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

巧娘

《巧娘》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說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公子逃學遇狐鬼的經歷。《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清代文言文短篇小說集,是蒲松齡的代表作。

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清代文言文短篇小說集,是蒲松齡的代表作,在他40歲左右時基本完成,此後不斷有所增補和修改。“聊齋”是他的書屋名,“志”是記述的意思,“異”指奇異的故事,指在聊齋中記述奇異的故事。多數作品通過談狐說鬼的手法,對當時社會的腐敗、黑暗進行了有力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會矛盾,表達了人民的願望。但其中也夾雜著一些封建倫理觀念和因果報應的宿命論思想。學史上,它是一部著名短篇小說集。全書共491篇,內容十分廣泛,多談狐、仙、鬼、妖,以此來概括當時的社會關係,反映了17世紀中國的社會面貌。
《聊齋志異》完成於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是中國古代一部優秀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在蒲松齡生前多以抄本流傳,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第一次由趙起杲在浙江嚴州刻印。
《聊齋志異》顧名思義是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一是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故事;二是人與人或非人之間的友情故事;三是不滿黑暗社會現實的反抗故事;四是諷刺不良品行的道德訓誡故事。

原文


廣東有紳傅氏,年六十餘。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閹,十七歲,陰裁如蠶。遐邇聞知,無以女女者。自分宗緒已絕,晝夜憂怛,而無如何。廉從師讀。師偶他出,適門外有猴戲者,廉視之,廢學焉。度師將至而懼,遂亡去。離家數里,見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麗無比。蓮步蹇緩,廉趨過之。女回顧婢曰:“試問郎君,得無故如瓊乎?”婢果呼問。廉詰其何為。女曰:“倘之瓊也,有尺一書,煩便道寄里門。老母在家,亦可為東道主。”廉出本無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諾之。女出書付婢,婢轉付生。問其姓名居里,云:“華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瓊州北郭,日已曛暮。問秦女村,迄無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燦,芳草迷目,曠無逆旅,窘甚。見道側一墓,思欲傍墳棲止,大懼虎狼。因攀樹猱升,蹲踞其上。聽松聲謖謖,宵蟲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燒。忽聞人聲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麗人坐石上,雙鬟挑畫燭,分侍左右。麗人左顧曰:“今夜月白星疏,華姑所贈團茶,可烹一盞,賞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髮森豎,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視曰:“樹上有人!”女驚起曰:“何處大膽兒,暗來窺人!”生大懼,無所逃隱,遂盤旋下,伏地乞宥。女近臨一睇,反恚為喜,曳與並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態艷絕。聽其言,亦非土音。問:“郎何之?”答云:“為人作寄書郵。”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蓽,願就稅駕。”邀生入。室惟一榻,命婢展兩被其上。