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實
秀實
秀徠實,香港作家,文學碩士。1996年獲“中文文學獎”評論組優異獎。著有《捕住飛翔》、《片紙談詩》、《我捉住了飛翔的尾巴》、《劉半農詩歌研究》、《福永書簡》等。秀實善於從西方文學中吸取營養,並有機地融進東方文學的神思中,他的散文詩有他的視角和語言。在他的每個精心構築的文學意象中,都寓有深刻的哲理和思辯。意境雋永,耐人尋味。
潛進了一株大樹的中央,我把所有的季節放棄了。
春天時枝條的頂上抽長著翠綠的葉子,綿密的雨粉綴滿整片大地,我仍在睡中。夏日樹梢上鋪蓋著吱吱喳喳的蟲聲,細微的根松接觸到另一種岩脈,我造著一個灰色的夢,有人在天堂中哭泣。秋夜樹梢把藍天的網勾住,三頭蝙蝠倒掛在朝東的禿枝上,我蜷曲著身子,微微的冰涼流遍我的肢體,夢見赤裸的我在叨著一根香煙,在聊天室中向壞女孩暗示夜間的過去。冬之午後飄落一場雪,至傍晚仍未歇止,樹榦上的鳥巢給白雪堵住,候鳥都離去了,剩下那些空殼。
我醒來了。那些一圈一圈的年輪如粗糙的麻繩把我重重綁住了。我不能翻過身來,四肢不能舒展。我微微張開眼縫,那些生命的流動正沿著微細的脈管急促地上升,發燙了我的身體。
成了一株大樹。
寒夜我關在房間內,寫一首散文詩。
牆外北風呼呼,如一個巨人走在黑暗中吹起唿哨來。我把身子愈彎愈低,顫顫震震地敲打著鍵盤。
彷佛走得累了,巨人挨著牆上歇息。我感到四堵牆壁微微的震動。燈光閃爍不定。我抱起一杯苦丁慢慢放在唇邊,濡濕著乾枯的舌頭。
熒屏亮著,一切彷佛如常。慢慢傳來混濁的呼吸聲,漸覺漸深的,彌布了整個房間。我回頭看到窗帘子緩慢的擺動。帘子上的雪花開始散落了。我把羽絨外衣的帽子拿出,套在頭上。
雪花飄滿空間,雙腳開始冰冷起來。我抬起惺忪的睡眼,發覺熒屏上竟同樣飄著漫空的雪花。我放棄了,切斷了電源。一時間雪花消失在無邊的夜空。
我知道直到我睡了,巨人才離去。
我走著。
穿過一個屋村群落,那些棗紅色的牆磚紛紛倒下,堆壓著一個個沒有血色的屍體。他們有的露出了四肢,有的坦出了頭顱。一個女子攤在地上,靜止了的胸口如平靜的天空。她的雙手貼在身體,躺成了一個C形。
我拭擦去她嘴角溫熱的血痕,她仍微微地笑著,貝白色的門牙如輕輕吐著呼息聲。我用手梳理她的頭髮,把漂染成梨子棕色的一髻撥到耳後。那平坦的額頭如雪地般,淡紫的雙眉是月形的湖泊,草木萋萋。耳珠掛著一顆五角星子,閃爍的金光折射出來。玲瓏的右手骨骼分明,那些關節仍緊緊的相扣著。
她白如雪地的白,四周的紅磚彷佛更紅了。我又走過,那時我是走在來生。她坐在一幅磚牆下,落日把她和牆壁都映紅了。她抬起頭,我停下來看著她。
城市西邊的一棟高樓上,十五樓的一扇窗子落下了窗帘子。淡紫色的窗帘子上明暗相雜的紋飾把夜空阻隔在外。
雪后,風沙后,雨後,夜空是墨藍色的。好像傾側了的一大片藍墨水,流瀉到這個缺口便給堵住了。夜深了,墨藍色在窗沿愈滲愈高。月色朦朧地在靜寂的城市上,給那些街巷裡靠著燈柱子的傷心人,釀製成一埕稠濃的二鍋頭。
大酒缸鋪子已拉上了歷史的閘門。那些吊鐘似的大酒缸內的酒香,沿著紅木蓋子的隙縫中飄出來,消散在相同的夜空中。
不知怎的,我勾留在這裡。徹夜難眠。躡手躡腳的到了那個窗門口,牽起了那張亮著的窗帘子。剎那間,整個天空的墨藍都注滿了這個房子。閃亮的星子分佈在房子內的所有傢具上、天花和地板上。
