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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鬼
巴金《家》節選
《捉鬼》是選自巴金的小說《家》的一個片段。
目錄
高老太爺病了。
高老太爺在床上呻吟著,幾個有名的醫生請來了,奇怪的葯和奇怪的藥引一同被煎在藥罐里,成了一碗一碗的濃黑的苦水,進了高老太爺的肚裡。一天,兩天過去了,雖然醫生說病是不要緊的,然而服了葯,病反而加重起來。第三天老太爺忽然堅持著不肯服藥,後來經了克明和覺新的苦勸,才肯多少服一點。這時候克安和克定還是整日在“金陵高寓”里玩,喝酒,打牌,抽煙,和女人調笑,只有早晚回家一次到祖父房裡站一會兒。其餘的人仍舊照常做著各種的事情。老太爺的病並沒有給這家庭帶來大的騷亂。人們依然在笑,在哭,在爭鬧,在爭鬥。便是那些為著他的病發愁的人,也以為他的病是不要緊的,不管他的病勢是一天天地加重,或者更適當些說,他的身子一天天地衰弱。
因了那年齡和身體的關係,對於老太爺的病,醫藥不能夠馬上有大的效力了。於是人們便開始求助於迷信。在那般人事實常常是如此的:當他們對於人的信仰開始在動搖時,他們便會去求神的幫助了。這所謂神的幫助並不是像許願,求籤等等那樣地簡單。它有著很複雜的樣式,這全是由貧弱的腦筋里想出來,而且只有貧弱的腦筋才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卻由陳姨太發起而為那幾個所謂“熟讀聖賢書”的人所主持而奉行了。奇怪的是:這些日子裡在這個家庭內一個無知識的婦人的一言一動居然可以成了一種支配的勢力。其結果便是一個鬼的世界代替了人的世界而出現了。
最初是幾個道士在大廳上敲鑼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靜時便由陳姨太一個人在天井裡拜菩薩。覺慧雖然不明白她是在幹些什麼把戲,他卻在玻璃窗里看清楚了她的動作:一個插香的架子上點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對蠟燭,那個長身的女人口裡念念有詞,不住地在香架前面跪拜著。跪下去又起來,起來又跪下去,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一夜,兩夜,三夜。……結果是——“見鬼!”覺慧這樣地罵著。“你只配干這些事!”
然而另一個花樣來了。這就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就是在夜深人靜時,天井裡擺了供桌代替了陳姨太的香架。有大的蠟燭,粗的香,供奉的果品。儀式是隆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人是做出了過於嚴肅以至成了滑稽的樣子。依然行著跪拜禮,不過很快地就完結了,並不像陳姨太那樣把時間延得很長久。可是覺慧仍舊用看陳姨太跪拜的態度來看他的三個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評也是同樣的:——“見鬼。”而且他確實地知道幾個鐘頭以前,克安和克定還在“金陵高寓”里打牌,喝酒,和女人調笑,現在他們卻跪在這裡誦讀那願意代替老太爺死的禱告辭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雖然想做出被感動的樣子也是不能夠。他只能夠發笑。
在覺慧想著“你們的手段不過如此”的時候,新的花樣又來了。這花樣的確是很新鮮的,這一次不是“見鬼”,卻是“捉鬼”,——請了巫師來捉鬼。
