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輝男

《恐怖畸形人間》是日系異色電影鼻祖之作。

對那些浸淫港片多年的中國影迷而言，看日本東映系電影時常會有似曾相識之感。節奏明快流暢、通俗易懂酣暢淋漓的、以年輕人、工人等體力勞動者群體為觀眾基礎的東映系電影比東寶、日活及松竹系電影都更接近港片。劍戟片、任俠片、極道片這些東映特色菜，同香港的古裝片、警匪片、黑幫片可謂是遙相呼應。即便1990年代初期香港名噪一時的情色三級片，尤其像《滿清十大酷刑》那種古裝軟性情色片，亦能在東映1970年代的粉紅暴力片（Toei's Pinky Violence）找到類似的身影——例如石井輝男的《徳川女刑罰史》《殘酷異常虐待物語 元祿女系圖》《德川刺青師-侵犯的地獄》等等，而與日活羅曼情色片（Roman porno films）關係不大。

東映電影的殿堂級看家導演、第一張招牌乃吳宇森所敬重的、昆汀·塔倫蒂諾讚譽為“神之化身”的深作欣二，而東映電影另一個與之比肩的重要人物，當屬同樣被塔倫蒂諾等B級片狂熱分子熱衷的、堪稱冢本晉也之恩師的石井輝男。如果說深作欣二代表了東映東京的戰後現代派風格，石井輝男則是東映電影另一派系——前現代的東映京都風格的體現。不同於深作欣二、或者像今天好萊塢的彼得·傑克遜、山姆·雷米那樣從B級片成長為駕馭大預算商業片的好手，石井輝男由任俠類型片拍到私人口味的另類cult片，可以說過程恰好相反。有點接近日活的鈴木清順，或今天的三池崇史，通過類型片流水作業凝練了自己的美學風格。

傳說中石井輝男最惡名昭彰的傑作《江戶川亂步全集：恐怖奇形人間》，在今天來看大概相當於三池崇史作品譜繫上的《拜訪者Q》。這部電影1969年上映后，被東映公司封印了三十多年，直到石井導演仙逝后的200 7年才以DVD的形式首次公諸於眾。《恐怖奇形人間》恐怕並非只是由於打破禁忌、傷風敗俗、歧視殘疾人的原因而被東映封印，也許另有隱情。作為《恐怖奇形人間》靈魂的標誌性場景——巴諾拉馬島岸邊海浪沖打礁石激起浪花的一幕（讓人想起我國央視版《西遊記》的第一個鏡頭），與東映的logo影像一模一樣，也就是任何一部東映公司出品的電影都必須出現的第一個鏡頭。不知石井輝男是否有意為之，如果聯繫到劇情，分明就是把東映妖魔化的一個暗筆。在東映公司看來無疑是莫大的醜聞。

《恐怖奇形人間》號稱“江戶川亂步全集”，並非虛張聲勢，影片在《巴諾拉馬島奇談》的基礎上融合了《孤島之鬼》《雙生兒 死刑犯的自白》《人椅》《屋脊里的散步者》等多部江戶川亂步的異色推理小說，呈現出亂步小說的真正魅力，它所描繪的妖艷、怪奇、可怖、官能、夢幻、邪惡的“亂步地獄”，之前松竹公司拍攝的《怪人二十面相》三部曲、《青銅魔人》四部曲、東映公司拍攝的《少年偵探團》九部曲等等那些所謂“健康”的亂步電影恐怕全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江戶川亂步本人對此類“健康”電影改編的不滿，1994年奧山和由曾在《亂步謎案》有過描寫）。

不知石井輝男拍攝《恐怖奇形人間》是否受了同年增村保造《盲獸》的啟示，2001年石井導演的絕筆之作，即是重拍《盲獸》的《盲獸VS一寸法師》。《盲獸VS一寸法師》就像冢本晉也《電線桿小鬼的冒險》《鐵男》那樣以家庭作坊的方式完成，與其說是電影，毋寧說更像石井輝男與其追隨者們舉行的一場化妝舞會。聚集在此的石井追隨者有：丹波哲郎、冢本晉也、園子溫、手冢真、熊切和嘉……

作為把亂步小說銀幕化的一個里程碑之作，《恐怖奇形人間》對日後的亂步電影產生了深遠影響。《恐怖奇形人間》淺嘗輒止的亂步短篇小說《人椅》《屋脊里的散步者》及《雙生兒 死刑犯的自白》，被後輩田中登《江戶川亂步獵奇館 屋脊里的散步者》（1976年）、實相寺昭雄《屋脊里的散步者》（1994年）、冢本晉也《雙生兒》（1999年）等等發揚光大。田中登從石井輝男身上獲得的靈感不光有《恐怖奇形人間》，1970年代他在日活引發暴力粉紅電影（Nikkatsu's Violent Pink）路線，對性愛殘忍描寫一貫持有的性慾衍生暴力的主張，描寫江戶時代好色風俗和殘酷性愛的代表作《秘記·女郎遭殃》，先行大島渚《感官世界》一步並與之齊驅並駕的《實錄阿部定》，從石井輝男《徳川女刑罰史》、《明治大正昭和 獵奇女犯罪史》（大概是最早一部描寫“阿部定事件”的電影）等片中皆可找到端倪；而“奧特曼之父”實相寺昭雄的特攝片“惡趣味”，同石井輝男早年在新東寶完成的《鋼鐵巨人》等特攝片似乎也不無關係。《恐怖奇形人間》的DVD花絮收錄冢本晉也與河崎實（實相寺昭雄的弟子，曾執導特攝片《日本以外全部沉沒》）的訪談，看來就是為了暗示實相寺昭雄與石井輝男的淵源關係。

