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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於江湖
《相忘於江湖》——簡媜
簡 媜
【醉東風】(元·白樸)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醉東風】(元·白樸)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夏日江畔,從小酒樓的窗口望去,三山帶二水,遠的兩座小山,被近的那座翠巒掩去半面,倒像丫鬟左右站著,幫小姐梳妝。此時,只見巒影印在江面,孟夏晴朗,那影子也染了一層薄薄的青色,十分可人。四、五船帆,分剪江水,有的是撒網漁郎,或城外客,邀了舊雨新知,游江寄趣的。此地春夏之分不明,雖是孟夏月令,還留了春意。點點日光灑了半江銀屑,水波浮蕩,十足是一條暖江。江畔地形如一條白蛇,除了渡口、船塢,其餘皆是楊柳、芳樹;柳絲閑閑地拂掃江面,無風時,又似執帚打個小盹兒,芳樹則起了野興,自摘花盞,擲打樹下閑人。
春茶初沏,原想在小酒樓上消磨半日,翻閱古詩卷;光景誘人,此時讀詩,未免糟蹋了天地文章。想前代騷人墨客,溶其景入其情,得天地儷文之神髓,才吟出好詩詞。我若不賞玩眼前風流,偏向字句里鑽,好比千里迢迢尋訪美人,開口向她討圖像以睹芳容一樣迂腐了。還不如掩卷,暫時做一個不識字的釣叟。
樓下,幾張木桌,只開了數座;遊人未返,當地的正顧著做營生,所以生意淡淡地。偶有三兩句人語傳到耳邊,隨後又塵埃落定。我想這辰光正有助於遠眺江面帆蹤,回賞酒樓雅緻,分外感到可喜。
這也是我每到一城,總先探聽當地有些什麼茶坊、酒樓、客店的原因了。能得一處風光嫵媚的樓閣歇坐,一盅清茶或一壺薄酒,叫小哥送幾碟本店知名的吃食,一個人耳根清凈地神遊半日,有雨觀雨,有風聽風。或讀幾頁隨身帶著的詩卷,寫幾行短箋,遙念故友;箋成,也不寄,水程陸路皆遙,此時此地此景牽念此人,雖然修得幾段心情,待友人展信,我早在另一時另一地牽念另一人,故箋成等於心到了,不欲付郵。如此行旅,一卷古詩後面夾了一疊短箋,書愈讀愈厚了。
做一名異鄉游吟客,深知“忘我”之美。既忘了名姓、鄉園、志業,亦忘卻經史子集。空曠著一顆心,彷彿從來不曾見識什麼悲哀的、憂傷的,也不認得歡喜的,甜馨的。則耽留在此城中,所遇合的風土人物皆是“初滋味”:嬌柔的姑娘,是初相見的美人;壯碩的少年郎,是初相見的漢子。鏗鏘的土腔,是初耳聞的鄉音;繾綣的古謠,則是我的初斷腸了。
樓下忽然起了喧嘩,一位老叟與掌柜的大聲說話,謙恭帶笑,又爭著定奪什麼,有熟識他們的客人隔幾張卓喊那老叟,見他忙著說道理,自個兒推椅走來了,也是一路喊話的,不像招呼,倒像是他們爭論的事兒他都有主意了,氣勢很盛。酒樓的小哥兒們,不去伺候客官,倒是箭步往門外走,硬把等在外頭的一位壯小子給拖拉進來,他粗布衣履,看來是個漁郎,在江面學堂認斗大魚字的,一張臉黝得發亮,神情靦腆,眉眼間還有夢未醒,打出娘胎,就知道人間有他一份美事的那種夢。此刻,他與老叟被眾人擁著,說話沒他的份兒,他就光棍著給人左右瞧,摸鼻搔耳,怪難為情的。好打趣的小哥兒拍他膀子,不知什麼詞,惹得眾人大樂。如此撩撥一會兒,我才聽懂一老一少是父子,那年輕的有中意的姑娘了。老父特地為這事上酒樓找掌柜的說主意。有個小夥計斟一碗余酒,強要那壯小子喝,眾聲鼓噪,眼看是非喝不可了。那老叟停了話,以手背揚他兒子胸膛,聲音亮如洪鐘:
“羞啥?都快討媳婦兒了,喝!給人瞧瞧咱們家的種!”
仰脖子,氣都不頓,一咕嚕,還出空碗。大白天一碗快酒,若不是真真地盼到他份內的美事,誰也沒這等痛快的。老叟拿眼覷他結結實實的兒子,沒別的話,就是打心底信任這人間世的。
父子二人,披網扛簍走了。小酒樓還熱呼著,夥計們上樓下梯的腳步勤快起來,帶了飛。彷彿老天也給他們備一份厚禮,什麼都不必問,信他就成了。
我看綠柳如煙,江鳥飛歌,這天地文章原是要誘人入夢的。
識字的夢不進去,不識字的樵夫釣叟、閨女漁郎夢進去了,成就人間麗句。
樓梯響起腳步聲。半日閑坐,雖未抬頭,已能分辨小哥兒、客官的步子了。小哥兒的聲音裡頭夾了碗碟味兒,而此時上樓的腳步聲很嫩,沒幹過粗活兒的。
隔幾張桌,落座,一人。
尋常布衣,盛年歲數。小夥計招呼過了,下樓。他搖一把字扇,溜一眼樓上陳設,又四下無人般端坐著。是個識字的,不僅懂,也通曉。適才,從我身旁走過,明明白白一陣墨香。
芭蕉窗前,墨硯旁,經年浸潤,才能養出骨子裡的詩書氣質。人雖面貌殊異,行止不同,然而有沒有墨華卻瞞不了誰。不換名帖,未露談吐,明眼人照一面,也就心裡有數了。
從他品茗風度,虛拳清喉后,以碗蓋推出茶湯,端至唇邊,吹揚熱煙,淺淺地品一口,歸放原位,而後徐徐運扇。倒不難看出,賦閑時是文人雅士,應世則能運籌帷幄。
一襲布衣,大約用來避人耳目了。
是訪友不遇?這樣的人真要訪舊,焉有不遇之理。
是為稻粱謀,在外奔波的?他神定氣閑,絕非餐風露宿之輩。
是厭倦了錦繡宅第,來楊柳江岸喝一口閑茶的吧!
老叟、漁郎所信任的人間世里,總有不信任的獨遊客,在茶店、酒樓上。
我不動聲色拿捏他,已半晌了。酒樓上只剩他與我二人,他又如何揣測風霜滿面的我?
獨在異鄉為異客,目遇間,已說盡半部人間。我不欲擾人,亦不欲人擾。相見歡,無聲勝過千言萬語。若萍水相逢中,急急忙忙道擾、問名姓,則落了俗套。此時此景,會在這兒獨坐的,都是入世風塵里的出世客。
他起身,飄袂而去,迎上來另一批遊客,笑聲震動屋瓦,倒也沒震走他留下的優雅身影。
晌午時分,吃客如潮湧。我讓了座,驛途中總有清淡的民家小館,賞我一人吧。
掌柜的說,茶錢已經會過了。剛剛搖扇的那位爺,說是與您相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