生自慚形穢,願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龍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與共榻,商惶恐不敢自舒。未幾,女暗中以縴手探入,輕捻脛股。生偽寐,若不覺知。又未幾,啟衾入,搖生,迄不動。女便下探隱處。乃停手悵然,悄悄出衾去。俄聞哭聲。生惶愧無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燈。婢見啼痕,驚問所苦。女搖首曰:“我自嘆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顏色。女曰:“可喚郎醒,遣放去。”生聞之,倍益慚怍;且懼宵半,茫茫無所復之。籌念間,一婦人排闥入。婢白:“華姑來。”微窺之,年約五十餘,猶風格。見女未睡,便致詰問。女未答。又視榻上有卧者,遂問:“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婦笑曰:“不知巧娘諧花燭。”見女啼淚未乾,驚曰:“合巹之夕,悲啼不倫;將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婦欲捋衣視生,一振衣,書落榻上。婦取視,駭曰:“我女筆意也!”拆讀嘆吒。女問之。婦云:“是三姐家報,言吳郎已死,煢無所依,且為奈何?”女曰:“彼固云為人寄書,幸未遣之去。”婦呼生起,究詢書所自來。生備述之。婦曰:“遠煩寄書,當何以報?”又熟視生,笑問:“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詰女。女嘆曰:“自憐生適閹寺,沒奔椓人,是以悲耳。”婦顧生曰:“慧黠兒,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導生入東廂,探手於袴而驗之。笑曰:“無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猶可為力。”挑燈遍翻箱麓,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囑勿吪,乃出。生獨卧籌恩,不知葯醫何症。將比五更,初醒,覺臍下熱氣一縷,直衝隱處,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際;自探之,身已偉男。心驚喜,如乍膺九錫。欞色才分,婦即入,以炊餅納生室,叮囑耐坐,反關其戶。出語巧娘曰:“郎有寄書勞,將留招三娘來,與訂姊妹交。且復閉置,免人厭惱。”乃出門去。生迴旋無聊,時近門隙,如鳥窺籠。望見巧娘,輒欲招呼自呈,慚訥而止。延及夜分,婦始攜女歸。發扉曰:“悶煞郎君矣!三娘可來拜謝。”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斂衽。婦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並出堂中,團坐置飲。飲次,巧娘戲問:“寺人亦動心佳麗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視。”相與粲然。
巧娘以三娘勞頓,迫今安置。婦顧三娘,俾與生俱。三娘羞暈不行。婦曰:“此丈夫而巾幗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囑生曰:“陰為吾婿,陽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發硎新試,其快可知。既於枕上問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無匹,而時命蹇落。適毛家小郎子,病閹,十八歲而不能人,因邑邑不暢,齎恨如冥。”生驚,疑三娘亦鬼。女曰:“實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獨居無耦,我母子無家,借廬棲止。”生大愕。女云:“無懼,雖故鬼狐,非相禍者。”由此日共談宴。雖知巧娘非人,而心愛其娟好,獨恨自獻無隙。生蘊藉,善諛噱,頗得巧娘憐。一日,華氏母子將他往,復閉生空中。生悶氣,繞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歷試數鑰,乃得啟。生附耳請間。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寢榻,偎向之。女戲掬臍下,曰:“惜可兒此處闕然。”語未竟,觸手盈握。