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園外
廢園外
巴金1927年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說《滅亡》,1929年在《小說月報》發表后引起強烈反響。主要作品有《死去的太陽》《新生》《砂丁》《索橋的故事》《萌芽》和著名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1931年在《時報》上連載著名的長篇小說“愛情三部曲”:(《霧》《雨》《電》)。1982年獲“國際但丁文學獎”。散文集《隨想錄》(包括《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無題集》)。其中《家》是作者的代表作,也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卓越的作品之一。
他的作品《給家鄉孩子的信》被選為蘇教版小學六年級上冊課文、北師大版小學三年級下期課文,《索橋的故事》被選為北師大版小學六年級課文。《鳥的天堂》被選為人教版四年級上冊課文,並有散文隨筆集《龍·虎·狗》其中短文兩篇《日》《月》被選為人教版八年級下冊課文。《隨想錄》中的小狗包弟被選為新課標高一必修一中的課文。
巴金,字芾甘,原名李堯棠,現代文學家,翻譯家,出版家,“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中國現代文壇的巨匠,曾任中國作協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務。
巴金被人們稱為“世紀老人”。一位詩人王火在《敬壽巴老百歲》中寫道:時光如水,巴金是金。真心真愛,深意深情。大智大悟,舉重若輕。大作大家,淡泊寧靜。曲奏南薰,霞煥椿庭。人歌上壽,仁者遐齡。立言立德,益世益民。如鶴如松,長壽常青。百歲翩臨,華夏集慶。海上人瑞,天際有星
晚飯後出去散步,走著走著我又走到這裡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裡,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桿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緻的屋子裡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裡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傾塌了。只有園子里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緻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么?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迹。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就是在慘劇發生后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後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屍首,是用草席蓋著的。中間一張草席下面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裡挖掘。遠遠地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戚的面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愣。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罷。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裡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悉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罷。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裡。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為什麼這樣靜?為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裡?
臉頰上一點冷,一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裡到處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