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褲先生
馬褲先生
《馬褲先生》是老舍的作品,發表於1933年,寫的是一個身穿馬褲的乘客如何在火車上頤指氣使、讓火車上的茶房夥計煩不勝煩,也讓作為同車者的“我”不勝其擾,為他高聲大氣的呼喚所折磨。
這種折磨如此深刻,以至於走出車站后彷彿還能聽見那聲音糾纏在耳邊。
本部作品通過描繪一個如此討人嫌的市儈形象,表達了老舍對那些趨新的市井人物的譏嘲;那條馬褲活脫脫就是一個招貼,透露出老舍先生的一種憎厭的情緒。故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位馬褲先生如何在火車上作威作福,透過他一再重複的小動作,來呈現整個故事的氣氛。
從那些趨新遂時的時髦人物身上,可以找到溫和熱情的老舍先生所深深憎惡的東西。身居北京,身為滿族的老舍先生,飽經世間的戰亂,親眼看到世間的風風雨雨,那些醜陋的人性就像北京的風沙,一時瀰漫在他的眼前,他當然禁不住要譏嘲啦。五十年代又被改編為話劇《火車上的威風》,更是廣為人知。
《馬褲先生》一文很好地體現了老舍先生幽默文學的藝術特色,被人們廣為傳頌。有關此文還有一段佳話。當年,戲曲史研究專家趙景深先生編的《青年界》雜誌鬧稿荒,趙先生就向老舍發去約稿信。
信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趙”字,然後用紅筆一圈,旁邊寫一行小字:“老趙被圍,速發救兵!”老舍寄去了一篇2000多字的小說,回信寫道:“元帥發來緊急令:內無糧草外無兵!小將提槍上了馬,《青年界》上走一程。”“帶來多少人馬?”“兩千來個,俱是老弱殘兵……”此小說就是《馬褲先生》。
老舍
《馬褲先生》這篇文章值得稱道的地方很多:構思的精緻巧妙、結尾的回味無窮;選材上的小口切入,從看似平凡的事物中,發現豐厚的內涵;善於以獨特的視角,做到“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以及語言上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等。如本文馬褲先生一出場的一身行頭:上身穿“青緞子洋服”,下身“穿馬褲”,“足蹬青絨快靴”。其打扮可謂不倫不類,滑稽可笑。“戴平光的眼鏡”,“胸袋插著小楷羊毫”,一派紳士風度。外表斯文懂禮,說話和氣,但一句“你也是從北平上車?”泄露了天機,讓人不知所云。接下來用誇張手法描寫其語言。語言的誇張是文學藝術化的一種常用手法。作為一種修辭方式。誇張具有擴大、強化、渲染等作用,能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老舍的誇張有有自己鮮明的特色。
總起來說,是適應內容、情境的需要,更好地表達作家的意圖,以達到強調、渲染、生動、傳神的效果,文中馬褲先生的喊叫:“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背後打了個霹靂”“站台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
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運用誇張手法極力寫出了馬褲先生在所謂“文質彬彬”外表包裹下的一個在公共場所肆無忌憚,自私自利,毫無社會公德意識的小市民的醜惡形象。再如茶房一系列的“眉毛”描寫,“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直怕茶房的眉毛脫凈”。在馬褲先生的“狂轟亂炸”下,茶房苦不堪言,痛苦萬狀。可憐的茶房,地位低下,無可奈何,只好拿眉毛來表示抗議了。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髮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麼中國火車一定已經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麼自由!他沒言語。看了看鋪位,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可是聽見這麼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拿毯子!”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的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似的轉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承認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茶房說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錶示,剛轉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後搭訕著慢慢地轉身,以免快轉又嚇個跟頭。轉好了身,腿剛預備好要走,背後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台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茶房!”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他自己的行李“可惡的茶房,怎麼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隻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這回該輪著我了,“嘔?!”我心裡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隻皮箱也搬進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帶解開,摘下領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佔了,他的帽子,大衣,已佔了兩個。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並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丰台,車還沒站住,上面出了聲,“茶房!”沒等茶房答應,他又睡著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過了丰台,茶房拿來兩壺熱茶。我和對面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閑扯。大概還沒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幹嗎?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聲響亮。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
“上邊另要一壺!”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凈!
“拿毯子,拿枕頭,打手巾把,拿——”似乎沒想起拿什麼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
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不再想回來。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可是勻調,繼續不斷,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開水,先生!”
“茶房!”
“就在這兒;開水!”
