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德拉
齊德拉
抒情詩劇,印度泰戈爾著,是根據《摩訶婆羅多》書中一段故事寫作的。
阿順那在還苦行誓願的路上,來到了馬尼浦。他看見了馬尼浦國王齊德拉瓦哈那的美麗的女兒齊德拉安格達。阿順那驚慕她的風姿,請求國王將女兒許嫁給他。齊德拉瓦哈那詢問他是誰,聽說他是般度族的阿順那,就告訴他說,馬尼浦王系中他的一位祖先普拉班遮那,多年沒有兒女,為了求得一個繼承人,他艱苦修行。濕婆神歡喜他的苦行,就給他福祉,使他和他的後裔,代代都有一個孩子。這神賜的孩子每代都是男孩。他,齊德拉瓦哈那,卻是頭一個人只有齊德拉安格達一個女兒來傳宗接代。因此他總把她當作兒子,並已把她立為儲君。國王接著說:“她所生的兒子必須做我氏族的繼承人,我在這婚姻上要求的就是這個兒子。你若同意這個條件,就可以娶她。”
阿順那答應了,他娶齊德拉為妻,在她父親的國都里住了三年。當他們有了一個兒子的時候,他熱情地擁抱了她,並向她和她的父親告別,重新登上他的旅途。
神:
瑪達那——愛神。
伐森塔——春神。
人:
齊德拉——馬尼浦王的女兒。
阿順那——俱盧王室的王子。屬於“武士”種姓,這時以隱士身分隱居在森林裡。
馬尼浦近郊的村民們。
第 一 場
齊德拉 你是那位帶著五把箭的神,愛情的主宰么?
瑪達那 我就是從創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鎖在痛苦和快樂的鐐銬里!
齊德拉 我曉得,我曉得那痛苦和鐐銬是什麼樣的東西。——你是誰呢,我主?
伐森塔 我是他的朋友——伐森塔——季節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銷骨立,但是我跟在他們後面,不斷地攻擊他們。我是永在的青春。
齊德拉 我向你鞠躬,伐森塔神。
瑪達那 美麗的陌生人,你發下了什麼重誓?你為什麼用懺悔和修行來雕萎你的青春?以這種的犧牲來禮拜愛神是不合宜的。你是什麼人,你祈求什麼?
齊德拉 我是齊德拉,馬尼浦王室的女兒。濕婆天神垂降神恩,應許我的王祖以世代綿延的男儲。但是,神旨卻沒有力量改變我母親腹中生命的火花——我的天性是這樣地堅強,雖然我是一個女子。
瑪達那 我知道,因此你父親把你當作兒子帶大了。他教給你拉弓射箭和一切為王的職責。
齊德拉 是的,因此我穿上男裝走出深閨。我不懂得女人贏得人心的詭計。我的雙手可以拉開強弓,但是我從來沒有學過愛神的以目送情的箭法。
瑪達那 這是不用學的,美人。眼睛不用教練也會工作,它會知道它做得多好,擊中了什麼人的心。
齊德拉 有一天,我獨自在浦爾那河岸森林裡遊獵。我把馬系在樹上,走進深林里去追一隻鹿。我發現一條狹窄彎曲的小路,在深密的樹影中穿過,林中樹葉和蟋蟀一起顫鳴,我忽然碰到一個人,橫躺在路上的一堆枯葉上。我傲慢地叫他挪開,但是他不理睬。我鄙夷地用弓柄戳他。
他那挺直高大的肢體忽然跳起,像一堆灰燼中突然跳起的火舌。一種覺得好玩的微笑,
在他的嘴角閃爍,也許是在哂笑我的頑童的外表。這時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我是個女人,並且曉得有一個男子在我的面前。
瑪達那 在吉利的時辰里,我給男人和女人上這最高的認識自己的一課。以後怎樣呢?