驚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見客,故縮;今以誚謗難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綢繆。已而恚曰:“今乃知閉戶有因。昔母子流蕩棲無所,假廬居之。三娘從學刺繡,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勸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終銜之。生曰:“密之,華姑囑我嚴。”語未及已,華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華姑嗔目,問:“誰啟扉?”巧娘笑逆自承。華益怒,聒絮不已。巧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幗者,何能為?”三娘見母與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調停兩間,始各拗怒為喜。巧娘言雖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華姑晝夜閑防,兩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華姑謂生曰:“吾兒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計,君宜歸告父母,早訂永約。”即治裝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顏悲惻;而巧娘尤不可堪,淚滾滾如斷貫珠,殊無已時。華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門外,則院宇無存,但見荒冢。華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攜兩女僦屋於貴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廢園中,可待親迎。”生乃歸。時傅父覓子不得,正切焦慮,見子歸,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未,兼至華氏之訂。父曰:“妖言何足聽信?汝尚能生還者,徒以閹廢故;不然,死矣!”生曰:“彼雖異物,情亦猶人;況又慧麗,娶之亦不為戚黨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癢,不安其分,輒私婢;漸至白晝宣淫,意欲駭聞翁媼。一日,為小婢所窺,奔告母。母不信,薄觀之,始駭。呼婢研究,盡得其狀。喜極,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閹,將論婚於世族,生私白母:“非華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婦人,何必鬼物?”生曰:“兒非華姑,無以知人道,背之不樣。”傅父從之,遣一仆一嫗往覘之。出東郭四五里,尋李氏園。見敗垣竹樹中,縷縷有炊煙。嫗下乘,直造其闥,則母子拭幾濯溉,似有所伺。嫗拜致主命。見三娘,驚曰:“此即吾家小主婦耶?我見猶憐,何怪公子魂思而夢繞之。”便問阿姊。華姑嘆曰:“是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謝去。”因以酒食餉嫗及仆。嫗歸,備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陳巧娘死耗,生惻惻欲涕。至親迎之夜,見華姑親問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歸,而終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瓊來者,必召見問之。或言秦女墓夜聞鬼哭。生詫其異,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負姊矣!”詰之,答云:“妾母子來時,實未使聞。茲之怨啼,將無是?向欲相告,恐彰母過。”生聞之,悲已而喜。即命輿,宵晝兼程,馳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見女郎捧嬰兒,自穴中出,舉首酸嘶,怨望無已。生亦涕下。探懷問誰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遺孽也,誕三月矣。”生嘆曰:“誤聽華姑言,使母子埋憂地下,罪將安辭!”乃與同輿,航海而歸。抱子告母。母視之,體貌豐偉,不類鬼物,益喜。二女諧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醫來。巧娘曰:“疾不可為,魂已離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兒長,絕肖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郵翁紫霞,客於廣而聞之。地名遺脫,亦未知所終矣。