在傍晚,因了克明的吩咐,每個房間的門都緊緊關閉著,霎時間全公館變成了一個靜寂的世界,而且顯得很凄慘的。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了一個尖臉的巫師,披了發,穿了奇怪的衣服,叫著尖銳的怪聲,手裡拿著松香,一路上灑著粉火,和戲台上裝鬼時所做的沒有兩樣。這巫師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做出種種凄慘的駭人的怪叫和姿勢。他進了病人的房間,在那裡跳著,叫著,把每件東西都弄翻了,甚至向著床底下也灑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了恐懼和吵鬧而增加了苦痛,更大聲呻吟起來,那巫師依舊熱心地繼續他的工作,而且愈過愈是熱心了,甚至向著病人做了威嚇的姿勢,把病人駭得用被蓋蒙了頭而驚叫起來。滿屋是濃黑的煙,爆發的火光和松香的氣味,地板也被燒焦了兩處。這樣繼續了一個鐘頭。於是那巫師又沿路呼嘯地走出去了。又過了一些靜寂的時候,在這公館里才有人的聲音。
然而花樣又來了,據說這一次的捉鬼只不過捉了病人房裡的鬼,這是不夠的。在這公館里到處都布滿著鬼,每個房間里都有很多的鬼,於是決定在第二天晚上舉行大掃除,要捉盡每個房間里的鬼。說是要這樣,老太爺的病才可以痊癒。
這種說法也有些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些人實在不贊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反對。覺慧雖然有這勇氣,然而沒有人聽他的話。於是第二次的滑稽劇又在預定的時間內開演了。每個房間都受了那滑稽的,同時又是可怕的騷擾。所有的陳設都被弄得極亂。有的人躲開了,小孩哭著,女人嘆息著,只為了這不必要的滑稽劇。
覺慧在自己的房間里。雖然隔了一層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見嫂嫂的房裡的一切擾亂的情形。同時還有那凄慘的怪叫聲送到他的耳邊來。他的心裡充滿了憤怒,他的嘴裡蓄著詛咒。他覺得他的身子被壓得不能夠動彈了,周圍儘是黑暗。他想他應該站起來,擺脫一切的重壓,他不能夠屈服,不能夠讓這樣的事在他的眼前出現。他下了決心,他把房門關住了。他等待著。
不久那巫師走到了覺慧的房門口。房門緊閉著。在這全公館里只有這兩扇門是緊閉著的。巫師敲門,還有僕人們也幫著敲門,沒有用。他們開始捶門,又叫“三少爺”,也沒有用。覺慧在裡面大聲叫著:“我不開。我這裡沒有鬼!”於是他又回到床上,躺下去睡了,用手蒙著耳朵,不去管外面的叫聲。他以為他們馬上會走開的。
忽然有人在外面猛烈地擂著門。他的憤怒被激動起來了。他便走到門前大聲罵道:“你們究竟要做什麼?”
“慧侄,快開門。”是他的三叔的聲音。
“三少爺,開門。”是陳姨太的聲音。
他想:“好,你們搬了救兵來了。”於是氣憤地回答說:“我不開!”又轉身往裡面走。他煩躁地在房裡躺著。他覺得頭腦快要爆裂了。
外面的聲音並不肯放鬆他,還是一聲一聲地追來,一聲比一聲高,而且外面的也是憤怒的聲音,憤怒的嘶叫。
“三少爺,你不顧到你爺爺的病嗎?你不想你爺爺的病早些好嗎?你不開門……你這樣不孝順他!”從外面的聲音中間覺慧注意到了一個熟習的尖銳的女音,這聲音是他平日所討厭聽的,這時候卻挾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打來。他受了傷,他的憤怒卻因此增加了。
“慧侄,你要明白事理,大家都希望著老太爺病好,難道你一個人就不願意?快給我開門! ……”克明的話沒有說完,另一個聲音又起來了。
“三弟,快開門,我有話和你說。”這是覺新的聲音。