齊德拉 我恐怖而詫異地問他,“你是什麼人?”“我是偉大的俱盧族的阿順那。”他說。我嚇得雕像般地呆立著,也忘了向他敬禮。這個人真是阿順那,我夢想中偉大的偶像么?是的,我早就聽說他立誓要過十二年的獨居生活。好幾次我的年輕人的野心慫恿我和他比矛,化了裝去對他挑戰,對他證明我的武藝精通。呵,愚笨的心,你的自高自大飛到哪裡去了?如果我能以我的青春和一切抱負來換取做他腳下的一堆塵土,我就會感到那是最珍貴的恩賜。當我看見他忽然消失在樹林裡面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迷失在什麼樣的思想漩渦里。呵,傻女人,你也沒有問候他,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也沒有求他原諒,當他高傲地走開的時候,只像一個粗野的鄉下人一樣站在那裡!……第二天早晨,我脫下了男子的服裝。我戴上手釧、腳鐲和腰鏈,穿上紫紅絲綢的長衣。穿不慣的衣服令我十分羞怯;但是我急忙動身前去尋找,在林中濕婆天神廟裡把阿順那找到了。
瑪達那 把這事情講到底吧,我是心生下來的神,我了解這些衝動的神秘。
齊德拉 我只彷彿記得我說了什麼話,以及我得到了什麼樣的回答。不要叫我什麼都說
吧。羞愧像雷霆似的打擊在我身上,但不能把我劈成碎片,我就是這樣地極端剛強,和男人一樣。在我回家的路上,他最後的一句話,像燒紅的針扎進我的耳里。“我曾立誓要過獨居的生活。我不能做你的丈夫!”呵,一個男人的信誓!你一定懂得,愛神,無數的聖賢在女人腳下背棄過他們終身的誓願。我把弓折成兩段,把箭矢丟在火里。我痛恨自己的被弓弦壓出傷痕的矯健的手臂。呵,愛神,愛神,你把我的男子氣的虛榮低低地放在地上,我的一切男子的訓練都在你腳下踩碎了。現在請把你的本領傳授給我吧;把柔弱的力量和徒手的武器給我吧。
瑪達那 我要做你的朋友。我要把征服世界的阿順那,作為一個俘虜帶到你面前,在你手裡接受他的背叛的處罰。
齊德拉 只要我有時間,我可以慢慢地贏得他的心,無須請求神人的幫助。我將作為一個夥伴站在他身邊,趕他戰車的烈馬,在追擊的歡樂中伺候他,在他營帳門口守夜,在他的一切偉大的武士職責上輔助他,援助弱者,主持正義。最後必有一天他會望著我猜想,“這孩子是什麼人?是我前生的一個奴僕,和我的豐功偉績一樣,跟我到今生來的么?”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在孤寂中培育失望,用每夜的眼淚去哺養它,用每天的忍耐的微笑去遮蓋它,那是一個天生的寡婦。我的願望之花在沒有結果之前,永不會凋落。但必須用終生的努力,才能使一個人的真我,被了解,被尊崇。因此我來到你們的門前,你這征服世界的愛神,還有你,伐森塔,季節的年輕的神,從我年輕的軀體上把天賦的不公和沒有吸引力的平凡拿去吧。只要有一天的時間使我絕頂美麗,就像我心中忽然開放的愛一樣地美麗。只給我短短一天的完全的美麗,我將用以後的日子來還報你。
瑪達那 我答應了你的請求。
伐森塔 不只是短短的一天,而是整整的一年,春花般的魅力將寄托在你的肢體上。
第 二 場
阿順那 是我在做夢呢,還是我在湖邊看見的那個人,真的在那邊呢?我正坐在茸茸的草地上,在黃昏的斜影中凝想著過去,從樹葉的濃蔭中緩緩地走出一個美的幻影,一個女人的完美的形象,在水邊白石上站立。大地的心也似乎在她雪白的赤足下歡喜地喘息。我覺得她身上霧般的輕紗將會心醉神迷地在太空中消失,正像東山雪峰上金色的朝霧消失了一樣。她俯下身去,在明鏡般的湖水裡看見自己的面影,起先,她嚇了一跳,獃獃地站著,接著便嫣然而笑,她漫不經心地揮著左臂,鬆開她的頭髮,讓它垂曳在她腳邊的地上。她敞開胸懷,又注視著她那完美無瑕地塑成的手臂,充滿了說不出的憐愛。她低下頭去看見了她的香甜開放的青春,和她的鮮艷紅潤的皮膚。她驚喜地微笑著。正好像白荷花在清晨睜開眼睛,垂下頭去,看見水中自己的影子,她也會長久地顧影自憐的。但是一剎那后,微笑從她臉上閃過。憂傷的陰影溜上她的眼睛。她挽上髮髻,拉過輕紗蓋上手臂,輕輕地嘆息,像美麗的黃昏沒入黑夜般地走了。對於我,願望的最高的滿足,彷彿在一閃間顯現了又消失了……但是,這推門的是誰呢?(齊德拉女裝上)呵,是她。安靜吧,我的心呵!
