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曳航

《午後曳航》的小主人公黑田登8歲喪父，與經營洋貨店的寡母房子相依為命。一年夏天33歲的房子帶著13歲的阿登參觀貨輪，她與海員冢崎龍二邂逅，34歲的單身漢龍二簡直像是做了一場夢。平時龍二認為自己有一種特殊的宿命，他曾有過這樣一個離奇的夢：在海的遠方的某個角落，有一個美貌的女人在等待著他，得到她的時候自己就會在榮譽中死去。所以他一見房子就鍾情，房子也很快就投剄他的懷抱里。阿登在自己家裡通過小孔窺見自己的母親與龍二的關係，目睹龍二的肉體和動作的瞬間，覺得“像遇見奇迹般的瞬間”，於是他將熱愛海轉為崇拜龍二，把龍二當作海的象徵。兩天以後，龍二又出海去了。

四個月後，在一個冬天的日子裡，龍二從海上歸來，再次上房子家，兩人從此再也不分離了。龍二向房子求愛，兩人訂了婚。龍二決心開始熟悉陸上的生活，不再出海了。

阿登認為龍二離開了海，就意味著背叛了美，對龍二十分冷淡。再加上平時他和小夥伴都認為“世界是由若干單純的符號和決定所構成的”，“生殖是虛構的，因此社會也是虛構的。父親、教師只是父親、教師就是犯大罪。”當母親和和龍二快將結婚的時候，他覺得龍二成為父親就將是陸上最壞的東西。他對龍二徹底失望了。於是他和小夥伴們將龍二誘騙到一個面對大海的山坡上，讓龍二一邊講海的故事，一邊喝下他們放了過量安眠藥的紅茶。龍二永遠安眠了。

三島在這部作品里將海的美的形象，具現在阿登這小孩的“感情眼睛”里。阿登將海看作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龍二在海上作業，與海共生，與輪船“相輔相存，共為一體”，成為輪船上的光輝的一部分，是完美的存在。他便把作為海的魅力的象徵人物龍二視作英雄，憧憬龍二那副通過海上生活鍛練出來的健壯體格和與海搏鬥的冒死精神。所以他非常尊敬龍二，將龍二作為自己崇拜的偶像。龍二也確實如此，在他的海上生活的夢鄉里，“光榮、死亡和女人總是三位一體，可是他得到女人後，卻將其他兩個扔掉了。”這樣，他就是要從如此完美的整體中脫身，任性地從阿登的幻想世界里裁斷了大海和輪船的幻夢。所以當阿登知道龍二要離開海上生活，離開與他共生的大海和輪船，尤其是當他知道龍二將與其母親結婚而成為“犯大罪”的存在——父親的時候，在了解到孩子頭認為“父親是一種危害，背負著人類所有的醜惡”，“父親這個角色本身是個邪惡的形式”的時候，就認為龍二捨棄了死、榮譽與美成為他的父親，是一種不容許的背叛，將會成為應該詛咒的醜惡的存在。於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一現實。作家有意讓少年阿登悟到真正的危險是龍二活著，龍二活著會由美變為丑。作家根據要消滅丑，保持美，就不能活著這一邏輯，“順理成章”地設計出上述這樣必然的結局。

在這裡，作家作了這樣一個象徵性的比喻：阿登與孩子頭一夥以為貓會因為死而變為一個完美的世界，便玩了殺貓的殘忍的遊戲。孩子頭殺了貓之後說：“看見血，心裡多痛快啊!”於是他誘導出阿登最後毒死未來的父親以讓其再次成為英雄的荒唐行為。龍二將他遞過來的放了安眠藥的紅茶一飲而盡后，覺得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如同誰都知道的那樣，光榮的味道是苦澀的。不言而喻，作家試圖在說明：榮譽的味道是苦澀的，最後龍二在不知不覺間吞下了這榮譽的苦澀的惡果。

阿登為了保持他“理性眼睛”里的美，只有選擇“惡行”這條路。可以說，阿登這雙“感情眼睛”與“理性眼睛”，一直交錯地注視著龍二與自己母親房子的關係形成、破壞和消亡的全過程。這雙“感情眼睛”和“理性眼睛”的對立，造成這個少年逆反的心理，發展為逆反日常性的行為。這樣，作家讓少年阿登一方面從自己的視點出發來捕捉龍二的男性肉體和精神崩潰前的美的實影。另一方面他又親自製造一個死的事件，從另一角度來把握龍二的肉體和精神在崩潰之後的美的幻影。同樣，他一方面讓阿登將龍二獻身於大海和輪船之美作為夢想世界，另一方面又讓阿登將龍二送回陸地、讓龍二將陸地生活的一切，作為一個抽象的現實世界，一切都似乎缺乏具體性，然而回到陸地，他的情慾越是肉體性，他就感到越抽象得可怕，仍然執戀於自己的理想，這樣所創造出來的實影與虛影、夢想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撞擊與結合，形成了小說的中心。它像摺扇的扇軸主宰著扇面徐徐擴展一樣，左右著故事的漸次展開，以生命作為代價來填補世界的虛無，將故事推向最後的高潮。

三島由紀夫特別精心設計了他的故事結構，前半部寫夏天，表現了夏天的熱烈，映襯龍二與房子的愛之熱烈，阿登對海和龍二的愛之熱烈，帶上幾分激烈的浪漫蒂克的色彩。後半部寫冬天，不僅與龍二的死的冷酷相照應，而且提示作為相信現實世界的房子和心中充滿浪漫蒂克的龍二的宿命，以及在龍二的結局中尋回象徵性的美的幻影也是冷酷的。

日本評論家野口武彥評：“這是一個拋棄浪漫主義的人物被浪漫主義報復而死的故事。”

三島由紀夫（MishimaYoukio1925-1970），日本小說家、劇作家。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1949年出版長篇小說《假面自白》，文壇地位確立。1970年11月25日寫完《豐饒之海》第四卷《天上五衰》后自殺。一生創作40部中長篇小說、20部短篇小說集和18部劇本集。主要著作還有《禁色》、《潮騷》、《近代能樂集》、《金閣寺》和《薩德侯爵夫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