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找到2條詞條名為張棗的結果 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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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棗
著名詩人
張棗,湖南長沙人。著名詩人,學者和詩歌翻譯家。文學激情燃燒的20世紀80年代初,少年張棗頂著詩歌的風暴入川,二十詩章驚海內,以《鏡中》、《何人斯》等作品一舉成名,成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詩人柏樺說,他20出頭寫出的《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讓他的同行膽寒。他精確而感性的詩藝,融合和發明中西詩意的妙手,一直風靡無數詩歌愛好者。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2020年9月1日,所著書籍《關於電視》出版。
張棗
張棗的詩是傳統詩歌與現代詩歌的完美結合,他從詩歌的抒情源頭上繼承了“風、騷”傳統,並將這一傳統完美地展現在當下的語境中。而他自己把中國詩人上世紀80年代的精英意識帶到了國外,每次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紹時,他都會說:“我是張棗,我是一個詩人。”
出版作品有:詩集《春秋來信》、《張棗的詩》,《中國文化現代性研究》(德文),主編有《德漢雙語詞典》,《黃珂》等書。另有英語、德語詩歌和童話譯作若干。出版譯作《史蒂文斯詩文集》(與陳東飈合譯)、童話繪本《暗夜》等。2012年4月,《張棗隨筆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代表詩作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麼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
為何你不來找我,只是溜向
懸滿乾魚的木樑下,我們曾經
張棗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我撫平你額上的皺紋,手掌因編織
而溫暖;你和我本來是一件東西
享受另一件東西;紙窗、星宿和鍋
誰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轉成兩片雪花
鮮魚開了膛,血腥淋漓;你進門
為何不來問寒問暖
冷冰冰地溜動,門外的山丘緘默
這是我鍾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讓你
清潔的牙齒也嘗一口,甜潤的
讓你也全身膨脹如感激
為何只有你說話的聲音
不見你遺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著灰垢
不見你的臉,香煙裊裊上升——
你沒有臉對人,對我?
究竟那是什麼人?一切變遷
皆從手指開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勢,一個風暴便灌滿了樓閣
疾風緊張而突兀
不在北邊也不在南邊
我們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
休息
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鏡中》手稿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十月之水
九五:鴻漸於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易經·漸》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麼意義
對面的圓圈們只死於白天
你已穿上書頁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屍首間
花不盡的銅幣和月亮,嘴唇也
漸漸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張棗
就這樣珍珠們成群結隊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於一根琴弦
你從那天起就開始揣測這個意義
十月之水邊,初秋第一次聽到落葉
2
我們所獵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鳥是空氣的鄰居,來自江南
一聲槍響可能使我們中斷蒙汛
可能斷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兒們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帶
山丘也被包含在裡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們,十年後你被追逐
因為月亮就是高高懸向南方的鏡子
花朵隨著所獵之物不分東西地逃逸
你翻掌丟失一個國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個安靜的吻可能撒網捕捉一湖金魚
其中也包括你,被撫愛的肉體不能逃逸
3
爻辭由乾涸之前的水波表情顯現
你也顯現在窗口邊,水鳥飛上了山
而我的後代仍未顯現在你裡面
水鳥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長河止
我如此被封鎖至再次的星占之後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頂
白天可以望到細小手指般的星星
黃狗往縫隙里張望我早已不在裡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別人的旅店
板橋霜跡,我禮貌如一塊玉墜
如此我承擔從前某個人的嘆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後代在你裡面
4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麼意義
開始了就不能重來,圓圈們一再擴散
有風景若魚兒游弋,你可能是另一個你
當蝴蝶們逐一金屬般爆炸、焚燒、死去
而所見之處僅僅遺留你的痕迹
此刻你發現北斗星早已顯現
植物齊聲歌唱,白晝緩緩完結
你在停步時再次聞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熱淚洶湧,動情地告訴我們
這就是她鍾情的第十個月
落日鎔金,十月之水逐漸隱進你的肢體
此刻,在對岸,一定有人夢見了你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幾日
我就會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開口說江南如一棵樹
我眼前的景色便開始結果
開始迢遞;呵,她所說的那種季候
彷彿正對著逆流而上的某個人
開花,並穿越信誓的拱橋
落下一片葉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邊的老人們
菊花般的升騰、墜地
情人們的地方蠶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說江南如她的髮型