不要怕我,小姐,我是一個武士。
齊德拉 尊敬的先生,你是我的客人。我住在這廟裡。我不知道怎樣來盡我的地主之誼。
阿順那 美麗的小姐,能看到你就是最隆重的款待了。如果你不見怪,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齊德拉 我答應不怪你。
阿順那 什麼重誓,使你禁閉在這孤寂的廟宇里,使一切凡人都看不見這樣一個絕美的幻象呢?
齊德拉 我心裡藏著一個密願,為了要使它實現,我每天向濕婆神祈求。
阿順那 天哪,你還想望什麼,你自己不就是天下人的想望么?從朝陽第一個留下火熱足印的極東山巔,直到日落之地的盡頭,我都走遍了。我曾看見過地上最珍貴、最美麗和最偉大的事物。我的知識都貢獻給你,只要你說出你是在尋求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
齊德拉 我尋求的那個人誰都認得。
阿順那 是么!這個神的寵兒是誰呢,誰的名聲俘獲了你的心呢?
齊德拉 他出身於最高的王室,他是英雄裡面最偉大的英雄。
阿順那 小姐,不要把像你這樣的完滿的美貌,獻在虛名的祭壇上。虛名在人們舌尖上傳布就像日出以前的黎明的雲霧一樣。告訴我誰是最高的王裔中的絕頂英雄呢?
齊德拉 隱士,你在妒忌著別人的聲名,你難道不曉得俱盧王室在全世界是最有名的么?
阿順那 俱盧王室么!
齊德拉 你從來沒有聽見過那天下聞名的王室里最偉大的名字么?
阿順那 讓我從你的唇上聽到這個名字。
齊德拉 阿順那,世界的******。我從無數人的口裡揀出這不朽的名字,珍重地隱藏在我少女的心中。隱士,你為什麼神色昏亂呢?是因為這名字只有虛假的光輝么?要是,就實說吧,我將毫不遲疑地打碎我的心匣,把這假寶丟在土裡。
阿順那 不管他的名字和聲譽、他的勇敢和威力是真是假,看在慈悲的份上不要把他從你心上趕出吧——因為他現在就跪在你的腳邊。
齊德拉 你,是阿順那!
阿順那 是的,我就是他,你門前的渴求愛情的客人。
齊德拉 阿順那不是曾起過誓要獨居長長的十二年么?
阿順那 但是你消除了我的誓言,如同月亮消除了夜的朦朧一樣。
齊德拉 呵,你多沒羞,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使你對自己不忠了呢?你在這深黑的眼睛、乳白的雙臂上看到了什麼人,你要為她付出你的忠誠的代價呢?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真我,我知道。這決不會是愛,這不是一個男子對女人的最高的敬意。哎,這脆弱的偽裝,這個軀殼,竟會使人對不死的精神的光輝盲目起來!是的,現在我真知道,阿順那,你的英名是假的。
阿順那 呵,聲名,那勇武的自豪是多麼虛空呀!一切對我都似夢幻。只有你是完美的,你是世界的財寶,一切貧窮的終結,一切努力的目標,唯一的女人!別人的好處只能慢慢地被發覺,而只要看你一眼,就永遠地看到了圓滿的完美。
齊德拉 可惜得很,它不是我,不是我,阿順那!它是神人的騙局。走吧,走吧,我的英雄,走吧!不要向虛妄求愛,不要向幻象獻上你的偉大的心,走吧!