從石井輝男之處攫得巨大寶藏的當代電影人，當屬冢本晉也。即便說冢本晉也《雙生兒》以《恐怖奇形人間》為摹本而誕生都不為過。冢本晉也對《雙生兒》原作小說的重新改寫——例如重新設定了主人公外科醫生的身份，毋寧看作更多結合了《恐怖奇形人間》的元素；本木雅弘在《雙生兒》中剃掉眉毛留下青色痕迹的、透著一股寒氣的陰鬱臉孔，就是《恐怖奇形人間》主人公吉田輝雄的翻版。本木雅弘與《鐵男》“金屬獸”造型一脈相承的、骯髒的瘢痕半獸人扮相，磨赤兒扮演的“乞丐”，淺野忠信搽滿白粉的臉孔，以至到三池崇史《盒葬》《鬼妓回憶錄》中的畸形怪胎，同《恐怖奇形人間》的關係密不可分；與石井輝男電影中的舞台元素——土方巽的暗黑舞踏如出一轍，土方巽暗黑舞踏的繼承者——磨赤兒的“大駱駝艦”亦成為冢本晉也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

《恐怖奇形人間》故事情節同橫溝正史《犬神家族》的某些方面有些不謀而合，上演了與之類似的舊時家族的家長報復後代、喬裝他人的體驗以及近親相奸的故事。所謂“恐怖奇形人間”，即片中的巴諾拉馬島，這是一座隔絕人間的、囚禁豢養著畸形人、家畜人、精神失常者和性奴隸、含有虐待狂性幻想意味的孤島。石井輝男通過土方巽及其暗黑舞踏舞者的前衛舞蹈表演這種抽象的形式表現了江戶川亂步筆下的這一人間地獄，或者說人間天堂。土方巽先生身著長袖和服，在前文提到的那個類似東映logo的海岸場景中進行扭曲變形的、麻風病人抽搐一般的肢體表演，長須長發、蓬頭垢面的造型儼然聖人或流浪漢；暗黑舞踏的男女舞者們裸身塗抹石膏，抑或肌膚泛著幽光，尺蠖般蠕動著軀體。色情的、怪誕的、野性的、性別模糊雌雄同體的形體動作體現了民俗學的土著色彩，與近親相奸、畸形人的出現相輔相成。

劇情簡介

義男（淺野忠信）是一個賺不到錢的漫畫家，是一個毫不出色的藝術家，他在女友的手提袋裡發現了避孕套，幻想著她與其他男人發生性關係……一天，他流浪到一個奇幻的色慾世界，遇到其他所謂沒出息的傢伙，他們每個人都有千奇百怪的夢境……義男只管朝著海邊走去，在路上他遇到了5，6，7，8，9個女人，他們都為著不同的原因渴望得到義男的性愛。在毫無掩飾的慾望背後，隱藏著的是怎樣的人生？

Gensen-Kan Shujin

影片長度: 98 min

劇情簡介

作為日本B級片大師的石井輝男，一生共拍攝了80多部電影，其中包含了黑幫、暴力、怪談、情色等諸多元素。當這位大師在藝術生命即將謝幕之際，卻又反璞歸真拿起了DV，與他的追隨者們一同奉獻出天鵝絕唱《盲獸VS一寸法師》，為其藝術生命畫上完美的句號。

普遍認為1969年《江戶川全集：恐怖奇形人間》是石井輝男最具代表意義的電影，影片完全體現了石井輝男電影中惡魔主義、瘋狂暴力的美學，而作為封鏡之作的《盲獸VS一寸法師》同樣取材與江戶川亂步小說的元素，並加以解構重建，賦上了石井輝男特有的語意符號。

不難看出，江戶川亂步對石井輝男是極具影響的，或者更確切的說，江戶川亂步的系列小說影響了以石井輝男為代表的一批日本導演及他們的追隨者。江戶川亂步的筆名取自西方著名恐怖大師愛倫·坡，可

以說，這朵惡魔妖艷之花確實傳承已久，並在東方的土壤下，綻放出更為異色的光彩。江戶川小說的元素歷來便是電影導演熱愛的題材，石井輝男更是他的頭號瘋狂粉絲，“我一直希望完成一部建立在亂步小說元素基礎上的電影。”於是《恐怖奇形人間》便應運而生了，這部電影混合了江戶川亂步小說中許多經典元素，如《人椅》、《孤島之鬼》、《巴諾拉馬島奇談》等等。而在《盲獸VS一寸法師》這部謝幕之作中，石井輝男更直接在片名中昭告觀眾：這是一部圍繞著“盲獸”與“一寸法師”這兩位江戶川小說中的經典人物而展開的影片。