熟睡的她蓋著一幅綴滿星子的墨藍夜空了。
傍晚,我穿過那條長廊時,整個濱海的校園都瀰漫著濃霧。
宿舍靜穆如一座騎士的古堡般,臨海那邊,有寥落的燈火亮起。我沿著下坡路往海岸走,偶爾在濃霧的隙縫間窺見若現若隱的船火,疏落的在布防著,如剌探城堡的海盜船。
我遇見了穿戴著紅頭巾的女子從霧裡走來。她的偽裝說明她是來查探城堡虛實的海盜。我不由得握緊傘子,只是她淡然飄然地從我身旁走過後,便沒入濃霧裡去。沒多久,另一個披著蒼綠風衣的海盜從濃霧裡露出了鬼祟的行蹤,我計算著他的每一步所發出的撲撲聲。當他走近時,我裝著若無其事的瞟視著他。後來,前邊出現了三個同樣穿著黯灰色服飾的海盜並排在巡逡,我追趕上去時,他們迅即隱沒在彎角后的濃霧中。
我走到古堡的大門,登上三樓的一個房間,捻亮起燈子。濃霧裡那些海盜船依舊閃動著狡黠的眸子。我垂下銀灰色的窗帘,不讓他們發現。我知道,他們是伺機在我熟睡時,策劃把我的愛人擄劫走。
這年將盡的某一個下午,我穿過花墟。
堆滿了不同的花的店鋪毗連相接。春天像褪去了翅膀,被困在這個花的迷宮裡。我沒入了那些色彩中。
那些人潮消失了。我走在一塊顏料板上。我踏上熱熾的溫莎紅,迷失在雞蛋黃中,然後在滄海藍上漂流,倦了在草蜢綠上瞌睡,夢裡是遍山的紫薇花。
夜幕垂下,那些人潮又攏聚來了,我捧著一大束滿天星,走離這個花墟。星空跟隨著我走在寂寥的界限街上,我懷抱著的是不願與別人訴說的秘密。
那是有關色彩蛻變的秘密。
踏過拱橋繞道寺廟我在鐘鼓聲里抵達了山谷間的湖泊
如一塊樂土般情人們用船槳划動著時晴時陰的天空
起伏著的草地淹沒了方舟擱淺時古老的傳說
山外是一個堆滿了明滅燈火的城市那屬於我的慾念己遠揚
夜終於沉靜為一個空瓶子
我坐在沙發上,我的思緒鬆散成為這個房子
子夜過去了,但許多事物仍在暗地裡進行
我知道的這個世間有許多女子
她們遇上了不美好的情緣中美好的部份並在這個時候
躺在床上回憶著那些絲微般的話語
如溫柔的細雨落在布滿種子的土壤上
她們會想象,許多不同顏色的果子在秋天裡
沐浴在整片陽光中併發出生命的呻吟
白石州如一張平靜的大床褥我獨自躺下
放下了所有色彩,細細體味存在的奇妙
記憶中有歌聲沿著深南大道響起
有燈火點燃了城市的情慾
曾經失火的房子,現在已經冰冷了
最終是紫薇花一般無言的懸在黑夜的枝椏上
三個青色的梨子,你遺下
梨子是青色的,你遠離了那種成熟的緣份
那是一種姿勢隱喻我渴求著的愛和望
不完整的言說后是我原型的肢體
一個房間在傍晚開始孤單了
露台上的紫薇花沐在冰冷的夜色里
褪去了季節的色澤袒露出仍未受精的蕊
沉默了不以語言去接觸
讓呼息在零距離間流動著
大自然便擁有你的柔軟和我的堅持
不管外面煙火的燦爛和冷風的凜冽
只要一下樓,便是一個車馬喧喧的盛世
我僅能抱著一個夜間的體溫
僅能用柔弱的等待去把你留下
晚間,當你靜靜蟄居在那冷寂的工業區內
我焚燒漂木,把熾熱的餘生賦予時間的茫然
那是我擁有的一座城市,讓你迷失
不在這裡,在想念和深南大道的燈火間
徠傍晚我在濱海公園內看見一頭小狐狗。
小狐狗的步距很窄,但走動的頻率很快速。它這種姿態吸引著我的注意。我跟隨著它。它的頭和狐狸是差不多的,有尖長的嘴巴,眼睛明亮得很。白天和黑夜的交界中,路燈仍未點亮。我以為,那時最亮光的便是這頭小狐狗的眼睛。
我追隨著小狐狗往前走。終於四周渺無人跡。西天的群山後,天光與雲影對比很是強烈,並開始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那時我想,一頭小狐狗,還沒有晚飯,它會是怎樣的處境的哩。
