自我,但是在彌留病塌期間,她在回憶和反省的屏幕上發現了自我。她知道自己一生罪孽的深重,由於自己的種種怪癖她曾經傷害了他人,甚至使許多人死於非命,丈夫的早亡常常使她感到自責和苦惱,兒女的叛離也使她痛苦不已。在她最後的日子裡,她心中沒有仇恨,有的只是反省、自責和贖罪感。不過,她並沒有因此而放棄生活。在似夢非夢的回憶中,她試圖再次追求人生的真諦。年輕時靠美貌獲得的榮華富貴並沒有帶給她真正的幸福,由於極度的自私和貪婪,她曾為了追求想象中的“極樂境地”而過分地放縱自己,因而深深地傷害了身邊的親人,這使她在精神世界里成了孑然一身的乞丐。儘管如此,她仍舊堅強地活著,認為:“無論生活變得多麼死氣沉沉她都沒有必要去尋死,”她只希望能夠再次享受在布龍比島所遇見的“風暴眼”中的那種摧枯拉朽之後而呈現的“純潔、真實、安謐的極樂世界”。雖然在審視生活的過程中她發現並否定了自我,但作者通過她對人生真諦的執著追求而使她的人格得到了升華,這是一種否定和批判之後的肯定。《風暴眼》正是通過主要人物的“徹悟”,傳達了小說的主題意蘊的。
同時,《風暴眼》比起懷特的其他作品具有更積極的意義,它不像他的其他小說如《幸福谷》中的一群毫無生活情趣、無所適從、麻木不仁的人在絕望之後投向毀滅,相反,通過亨特太太的肉體死亡而靈魂蘇醒的人格升華而傳達了作者所希冀的“在絕望之後仍有期待”的強烈願望。
情節極少
《風暴眼》離傳統意義的小說最遠的是幾乎沒有情節。懷特用夢貫穿起形形色色的人物,意象的片斷、語言的碎片,飄飄忽忽,似夢似真,編織成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把人帶入一個夢吃般的藝術境界。他關心的是人,正如他對英國廣播公司記者所說的:“對我來說,人物是至關重要的,情節我不在乎。”所以,《風暴眼》更象一部史書般凝重的散文,它詩意的幽默和深刻的意蘊真是一語難盡。
大框架上的荒誕
小說在大範圍內採用了非理性的創作手法,即採用心理描述和精神分析方法以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真實,從而表現了大框架上的荒誕。同時作者也不迴避對現實主義手法的巧妙運用—即在細節上追求真實。例如,小說中多次提到那場令亨特太太深有感悟的自然界的大風暴,在描寫風暴肆虐且摧枯拉朽的過程中作者採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通過細節的真實描寫而使之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小說特彆強調了“風暴眼”的象徵意義,使讀者在大風暴的瘋狂肆虐和風暴眼中的平靜安謐的強烈對比中感到了一種震撼靈魂的力量。因此,可以看到作為荒誕文學又一力作《風暴眼》表現出來的該流派文學在大框架上追求荒誕和在細節上追求真實的藝術風格。當然此書的藝術表現手法主要是心理描述技巧,整個小說幾乎都以夢幻、回憶、和心理對白貫穿始終。
意識流
小說通過內心獨白和潛意識的描述,將主人公一生中不同時期的不同經歷以及接觸過的不同人物有機地串聯起來。其一,通過亨特太太依稀的夢境,串聯了她一生的理想、憧憬、情感和際遇,組成她生平經歷的畫卷;其二,通過亨特太太的某種直覺觸發聯想或幻覺,縱橫交錯,伸向四面八方。這種輻射式立體交叉結構的寫作技巧,具有多聲部、多色調、大容量的特色而別具一格。
