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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
電子工業出版社出版的社會學著作
十九世紀法國巨著,一個半世紀以來仍為法國各大書店瑰寶
《女巫》一書的微妙辯證,不僅讓人有一種著魔似的眩暈感,而且它也驅魔。任何願意聆聽的人都會聽見米什萊的宣告,他說這個凄慘人物本身比她的苦難更值得注意。
女巫誕生於何時?米什萊說:“從絕望時代開始。”
女巫,在米什萊的筆下,成為一個現實溫暖、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存在。
女巫[電子工業出版社出版的社會學著作]
法國19世紀著名歷史學家,在近代歷史研究領域中成績卓越,被學術界稱為“法國最早和最偉大的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歷史學家”。曾陸續任職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哲學與
歷史學教授、歷史檔案部主任、法蘭西學院歷史與倫理學教授。
他主張“完整地復活過去”,其寫作歷史的目的,是以重建過去來顯示公義,並期待改造社會,被視為年鑒派史學的鼻祖。
米什萊著作等身,除了《法國簡史》、《羅馬共和國史》、《法國史》、《法國革命史》、《女巫》等史學巨著外,還創作了包括《鳥》、《蟲》、《海》、《山》、《愛》、《人民》等一系列的散文作品。
《女巫》成書於一八六二年,是米什萊在撰寫《法國史》漫長過程中的犀利發現。在他飽覽中世紀、文藝復興時代到偉大世紀(法國十七世紀)的歷史更迭中“所接觸過的所有駭人的巫術相關文獻”,並首次從中看出悲劇的殘酷:女巫,一個本該在文藝復興初期銷聲匿跡的角色,既受敬重又遭迫害,她不是單一的個體,而是一種女性類型。米什萊強調,他是以史學家而非小說家的角色,講述“同一位女人的三百年生命”。
米什萊的史學研究不僅著眼於人類歷史,更包含人與自然,乃至超自然的世界,其寫作如小說般帶有想象力,同時具有凌厲無比的文筆,充滿人道關懷與人文省思,被喻為“歷史之心、文學之筆”。
001第一部
003 諸神之死
010 中世紀何以被絕望籠罩
018 家裡的小魔鬼
026 誘惑
033 魔鬼附身
043 魔鬼契約
048 亡者之王
054 大自然王子
060 撒旦醫生
068 魔法和春藥
075 反叛團體·巫魔會·黑彌撒
083 “巫魔會”續篇——愛情·死亡·撒旦消失
091第二部
093 女巫衰落,撒旦通俗化、數量大增
099 女巫之錘
109 法國的百年寬容——反動
114 巴斯克女巫/一六○九年
120 撒旦的教會化/一六一○年
126 戈弗里迪/一六一○年
142 盧丹的著魔修女——格朗迪耶神父/一六三二~一六三四年
155 盧維爾斯的著魔修女——瑪德蓮·巴范/一六四○~一六四七年
165 十七世紀的撒旦凱旋
171 吉哈爾神父和凱瑟琳·卡帝耶/一七三○年
192 住在修道院里的凱瑟琳·卡帝耶/一七三○年
209 凱瑟琳·卡帝耶審判案/一七三○~一七三一年
226 結語
230 註釋和說明
導言
斯普蘭格神父(Sprenger)於公元一五○○年前說:“我們應該說女巫異端,而非巫師異端,男巫的數量微不足道。”路易十三世時也有一說法:“每有一名男巫,就有一千位女巫。”
“是老天(Nature)把她們造就為女巫。”─意指女性基於天性和特質比男性容易成為巫師。她生來即是魅惑人心的仙女。由於情緒時常激昂,她是女先知;由於心中有愛,她是魔法師;由於直覺敏銳、心思靈巧花招百出(往往莫測高深,往往樂於行善助人),她是女巫,施展的魔法至少得以緩解、祛除病痛。