沒有雨天,紙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漸漸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詩行中有欄桿,我眼前的地圖
開始飄零,收斂
張棗
那有著許多小石橋的江南
我哪天會經過,正如同
經過她寂靜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著皎美的氣候
而整個那地方
也會在她的臉上張望
也許我們不會驚動那些老人們
他們菊花般升騰墜地
清晰並且芬芳
望遠鏡
我們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
鮮花般的謳歌你走來時的靜寂
它看見世界把自己縮小又縮小,並將
距離化成一片晚風,夜鶯的一點淚滴
它看見生命多麼浩大,呵,不,它是聞到了
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來
像你一樣奔赴幽會;歲月正脫離
一部痛苦的書,並把自己交給瀏亮的雨後的
長笛;呵,快一點,再快一點,躍阡度陌
不在被別的什麼耽延;讓它更緊張地
聞著,囈語著你浴后的耳環髮鬢
請讓水抵達天堂,飛鳴的箭不在自己
哦,無窮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脈搏
神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
看見我們更清晰,更集中,永遠是孩子
神的望遠鏡還聽見我們海誓山盟
娟娟
彷彿過去重疊又重疊只剩下
一個昨天,月亮永遠是那麼圓
舊時的裝束從沒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來,穿到你溫馨的身上
接著變天了,濕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們的地方沒有傘,沒有號碼和電話
也沒有我們居住,一顆遺忘的樟腦
裊裊地,抑不住自己,嗅著
自己,嗅著自己早布設好的空氣
我們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個
任憑空氣給我們側影和善惡
給我們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動作
但有一天樟腦激動地憋白了臉
像沸騰的水預感到莫名的消息
滿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緊握在我的手裡
我們的掌紋正急遽地改變
蝴蝶
如果我們現在變成一對款款的
蝴蝶,我們還會喁喁地談這一夜
繼續這場無休止的爭論
訴說蝴蝶對上帝的體會
那麼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燈的普照下一切都像來世
呵,藍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隻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後的容顏
該描得如何細緻,也不知道自己
該如何吃,餵養輕柔的五臟和翼翅
但我記得我們歷經的水深火熱
我們曾咬緊牙根用血液遊戲
或者真的只是一場遊戲吧
當著上帝沉默的允許,行屍走肉的金
當著圖畫般的雪雨陰晴
五彩的虹,從不疼的標本
現在一切都在燈的普照下
載蠕載裊,呵,我們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我們共同的幸福的來世的語言
在你平緩的呼吸下一望無垠
所有鏡子碰見我們都齊聲尖叫
我們也碰著了刀,但不再刺身
碰翻的身體自己回頭站好像世紀末
拐角和樹,你們是親切的衣襟
我們還活著嗎?被損頹然的嘴和食指?
還活在雞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邊?
哦,上帝呵,這裡已經是來世
我們不堪解剖的蝴蝶的頭顱
記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從未見過的
一對喁喁竊語的情侶
楚王夢雨
我要銜接過去一個人的夢
紛紛雨滴同享的一朵閑雲
宮殿春夜般生,酒沫魚樣躍
讓那個對飲的,也舉落我的手
我的手捫脈,空亭吐納雲霧
我的夢正夢見另一個夢呢
枯木上的靈芝,水腰分上絹帛
西邊的飛蛾探聽夕照的虛實
它們剛剛辭別幽居,必定見過
那個一直輕呼我名字的人
那個可能鳴翔,也可能開落
給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踐約可能中斷潮濕的人
真奇怪,雨滴還未發落前夕
我已想到周圍的潮濕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擰出水
山阿來的風吹入它們的內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飛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佇了而燃燒吧,燃燒那個
一直戲睡在它裡面,那湫隘的人
還燒燒她的耳朵,燒成灰煙
決不叫她偷聽我心的飢餓
你看,這醉我的世界含滿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們蕭蕭的聲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剝它,剝成鼻孔
那麼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請你不要再聽我了
我知道你在某處,隔風嬉戲
空白地的夢中之夢,假的荷花
令我徹夜難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豈不是我
人同道殊,而殊途同歸
我要,我要,愛上你神的熱淚。
羅蜜歐與朱麗葉
他最後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頰,
便認定來世是一塊風水寶地;
嫉妒死永霸了她姣美的呼吸,
他便將窮追不捨的劇毒飲下。
而她,看在眼裡,急得直想尖咒:
“錯了,傻孩子,這兩分鐘的死
還不是為了生而演的一齣戲?!”
可她喊不出,象黑夜愧對白晝。
待到她掙脫了這場噩夢之網,
她的羅蜜歐已變成另兩分鐘。
她象白天疑惑地聽了聽夜晚。
唉,夜鶯的婚曲怎麼會是假的?
世界人聲鼎沸,遊戲層出不窮——
她便殺掉死踅進生的真實里。
梁山伯與祝英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們每天
讀書猜迷,形影不離親同手足,
他沒料到她的裡面美如花燭,
也沒想過撫摸那太細膩的臉。
那對蝴蝶早存在了,並看他們
衣裳清潔,過一座小橋去郊遊。
她喏在後面逗他,揮了揮衣袖,
她感到他象圖畫,鑲在來世中。
她想告訴他一個寂寞的比喻,
卻感到自己被某種輕盈替換,
陌生的呢喃應合著千思萬緒。
這是蝴蝶騰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納他倆最芬芳的夜晚:
他們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脈。
愛爾莎和隱名騎士
她遇險的時候恰好正在做夢,
因此那等她的死刑不能執行,
她全心憧憬一個飄渺的名姓,
風兒叮咚,吹響了遠方的警鐘。
於是雲開了,路移了,萬物讓道,
最遠的水翡翠般擺設到眼前。
嗬,她的騎士赫然走近她身邊,
還有那天鵝,令世界大感蹊蹺。
可危險過後她卻恢復了清醒,
“這是神跡,這從天而降的幸福,
我平凡的心兒實在不敢相信。”
於是她求他給不可名的命名。
這神的使者便離去,萬般痛苦——
人間的命名可不是頒布死刑?