第 三 場
齊德拉 不,做不到的!看著這幾乎能把你抓住的熱狂的凝視,這眼光里就像有餓鬼的一雙緊緊抓住了你的手,覺著他的心在掙扎,想掙斷枷鎖,讓它的熱情的呼喚通過全身——我怎能把他像乞丐一般地攆走——不,做不到!(瑪達那和伐森塔上)呵,愛神,你用來包圍我的是什麼樣的可怕的火焰?我燒著了,我所接觸到的東西都燒著了。
瑪達那 我願意知道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齊德拉 黃昏的時候,我躺在一張草榻上,上面撒著春花的花瓣,回憶著阿順那對我的美妙的頌揚——一滴一滴地吮飲著我在長長的一天中儲蓄起來的蜜汁。我過去的生活就像我過去的生存一樣,統統都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短促的時光去聽那林間一切嗡嗡的讚美和低低的微語,然後必須把仰望的眼光從天空低下,垂下頭去,在一息之間一聲不響地把自己交給塵埃,這樣地結束了這一段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美滿而短促的故事。
伐森塔 光榮的無限的生命,可以在一個早晨之內開放而又凋落。
瑪達那 像一闋短歌,意味無窮。
齊德拉 南風把我拍撫睡了。從我頭上的盛開的茉莉花亭里,無聲的親吻飄落在我身上。在我的發上、胸上、腳上,每一朵花都選定了一個長眠的床位。我睡著了。在熟睡中,忽然間我感到彷彿有熱望的眼光,像火焰的尖指,摩觸著我的慵困的身軀。我驚起看見那隱士站在面前。這時月已西斜,她正從葉間偷窺天工在脆弱的人身上所行的奇迹。空氣里充滿了芬芳;夜的沉靜在和蟋蟀的鳴聲合唱,樹影寧靜地掛在湖上,他拄杖站立,又高又直,一動也不動,像森林中的一棵樹。我感到似乎在我睜開眼睛的一刻,我已經從生命的一切現實中死去,又在夢中轉生於一片陰影的國土。羞怯像鬆散的衣裳一般滑落到我的腳下。我聽見他叫——“我愛,我最愛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卻的生命都聚在一切,來回答他的呼喚。我說,“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雙臂。月亮落到樹后,一幅黑暗的簾幕遮住了一切。天地、苦樂、生死、時間和空間都融成一片難以承受的狂歡……在初閃的晨光、初鳴的鳥聲中,我起來倚著左臂坐著。他還沒有醒,唇上帶著隱約的清晨新月般的微笑。黎明玫瑰紅的光輝,落在他高貴的額上。我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拉過藤蘿的密葉,來遮住他臉上的流水般的陽光。我四周審視,景色依然如故,我想起我原是什麼人,於是像一隻害怕自己影子的鹿,穿過灑滿木槿花的林徑,不停地奔跑。我找到一個背靜的地方,坐了下來雙手掩面,我想哭泣,但是我眼裡流不出淚來。
瑪達那 哎,你這凡人的女兒!我從天庫里偷來芳醇的仙酒,把人間的一夜斟到滿盈,放在你手裡請你飲用——可是我仍然聽到這聲渴望的呼喚!
齊德拉(辛酸地)誰飲到這酒了?生命的願望中最罕有的完滿,愛的第一度合一已經贈送了給我,卻又從我的緊握中攫走了!這個借來的美麗,這包裹著我的虛偽,將從我身上溜走,也帶走了那甜蜜的合一的唯一紀念物,就像花瓣從殘花上凋落一般;而那個因極端貧困而羞愧的女人,將日夜地坐著哭泣。愛神呵,這副可詛咒的外表伴隨著我,就像一個惡魔把我一切愛的賞賜——一切我內心所渴望的接吻——都搶走了。
瑪達那 哎,你那一夜多麼空虛!快樂的小船已經在望,但是波浪不讓它挨近岸邊。
齊德拉 天國已經如此臨近,我一時忘卻了它還沒有到達。但是當我今晨從夢中醒來,我發覺我的軀殼已變成我自己的情敵。我每天裝扮她,把她送到我愛人那裡,看她受他愛撫,這變成我的可恨的職務。呵,神人,把你的恩賜收回吧!