所有原始民族皆有相似的起源,各方的異地奇聞遊記皆有闡述。男人出外狩獵和戰鬥,而女人動腦、想象;她創造出夢想和神祇。她時而洞燭先機,她乘著慾望和夢想之翼自由翱翔。為了更精確掌握四季的更迭,她觀察天象變化。她也同樣傾心大地。她垂眼細賞愛情之花,而自己則是青春正盛的嬌艷花朵。她與群花結為莫逆,以女人之心請求它們治癒所愛的男人。
宗教和科學之始在質樸之中帶著悲憫!爾後,職責開始分化,各人各司其職,魔法師、占星家、預言者、巫師、神職人員、醫師。然而,女人起初是一切的一切,是無所不能的萬能者。
強健、生命力旺盛的宗教,如希臘異教始於女預言者,而以女巫為結束。女預言者——這位被聖潔光輝環繞的美麗處女,將宗教從襁褓中撫育茁壯,賦予它魅力和光環。然後在中古黑暗時代,女巫將奄奄一息的它藏匿於荒野和森林,以頑強無畏的憐憫之情餵養它,使其倖免於難。因此,女人是宗教的母親,是溫柔的守護者,也是忠心耿耿的哺育者。眾神們,就像男人一樣降生於世間,而後在女人懷裡死去。
但是她為忠誠付出何等代價!古波斯的占星家女王——魅力非凡的巫女瑟茜(Circé),偉大崇高的女先知!唉!她們如何失勢,地位如何一瀉千里……她高踞在東方王座上,教導植物療效和日月星辰運行的法則;她端坐在德爾菲的三腳架上,將光明之神阿波羅的神諭傳達給朝拜者;也是她,在千年之後像野獸一樣遭到獵捕,被辱罵、鞭打、扔擲石塊,被綁上烈焰熊熊的火刑柱……
對這位不幸女人的迫害,還不止於教會的火處決、群眾的咒罵和孩子扔的石頭。不只是小孩,連詩人也朝她扔擲另一塊石頭,這是對女人而言更為殘酷的攻擊。他毫無來由地認定她又老又丑。女巫一詞令人想起《麥克白》里三位猙獰的老巫婆。然而殘酷的女巫審判證明事實截然相反,許多受審者正因為年輕貌美而遭到處死。
女先知預言未來,女巫則去實踐它,這是至為重要的根本區別。她召喚、改變、操縱命運。她不像古代特洛伊的女預言家卡珊德拉(Cassandre),清晰看到往後命運之後,只能徒然悲嘆,等待它的發生。女巫是命運的創造者。她比瑟茜(Circé)、美狄亞(Médéé)更勝一籌,從親如姊妹的大自然中得到協助,以一根魔杖點石成金、呼風喚雨。猶如普羅米修斯再世,以她為中心傳播出各種技能知識,特別是強身治病的方法。和注視晨曦的女先知不同,她凝望的是夕陽,遠在黎明到來之前(在阿爾卑斯山峰頂乍現的曙光),正是日暮餘暉帶來了提前破曉的天光。
教士清楚窺見危險所在,他佯裝鄙夷的這一位大自然女祭司,正是他的敵人,一位可怕的對手。她借古代神話創造出全新神祇。在古代撒旦旁,一位未來的撒旦正逐漸成形。
長達千年的歲月里,女巫是平民大眾僅有的醫師。皇帝、國王、教宗、權貴顯要們,有薩勒諾(Salerne)醫學院出身的醫生效勞,或是摩爾人、猶太人醫師可仰賴;然而各國大多數人民,甚或是所有人,只能求助於薩加(Saga)賢婦與產婆。倘若病沒能治好,人們就破口大罵,稱她作女巫。不過一般來說,人們基於敬畏,稱呼她為“好夫人”(Bonne
dame)或“善良夫人”(Belle dame),如同給予仙女的稱謂一樣。
她自身的境遇,就跟她最愛的藥草顛茄(Bella done)和種種常用的毒藥草─那些她用以對付中世紀瘴癘疫疾的靈丹妙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對這些花草效用一無所知的孩童和路人,見著那些詭譎的花朵就大呼小叫,被那些混濁可怕的顏色嚇得退避三舍。但它們這些“慰藉性”作物(Solanées,茄科),確有慰藉(Consolantes)的效果,只要審慎服用,往往能藥到病除,紓解許多病痛。