麗達與天鵝
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個空址,
那些燦爛的動作還住在裡面。
我若伸進我體內零星的世界,
將如何收拾你隳突過的形跡?
唉,那個令我心驚肉跳的符號,
浩渺之中我將如何把你摩挲?
你用虛空叩問我無邊的閑暇,
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島。
是你教會我跟自己腮鬢相磨,
教我用全身的嫵媚將你描繪,
看,皓月怎樣攝取汪洋的魂魄。
我一遍又一遍揮霍你的形象,
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毀——
可那與我相似的,皆與你相反。
吳剛的怨訴
無盡的盈缺,無盡的噁心,
上天何時賜我死的榮幸?
咫尺之遙卻離得那麼遠,
我的心永遠喊不出“如今”。
瞧,地上的情侶摟著情侶,
燕子返回江南,花紅草綠。
再暗的夜也有人采芙蓉。
有人動輒就因傷心死去。
可憐的我再也不能幻想,
未完成的,重複著未完成。
美酒激發不出她的形象。
唉,活著,活著,意味著什麼?
透明的月桂下她敞開身,
而我,詛咒時間崩成碎末。
色米拉肯求宙斯顯現
“如果你是人就求求你更是人
如果你不是如果除了人之外
一切都是神就請你給個明證
我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風采!”
宙斯在他那不得已的神境中
有些驚慌失措,他將如何解釋
他那些萬變不離其宗的化身?
他無術真成另一個,無法制止
這個非得佔領他真身的美女,
除了用死,那不可忍受的雷電——
於是他任憑自己返回進自己
唉,可憐的花容月貌,豈能抵禦
這一瞬?!唉,這撮焦土惜未能見
那酒和歌的領隊,她的親生子。
卡夫卡致菲麗絲
1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記得
我們是在M。B,家相遇的。
當您正在燈下瀏覽相冊,
一股異香襲進了我心底。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象孔雀開屏,乞求著讚美。
您的影在鋼琴架上顫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象聖人一刻都離不開神,
我時刻惦著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開血腥的籠子。
去呀,我說,去帖緊那顆心:
“我可否將你比作紅玫瑰?”
屋裡浮滿枝葉,屏息注視。
2
布拉格的雪夜,從交叉的小巷
跑過小偷地下黨以及失眠者。
大地豎起耳朵,風中楊柳轉向,
火在蕭瑟?不,那可是神的使者。
他們堅持說來的是一位天使,
灰色的雪衣,凍得淌著鼻血
他們說他不是那麼可怕,佇止
在電話亭旁,斜視滿天的電線,
傷心的樣子,人們都想走近他,
摸他。但是,誰這樣想,誰就失去
了他。劇烈的狗吠打開了灌木。
一條路閃光。他的背影真高大。
我聽見他打開地下室的酒櫥,
我真想哭,我的雙手凍得麻木。
3
致命的仍是突圍。那最高的是
鳥。在下面就意味著仰起頭顱。
哦,鳥!我們剛剛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別的,歌曲融滿道路。
象孩子嘴中的糖塊化成未來
的某一天。哦,怎樣的一天,出了
多少事。我看見一輛列車駛來
載著你的形象。菲麗絲,我的鳥
我永遠接不到你,鮮花已枯焦
因為我們迎接的永遠是虛幻——
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掛
身後。然而,什麼是虛幻?我祈禱。
小雨點硬著頭皮將事物敲響:
我們的突圍便是無盡的轉化。
4
夜啊,你總是還夠不上夜,
孤獨,你總是還不夠孤獨!
地下室里我諦聽陰鬱的
橡樹(它將雷電吮得破碎)
而我,總是難將自己夠著,
時間啊,哪兒會有足夠的
梅花鹿,一邊跑一邊更多——
彷彿那消耗的只是風月
辦公樓的左邊,布穀鳥說:
活著,無非是緩慢的失血。
我真願什麼會把我載走,
載到一個沒有我的地方;
那些打字機,唱片和星球,
都在魔鬼的舌頭下旋翻。
5
什麼時候人們最清晰地看見
自己?是月夜,石頭心中的月夜。
凡是活動的,都從分裂的歲月
走向幽會。哦,一切全都是鏡子!
我寫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
文字醒來,拎著裙裾,朝向彼此,
並在地板上憂心忡忡地起舞。
真不知它們是上帝的兒女,或
從屬於魔鬼的勢力。我真想哭。
有什麼突然摔碎,它們便隱去
隱回事物里,現在只留在陰影
對峙著那些仍然朗響的沉寂。
菲麗絲,今天又沒有你的來信。
孤獨中我沉吟著奇妙的自己。
6
閱讀就是謀殺:我不喜歡
孤獨的人讀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厭;他們揪起
書,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這滾燙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們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雞零狗碎無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無地自容,
自己卻遛達在妓院藥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們周旋,
諷刺一番暴君,談談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燒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給我智者。”
墓碑沉默:讀我就是殺我。
7
突然的散步:那驅策著我的血,
比夜更暗一點:血,戴上夜禮帽,
披上發腥的外衣,朝向那外面,
那些遨遊的小生物。燈象惡梟;
別怕,這是夜,陌生的事物進入
我們,鑄造我們。枯蛾緊揪著光,
作最後的禱告。生死突然交觸,
我聽見蛾們迷醉的舌頭品嘗
某個無限的開闊。突然的散步,
它們輕呼:“向這邊,向這邊,不左
不右,非前非后,而是這邊,怕不?”