註釋


廣東:廣東省,轄境約略與今廣東省相同。搢(jìn晉)紳:也作“薦紳”、“縉紳”。古代仕宦者搢(插)笏垂紳(大帶),因以指稱仕宦之家。詳《三生》注。此指鄉紳,即離職鄉居的官員。
天閹:生來沒有生殖能力的男子。閹,閹割,割去男性生殖腺。
無以女女者:沒有人把女兒嫁給他的。前一“女”字,是名詞,女兒;后一“女”字,是動詞,以女妻人。
憂怛:憂愁煩惱。
廉從師讀:此從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師讀”二字。
蓮步蹇(jiǎn簡)緩:謂小腳行走遲緩。蓮步,舊指女子的腳步。《南史·東昏侯紀》:“鑿金為蓮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
得無欲如瓊乎:該不是想去瓊州吧?得無,莫非、該不會。如,往。瓊,瓊州,即今海南島瓊山縣。
何為: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何”字。
尺一書:即尺一牘。漢代詔書寫於一尺一寸長的木版上,故稱尺一牘。《漢書·匈奴傳》:“漢遺單於書,以尺一牘,??中行說令單於以尺二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此泛指書信。
里門:古時聚族列里而居,門戶相連,於里有門,叫里門。此指族居之地。語見《史記·萬石張叔列傳》。
東道主:待客之主人。語見《左傳·僖公三十年》。
望:向。
逆旅:客店。
見道側一墓: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增補,原無“一”字。
猱(náo撓)升:攀緣而上。猱,猿類,善爬樹。《詩經·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如塗塗附。”
謖(sù速)謖:風聲。《世說新語·賞謄》:“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
宵蟲哀奏:夜蟲哀鳴。
雙鬟:兩個丫嬛。舊時丫嬛頭結雙鬟,因以鬟代指丫嬛。團茶:圓模製成的一種茶塊,始於宋。《說郛》輯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太平興國初,特製龍鳳模,遣使臣就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
毛髮森豎: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毛髮直豎”。森,高聳。
睇:傾視,俯身而視。
亦非土音: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非”字。
蓬蓽(bì畢):“蓬門蓽戶”的略語,猶言草舍。住處簡陋的謙詞。語見《晉書·皇甫謐傳》。
稅駕:停車,此謂留宿。稅,止。
元龍:陳元龍,名登,三國時人,以豪氣著稱。《三國志·魏書·呂布臧洪傳》載,許汜論及陳登,云:“昔遭亂過下邳,見元龍。元龍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巧娘戲謂不敢以女元龍自居,意在讓傅生上床同卧。
我自嘆吾命耳: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無“自”字。
無所復之: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所”字。
排闥(tà塌)入:推門而入。排,推。闥,小門。語見《漢書·樊啥傳》。
風格:猶風韻。
宿:原無此字,據二十四卷抄本補。
合巹(Jǐn緊):古代結婚儀式之一,因代指結婚。詳《嬌娜》注。
也:山東省博物館本作“耶”,義同。
閹寺:宦官。《後漢書·黨錮列傳》:“主荒政謬,國命委於閹寺。”天閹實同宦官,因以指稱。
椓(zhuó酌)人:即閹人。舊以稱宦官。椓,椓刑,即宮刑。《尚書·呂刑》載,古代酷刑有“劓、刵、椓、黥。”
勿吪(é俄):不要動。吪,動。見《詩經·王風·兔爰》。無同勿。