它們生長在最陰森幽暗的地點,在荒涼的不毛之地,在殘屋破瓦當中,又一個和藥草使用者的相同點。遭到緝捕放逐、人人喊打的這位可憐女人,除了荒野曠原,又能在哪裡找到容身之處?她以毒藥草治病救人,是惡魔的新娘、撒旦的同路人,然而根據文藝復興時代偉大醫者的說法,她的貢獻卓著。一五二七年在巴勒(Bâle)焚毀阿維森納(Avicenna)的醫典時,巴海塞斯(Paracelse)宣稱自己從女巫那裡學到所有的藥草知識。
她們獲得了回報嗎?是的,她們的回報是得到了酷刑和火刑。五花八門的刑求、折磨手段應運而生。她們接受大審判,有任何一點點理由即遭到定罪。人命未曾如此輕如蟻螻,更別提最常動用火刑處死異教徒的西班牙,那裡的摩爾人、猶太人總是和女巫畫上等號。在德國特里爾(Trèves)燒死七千人,在法國土魯斯(Toulouse)處死的則不知其數,在日內瓦三個月內燒死五百人(一五一三年),在德國維爾茨堡(Wurtzbourg)有八百位犧牲者被集體燒死,班堡(Bamberg)有一千五百人(兩個都是相當小的主教區)。連狂熱的天主教徒費迪南二世(Ferdinard II)——引發三十年戰爭的殘酷皇帝,也不得不約束這些位高權重的主教,否則他們恐怕會燒死所有人!我在維爾茨堡的受害名單中發現一位還在上學的十一歲巫師和一位十五歲的女巫,而在巴約納(Bayonne)有兩名十七歲女巫,兩人都出奇的漂亮。
注意了,在某些時代,一個人只消以“女巫”兩字為武器,就能隨意殺死他憎恨的任何人。忌妒的女性、貪婪的男性,都樂於緊抓如此便利的武器。那個女人富有嗎?她是女巫。那個女人美麗嗎?她是女巫。於是區區一個小乞丐繆古伊(Murgui)能用一顆恐怖的石頭擲向蘭西雷納(Lancinena)城主夫人,在她的額頭烙上死亡印記,而這位貴族女士只是美貌過人罷了。
被指為女巫的這些女人,儘可能在遭受刑求前自行了斷生命。燒死八百名女巫的洛林區法官雷米(Remy),得意洋洋地吹噓這等恐怖統治。“我如此明察秋毫,無枉無縱,”他說,“有一天,我逮捕的十六名女巫都不由分說地先行自縊。”
投身歷史研究的漫長三十年歲月里,我一再讀到與巫術相關的可怕文獻。我先是讀遍了宗教法庭指南和多明我會(dominicain)匪夷所思的著作(諸如《鞭笞》、《鎚子》、《蟻穴》、《棍毆》、《燈籠》之類的書名),再來閱讀世俗法庭的史料。接手審判工作的世俗法官,他們鄙夷教士,但其愚昧的程度倒不遑多讓,我在別的作品里曾有著
墨。在這裡我只說一點,從一三○○到一六○○年,甚且到以後,對巫術的審判不曾改變。除了巴黎最高法院有過一次冤案平反,審判向來都殘酷到愚蠢的地步,各處皆如此。縱使是賢能之士也一樣。亨利四世當政時期的一位波爾多法官德拉克(De Lancre),為人睿智聰明,政治思想極為開明,而一旦審理巫術事件,就跟十五世紀的愚笨教士奈德(Nider)、斯普蘭格(Sprenger)毫無差別。
令人愕然的是,這些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人,對女巫的心態還在原地踏步。箇中原因再簡單不過,每個人都已成為基本教義的禁臠,無可救藥地遭受蒙蔽、毒害,變得殘酷野蠻。正是“原罪”這基本教義導致了普世的不公正:“人人因罪而失去恩寵,不只受刑罰,也必受處罰,在出生之前就已墮落犯罪,在神的眼裡已是死人。襁褓中的嬰孩已是罪人。”