在《風暴眼》中,亨特太太肉體是僵死的,可是,她的意識卻異乎尋常地活躍。她躺在床上,就猶如躺在綿綿長長的夢境里,她的意識越過腐臭的空氣,緊閉的窗戶,飛到幾十年前,她每一次生活經歷,與丈夫貌合神離的關係,與別的男人的肉體關係。斷斷續續的夢境連續在一起構成她的一生。懷特把這種表現手法用在所有人物身上,從而使人物處於意識的漂流狀態,每個人物都在想入非非,紛亂的思續如五顏六色的蝴蝶滿天飛舞。多蘿茜與母親的律師交談時,卻想象著怎樣與他做愛;德桑蒂護士守護著亨特太太,思續卻越走越遠。懷特把意識流、夢境、人物內心獨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深刻地剖析了人物的心理奧秘、人性的弱點和陰暗面,這是懷特最偉大的貢獻。因為回憶的夢境與現實交錯融合,時間在懷特那裡獲得了獨特的存在方式,現實存在於夢幻里,夢幻顯現在現實里,現實與夢幻,過去與現在成為同一平面上的存在,它們相互滲透,互相影響,從而增強了現實的容量。例如,當護士的手觸摸亨特太太的手腕時,這隻護士的手在亨特太太的腦海里迴旋翻騰,幻化出她一生中接觸過的父母、子女、丈夫、情人以及各色人物的手,閃現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勾起了她對往事喜怒哀樂的種種思緒。可剎那間,亨特太太的意識又回到了現實,這個正在談情說愛的漂亮女護士的手,又使她產生了新的感覺和聯想。
為了適應刻畫人物心理的需求,懷特靈活地從各個角度契入人物內心,於是,敘事人稱不斷轉換。例如,第一章一開頭是亨特太太與護談話,全用的是第三人稱,讀者從正面了解她們的關係、她們的精神面貌、性格特點和心理狀態。接著,亨特太太和德桑蒂護士各自陷入自我意識里,亨特太太開始“躺在床上、傾聽她的方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德桑蒂護士因剛才與亨特太太無休止的談話,開始惱怒:“無論你願不願意,這幢房子將再由你掌管一段時間,除非那燙金大鏡子一口吞下它那模模糊糊的密友,連同叮叮噹噹的瓷器和乒乒乓乓的鑲嵌細工一併裝入腹中。”第二人稱的敘述視角,全讀者直接走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傾聽她的內心獨白。懷特從作品中各個人物的視角展開敘述,在語域和視點上與人物的內心獨白保持一致。這樣,作者和人物的觀點融為一體,讀者也進入了人物的內心世界。
蒙太奇
蒙太奇是電影中用來表現事物多重性的一系列手法,如“多視角”、“慢鏡頭”、“特寫鏡頭”、“閃回”等等。意識流小說家為了突破時空的限制,表現意識流動的多變性和複雜性,經常採用這類手法。蒙太奇分為時間和空間蒙太奇。時間蒙太奇是指人物在空間上是保持靜止的,而意識卻可以在不同的時間中穿梭。當亨特夫人的律師阿諾德·威勃德來看望她時,她正躺在床上,意識一直處於流動的狀態。在接下來的八頁中,一直就待在她的意識中。時間忽而轉到過去,忽而又轉到現在,而亨特夫人一直待在床上,空間上是靜止不動的。一開始,亨特夫人想到了阿諾德。“那麼律師們呢?阿諾德·威勃德做了些什麼呢?”接著,她又想到了以前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他到‘庫傑里’來是送艾爾弗雷德為她買下悉尼市那塊宅基的契約的嗎?———絕不死在療養院中,肯定不會死在極樂村裡。——那次送契約是她第一次見到年輕的阿諾德嗎?”她回憶起她買那塊土地的目的。接著她又想到了將來,她可不希望死在療養院。思緒一轉,她又想起過去:在她丈夫阿爾弗雷德睡著的那個夜晚,當阿諾德將衣服從沙發上拿起來掛到椅背上時,她聞到了一股濕濕的溫暖氣息。緊接著,她又想起了那些無聊的人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論她的房子。亨特夫人承認自己不能抵制那些美麗的和奢侈的事物給她帶來的誘惑,從這裡可以看出她的愛慕虛榮和物質主義。但是鏡頭很快又切到現在時,亨特夫人因為再也看不到那些豪華的房子而感到非常傷心,接著這個畫面淡出,她和阿爾弗雷德又出現了。時間很快地從一個不確定的過去時轉到了一個遙遠的過去,她想起了當她的房子剛剛在庫傑里建好時她對阿爾弗雷德說的話。她說以後阿爾弗雷德可以用書房。接下來她的思緒又飄到了最近的過去時。“當他們又在‘庫傑里’最後相處的那幾個月痛苦的日子裡,她也有同樣的發現。”隨後她又想起他們曾經一起看電影。在此之後,她還想起了第二次遇見阿諾德,並和他發生了關係。突然她的思緒被一陣響聲打斷,原來是巴傑里護士過來照看她了。這段回憶足以展示懷特是如何巧妙地採用時間蒙太奇手法來描寫亨特夫人的意識的。