如乍膺九錫:如同剛剛受到九錫的封贈那樣高興。膺,受。九錫,傳說為古代帝王尊禮大臣所給予的九種器物。九錫的名目及次序,占籍記載大同小異。《公羊傳·庄公元年》何休注云:“禮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鐵鉞,九曰。”西漢末王莽、東漢末曹操均加九錫,遂成權臣篡奪政權之前的通例。
即:原無此字。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增補。
發硎(xíng刑):謂剛剛磨過的刀刃。硎,磨刀石。語出《莊子·養生主》。
時命蹇(jiǎn簡)落:猶言命苦無依。蹇,困苦。落,飄泊無依。
邑邑:同“悒悒”,心情抑鬱。
齎恨如冥: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恨”字。
自獻無隙: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獻”字。
蘊藉:也作“溫藉”、“醞藉”。寬和有涵養。語出《後漢書·第五倫傳》。
諛噱(jué決):以逗樂來討好別人。噱,逗樂,以趣語使入快樂。
可兒:謂如人心意的人。《世說新語·賞譽》:“桓溫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
嗔目:猶怒目,因憤怒而睜大眼睛。嗔,怒。
苦相抵(zhǐ紙):苦苦地互相訐難。抵,擊。
拗(yù郁)怒: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怒”字。拗怒,抑制憤怒。《後漢書·班彪傳》附班固《兩都賦》:“蹂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註:“拗,猶抑也。”
閑防:即防閑。
排止之:謂分別勸止巧娘與三娘。排,調停,勸解。
僦(jiù就):租賃。
崖末:木未,首尾。
薄觀之:靠近觀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公子重耳)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薄,就近。
人道:謂男女交合。
何怪公子魂思而夢繞之: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公”字。
假女:猶義女。
酸嘶:悲泣。嘶,噎,便咽。
遺孽(niè聶):遺留下的孽恨。孽,罪咎。此為怨詞。

譯文


廣東有一個紳士姓傅,六十歲那年,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傅廉。長得很聰明,但卻是天生的閹人,十七歲了,生殖器才像個蠶那麼大。遠近的人們都知道,所以沒有人家把女兒嫁給他。傅公自料想宗嗣已絕,因此,日夜憂愁擔心,也沒有辦法。
傅廉跟著家庭老師讀書。一天老師出了門,街上來了個耍猴的,傅生出去觀看,耽誤了當天的功課。他約摸老師快回來了,怕挨體罰,就逃學跑了。
傅生一氣跑到離家幾里遠的地方,見一個穿白衣的女郎帶著一個丫鬟走在他的前面。女郎一回頭,傅生見她美麗無比,邁著小步走得很慢,他就緊走幾步,趕上了女郎。女郎回頭對丫鬟說:“問問郎君可是往瓊州去的?”丫鬟奉命來問傅生,傅生問她們有什麼事。女子說:“你若是去瓊州,有一封信,煩你順道捎到我家去。我母親在家裡,還可以招待招待你。”傅生本來就沒有一定去向,心裡想,坐船到海上玩玩也可以,就答應了女子的拜託。女子把信交給丫鬟,丫鬟又交給傅生。傅生問她的姓名居處,女子回答:“姓華,住秦女村,距城北三四里路。”傅生到了海邊,上了船就去瓊州。
傅生按女子指點的路線到了城北郊,太陽已落山了。打聽秦女村,卻沒人知道。又向北走了四五里路,天上已繁星點點,月亮也掛在天邊了。眼前一片荒草野坡,不見一個走路的人,又沒有人家。這時他心裡又害怕,又為難。忽見路旁有座墳,心想暫且在墳旁坐一夜吧。又怕有虎狼,就爬到墳邊一棵樹上過夜。他蹲在樹杈上,耳邊只聽得風聲呼呼,草蟲哀叫,心裡忐忑不安,一時懊悔萬分。