誰說的?所有人都這麼說,甚至是波舒哀(Bos sue t,譯註:Jacques-Bénigne Bossuet, 1627—1704,十七世紀法國神學家)。羅馬教皇使徒宮總管、重量級神學家司比納(Bartolomeo Spina)曾清楚闡述:“上帝何以讓清白無辜的人死去?他行事正確。他們就算不因犯罪而死,終究也會死於原罪。”[見《審判女巫》(De Strigibus)]這個極其荒謬的理論導致司法和邏輯上的兩個結果:法官始終自認判決公正,受審者肯定有罪,若開口辯白就罪加一等;司法不需要絞盡腦汁、累得汗涔涔來分辨是非。面對任何案件,一開始即有定論。邏輯學家、經院神學家(scolastique)們無須勞神分析人類的靈魂,細察其變繹和複雜性,理解其內在的矛盾和鬥爭。無須和我們一樣,汲於理解一個聖潔靈魂如何逐漸走向邪惡墮落。他們要是能理解這些精細思辨、躊躇摸索,該會嗤之以鼻地搖搖頭或哈哈譏笑,空洞腦袋瓜旁的一對傲慢耳朵該是如何優雅地晃動!
特別是涉及魔鬼契約的時候,多麼可怕的一宗交易啊,為了一時的些微好處出賣靈魂,最後永遠在地獄里受苦。我們試圖回溯這條詛咒之路,是那些駭人的不幸和罪行築起了沉淪的階梯。而神學家可曾在意?在他看來,靈魂和魔鬼為彼此而生,魔鬼發動首次誘惑時,人可以因一時心血來潮,為了突生的一個慾望、念頭,衝動地步入可怕的極端。
我也不見當代文人學者多加探討女巫的道德層面演變,他們過於關注古代與中世紀之間的聯結。關聯確實存在,然而薄弱得微不足道。古代的老魔女塞爾特(Celtique)、日耳曼女先知,還不是真正的女巫。無害的酒神節,這類直到中世紀還在農村舉行的小型狂歡聚會,跟十四世紀堂而皇之瀆聖的黑彌撒天差地遠。這些可怕的概念並非長久以來的世代相襲,它們是從黑暗時代的恐怖深淵中蹦出來的。
女巫誕生於何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從絕望時代開始。”
由於教會帶給世人的深沉絕望,我毫不猶豫地說:“女巫是教會犯下的罪行。”
容我一語帶過教會用來減輕己罪的一連串似是而非的理由:“女人生性輕浮、意志薄弱,易於被誘惑,受淫慾的驅使而走上歧途。”唉!那些時代的苦難、飢荒,並不足以誘發對於魔鬼的狂熱。倘若有戀愛中的女人妒火中燒或慘遭遺棄,倘若有孩子被惡毒的繼母趕出家門,倘若有母親遭兒子毒打施暴(民間傳說的老掉牙題材),他們或許會受到誘惑去召喚邪惡魔鬼,但這一切都不足以造就女巫。就算這些可憐的女人呼喚撒旦,並不意味他便欣然接受她們的效忠。她們的條件還未臻成熟,離他的標準還差十萬八千里,她們還沒憎恨上帝。
想更了解這一點的話,不妨讀一讀令人髮指的宗教審判紀錄,可不是羅倫特(Llorente,譯註:Juan Antonio Llorente, 1756—1823,曾任馬德里宗教法庭秘書長,著有《西班牙宗教審判史》)、拉默斯朗貢(Lamothe-Langon)等人在著作里摘錄引用的片段,而是土魯斯當地原汁原味的案卷。讀一讀那些極其殘忍卻也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的內容。只消幾頁,你就會感到一股寒意直透心扉、深入骨髓。死亡,死亡,死亡,處處如影隨形。你已經入棺,或是被幽禁在四壁霉苔的狹小石室。被處死的人其實是幸運,最駭人的被判是進入安息所(l'in pace)。幽禁(Emmurés)這個字眼就像一再敲響的恐怖鐘聲,讓人陷入絕望的境地。
那是壓潰靈魂的可怕裝置,是殘酷的壓榨機。螺絲不斷擰緊,直到被害者再也無法呼吸,骨頭應聲碎裂,從這具嚇人的機器飛彈出去,墜入未知的世界。
女巫橫空降生,她無父無母,沒有丈夫、兒子或任何親人,她是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個怪物、一塊天外隕石。天啊!誰膽敢接近她?