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快鬆開
自己,扔在路旁,更純粹地向前。
別怕,這是風。銘記這浩大天籟。
8
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
用另一種語言做夢;打開手掌,
打開樹的盒子,打開鋸屑之腰,
世界突然顯現。這是她的落葉,
象棋子,被那棋手的胸懷照亮。
它們等在橋頭路畔,時而挪前
一點,時而退縮,時而旋翻,總將
自己排成圖案。可別亂碰它們,
它們的生存永遠在家中度過;
採煤碴的孩子從霜結的房門
走出,望著光亮,臉上一片困惑。
列車載著溫暖在大地上顫抖,
孩子被甩出車尾,和他的木桶,
象迸脫出圖案。人類沒有棋手。。。。
9
人長久地注視它。那麼,它
是什麼?它是神,那麼,神
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
那麼神便遠遠還不是它;
象光明稀釋於光的本身,
那個它,以神的身份顯現,
已經太薄弱,太苦,太局限。
它是神:怎樣的一個過程!
世界顯現於一棵菩提樹,
而只有樹本身知道自己
來得太遠,太深,太特殊;
從翠密的葉間望見古堡,
我們這些必死的,矛盾的
測量員,最好是遠遠逃掉。
燈籠鎮
燈籠鎮,燈籠鎮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誰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設一個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燈紅酒綠
(畫外音)
擱在哪裡,擱在哪裡
老虎銜起了雕像
朝最後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著黃昏
像披著自己的肺腑
燈籠鎮,燈籠鎮,不想呼吸
(2010·1·13圖賓根本詩為作者絕筆,因系卧床寫就,許多字跡不甚清晰,這裡登載,為作者幾位朋友與編輯據字跡相關信息整理的結果)
張棗 幸福是十分偶然的事
本文作者:柏樺(著名當代詩人)
我將一遍又一遍牢記這一時間和地點:2010年3月8日凌晨4點39分(北京時間),詩人張棗在靜穆的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逝世,年僅47歲零3個月。
很快,消息開始了飛速的傳遞;3月9日下午,我從北島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一噩耗。這是一個忙亂的下午:我的電腦因突發故障正在搶修;有關張棗逝世的電話鈴聲不停地響起;我的身子也在輕微地發抖,時斷時歇,直到夜半。是的,我知道他及德國都已儘力了,整整3個月(從肺癌發病到身亡。在此括弧內,容我再多說一句:1997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曾與他及我的一位德國漢學家朋友KarinBetz一道漫步西柏林街頭,他突然笑著用手指點街頭的一個Marlboro香煙廣告牌對我說,那拍廣告的牛仔不吸煙,但死於肺癌),時間一秒一秒地經過,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接下來,我想到了27年以來與他交往的許多往事,不太連貫,僅枝蔓橫斜,繁雜而多頭……他是那樣愛生活,愛它的甜,愛它的性感;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比常人更敏感於死亡和時間。在1984年某個夏末初秋的深夜,在重慶,在歌樂山,他輕拍著一株幼樹的葉子,對我說:“看,這一刻已經死了,我再拍,已是另一個時間。”他說話、走路、書寫都顯得輕盈,即便他後來發胖后亦如此,猶如卡爾維諾所說:“真是一個身輕如燕的人。……這表明儘管他有體重卻仍然具有輕逸的秘密。”(卡爾維諾《論輕逸》)他幾乎從不談論死之恐怖――除兩三個極端時刻,譬如在孤絕得令他欲瘋的德國生活之某一刻――只賦予死優雅的甜的裝飾,這種我還在參悟的甜,是他一生的關鍵詞。
他也很寂寞,尤其在他生命最後的歲月里。他在北京或上海,乾脆將其身體完全徹底地投入生活的甜里,那頹廢之甜是燙的,美食也如花;他甚至對詩人陳東東和他年輕時最滿意的詩歌學生傅維說,今夜我們比賽不眠。我知道他深受失眠的折磨,因此長期靠夜半飲啤酒才能入眠。個中痛苦,尤其在他德國時期所寫詩篇中最能見出,如《祖國叢書》(1992)、《護身符》(1992)等。