另一種就是空間蒙太奇。時間靜止不動,而空間不停的變換。在第十章最後部分,巴茲爾和多蘿西躺在了亨特夫人在庫傑里的床上,在那裡,亨特夫人幾乎度過了她的一生。就在那個夜晚,他們的母親死在了便桶上。“亨特太太已經從她的寶座上滑到一邊去了,可兩隻手仍然死死抓住紅木扶手。一邊屁股,雖然已經乾癟了,在玫瑰錦緞皺縮成一團的地方卻像象牙一般地閃耀著。那雙眼睛透過面具呆望著。”懷特在這裡採用了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平行空間蒙太奇的手法,將兩個場景有意並置在了一起,從而帶來了一種強烈的震撼效果。躺在同一張床上的姐弟倆並不是因為愛而躺在一起,而是因為兩人共同的金錢利益。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亨特夫人選擇了死亡,而沒有讓她那兩個一心為了奪取財產的兒女按照他們所想的那樣將她擱置在療養院。最後,姐弟倆瓜分了財產後就永遠地分開了。諷刺的效果在空間蒙太奇手法的運用下得到了強化和突出。
象徵
首先,小說以風暴眼做標題,正因為它具有獨特的象徵寓意。亨特夫人在布龍比島上經歷了一次颱風,正巧進人了風暴眼一一風暴中平靜的中心。她“趟水穿過木棍、稻草、死魚、塑料娃娃等的殘骸......走進這片靜謐的世界。有關她女性的神秘已經被暴風雨砸碎了。現在她只是個生物,或者更象位於這塊陽光寶石中的一點瑕疵:這塊發射出耀眼光芒而同時又搖擺不定的寶石本身,以及上面的瑕疵什麼的,之所以還存在,不過是上蒼的恩賜罷了;其餘的一切全被融化在風暴眼可以見到的這一光彩奪目的時刻里了,如果讓她選擇,她倒寧願永遠就這樣下去。她寧願躺下來,聽憑自己成為回頭看見的那堆廢墟的一部分。”這時的亨特太太經過了風暴的洗禮的和人自然融為一體,達到了“她一生都在追求的完善的境界”,“品嘗到了一種祛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類弊病的自我的恬靜。”風暴眼中的經歷使她的靈魂得到了升華,形成了一種對生命更廣泛更深刻的認識,也揭示了懷特的一貫主題:人必先經過地獄,才能上升到天堂。這一主題在他的作品如《沃斯》、《人樹》等中多次重現。
此外,風暴眼還具有另一層象徵意義。亨特太大行將就木這一事實在莫里頓大道掀起了衝天的風暴,虛偽的假面具被掀開,暴露在讀者眼前的是散發著惡臭的蛆蟲。兒女的自私卑鄙,律師的邪惡貪婪,護士的自戀,廚子的受虐狂心理等等醜惡現象,比真正的颱風所造成的毀滅更加令人觸目驚心。而這場颱風的中心正是亨特太太,她才是風暴眼的化身。早年對榮華富貴的追求已經成為過眼雲煙,精神的升華使她完美恬靜如風暴眼,當她完成了精神的追求之後,肉體生命隨之完結。風暴眼這一強有力的意象貫穿在小說始終,就是因為它本身所具有的壯觀、安謐的特點。
便桶,這一污穢的容器,在小說中多次出現。“那便桶上刻著球形和漩渦狀的花紋,扶手柄的末端精心雕刻成天鵝頭型。便桶本身,假如你情緒不錯,應該說多少有種威嚴感。”兒子巴茲爾,丈夫艾爾弗雷德生病的時候都是用它,對亨特太太來說,便桶已經成了親情和愛戀的象徵。但它的意義還遠不止於此,便桶還是她的寶座,她是女王,卧室是王宮,在這裡她可以頤指氣使,殘忍地踐踏護士,擺布廚子,嘲笑兒女,指揮律師。坐上便桶,她的精神便“具有足夠的力量,以便能站立起來,堅定地朝水裡走去,去再經歷一次風暴,進人風暴眼。懷特曾經為亨特太太的死亡安排了多個不同的形式,比如吞服大量安眠藥等,但最終作者還是讓她死在便桶上。因為在這裡,她可以更加充分地表現出對自己精神追求的肯定,對物質利益的唾棄,和對周圍僕人及兒女的蔑視。