瑪達那 但是我若把它收回,你怎能站在你愛人的面前呢?當他還沒有飲盡第一口快樂的酒,就從他唇邊把酒杯搶走,這不是殘忍么?他要怎樣生你的氣呢!
齊德拉 那也比這樣強多了。我要把真我向他顯露,那是比偽裝更高尚的東西。若是他拒絕它,若是他不理我,傷我的心,我也會沉默地忍受的。伐森塔聽我的勸告吧。秋天到來,花時過去,接著,勝利的果實便將來臨。這一段時間自會來到,那時軀殼的花朵凋落了,阿順那將高興地接愛你內心的果實的真理。呵,孩子,回到你熱狂的歡宴上去吧。
第 四 場
齊德拉 你為什麼這樣地望著我呢,我的武士?
阿順那 我看著你怎樣地編這個花環。巧妙和優雅,這一對孿生的兄妹,在你的指尖上翩翩起舞。我在看著也在想著。
齊德拉 你想些什麼呢,先生?
阿順那 我想你在用同樣的輕柔的撫觸和甜蜜,把我流浪的日子編成不朽的花環,在我回家的時候,給我加冕。
齊德拉 家么!這種愛不是為一個家的!
阿順那 不是為一個家的么?
齊德拉 不是的,永遠不要談到這個,把持久的和堅強的帶回你的家去。把這小野花留在它生長的地方;讓它美麗地在黃昏時分和一切殘花敗葉一同死去。不要把花兒帶到你的宮殿里,丟在石板地上,它對於萎謝和被遺忘了的東西是毫不憐惜的。
阿順那 我們的愛是這樣的么?
齊德拉 是的,就是這樣的!為什麼要後悔呢?為消遣而生存的東西,決不會活得比閑暇的日子更長。當它該走的時候,門卻關上了,歡樂就變成痛苦。拿走它,並且將它保留到不能再保留的時候。你的夜晚的要求,不要超過你早晨的願望所能賺到的……這一天過去了。戴上這花環吧。我疲倦了。把我抱在臂里吧,我愛。讓一切無益的不滿的吵嘴在我們嘴唇的甜蜜接觸上死去吧。
阿順那 別作聲!聽,我的愛人,遠村神廟裡的祈禱鐘聲,借著晚風偷偷地從靜默的樹林中穿過來了!
第 五 場
伐森塔 我追不上你,我的朋友!我睏乏了。把你點上的火保持不滅是件很難的工作。睡眠戰勝了我,扇子從我手裡落下,冷灰把火光蓋上了。我又從昏困中驚醒,用我的全力來救活那殘焰。但是這工作再也不能這樣地做下去了。
瑪達那 我知道,你和孩子一樣地無恆。你總是在天地間不停地遊戲。你多日細緻地建造起來的東西,你會在一剎那間毫不顧惜地把它拆毀。但是我們這件工作就快完結了,長著快樂翅膀的日子飛得真快,這一年,已經快走到盡頭,在狂喜的滿足中昏倒了。
第 六 場
阿順那 我早晨醒來發現我在夢中得到的是一顆寶石。我沒有匣子來盛它,沒有王冠來嵌上它,沒有鏈子來掛上它,但又不忍把它丟掉。我的武士的右臂,懶懶地抓住這顆寶石而忘掉了它的本分。
齊德拉上。
齊德拉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阿順那 我心裡正忙著想今天的狩獵。你看,大雨這樣地傾盆下注,狂暴地打擊著山坡。雲霾的暗影沉重地掛在林梢,涌溢的溪水像魯莽的青年,帶著嘲弄的嬉笑越過一切堤防。在這樣的雨天,我們五個弟兄總要到齊德拉卡樹林里去追擊野獸。那真是快樂的日子。我們的心應著雷雲的鼓點而跳舞。樹林回應著孔雀的鳴聲。怯弱的鹿因雨聲和泉響,聽不見我們迫近的足音;豹子在濕地上留下蹤跡,泄漏了它們的窟穴所在。我們打過豬,在回家的路上,彼此競賽著橫泅過急流。我充滿了好動的念頭。我想出去打獵。
齊德拉 你先把正在追趕的獵物追上吧。你有把握一定能捉住你追蹤的那隻迷人的鹿么?不,還沒有,當這野物幾乎被你捉到的時候,它又像幻夢似地躲開了你。你看,風是怎樣被發出萬箭的暴雨追趕著。但是它卻自由自在地走掉,沒有被征服。我們的遊戲就像這樣,我愛!你追趕著那快腿的美的精靈,把你手裡的每一根短矛都瞄準了她。但是那隻魔鹿卻總是跑掉而不會被你觸到。
阿順那 我愛,你難道沒有一個家,那裡沒有仁慈的心等著你回去么?你沒有一個因你溫柔的服務而變成很甜蜜的家,當你離開它到野外來,那邊的燈火便熄滅了么?