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映著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參見白居易《問劉十九》)的懷想。但就是沒有對飲的那個人。……是的,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願景。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補飲”。補飲過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覺得沒過癮,覺得喝得不對頭。於是,趁著夜深人靜,再獨自開飲。這時,內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個角落裡,只願早點浸染上睡意,了卻這一天。
――張棗《枯坐》,見《黃珂》第197-198頁,華夏出版社,2009
從以上所引張棗的文字,我們一眼就可見張棗在德國日常生活之一斑,落寞、頹唐,夜夜無眠……
他對我說過,他很喜歡“盲流”一詞,最想去做一個盲流。
此說特別令我震驚,因我內心從小就一直有一種盲流衝動,但這種“英雄相惜”的思想,即我內心也有的這個想法,卻從未告訴過他。
是啊,這多好啊。那些曾經的流浪與漂泊,那些曾經的風與瘋,那些空虛滾動的雲……在重慶,在德國,也在你最後的北京得以完成。
如今,一切都已過去;很快,圖賓根明朗的森林將接納你:
來吧,這是你的火,環舞著你的心身
你知道火併不熾熱,亦沒有苗焰,只是
一扇清朗的門,我知道化成一縷清煙的你
正憐憫著我,永在假的黎明無限沉淪
――節選自張棗《與夜蛾談犧牲》(1987.9.30-10.4)
請休憩吧,我永恆的友人;同時,也請攜帶上你那一生中最珍愛的漢字――甜(活與死之甜、至樂與至苦之甜)――起飛吧!向東、向東、再向東,請你分分秒秒地向東呀!因為:
一個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肺腑間被潤色。
――W.H.奧頓《悼念葉芝》
“張棗來了沒有?”“來了。”
在我動身去重慶北碚區西南農業大學教書前一周的一個陰雨天(1983年10月的一天),我專程到四川外語學院見我的朋友,也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當時在川外日語系讀研究生的武繼平(他後來成了著名日本文學專家、日本現代詩歌翻譯家)。
在武繼平的介紹下,這天中午我第一次見到了張棗,這位剛從長沙考來的英語系研究生。他從他零亂的枕邊或“布衾多年冷似鐵”的被窩裡掏出幾頁詩稿念給我聽,那是詩人們習慣性的見面禮,聽著聽著我心裡吃了一驚:“這人怎麼寫得與我有些相象。”我很矜持地讚揚了幾句,但對於他和我的詩風接近這一點,我不太情願立即承認,因為對於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一個人寫得同我一樣好或比我好,而且此人就在眼前這一事實,我還完全無法接受並反應過來。他的出現太突然了,潛藏著某種說不清的神秘意味。後來他說這是神安排他來重慶與我接頭,如沒有這次接頭和相遇,很可能我們倆人就不寫詩了,因那時我們都已各自陷入某種寫作的危機。
“得迅速離開。今後不見他就行了。”我的內心在緊急地催促。這次見面不到一小時,我就走了,後來他告訴我,他當時既覺遺憾又感奇怪,這人怎麼一下就走了。他那時才21歲,可我卻在他眼神的周遭,略略感覺到幾絲死亡之甜的麗影。
1984年3月,一個寂寞而沉悶的初春下午――很可能就是3月7日或8日,誰還記得準確呢?那就讓我放膽說出來吧,就是這一天,3月8日――我突然寫了一封信,向年輕的張棗發出了確切的召喚,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告訴我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呼喚,終於我們相互聽到了彼此急切希望交換的聲音。詩歌在30-40公里之遙(四川外語學院與西南師範大學的距離)傳遞著它即將展開的風暴,那風暴將重新形塑、創造、命名我們的生活――日新月異的詩篇――奇迹、美和冒險。
3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彭逸林熟悉的聲音從我家黑暗的走廊盡頭傳來,我立刻高聲喊道:“張棗來了沒有?”“來了。”我聽到張棗那撲面而來的緊迫聲音。
這天下午3點至5點,4個人(我、張棗、彭逸林及彭帶來的一位他所在學校――重慶鋼鐵專科學校――的年輕同事)在經過一輪預熱式的談話后,我明顯感覺到了張棗說話的衝擊力和敏感度,他處處直抵人性的幽微之境,似乎每分每秒都要攜我以高度集中之精神來共同偵破人性內在的秘密。這工作本是我特別的強項,但在一般情況下,我是最不樂意與人談論這個極隱蔽的話題的。我總是在生活中盡量迴避這直刺人心的尷尬與驚險。但張棗似乎胸有成竹地預見到了我對人性的偵破有一種隱密的嗜好,或者他也想以某類大膽的尖端話題――譬如性――來挑起我的談興和熱情。而我當時已打定主意不單獨與他深談了。吃晚飯時,我就私下告訴彭逸林,晚上讓張棗和他帶來的那位老師共住我已訂好的一間招待所宿舍,而我們一起住在我家。如果當時彭逸林同意了,我和張棗就不會有這次“絕對之夜”的深談,彼此間心心相印的交流要麼再次推延,要麼就從來不會發生。但命運卻已被註定,彭逸林無論如何不答應我的建議,反勸我與張棗多交流。這場我本欲避開的短兵相接的徹夜長談便隨即展開了。