她潛藏在皆為難以履足的不尋常地點——荊棘遍布的森林和野草蔓生、令人寸步難行的荒野。夜裡,她可能現身在一座史前巨石墓碑的下方。就算找到了她,她依舊因為鄉野村民的集體恐懼而被孤立。在她的周圍,似乎環繞著一圈火焰。
誰會相信,她還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那樣可怕的生活甚至擠壓出她的女性活力和電流,她從而擁有了兩樣天賦。
一是半清醒半瘋狂狀態的神通能力(lilluminisme)。根據程度不同,分別呈現為詩歌、千里眼、陰陽眼、鐵口直斷,而首要是對自己的謊言深信不移的能力。男巫沒有這種才能,他們還沒能理解這一類事。
由此也衍生出第二種天賦,獨自生育的非凡能力,現今生理學家承認眾多物種的雌性所具備的單性生殖能力,即使落實在精神的傳承繁衍,一樣能開枝散葉。
她獨自懷胎生育,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呢?相像到難以分辨的另一個自己。
一個因愛而出生,卻屬於恨的孩子,因為有愛才能創造。女巫看著孩子又驚又懼,然而眼見這個新偶像和她自己彷佛是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她感到揚揚得意,即刻把他供奉在祭壇上崇拜,獻上自己當作活祭品。她本人也時常對法官說:“我只害怕一件事,為他所受的苦還不夠。”[據朗克審判官(譯註:Pierre de Lancre, 1553—1631,法國波爾多地區審判官)所言]。
你們可知道這個孩子甫出生時做了什麼嗎?他縱聲狂笑,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開闊的草原上。遠離西班牙的地牢和土魯斯遭到幽禁的受害者,他沒有理由不感到興高采烈。他的安息所就跟世界一般遼闊,他悠哉游哉四處溜達。無邊無盡的森林和綿延到地平線盡頭的原野,任他隨心所欲地遨遊,全世界的土地和金銀財寶都歸他所有!女巫溫柔喚他為:“羅賓,我的羅賓!”這名字取自快活逍遙的綠林好漢羅賓漢。她也喜歡幫他取一些其他的別名:綠小子(Verdelet)、森小子(Jolibois)、綠林小子(Vert-bois)。蒼翠綠林正是這位頑童最愛流連的地方,他一見林子就逍遙快活去了。
讓人感到驚異的是,女巫初試聲啼即造就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具備一個真實人物的所有要件。他能夠被看見、聽見,任何人都可以描述他的樣子。
教會則與之相反,繁衍力極弱。瞧瞧那些天使多麼蒼白黯淡、毫無血色,透明到一眼就能夠看穿。
從猶太教原封不動照搬過來的種種魔鬼相貌,諸如一群嚎叫的骯髒豬仔,教會力圖在其中找到恐怖駭人的一面,卻未能如願。這些形象與其說是可怕猙獰,不如說是滑稽古怪;它們千變萬化,像喜劇丑角一樣引人發笑。
從女巫滾燙的胸脯,鑽出另一類型的撒旦,生龍活虎、張牙舞爪。