齊德拉 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呢!難道那無思無慮的歡娛時光已經過去了么?難道你不曉得我不過是你所看見的我么?對我來說,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了。那掛在錦絨花瓣尖上的露珠,沒有名字也沒有性格。它對任何問題都不作答。你所愛的她就像這完美的露珠。
阿順那 她和人世沒有聯繫么?她會像是天堂的一個碎片,由於一個神人的失慎而掉到地上來的么?
齊德拉 是的。
阿順那 因此我總感到快要失掉你。我的心得不到滿足,我的思想得不到安寧。靠我近一些吧,把握不住的人!把你自己放在姓名、家庭和父母的約束之下。讓我的心能在各方面感觸到你,在愛的寧靜安全里和你一同生活。
齊德拉 為什麼要枉費無用的努力去捕捉雲霞的彩色、波浪的舞蹈和花朵的芬芳呢?
阿順那 我的女王,不要希望用空虛來撫慰愛情。給我些捉摸得到的東西,那些比娛樂更能持久的東西,甚至能經受痛苦的東西。
齊德拉 我的英雄,一年未滿,而你已經厭倦了!現在我懂得因為天心仁慈才使花朵短命。如果我的軀體能和去年的春花一同凋謝,那真算是死得光榮,但是,它的日子是有數的,我愛。不要顧惜它,要把它的蜜汁榨乾,否則恐怕你那乞求者的心又會像一隻乾渴的蜜蜂那樣,當夏天的花殘落在地上的時候,帶著不滿足的願望,屢次地回來。
第 七 場
瑪達那 今夜是你最後的一夜了。
伐森塔 你的軀殼的美,明天將回到春天的無盡藏的倉庫里。你唇上的鮮紅從阿順那接吻的記憶中消失以後,將像兩片鮮嫩的無憂樹葉重新萌芽,你皮膚的柔軟潔白的光輝,將在百朵芬芳的茉莉花里重現。
齊德拉 呵,天神,答應我的這個請求吧!今夜,在最後的時間,讓我的美髮出最明艷的光輝,像熄滅的火焰最後的一閃。
瑪達那 你的願望定會達到的。
第 八 場
村民們 現在誰來保護我們呢?
阿順那 什麼,什麼危險在威脅著你們呢?
村民們 一股強盜從東北湧來,像山洪一樣要洗盪我們的村莊。
阿順那 你們國里沒有元首么?
村民們 齊德拉公主是一切壞人都畏懼的人。當她在這個快樂的國土上的時候,我們除了善終以外,不怕別的東西。現在她出去進香去了,沒有人知道到哪裡去找她。
阿順那 這國家的元首是一個女人么?
村民們 是的,她是我們的母親又是我們的父親。(下。)
齊德拉上。
齊德拉 你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呢?