談話從黑夜一直持續到第二日黎明,有關詩歌的話題在緊迫卻宜人的春夜綿綿不絕。他不厭其煩地談到一個女孩娟娟,談到嶽麓山、橘子州頭、湖南師院,談到童年可怕的抽搐、迷人的衝動。在這一切之中他談到詩歌,談到龐德和意象派,談到弗洛伊德的死本能、里比多以及註定要滅亡的愛情……
半夜,我打開了窗戶。校園沉寂的芬芳、昆蟲的低語、大自然停勻的呼吸,隨著春天的風吹進了煙霧繚繞的斗室,發白的藍花點窗帘被高高吹起,發出孤獨而病態的響聲,就像夜半人語。唉,我們無一倖免,就這樣成為了一對親密幽暗而不知疲乏的吸煙者呢。
這時張棗在一張紙上寫下“詩讖”二字,並在下面劃出兩道橫杠;接著他又寫下“絕對之夜”和“死亡的原因”,並用框分別框住;而在紙頁的上方又寫了一個大字“悟”。我們的友誼隨著深入的春夜達到了一個不倦的新起點。說話和寫詩將成為我們頻繁交往的全部內容。
我們每次都要說好幾噸話
急進而快樂的4月,歐陽江河來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做“離經叛道”的現代詩講演(這種類型的講演在稍後的1985-1986年曾風糜全國),我們3人相聚,形成我當時最核心的詩歌圈子。張棗就在這時讀到了讓他吃驚的《懸棺》(歐陽江河早期名作),同時在周忠陵處油印了他第一本個人詩集《四月詩選》。這是他獻給當時正風雲際會的中國詩壇的第一份見面禮。
後來,1999年冬,他在德國為我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寫下一篇序文《銷魂》,在文中他敘說了我倆在一起寫詩的日子是怎樣地銷魂奪魄:
在1983-1986年那段逝水韶光里,我們倆最心愛的話題就是談論詩藝的機密。當時,他住重慶市郊北碚,我住市區里沙坪壩區歌樂山下的烈士墓(從前的渣滓洞),彼此相隔有三四十公里,山城交通極為不便,為見一次面路上得受盡折磨,……有時個把月才能見上一面,因而每次見面都彌足珍貴,好比過節。我們確實也稱我們的見面為‘談話節’(他那時偏愛用弗洛伊德的一個精神分析術語“談話療法”即talkingcure來形容我倆這個談話的節日)。我相信我們每次都要說好幾噸話,隨風飄浮;我記得我們每次見面都不敢超過三天,否則會因交談而休克、發瘋或行兇。常常我們疲憊得墜入半昏迷狀態,停留在路邊的石頭上或樹邊,眼睛無力地閉著,口裡那台詞語織布機仍奔騰不息。
以上情形隨著他1986年夏去德國后便結束了。第二年冬(1987)他短暫回國,我們又迎來了一個很小的談話高潮,他這時主要是以行動而不是說話在重慶和成都颳起了一陣昔日重來的明星式旋風,他似乎更想通過這“風”盪盡他在德國一年來的寂寞,與此同時我們各自未卜的前程也已經展開,雙方難免心懷語境不同的焦慮而有點心不在焉了。1995年秋冬之際,我們又在成都短暫見了幾面,談的多是些平凡具體的生活瑣事。再後來,便是兩年後(1997),在德國東柏林一個叫Panko的地方相逢,這一次我們似乎又找回了青年時代那“談話節”般的喜悅。
張棗的聲音總是那樣柔和而緩慢,他談得最多的是詩歌中的場景(情景交融)、戲劇化(故事化)、語言的錘鍊、一首詩微妙的底蘊以及一首詩普遍的真理性,後來他將此發展為他的“元詩”理論(參見張棗《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中國當代詩歌的元詩結構和寫者姿態》)。他那時正熱愛著龐德等人發明的意象派和中國古典詩詞,這刺激了我並使我急匆匆地將“歷史”和“李白”寫入詩中。他溫柔的青春正沉湎於溫柔的詩篇,他的青春也煥發了我某些熟睡的經驗。
在你身上,我繼續等著我
寫作已箭一般射出,成熟在剎那之間。這一年深秋或初冬的一個黃昏,張棗拿著兩首剛寫出的詩歌《鏡中》、《何人斯》激切而明亮地來到我家。當時他對《鏡中》把握不定,但對《何人斯》卻很自信,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兩首詩是他早期詩歌的力作並將奠定他作為一名大詩人的聲譽。《何人斯》是對《詩經・何人斯》創造性(甚至革命性)的改寫,並融入個人的當代生活與知識經驗。他詩中特有的“人稱變換技巧”,已從這兩首詩開始並成為他寫作技藝的胎記與指紋,之後,他對這一技巧將運用得更加嫻熟。“你”、“我”、“他”在其詩中交替轉換、推波助瀾,形成一個多向度的完整布局。
毫無疑問,張棗一定是被《何人斯》這3個字閃電般擊中,因而忽然獲得某種神秘的現代啟示。在我與他的交往中,我常常見他為這個或那個漢字沉醉入迷,他甚至說要親手稱一下這個或那個(寫入某首詩的)字的重量,以確定一首詩中字與字之間搭配后產生的輕重緩急之精確度。
《何人斯》開篇4行對張棗《何人斯》的觸動尤其重要,且引來一晤:
彼何人斯?其心孔艱;胡逝我梁,不入我門?