無論如何提心弔膽,人們還是不得不承認,若生活里少了撒旦,就會無聊至極。在天災人禍肆虐的那個時代,無聊乏味應是最沉重的災難。倘若讓三位一體的三個位格[譯註:聖父、聖子、聖神(東正教和新教譯為“聖靈”)]彼此對話,就像米爾頓(Milton)有過的失敗嘗試,無聊更是達到極致。三個位格之間,永遠答為“是”。天使和聖徒之間,同樣的響應“是”。在傳說里,這兩種角色起初都非常可親,彼此極為相似,也跟耶穌相似,大家系出同宗。上帝讓我們生活在所有人都彼此酷似的國度里,享有修道院或教堂里的那種齊頭並肩式的平等。
相反地,女巫的兒子,這位朝氣勃勃的男子,懂得答辯反擊,他和耶穌抗辯。我相信這讓百無聊賴的他為之一振,之前那些乏味聖徒可讓他悶得慌了。
反觀聖徒們全是宅男,對四周殊少注意,只管直視和做白日夢。他們耐心等待,深信有朝一日一定會獲得上帝獎賞。他們的少許活動僅限於“效法”[譯註:《效法基督》(The mitation of Christ)是中世紀基督教一本名著。此處的字面意義是中世紀的聖徒只會“效法”基督,實質意義是諷刺中世紀的人因循守舊,只敢“模仿”前人]─這個詞可以涵蓋中世紀的精神,但那位飽受萬人詛咒的私生子從不耐於等待。他從不停歇,總是忙於在天上地下探索一切事物。好奇心濃厚的他這裡翻翻,那裡瞧瞧,到處嗅聞,無不探究一番。他取笑耶穌的肅穆之言“完成了”(Consummatum est,譯註:據《新約·約翰福音》記載,耶穌在十字架上斷氣前說了“完成了”這句話,意指他已完成天父交託的重大責任)。他掛在嘴邊的話總是:“還沒完”,“繼續前進!”
儘管如此,他並不挑剔。他回收所有殘渣剩屑,把天堂扔掉的都拾撿起來。例如,被教會視為不潔、有危險性的大自然,撒旦拿它來裝點門面。他善加利用,從中催生出各種學科,並欣然接受教會用來醜化他的名號─俗世王子。
教會不智地宣告:“願災禍降臨喜笑的人!”這等於先給予撒旦一項大好優勢,說歡笑專屬於他,說他引人發笑。進一步來說,他的存在有其必要,因為笑是人類的天性。無論如何,在悲傷痛苦的時候,如果無法笑,人生該怎麼過下去呢?
教會只把人生視為一場試煉,小心翼翼不讓它延伸。它開出的藥方是順從、等待,並期望死亡的到來─給予撒旦何其廣大的疆域。他搖身一變成為醫生,負責醫治活著的人。甚至他是人們的安慰者,富於同情的他召喚亡者,讓我們和天人永隔的摯愛再次相見。
教會拋棄的另一件小東西是邏輯、理性的自由運作。這又是一道讓敵方貪婪大啖的美味珍饈。
教會造出堅固狹窄的小安息所,拱頂天花板低矮,只有細縫透入日照。這是所謂的經院哲學。把一些修士送進去,告訴他們“不用拘束”,他們都成了跛足難行的殘疾者。經過三百年、四百年,他們的癱瘓程度變本加厲。從阿伯拉(Abailard,譯註:Peter Abailard, 1079—1142,法國經院哲學家)到奧坎(Occam,譯註:William Occam,1287—1347,英國哲學家)都只是原地踏步!
