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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
中國國罵(髒話)
“他媽的”是髒話,出於《戰國策·趙策》中《秦圍趙之邯鄲》。
他媽的,髒話。
“他媽的”的起源,可追溯至《戰國策。趙策》中《秦圍趙之邯鄲》一文.“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后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后至,則斫之!’(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這段話的意思是:已經走下坡路的周王朝,不自量力,對後去弔唁的齊威烈王抖威風,而齊威烈王卻不把周烈王放在眼裡,以“而母婢也”叱之。“而母婢也”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你媽是賤人”或“你媽是下等人”的意思。在封建社會裡,罵王室成員的母親是下等人,當然是不能容忍的。而在民間,一般人的母親大都是下等人,所以這句話在民間並不算罵人。因此,當這句罵人的話由宮庭傳至民間時,便有人借漢字異字同音的方便對其進行了技術改造,“爾母婢也”變成了“爾母X也”。其語法結構由原來的“你媽是.”變成了“你媽的。”這樣一改,罵起人來顯然比原來殺傷力大得多了。後來在使用中不斷簡煉,把最後面的名詞省略,再由第二人稱改為第三人稱,就成了我們今天常聽到的“國罵”了。
魯迅寫過“論‘他媽的’”:
論“他媽的!”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佈,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麼,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我生長於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餘人。後來稍游各地,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③。而且,不特用於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里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挪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說叫《飢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Gorky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⑥在《工人綏惠略夫》里,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麼,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麼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於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車夫”之類,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於口,更何況筆之於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乾的,然而終於改頭換面,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於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嘗以為“花之富貴者也”⑦?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⑨;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丑”⑩罷了!還沒見過什麼“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⑾(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子弟便易於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⑿,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區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並。至於大姓,實不過承祖宗餘蔭,以舊業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麼都倒敗了。這是倚賴“餘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⒀的曲子里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云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裡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餘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