劈頭一問,那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呀?正是張棗每時每刻都在揪心叩問並思考的問題,他的詩可說是處處都有這樣的問題意識,即他終其一生都在問:我是哪一個?張棗的這首《何人斯》也是從當前一問:“究竟是什麼人?”一路追蹤下去,直到結尾“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說來奇異:湖南人近代以來就以強悍聞名,而張棗平時最愛說一句口頭禪:“我是湖南人。”
那意思我明白,即指他本人是非常堅強的。“堅強”一詞,他曾無數次在給我的來信中反覆強調,這裡僅抄錄他1991年3月25日致我的信中一小段:
不過,我們應該堅強,世界上再沒有比堅強這個品質更可貴的東西了!有一天我看到一個龐德的紀念片(電影),他說:“我發誓,一輩子也不寫一句感傷的詩!”我聽了熱淚盈眶。
但這內心強悍的湖南人總是輕盈的。奇妙的張力――輕盈與強悍――他天生具有,《鏡中》最能反映他身上這一對張力――至柔與至剛――所達至的平衡。
我還記得我當時嚴肅的表情,我鄭重地告訴他:“這是一首會轟動大江南北的詩……”
他卻猶疑著,睜大雙眼,半信半疑。
在用字的唯美上,我始終認為他是自現代漢詩誕生以來的絕對第一人,至今也無人匹敵。
張棗1986年11月13日寫於德國的《刺客之歌》,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場景來自喻他在德國的境況:“為銘記一地就得抹殺另一地/他周身的鼓樂廓然壯息”,不是嗎?
2006年,他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就說過:“我在國內好像少年才俊出名,到了國外之後誰也不認識我。我覺得自己像一塊燒紅的鐵,哧溜一下被放到涼水裡,受到的刺激特別大。”
在德國,鼓樂已遽然壯息了,但與此同時,他又迎難而上,假詩中“刺客”的命運及任務,來暗示或象徵他自己身在異國的詩歌寫作的兇險命運及任務:
“那兇器藏到了地圖的末端/我遽將熱酒一口飲盡”。
《刺客之歌》的詩句還讓我想到他曾對我說過不止一次的話:“我知道我將負有一個神秘的使命。”(張棗1988年7月27日的來信)
那將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使命呀!詩人的決心下得既艱難又決絕,為此,他的眼前只能是矛和盾。
在《雲》中,他對兒子張燈,同時也是對他自己,說出了最富啟示性的話語:“在你身上,我繼續等著我。”
誰相信人間有什麼幸福可言,
誰就是原始人
《鏡中》、《何人斯》等詩,迎合了他不久(1986年)寫出的一個詩觀,這詩觀與T.S.Eliot的“傳統與個人才能”完全匹配,即:“必須強調的是詩人應該加強或努力獲得一種對過去的意識,而且應該在他的整個創作生涯中繼續加強這種意識。”
他著迷於他那已經開始的現代漢詩的新傳統試驗,著迷於成為一個古老的馨香時代在當下活的體現者。1988年7月27日,他從德國特里爾來信告訴我:
中國文人有一個大缺點,就是愛把寫作與個人幸福連在一起,因此要麼就去投機取巧,要麼就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誰相信人間有什麼幸福可言,誰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們的常調,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什麼時候把痛苦當成家常便飯,當成睡眠、起居一類東西,那麼一個人就算有福了。
在此,他間接批評了中國文學中有些文人,由於功利目的太強,從而導致其作品的現實感過於貼近當下的俗事了。他在我的印象中基本沒有任何世俗生活的痛苦,即便有,他也會立刻轉換為一種張棗式的高遠飄逸的詩性。他的痛苦的形上學:僅僅是因為傳統風物不停地消失,使之難以挽留;因為“少年心事當拿雲”的古典青春將不再回來,又使之難以招魂。他的這種純粹天生詩意的感發對於我當時的心情(我當時與之相比,卻顯得實了,遠不如他純粹)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禱
或者,我已經倖存?
來自烈士墓的風儘是春風,他在這春風中成了1960年代出生的人的楷模(至少在當時,在重慶)。
那時,四川外語學院和西南師範大學有兩個忘記了外部世界、交往十分密切的詩歌圈子,前者以張棗為首(包括傅維、楊偉、李偉、文林、付顯舟),後者以我為首(包括鄭單衣、王凡、劉大成、王洪志、陳康平)。
他在這兩個圈子裡歡快地游弋,最富青春活力,享受著被公認的天之嬌子的身份,而且南來北往的詩人也開始雲集在他的周遭。他那時不僅是眾多女性的偶像,也讓每一個接觸了他的男生瘋狂。
他在重慶度過了他人生中最耀目的3年(1983-1986),那3年至今讓我想來都心跳加快,真是色飛骨驚的歲月呀。
並非完全獨自研習詩藝,我們也常常陶醉於彼此改詩的快樂之中。張棗爭改我的詩,我也爭改他的詩,既完善對方又炫耀自己,真是過眼雲煙的快樂呀!