傅生正在樹上,忽聽樹下像有人聲。他低頭一看,一座庭院清清楚楚就在下面。有一個美女坐在石頭上,兩個丫鬟打著燈籠伺候在兩邊。美女向左右看了看說:“今夜月明星稀,華姑送來的團茶可泡一杯來賞月。”傅生在樹上想:這些一定是鬼!嚇得毛髮倒立,不敢大聲喘氣。忽然一個丫鬟說:“樹上有人!”女子驚起說:“哪裡來的大膽小子,敢偷看人!”傅生十分害怕,又沒處逃藏,只好從樹上滑下來,跪在地上求饒。那女子走近一看,馬上變怒為喜,伸手拉起傅生,並肩坐下。傅生斜眼一看,這女子大約十六七歲,容貌體態十分艷麗,聽口音很像當地人。女子問傅說:“你為何來這裡?”傅生說:“給人家送信。”女子又說:“野外經常有強盜,露宿這裡不安全。你若不嫌我家簡陋,就將就著住幾天。”便請傅生進了屋。這屋裡只有一張床,女子命丫鬟鋪兩條被子在上面。傅生自慚殘廢,願在地上睡。女子笑著說:“貴客光臨,我女元龍哪敢一人高卧床上?”傅生不得已,只得和她睡在床上。但心裡恐慌不安,一動不敢動。沒多時,傅生覺女子伸過手來摸他,並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大腿。傅生佯裝睡著了,好像沒有覺得。又一會,女子鑽到傅生被筒里,用手搖他。傅生仍然一動不動。女子便伸手去摸傅生陰處,剛一摸,手馬上就停住了,大失所望,悄悄爬出了傅生的被筒,偷偷地哭了起來。這時,傅生又害怕,又羞慚,真是無地自容,只怨恨老天爺使他有缺陷。
女子起來,命丫鬟點上燈。丫鬟一看主人臉上有淚痕,驚問怎麼了。女子搖了搖頭說:“嘆我命不好!”丫鬟站在床邊,只看主人的臉,等主人吩咐。女子說:“可叫醒郎君,放他走吧!”傅生聽了更加慚愧,而且擔憂半夜三更,茫茫無去處。正思索的功夫,一個婦人推門進屋。丫鬟說:“華姑來了!”傅生偷眼一看,見這婦人五十開外的年紀,很有風度。這婦人見女子未睡,便問原因,女子沒有回答。她又見床上躺著一個人,便問:“同床的是什麼人?”丫鬟替女子回答:“夜裡來了個少年郎借宿在這裡。”婦人笑著說:“不知是巧娘的花燭之夜。”抬頭又見女子珠淚未乾,吃驚地問:“新婚之夜,不該悲泣,莫不是新郎有粗暴之處?”女子仍不回答,而且越發傷心。婦人掀開被子想看個究竟,不料一掀被子,卻發現一封信掉在地上。她拿起來一看,驚奇地說:“這是我女兒的筆跡。”馬上拆開信一著,非常詫嘆。女子問婦人,她說:“這是三姐的家信。信中說吳郎已死,三姐一人無依無靠,日子不好過。”女子說:“這個少年曾說過替人送信,幸虧沒打發他走。”
女人叫起傅生,問傅生信是從哪裡來的。傅生把經過說了一遍。婦人說:“這麼遠麻煩你送信,我怎麼報答你呢?”又看著傅生笑著說:“你怎麼得罪了巧娘?”傅生膽怯她說:“我不知什麼罪。”婦人又問巧娘,巧娘嘆口氣說:“可憐我自己活著的時候嫁了一個閹人,誰知死後又遇到一個閹人,所以悲傷。”婦人又看了看傅生說:“這麼聰明漂亮的孩子,竟是閹人嗎?這是我的客人,不能長時打擾別人。”於是領著傅生到了東廂房,伸手去傅生陰處檢查,笑著說:“無怪巧娘哭泣!幸好還有根蒂,有辦法治!”說著就點上燈,翻箱倒櫃,找到一粒黑藥丸,叫傅生吃下去,小聲告訴他不要動,然後關門出去。
傅生獨自一人躺在屋裡,心想不知這葯是治什麼病的。將到五更天時,才一覺醒來,覺得肚臍下邊一股熱氣直衝陰處,好像有什麼東西垂在股下。用手一摸,自己已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他心裡又驚又喜,像是一下子封了公爵那樣高興。
第二天早上,窗戶上剛看清窗欞的時候,婦人就進了屋,拿了燒餅給傅生吃,囑咐他耐心坐著。她反鎖上門,出來對巧娘說:“傅郎送信有功,得叫三娘來與他拜為乾姊妹。暫且藏他幾天,免得大家厭惡他。”說完就出門去了。
傅生被關在屋裡,走來走去,覺得無聊,不時從門縫裡向外瞧,像個關在籠子里的鳥。看見巧娘在院子里,想叫她過來說說自己的變化,又覺得慚愧,不好開口。挨到晚上,婦人才帶了女兒回來。婦人把門打開就說:“悶煞郎君了吧?三娘快來謝過傅郎。”三娘猶猶豫豫走過來向傅生行了個禮。婦人叫傅生與三娘互稱兄妹。巧娘笑著說:“叫姐妹也行。”說罷,就擺下酒一起坐飲。喝了幾杯,巧娘就戲弄傅生說:“閹人,你也為美女動心嗎?”傅生說:“瘸子忘不了穿鞋,瞎子忘不了看東西!”大家都一起笑了起來。
巧娘因為三娘一路辛苦,命人另安排房子,請三娘休息。婦人看了看三娘說:“叫他們兄妹倆在一屋裡睡吧!”三娘羞答答的不好意思。婦人又說:“這個人看上去是個男子漢,實際是個女孩子,你怕什麼?”催促他們早休息。偷著囑咐傅生:“你可以明著算是我的乾兒子,實則是我的女婿。”傅生非常高興,拉著三娘上了床。這一夜他才初次接觸女子,歡快無比。接著就在枕邊問三娘:“巧娘是什麼人?”三娘回答:“是個鬼。她才貌無人可比,但命運不好,找了個郎君姓毛,因生閹病,十八歲還不能過性生活。所以巧娘悶悶不樂,以至死去。”傅生怕三娘也是鬼,三娘就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鬼,是狐。因為巧娘一人住在這裡沒人作伴,我與母親又沒有家,就借住在這裡。”傅生大為害怕。三娘又說:“你不必怕,我們雖然是鬼狐,但都不害人。”
從此,傅生與三娘天天住在一起,雖然知道巧娘是鬼,但心裡卻愛她娟娟美麗,恨沒有機會表明自己的變化。傅生風雅溫存,又非常詼諧,好說好笑,也很得巧娘喜歡。