阿順那 我在這裡猜想齊德拉公主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我從各種各樣的人那裡聽到關於她的許多事迹。
齊德拉 呵,但是她不美麗。她沒有像我這樣的黑得像死亡的、可愛的眼睛。她能射穿任何目標,只要她願意,但她不能刺穿我們的英雄的心。
阿順那 他們說她有一個男子的勇敢,有一個女人的溫柔。
齊德拉 這個,真是她的最大的不幸,當一個女人僅僅是一個女人的時候;當她用微笑和嗚咽、服侍和愛撫,把她自己纏繞在男子的心上,她就快樂了。學問和偉大的成就對她有什麼用處呢?如果你昨天在林徑邊濕婆廟院里看到她,你會一直走過而不屑於看她一眼的。但你是已經對女人的美如此地厭倦,使你想在她的身上找出男子的力量么?我已經用了湧泉潤濕過的綠葉,在像夜一般幽暗的深洞里,替我們鋪好了午睡的床。在那邊,那黝黑淋濕的石頭上軟厚的青苔的涼意,將把你的眼睛吻入睡鄉。讓我帶你到那邊去吧。
阿順那 今天不去了,愛人。
齊德拉 為什麼今天不去了呢?
阿順那 我聽說有一股強盜已經逼近這處平原。我必須去準備武器,來保護那些恐慌的村民。
齊德拉 你不必為他們擔憂。齊德拉公主在出去進香以前,已經在所有的邊境路上布置了堅強的守衛了。
阿順那 但是請允許我暫時做一下武士的工作。我要以新的光榮使我閑散的手臂高貴起來,使它更配作你的枕頭。
齊德拉 假如我不讓你去,假如我把你緊抱在臂里,那又怎麼辦呢?你會粗暴地掙脫而離開我么?那麼就去吧!但是你必須知道藤蘿一朝折斷,就永不能再接在一起。去吧,如果你的乾渴已經消解了。但是,如果還沒有,那就記住娛樂的女神是無恆的,她不等待著任何人。坐一會兒吧,我主!告訴我什麼不安的心事在作弄你。今天誰佔據了你的心?是齊德拉么?
阿順那 是的,是齊德拉。我不知道她為了還什麼願而去進香。她還會需要什麼呢?
齊德拉 需要什麼?這不幸的東西,她有過什麼?她的性格就像牢獄的牆壁,把她的女人的心關閉在空洞的密室里。她是晦暗的,她是不滿足的。她的女人的愛即使身被敗絮,也只好感到滿足。美拒絕了她。她像一個鬱鬱寡歡的早晨的精靈,坐在山頂上,她一切的光輝都讓黑雲遮住了。不要問我關於她的生平吧。她的生平在男子們耳中是永遠不會甜蜜的。
阿順那 我渴望知道關於她的一切。我好像一個旅客半夜到達一個陌生的城市。殿頂塔尖和花園樹木看去都是模糊陰暗,而海的沉鬱的呻吟還不時地從睡眠的靜默中傳來。他渴望早晨快來,好向他揭露這一切奇妙。呵,把她的故事告訴我吧。
齊德拉 還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呢?
阿順那 我彷彿在我心的眼睛里看到她,騎在一匹白馬上,自豪地左手挽韁,右手執弓,像一位勝利的女神,把快樂的希望散布在她的周圍。她像一隻警惕的母獅,以強烈的愛來保護她乳旁的小獅子。女人的雙臂,即使沒有別的裝飾,只有力氣,也會是美麗的!美麗的人,我的心一刻也得不到安寧,像一條巨龍從它漫長的冬眠中蘇醒。
來吧,讓我們跨上快馬並肩競馳,像一對孿生的星球掠過太空。從這個暗綠的令人萎靡不振的牢獄中,從這個芬芳的沉醉、悶塞的氣息的潮濕濃郁的罩子下,走出去吧。
齊德拉 阿順那,告訴我實話,如果我現在忽然用一種魔術,從這妖澆的柔弱中掙脫出來,這羞怯鮮艷的美,在人世的強壯健康的接觸下收縮了,像借來的衣服般地從我身上甩掉了,你受得了么?如果我挺直堅強地站起,用一顆勇敢的心的力量,把詭計和糾纏柔弱的藝術一腳踢開,如果我像一棵年輕高大的山樅一樣高抬著頭,不再像藤蘿似地拖曳在塵土裡,我還能引起男人的注意么?不能,不能的,你忍受不了的。我不如仍在我周圍散置著短暫的青春的精緻的玩具,在忍耐中等待著你。當你願意回來的時候,我將微笑地在這美麗軀殼的酒杯中,替你斟上娛樂的酒。當你厭倦了,喝夠了這酒的時候,你可以出去工作或者遊戲;當我老了的時候,無論你在哪裡給我留下一個角落,我都將謙卑而感激地接受。若是夜間的游侶願作白天的良助,假如左臂學習著要分擔起驕傲的右臂的任務,這會使你英勇的心靈高興么?