玫瑰因其艷麗和棘刺一向被作家們廣泛地運用於文學創作。《風暴眼》也不例外。亨特夫人的屋前“玫瑰如雲、輕盈搖曳”,是她奢華放蕩生活的見證。“她胸前藏著許多玫瑰花(她的是白色的)。她搭下一大把白色的花瓣,如此慷慨,好像它們是紙或是肉製成的。她把花瓣統統扔在那些只會獻殷勤的男人頭上,扔在他們那些頭髮燙得漂漂亮亮、滿臉嫉妒的妻子的腦門上”。玫瑰花是她精神上追求完美的象徵。儘管她已經半盲,玫瑰花卻仍然要擺放在卧室里,對她來說“玫瑰花閃爍、昏睡、沉思、跳躍,顯耀著其困於塵世的肌體,在表達生活真諦的嘗試中體面地失敗了。”她的世俗的肉體無法和超脫凡塵的精神之間獲得統一。最終只有肉體生命結束,精神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樣。
《風暴眼》寫干1973年。作品淋漓盡致地揭露了金錢社會人際關係的混亂和衝突,並充分展示了人物內心的深刻矛盾,愛與恨、生與死的主題貫穿全篇。在《風暴眼》中,他使用的大量比喻,有的含義深刻,用心良苦(如把人比作海島,不孝子女比作埋在子宮裡的倒鉤等等);有的信手拈來,只取其象徵意義,未必有深邃的含義,不必將它們分析得玄而又玄;有的則牽強附會,荒誕不經,讓人摸不清頭腦,也許作者只想藉此表示,這個世界本來也就是這麼荒誕不經、無法捉摸的。
《紐約時報》評論說:“很難用語言來描繪《風暴眼》的宏偉、睿智,以及對人類迷惘的忠實寫照。一部成熟而優美的作品,每一段都值得細細品味。”有的評論家所說:“《風暴眼》是懷特二十五年中全部作品的大規模集中。”懷特的創作主題和表現手法在《風暴眼》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有人說,懷特在《風暴眼》中重複了他前幾部小說中的人物,因而毫無價值;但有的評論家卻因此而推崇《風暴眼》,認為這部長篇小說是“懷特二十五年中全部作品的大規模集中”。在談到其表現手法時,有位評論家給了這麼一個形象的比喻:如果設情節為橫坐標,設人物塑造為縱坐標,那麼《風暴眼》就是一條沿縱軸而下的陡峭的拋物線。
帕特里克·維克托·馬丁代爾·懷特(Patrick Victor Martindale White,1912-1990)澳大利亞小說家、劇作家,生於英國。1932年,懷特赴英國劍橋皇家學院研讀現代語言,畢業后留英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服役於英國皇家空軍情報部門,赴中東工作五年,1948年回澳大利亞定居,先經營農牧場,后專門從事寫作。
風暴眼
懷特的第一部小說是《幸福谷》(1939)、成名作是《人樹》(也作《人之樹》)(1955)。這部長篇巨著獲“澳大利亞的創世記”之稱,給作家帶來國際聲譽。
懷特的作品有明顯的神秘主義、象徵主義和現代心理分析學說的影響。他善於運用意識流的手法,大跨度地將情節與人物內心活動編織在一起,細緻深刻地描繪人物的內心世界,給人一種迷離變幻的感覺。他曾對英國廣播公司的記者說:“對我來說,人物是至關重要的,情節我不在乎。”他的小說大多篇幅浩瀚,用字冷僻,善於比喻和景色的描寫。有人說他的小說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天書,是文學味太重的散文。儘管對懷特的創作有爭議,但評論界一致公認他是當今世界上富於才華並卓有成就的作家之一。
197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