在日本電影的歷史上，“一寸法師”或是“盲獸”在各自的領域分別開山立派，各有著許多系列影片。情色大師增村保造就曾以《盲獸》作為“海哲三部曲”的終篇，以此來詮釋女性對性愛的態度與理解。在增村保造的電影中，這位以殺死女性獲得肢體來滿足變態快感“盲人按摩師”，化身為女性胴體愛慕者，把性慾轉換成對藝術的力比多。因此單從影片來看，很難與江戶川亂步的原著小說中的推理元素有所聯繫，甚至連基本的偵破框架都被直接捨棄。增村保造的《盲獸》中的受害者也僅僅只有一位女性，電影主要的情節都集中在受害女性在與盲人按摩師禁室培欲下，對性愛觀的轉變，直至最終出現性虐與自殘等畸形虐愛，從“人”遁化為“盲獸”的過程。

而“一寸法師”的侏儒形象或多或少的與江戶川馬戲團情結有關，也可能因為這個原因，他才經常出現在實驗或怪談題材的電影中。如寺山修司的實驗電影《一寸法師》，就曾以一寸 法師為元素，運用實驗的影象來表達性虐的主題，利用捆綁與鏡相變化把一寸法師嗜女為狂的畸形情慾烘托得淋漓盡致。

在石井輝男的《盲獸VS一寸法師》中，觀眾並沒有看到有如《異型大戰鐵血戰士》這樣的情節，雖然在B級片的歷史上早就有《德古拉大戰科學怪人》這樣的對決之作，但石井輝男並沒有簡單地讓這兩個人物互相斯殺，爭個你死我活。或者可以這樣說，在影片中，“盲獸”與“一寸法師”從頭至尾沒有都沒有過交集，當然也更不可能對決。石井輝男似乎更多的是用意象去充實電影，而非簡單的劇情。雖然明治小五郎又一次的在影片中出現，給了電影一個推理故事的外殼，但從電影本質上來說，導演更多的是要營造黑暗的意象，以及畸形變態的氛圍。

正如影片的介紹文案所說，“盲獸”與“一寸法師”確實在劇情上平行交叉著進行，但在敘事上，也有著輕重與隱現的不同。在電影中，代表“惡”的盲獸更為張現與直接，在影片初起，便以猥瑣的造型出現，在雕塑展上遇到了女模特，因為貪慕她的肉體之美，把她騙回了自己秘密的畫室，一座如同人間煉獄，用人類肢體模型堆砌而成的禁室。可能是出於B級片惡作劇式的玩笑，觀眾甚至可以看到 如同達利“紅唇沙發”一般的布景。從以後的情節中可以發現，這座肢體煉獄，完全是用屍體澆灌石膏而成，這樣的景象或多或少與《恐怖蠟象館》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而禁室的創意似乎更給了之後的《驚心食人族》以靈感。可能是因為石井輝男採用DV拍攝的關係，畫面與場景顯得略微粗劣，畫室場景與增村保造版的相比粗糙了許多，但是在色彩的運用與氛圍的烘托上，卻又更勝一籌。或許是因為比之更傾向現實主義，石井輝男的B級片所固有的惡趣味及暴力情色渲染，更具有視覺震撼效果。此外，石井輝男還在影片中增加了受害者的數量，而每次的殺戮又比之前的那一場更為血腥。“盲獸”已不僅僅滿足與密閉禁室內的性虐與廝殺，他把受害者的肢體鋸下，用鮮血化作血池地獄，並在池內沐浴。而最終，當犯罪行為被偵破時，他也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後的罪惡藝術——一座以死屍與斷肢拼裝成的雕塑。這座凝集著死亡的藝術品，與羅丹那位不瘋魔不成佛的情人卡蜜爾的風格非常類似，或者導演有意昭示惡魔主義的藝術瘋狂美學觀。

相比“盲獸”驚心動魄的犯罪藝術，“一寸法師”就顯得薄弱許多，或者說石井輝男在營造這個人物線索的時候更多是用隱性的氛圍烘托，來製造情節的詭異與神秘。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橋本麗香穿著和服，在黑暗中迂迴穿梭，也可以看到冢本晉也扮演的偵探，調查搜索離奇的場所。或許也正是運用這樣一隱一顯的設計，使“盲獸”的殺戮更為張顯，使“一寸法師”的變態行經更為陰鬱，從而貼近原著人物的性格特徵。

在這部B級片大師的謝幕之作中，彙集了許多石井輝男的追隨者，使得這部影片更象是石井愛好者們的一次狂歡——冢本晉也、丹波澤郎等，甚至有著混血外型的美女模特橋本麗香也在其中客串擔任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