阿順那 我似乎永遠不能正確地了解你。你對於我就像是一位隱藏在金像里的女神。我摸不到你,我不能以報酬來還答你無價的禮物。這樣,我的愛是不完滿的。有的時候在你的憂愁眼光的謎一般的深處,在你嘲笑著本身的含意的遊戲言詞里,我得到一瞥的感受:就是你努力要衝破你那疲倦優美的軀體,穿過微笑的空幻的面紗,在痛苦的火的洗禮中呈現。幻象是真理的最初的面貌。她在偽裝下走向她的情人。但是時候到了,她就丟開裝飾和輕紗,穿著樸素的莊嚴的衣服站了起來。我探索那個最終的“你”,那個赤裸的單純的真理。為什麼流淚呢,我愛?為什麼用手捂上臉呢?我使你痛苦了么,我的寶貝?把我說的話忘掉了吧。我將滿足於現在。讓每一段美麗的時間都像一隻神秘的鳥,從它黑暗裡的看不見的窩巢中,帶著音樂的消息向我飛來。讓我永遠帶著希望坐在它的現實的邊緣上,這樣終結我的一生吧。
第 九 場
齊德拉(披著斗篷)我主,這杯酒已經飲到最後的一滴了么?這真是終局了么?不是的,當一切都過去以後,有些東西還要存留下來,這便是我在你腳前的最後的獻禮。
我從天國的花園裡帶了無比鮮艷的花朵來禮拜你,我心上的神人。如果祭禮已終,花朵已謝,讓我把它們扔到廟外去。(露出原來的男裝)現在,請用仁慈的眼光看看你的崇拜者吧。
我不像我拿來祭獻的花朵那樣地完美。我有許許多多的瑕疵。我是這條廣大世路上的一個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雙腳被荊棘刺傷流血。我到哪裡去得到花朵般的美麗,一瞬間生命的無瑕的美妙呢?我驕傲地給你帶來的獻禮,是一顆女人的心。在這裡面一切苦樂都聚在一起——一個塵世的女兒的希望、恐懼與羞慚,在這裡面,愛情掙扎著奔向不朽的生命。這顆心雖然不完美,但卻高潔莊嚴,如果花的祭獻已經完畢,我的主人,接受她作你將來的奴婢吧!
我是齊德拉,國王的女兒。也許你會記得那一天在濕婆廟裡,有一個女人到你跟前來,她身上戴滿了金飾。這個沒羞的女人來向你求愛,彷彿她是一個男人。你拒絕了她,你做得對。我主,我就是那個女人。我裝扮成那個模樣。後來幸蒙神恩,我得到了一年的人間最光艷的身形,欺騙的內疚傷痛了我的英勇的心。我決不是那個女人。
我是齊德拉。不是受人禮拜的女神,也不是一個平凡的憐憫的對象,像一隻飛蛾可以讓人隨便地拂在一邊。
如果你允許我在危險和勇敢的道路上常常在你身邊,如果你允許我分擔你生中巨大的責任,那時你將認識我的“真我”。如果在我腹中孕育著的你的孩子,是一個男孩,我將親自把他教育成為第二個阿順那,時候到了我就把他送到你那裡去,那時你將終於真正地認識我。今天我只把齊德拉獻給你,一個國王的女兒。
阿順那 愛人,我的生命圓滿了!
(刊於《泰戈爾作選》[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