覺慧痛苦地想著:“你也是這樣說!你自己做了懦夫還不夠!”他不能夠忍耐這思想。他覺得他的心也快要炸裂了。
“好,我給你們開罷。”這樣自語著,他走去開了門。門一開,立刻現出了一些帶怒的,漲紅了的,滑稽的臉。責備的話語要從這些臉上爬出來,像蛇要爬出洞那樣。有的人要進來,巫師自然是第一個。
“慢點。”覺慧攔住了他們,他站在門口,恰像把守住一道關口。他的臉也漲紅了,他的聲音也因了憤怒而戰抖了。憤怒佔有著他,熱情鼓舞著他。他完全忘卻這些人是他的長輩。他憤怒地輕視地問道:“你們究竟要做什麼?”他的憎恨的眼光強烈地在眾人的臉上掃。
眾人呆著了。克明、覺新這些人無論如何是沒有臉說出“捉鬼”兩個字來,他們知道自己究竟還有一點知識,而且他們根本上就不相信捉鬼的辦法。
“給你爺爺捉鬼。”陳姨太究竟勇敢多了,她挺身出來說,一面示意叫巫師進去。
“捉鬼?你倒見鬼!”覺慧把這句話向她的臉上吐去。“我說,你們不是要捉鬼,你們是想老太爺早一點死,你們怕他不會病死,你們要把他活活地鬧死,駭死。”他不顧一切地開始罵起來。
“你——”克明說了一個“你”字就說不下去了,他的臉氣得變成了青色。
“三弟。”覺新要來阻止覺慧說話。
“你還好意思說話,你不害羞嗎?”覺慧把眼光定在哥哥的臉上說。“你也算讀了十幾年書,料不到你竟然沒有知識到這樣程度!患了病,卻找巫師捉鬼。你們縱然自己發昏到這樣地步,也不該拿老太爺的性命來開玩笑。呸,你們會孝順老太爺,笑話!我昨晚親眼看見的,老太爺被那巫師駭成了那樣子。是的,你們是孝順的兒孫。他病了,你們還不讓他安靜。我昨晚上親眼看見了捉鬼的把戲。我說,我一定要看你們怎樣謀殺老太爺,借著捉鬼的名義。我果然看見了。你們鬧了昨晚一晚還不夠。今晚還要鬧。誰敢進這房裡來,我就要打他的嘴巴。我不怕你們。”覺慧氣憤地接連說了許多話,他完全不曾注意到他的語氣太重了,在平時這樣的話也許會引起什麼不快意的結果,給他招來一些麻煩。這時候反而因了語氣太重的緣故,他倒佔了勝利了。他站在門口,身子立得非常堅定。一手攔住門不要人進來。他的面貌異常嚴肅,眼光十分驕傲。他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想:“你們自己要干這下賤的事,我為什麼要把你們抬高呢!”
克明第一個羞愧地低了頭。他並不是怕覺慧,不過他明白覺慧說的都是真話。他自已的錯誤被覺慧指出來了。他並不相信捉鬼的辦法,他也知道這辦法只有害處,然而為了要在外面博得“孝順”的聲名,他竟然做了他所不願意做的事。那時候他的確不曾想到病人的安寧,他一點也不曾為病人著想,而且他昨天親眼看見過捉鬼的辦法對於病人生出了什麼樣的影響。他覺得自己的“良心”發現了,他再沒有臉面和勇氣來責罵覺慧。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痛悔,他捧了那受了傷的心走開了,依舊低著頭。
覺新又是氣,又是悔,眼淚流在臉上,他也不去揩拭。他看見三叔一走,也跟著走了。
陳姨太平日總是仗著別人的威勢,自己沒有一點膽量,她看見克明一走,便好像失了靠山似的,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她深信著捉鬼的辦法,她完全不了解覺慧的話。她心裡很恨覺慧,可是沒有老太爺在場,而且連克明也走開了,她自己是不敢和覺慧對抗的。她敷衍般地罵了覺慧幾句,就帶著滿面羞容扭著身子走開了。可是在心裡她卻打算著報仇的方法。這仇結果是報復了,雖然受害的並不是覺慧本人。
陳姨太一走,其餘的人也就一鬨而散了,再沒有人來給巫師捧場。雖然巫師口裡咕嚕著,雖然娘姨中間有人暗暗發了不滿意覺慧的議論,然而這一次覺慧是大獲全勝了,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