我是贊成改詩的,也十分樂意別人改我的詩。時至今日,我仍舊認為詩人之間相互空談技術理論,還不如直接動手改正一首詩中存在的問題。
最好的修改是在他者(即對方)的詩歌系統中――這裡指每個詩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聲音節奏及用詞習慣,而修改別人的詩首先就必須進入別人的習慣――進行的(這是最有益的技巧鍛煉,同時也學到了別人的詩藝),而不是把自己的系統強加於別人的系統;最好的修改是協助對方忠實於對方,使其書寫更為精確。這也是詩人間最完美的對話。
關於此點,張棗在其寫於1987年的《虹》中的4句解說,尤其能體現他那種對他者的同情之理解:
一個表達別人
只為表達自己的人,是病人;
一個表達別人
就像在表達自己的人,是詩人……
按中國的說法:“10歲的神童,20歲的才子,30歲的凡人,40歲的老不死。”當時張棗只有24歲,正值才子年齡,銳氣和理想都趨於巔峰,還未進入平凡、現實的30歲,潦倒、暮氣的40歲更是遙遙無期,但他對自己的形象卻有相當提前的把握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是作為新一代高級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出現的,這種形象的兩個重點他都有:一是爛熟於胸的專業知識配備,二是輕鬆自如的人生遊戲。尤其是第二個重點,使他的日常行為表現得極為果斷成熟,對於像我這樣5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他甚至是超級的早熟,而不像我那代人的青春期被一再推遲。這裡,我將以極簡的語言講一個真實故事:一天深夜,當我在他太髒的斗室談起我的一個女教師朋友時,他突然很肯定地說:“你信不信,我會讓她幾分鐘內迷上我。”我頗不以為然,賭氣似的,就讓他去一試身手。結果果真令我震撼,他就這樣輕盈地送上了對我的承諾。
但另一點他又與我一樣,不同於其他一些年輕詩人。他一開始就喜歡今天派的作品,尤其是北島和舒婷,即便他並不像他們那樣寫(這或許來源於他那“傳統”的詩觀吧)。他的氣質從某種角度說又是舊的,甚至是保守的,但這是他的賞心樂事,也是他自認為先鋒的樂事;他早在22歲時就深深懂得了真先鋒只能在舊中求得,絕無它途,而我以及其他人,卻要等很多年之後才能真正恍然大悟個中至理。
後來我見過他的一些訪談,他仍沉浸在1980年代的浪漫理想中,是一個天生的80年代的懷舊者。對於眼前的新世紀,他有恍若隔世的陌生感,深陷於內心並不示人的孤寂中。這種因知音稀缺而產生的孤寂感,早在1988年1月18日,他就在一首詩《雲天》里,悲欣交集地抒發過:
在我最孤獨的時候
我總是凝望雲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禱
或者,我已經倖存?
……
我想我的好運氣
終有一天會來臨
我將被我終生想象著的
寥若星辰的
那麼幾個佼佼者
閱讀,並且喜愛。
但我們不會
消逝,正如塵埃不會消逝
詩歌之鳥已經出發,帶著它自己的聲音。張棗的聲音那時已通過重慶的上空傳出去了,成都是他詩歌的第二片短暫的晴空,接著這隻鳥兒飛向北京、飛向馬克思的故鄉德國。啊,一隻鳥兒,孤獨溫柔,拍動它彩色的翅翼投入廣大的人間,那幸福是多麼偶然……天空是多麼偶然……
直到今天,我仍難以相信、想象他已離我而去的事實。我依然對他滿懷信念,耳畔老響起他早年的一小節聲音:
但是道路不會消逝,消逝的
是東西;但東西不會消逝
消逝的是我們;但我們不會
消逝,正如塵埃不會消逝
――節選自張棗《一首雪的輓歌》(1988.11.21-22,德國特里爾)
他或許已完成了他在人間的詩歌任務,因此,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他乾脆以一種浪費的姿態爭分奪秒地打發著他那似乎無窮的光景。新時代已來臨,新詩人在湧現,他在寂寞中側身退下,笑著、飲著,直到最後終於睡去……對於他晚年的飲食起居及詩藝思考,我暫不作過多評論,在此僅引來他人生中最後一段文字以啟發我們的聯想吧:
而我還不想睡,便獨飲著。忽然想起自己幾年沒寫詩了,寫不出,每次都被一種逼仄堵著,高興不起來。而寫詩是需要高興的,一種枯坐似的高興。好像弗羅斯特(Robert.Frost)也有同感:從高興開始,到智慧結尾。或者可以說:從枯坐開始,到悠遠里結尾。想著這些,覺得這暗夜,這人世,都悠遠起來,覺得自己突然想寫一首悠遠的詩,講一個魯迅似的“幽靜美麗有趣”的“好的故事”。
――《枯坐》,見《黃珂》第202頁
一切都沒有等得及,那“悠遠的”時間似乎剛開始就結尾了。但我此時仍籠罩在他那年輕影像的幻美之中,我要說,要說:極有可能由於他的早逝,由於這位傑出的詩歌專家的離場,我們對於現代漢詩的探索和評判會暫時因為少了他,而陷入某種困難或迷惑,張棗帶給我們的損失,至少目前還無法評估。
(本文來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