我突然趨前,一手把它逮獲。小狐狗也不掙扎,安穩地伏在我懷中。我輕撫著它背上的毛,如撫摸著舊情人那把染上淺棕色的頭髮般。小狐狗的頸項上圈上了一個紅色的皮套子,並有一條紅色的繩子系著。
我把小狐狗放下,循著繩子上溯。我離開了這裡,到了另一個城市。好長好長的繩子呀。已經是夜深了,我在五棵松街上走著,看到一個溜狗的女子。她溜著一頭小狐狗。小狐狗的頸上系著一條紅色的繩子。
她停下來,帶著彷佛相識的目光,看著我。
(夏夜驅車登木柵文山貓空)
那是一個流浪貓的家族,蟄伏在後面,忍耐著騷動的慾望。我躺在汔車上,看到它們那些或冷靜或頑皮,但同樣貪婪的眼睛。
車子的前蓋板如一個溫熱的碟子正慢慢冷卻。涼風自山腳偷偷爬升,浸沒了我垂落在車前防撞把的腳踝。一陣冷風卷著林間草木的香料味道襲來,冰涼淹沒了我的胸膛。我微弱地眨動著眼睛,發覺夜空中貓的眼睛卻愈發明亮。
我搖擺著雙腳如魚尾的拍打,緩緩的呼息如魚鰓的鼓脹斂縮。身上的肌肉開始一口一口的被扯剝著,剩下來的都布滿了鋸鑿般的齒痕。終於,我胸前只剩下兩排清楚的肋骨架。
我模糊地如睡似死,夜空中那些貓眼珠子都露出了饜飽后喜悅的光芒。
(非典肆虐期間,在網路上看到一幅圖畫。達文西畫中的蒙娜莉薩給戴上了口罩。我把她的口罩摘下,同時也把香港的口罩摘下。)
把左手放在左耳上,在發梢間尋獲那根系著的繩子。以食指和拇指捏著,輕輕地拉開,淡藍色的口罩開始鬆軟。
如一個熏衣草瓶的蓋子鬆脫,那久藏的幽香散溢出來。空氣中旋渦狀的漣漪慢慢向外散開,淹沒了我頸項間的玉石掛飾。那附在絲蘿上的一隻促織,忘了季節,便張翼飛去。
左手向右揚,那口罩已脫離了半邊臉,露出了胭紅的唇來。微動著如訴求溫暖。那縫間的貝齒浸沐在夢中久了,已開始呼吸著清冽的流水。
清冽的流水緩緩地漫延,滲透在我的胸膛上。我也呼吸著,起伏的節奏如潮汐的往來,不再計算日子。
左手已伸到右肩,整個口罩都摘下來,暴露出遮蔽著的半邊臉。那是一個永恆的微笑。
那笑聲穿過我的髮際,如生命的風吹越一片叢林。在我的腦中,百鳥開始飛鳴。它們飛越草田,穿梭雨網,像有無邊的空間。
(我開始知道怎樣讀懂這幅傑作,原來蒙娜莉薩的美是可以不看其眼眸的。)
走在一條兩旁樹本都綴滿燈光的道路上,我沒有了回憶。這個遠離了熱鬧城區的一隅,只剩下冬季。
雪不停地飄下,在白茫茫的覆蓋底下街道和建築物都隱沒了色彩。馬路沒有車輛駛過,店鋪僅開著狹窄的門縫以招徠流浪客。
這是一條只有咖啡店、彈珠球玩樂店和書店的街道。空無一人的雪夜,我推開了書店的木門,徑往架上取下一冊未釘裝好的詩集。
我邊讀著那些手抄在詩頁上的詩句,邊把詩頁拋在路中。詩頁不比那些雪片溫暖,竟和那些雪片結成冰塊。
走進那間咖啡店,結著頭巾的咖啡女郎在櫃檯里向我展露笑容。我要了一杯鋪上忌廉的焦糖咖啡。
點上一支煙,也遞上一支給她。她搖搖頭,在圍巾內取出一包薄荷煙,坐在我對面便狠狠地抽起來。
「雪不知何時才停止?」
「你不知道?這裡只有冬季。」
我走出咖啡店,往道路盡頭的巴士站走去。彈子機空洞的聲音和雪花流淌的聲音,在身後如有焰火的燃燒。
一輛巴士剛剛駛離,只載著一個背影遠去。佇立著苦候下班車,積在肩上的雪片已令我感到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