說我們得在那裡找文藝復興的濫觴,不啻可笑。文藝復興發生了,但是它是如何開始的?全靠有人大逆不道衝破經院哲學的束縛,全靠這些罪人們為了看見天堂所做的努力奮鬥。文藝復興起源於遠離學院和經院哲學家的地方,就在撒旦追著女巫和牧羊人施以教導的大自然里。
這些課程大膽而危險,但正是這些風險激發了人們對知識的熱烈好奇心,以及想看見、想知道的狂烈渴望,黑色科學於此誕生。例如遭到禁止的毒藥煉製學和罪大惡極的人體解剖學,牧羊人除了仰望星辰、觀察天象,也調配毒物處方,用動物進行試驗;女巫從鄰近墓地盜取屍體,人類首次(冒著被處以火刑的危險)得以仔細端詳上帝創作的奇迹——“我們愚蠢地隱藏,而不是加以理解”的精巧傑作[塞利先生(Serres,譯註:
Etienne Serres, 1786—1868,法國生理學家)所言甚是]。
有幸參與課程的唯一一位醫生巴海塞斯(Paracelse),留意到還有另一個人不時溜進陰森的秘密集會所,為手術操作貢獻一己之力,這正是那些寬厚仁慈時代的外科醫生─行刑劊子手。他出手勇猛無畏,能操用各式刑具,打斷人的骨頭,再將它們置回原位;他殺人無數,有時也救人一命,執行絞刑時不拉緊,留人一線生機。
女巫、牧羊人和劊子手齊聚一堂的這所犯罪大學,每一次的實驗無一不是褻瀆罪。對手為了迎頭趕上,被迫變得更為大膽,因為雙方都想存活下去;要是由女巫獨掌醫學,另一方恐怕就會永遠揚棄此門學識。教會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種種褻瀆罪行。它承認有好毒藥[葛瑞蘭迪斯(Paolus Gr i l l andus)說法] 的存在,被迫許可公開人體解剖。一三○ 六年,義大利人蒙迪諾(Mo n d i n o )解剖一具女屍,一三一五年又完成了一例─何其重大的發現,猶如發現新大陸(遠勝於哥倫布的成就)。愚
人們瑟瑟戰慄,發出抗議的咆哮;賢人智者們則雙膝發軟跪倒在地。
連番攻城略地的撒旦,理所當然活了下來,單憑教會的力量永遠無法撼動他分毫。火刑無濟於事,另一番策略反而更見效果,撒旦帝國的領土被巧妙地分割。他的兒子和妻女反目成仇,醫生和女巫從此誓不兩立。
極度憎恨醫生的教會,仍然為之建立霸權以徹底消滅女巫。教會在十四世紀公開聲明,倘若不曾習醫的女人膽敢為人治病,她就是女巫,必須處死。而她該如何光明正大地學習醫術呢?想象一下這位貧窮村姑妄想踏進學校,該是多可笑又可怕的一幕景象!如果是一場盛大的歡宴,成群的貓被串起來放在聖約翰節的篝火上炙烤。想象喵喵哀嚎的貓兒換成女巫,在熊熊火焰里尖叫嘶嚎被燒烤而死,對那些溫順良善的年輕修士和迂腐學究而言,這該是何等愉悅的一場饗宴!
我們會看見撒旦逐步衰微的過程,這是極其悲涼的一段故事。我們見他被招降撫順,變成一個老好人。他的一切家當遭到強取豪奪,連他在巫魔夜會所戴的兩張面具,也被《偽君子》(Tartuffe,譯註:莫里哀劇作)取走了最邪惡的那一張。
他的精神無所不在。至於他自己,他的特質已隨著女巫的消失而蕩然無存。巫師全都乏味之至。
促使魔鬼失勢敗亡的敵對陣營,確實明白這番結果的意義嗎?對於現今略微失調的宗教信仰系統而言,他不正是不可或缺的零件和必要的一分子嗎?任何運作良好的有機體都有雙面性,具有正反兩面,沒有它們的交互作用,生命也難以為繼。不對等的兩股對立、對應力量彼此拉扯,達到某種平衡。弱的一方與強的一方相抗衡,優勢的一方不耐對方
糾纏,一心想除之而後快。
柯貝(Colbert,譯註:Jean-Baptiste Colbert, 1619—1683,路易十四的首相)在一六七二年明令禁止國王法官審理巫術案件,輕而易舉將撒旦打入冷宮。冥頑保守的諾曼底最高法院以合情合理的諾曼第邏輯,歷歷指陳此一決定可能導致的風險。魔鬼的存在恰是教義之一,與其他教義密不可分。傷害永遠的敗北者,不也讓勝利者受到了傷害?質疑一方的所行所為,不也等同懷疑另一方的行為─那些用以擊敗魔鬼的種種奇迹。天堂的柱子聳立於黑暗深淵,要是有誰莽撞地動搖地獄的根基,天堂四壁也將隨之碎裂。
柯貝充耳不聞,他有太多事要操心。不過,魔鬼或許聽見了。他受傷的心靈得到莫大慰藉,他認命地經營碩果僅存的小生意(唯靈論、靈動桌之類),相信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不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