“拿手紙!”
“廁所里有。”
“茶房!廁所在哪邊?”
“哪邊都有。”
“茶房!”
“回頭見。”
“茶房!茶房!!茶房!!”
沒有應聲。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
馬褲先生出去,獃獃地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
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唉?”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後悔了,趕緊的說,“是天津,沒錯兒。”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鑽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後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於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當負責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於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並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我睡不著是當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當然不能睡著。可憐的是別屋的人,他們並沒預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雇好車,進了城,還清清楚楚地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馬褲先生》這篇小說的故事主要是集中在描寫馬褲先生的行動,以及他和茶房之間的互動。老舍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使用了極為精簡的語言,讓人讀起來有種格外活潑的感覺。《馬褲先生》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安排巧妙,以幽默詼諧的語言來描述。作者在描寫人物——尤其是茶房——的表情時使用了特別的比喻法,譬如在第三十頁第七行:“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寥寥數字就生動地表現出茶房對馬褲先生不曾間斷的無理要求的不耐。
此外,作者用詞風趣,有些小地方並不直接寫出,而是用一種間接的手法達到幽默的目的。如在第三十二頁第三段中,作者並不直接寫出馬褲先生吐痰吐到車頂上,而是“照顧了車頂”。另一特點是,作者擅長以誇張的手法貫通全文。如第二十八頁中,茶房正準備離去時:“轉好了身,腿剛預備好要走,背後打了個霹靂……”這種生動誇張的描述更增加了全文的趣味。
全文中作者以這些手法帶動讀者的想象力,令讀者閱讀時可以在腦中鮮活地描繪出《馬褲先生》中令人發笑的畫面。
《馬褲先生》是一篇短篇小說,或者可以說是一篇“極短篇”小說。《馬褲先生》全文極短,只有兩千餘字;但在這種有限的字數中作者創造出了一個活生生的有趣人物。作者在全文中使用了第一人稱;但故事的主角,或說是故事中的焦點人物,並不是這個敘述者,而是馬褲先生。全文的主旨和焦點就是藉由這個“說故事的人”來觀察馬褲先生的行為,以及他和茶房之間的互動。
作者使用了直敘法鋪陳全文。故事的主線發生在1940年代由北平(今北京)出發的火車上,從敘述者遇到馬褲先生之後開始;直到敘述者在德州下車,天剛亮后結束。
《馬褲先生》整個故事順著時間進行,段落清楚,結構簡單分明。敘述者遇到馬褲先生之後,故事可以分為幾個段落,每一個段落約略是由馬褲先生大喊“茶房!”時開始,並在敘述者內心發表意見后結束。如第二十九頁的一節,由茶房從門前走過,“茶房!拿手巾把!”開始;在敘事者內心自語:“我心中安坦了許多”時結束。作者故意使用這種方式刻劃出了如喜劇般一幕一幕的場景,這種手法突顯出馬褲先生一次又一次突如其來的“茶房!”,更是增加了幽默的效果。
《馬褲先生》基本上是一篇幽默小說,進一層而言則可說作者是藉由諷刺來達到幽默的目的。馬褲先生這個人可稱得上是集負面之小成:他為人小氣,好虛榮,不懂基本的禮儀,對於“恥”更沒有基本概念。作者在故事一開始時描述馬褲先生的穿著更是不中不西,不倫不類。以這個開場來暗示讀者接下來的故事將會是一種諷刺性的幽默。馬褲先生的形象是如此的維妙維肖,動作是如此的鮮活,可見作者對人性必然有著深入的觀察與了解。
馬褲先生這個人表現出了人性刻薄的一面;但更深一層看,他並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而更像是我們自身缺點的大集合。大部分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點虛榮,或者一點刻薄,也許還有一點趾高氣揚;而馬褲先生就像是這一種誇張了的,負面的人性。馬褲先生的平凡,或者說是“誇大之後的平凡”,讓人心有戚戚焉。這種小說所造成的人物與讀者之間的共鳴,才是這篇小說的幽默所在。
我認為一個故事的好壞,絕大部分不在於文字的優美,或者是描述的巨細靡遺,或者是故事的情節合理。一個故事,無論再簡短再簡單,只要其中包涵著能與讀者心底發出共鳴的真實感,就算是成功的。而我認為老舍的這個故事是成功的。
我想,作者企圖使用馬褲先生這個人物寫出人性的缺陷,使讀者在發出會心的微笑之餘,還能順便做些自我觀察與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