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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
劉慈欣所著的短篇科幻小說
《地火》是一篇短篇科幻小說,由中國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發表於2000年2月份的《科幻世界》上,收錄於《中國九十年代科幻佳作集》。
2014年收錄於劉慈欣的《2018》中短篇小說集中。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他用儘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架時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彷彿一條無形的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辛勞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礦工的肺一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的,這也證明他一生采出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這尖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什麼爸爸?你說什麼呀爸爸?”
父親突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複著……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可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著兒子,彷彿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的話。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樣從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只聽到那段雜音在腦海中迴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的記憶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
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著他,最後他覺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弄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這個家了,別去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家門,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隻眼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隻眼睛的瞳仁,那是父親的眼睛,那雜音急促地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親最後的話:
“不要下井……”
劉欣彷彿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暗紅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閃電,每次閃電出現時,地火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現出來,那圖景一次次像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
煙塵是從礦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煙柱,那煙柱的底部映著地火猙獰的暗紅光,向上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面熔化了,每走一步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磺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末從空中落下,每個人都戴著呼吸面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擠不堪,全副武裝的士兵在維持秩序,一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開始了,本計劃在一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只得緊急加快進程。一切都亂了,法院對劉欣的庭審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公路以外的地面乾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
一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氣,黑色的水面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可見不到一點綠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冒出青煙,已變成木炭的枝椏像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空,有些從窗子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量驚人,大群大群地擁過路面……隨著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污濁,即使戴上面罩也難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面上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面,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塌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面的煤山已燃燒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這裡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泡,身上的的汗幾乎流干,艱難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標走去。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召喚著他,他到了,他笑了。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面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還沒有著火。他走進開著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從窗上照進來,使這裡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排衣箱。
劉欣沿著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辨認著上面的號碼,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個。
關於這衣箱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採煤隊當隊長,這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的難帶。那些野小子們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裡,本來嘛,看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怯生生地要求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他,小夥子們只顧在邊上甩撲克說髒話,父親只好說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說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著,小夥子們突然啞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用大姆指把那些釘子一根根輕鬆地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夥子們很快站在一排,敬畏地聽著父親的班前講話……
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后發現裡面的衣物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裡想像著二十多年來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裡面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厚的油泥,發出一股濃烈的、劉欣並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並處於一種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著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裡面的礦燈拿出來,用袖子擦乾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檐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只好另開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繫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一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面,他小時候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著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了,燈房籠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滿灰塵的鏡子面前,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著說,轉身走出樓,向噴著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說,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巡視,好像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他像是向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以後的事情就索然無味了,老師給我們講汽化煤的歷史,說這項技術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應用的,那時,世界石油即將告罄,各大國為爭奪僅有的油田陳兵中東,世界大戰一觸即發,是汽化煤技術拯救了世界……這我們都知道,沒意思。
我們接著參觀現代煤礦,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我們每天看到的從地下接出並通向遠方的許多大管子么。不過這次我倒是第一次進入了那座中控大樓,看到了燃燒場的全息圖,真大,還看到看監測地下燃燒場的中微子感測器和引力波雷達,還有激光鑽機……也沒意思。
老師在回顧這座煤礦的歷史時,說一百多年前這裡被失控的地火燒毀過,那火燒了十八年才撲滅,那段時期,我們這座美麗的城市草木生煙,日月無光,人民流離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一次地下武器試驗造成的,也有人說與當時的綠色和平組織有關。
我們不必留戀所謂過去的好時光,那個時候生活充滿艱難危險和迷惘;我們也不必為今天的時代過分沮喪,因為今天,也總有一天會被人們稱做是——過去的好時光。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劉慈欣,男,漢族,1963年6月出生,1985年10月參加工作,山西陽泉人,本科學歷,高級工程師,科幻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會員,陽泉市作協副主席,中國科幻小說代表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