一天,華氏母女要到別處走親戚,臨走又把傅生鎖在屋裡。他覺得悶得慌,就在屋裡轉來轉去,隔著窗子喊巧娘。巧娘命丫鬟拿鑰匙來試著開鎖,試遍了所有鑰匙,才碰巧開了鎖。傅生附耳對巧娘說,要求單獨在一起,巧娘就把丫鬟支走了。傅生挽巧娘上床擁抱。巧娘用手探傅生臍下,開玩笑說:“可惜可意的人這裡少生了點東西。”活未說完,竟抓了滿滿一把,不禁驚奇地問:“為什麼上次這東西小小的,而現在如此大了?”傅生笑著說:“上次害羞,所以見了你就縮回去了;這次因被毀謗很難堪,所以就像蛙怒一樣鼓起來了。”兩人歡好之後,巧娘生氣地說:“今天我才知道華姑整日鎖著你的原因!她們母女倆到處流浪無地容身,我借房子給她們住;三娘向我學刺繡,我毫無保留地教她,誰知她們竟如此忌恨!”傅生安慰勸解巧娘一番,巧娘始終耿耿於懷。傅生說:“這事一定不要說出去,華姑叫我不要讓別人知道。”話還沒有說完,華姑就推門而入。兩人慌忙穿衣起床,華姑怒目圓睜,問:“誰開的門?”巧娘笑著坦然說是自己開的。華姑更怒氣不息地嘮叨沒完,巧娘反唇相譏:“阿姥也太可笑了!他不是明為男子實為女子的嗎?能幹什麼呢?”三娘見母親與巧娘頂嘴,覺得不安,從中調解,才各自轉怒為喜。巧娘雖然言詞激烈,但事後仍屈意對待三娘。而華姑卻日夜防範,巧娘與傅生不能接近,只是眉目傳情而已。
一天,華姑對傅生說:“我女兒與巧娘姊妹倆都奉事了你,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你應該回家去告訴父母,早訂婚約。”便整理行裝催傅生上路。二女相送,戀戀不捨,巧娘更是憂傷,雙淚交流,如斷珠滾落,哭個不止。華姑止住她們,拉傅生出了門。傅生回頭一看,房子全沒有了,只有一座荒涼的大墳。華姑送他上船,說:“你走後,我就帶兩個女兒去你縣租房居住。若是不忘舊好,我們在李氏廢園裡等你迎親。”傅生便回家了。
當時傅生逃學出走後,傅家到處尋找,他父母焦急萬分。忽然見傅生回來,一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傅生大略說了他的經歷。並提出與華氏訂親的事。他父親說:“妖精說的話怎麼能信?你能活著回來,就是因為你身體有缺陷,不然早死在外邊了!”傅生說:“她們雖不是人類,但感情和人一樣;也很漂亮聰明,娶進門來也不至於叫親友笑話。”父親沒說什麼,只是嗤笑而已。
傅生此後經常性慾發作,不安分守己。常與丫鬟私交,竟至白日淫亂,故意想叫他父母知道。一天被一個小丫鬟看見了,稟告了老夫人。夫人不信,就偷著去看。覺得十分奇怪,就叫了與兒子私交的丫鬟來問,她們都招認了。夫人心裡非常喜歡,逢人就宣傳兒子病好了,並要找世家大族給兒子說親。傅生知道后,私下告訴母親:“非華家姊妹不娶。”他母親說:“世上不缺少美女,為什麼非要娶個鬼物呢?”傅生說:“兒若不是華姑,不能治好病。背棄了人家是不吉利的。”他的父親同意了,於是派了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去打聽。家人出城東四五里,找到李氏廢園,果然見殘牆竹樹中,有縷縷炊煙。女僕一直進了屋,見華氏母女正擦拭桌椅,好像正準備迎接客人。女僕說了主人的意思,見到三娘,驚嘆說:“這就是我家小主婦嗎?我見了都喜歡,無怪我家公子整天神魂顛倒呢!”又問她的姐姐在哪裡,華姑嘆道:“她是我的義女,三天前忽然去世了。”隨即備了酒菜招待來人。
傅家家人回來詳細向主人說了情況,並說了三娘的相貌言談,傅氏夫婦非常高興。后又說巧娘死了,傅生聽了傷心得想哭。到了迎親的日子,傅生親自問華姑,華姑說:“巧娘已在北方投生為人了。”傅生聽了,抽抽搭搭哭了很久。
傅生雖然娶了三娘為妻,但仍不忘巧娘,凡是從瓊州來的人,都請來向他們打聽。有人說:“秦女墳夜間有哭聲。”傅生覺得奇怪,就告訴了三娘。三娘沉吟半日,哭著說:“我辜負巧娘姐了。”傅生再三追問,三娘才說:“我與母親來時,實沒有告訴巧娘。現在悲傷啼哭的,莫非是巧娘姐姐?一直想告訴你,又怕母親斥責。”傅生聽了先是傷心而後轉為歡喜,馬上命人備了車,日夜兼程去找巧娘。到了墳上,進入墳內敲打著巧娘的棺木說:“巧娘!巧娘!我在這裡!”一霎時,見巧娘抱著孩子從墓中出來。見到傅生,傷心凄楚,埋怨不止。傅生也哭了起來,探懷中問這孩子是誰的。巧娘說:“是你的小孽種,已生下三個月了。”傅生嘆息說:“錯聽了華姑的話,使你們母子埋在地下,受苦擔憂,我的罪過是不可推卻的。”隨即一起乘車、坐船回了家。傅生與巧娘抱著孩子見了父母,他父母一見,孩子身體健壯,一點也不像個鬼物,心裡好生喜歡。姐妹倆相處和諧,孝敬公婆。后帶傅父生病,請醫生來治。巧娘說:“病已不能治了,魂已離開軀體了。”督促準備後事,備妥后傅父便去世了。
傅生的兒子長大后,很像傅生,而且更為聰明,十四歲就中了秀才。淄川高珩曾在廣東聽說過這件事,詳細地名遺忘了,以後的事也不知道有什麼結果。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