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志願者

成功調解一起民事糾紛記0.1分，獎勵10元；提供線索抓獲網上逃犯記2分，獎勵200元……

江蘇宿遷公安局推出的治安志願者積分獎勵辦法，在2010年8月，引起社會爭議。有人認為，善行要靠提升道德來促進，而不是用物質刺激。

想出這一辦法的宿遷副市長劉亞軍，他想通過物質鼓勵的方式，使人人來關心社會治安。

該辦法是在當地警力不足的背景下產生的。被招募的志願者，將完成巡邏、街頭協防和對重點人員監控等任務。

有專家認為，要警惕該辦法發展成全民皆警的可能，以及沒有執法權的志願者，有可能在利益的驅動下，侵犯他人的隱私權和人身權，提升道德還是善行之本。

江蘇宿遷泗陽縣城，華潤水果超市門口。兩名拎包人走下大巴，還未站定，路邊竄出一女子，奪下對方挎包，拔腿就跑。

被搶人高呼抓賊，邊喊邊追。

三輪車司機陳三軍剛好路過，上前追賊，百餘米外，將其摁倒在地，並扭送派出所。幾天後，陳三軍因此獲得100元獎勵。

陳三軍是剛被招募的治安志願者。

宿遷自半年前開始廣招“治安志願者”，並推出積分獎勵辦法，為各類“善舉”定分計值，從成功調解一起民事糾紛記0.1分，獎勵10元；到抓獲重大刑案疑犯記10分，獎勵1000元。

目前，宿遷已發展治安志願者3.8萬名，獎勵1521人，發放獎金20.64萬元。

宿遷積分獎勵辦法推出后，隨即引發各種質疑。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治安系副教授劉宏斌認為，應警惕這種做法。

他說，積分換現金，看上去是精神和物質上的獎勵，但有可能成為物質上的刺激，積分獎勵辦法隱含了懸賞的味道。而懸賞帶來的後果就是，公民法律道德水平的下降。

質疑之“懸賞”有違道德？

“不是報酬，是物質鼓勵”

宿遷副市長劉亞軍想出積分獎勵辦法，藉此鼓勵那些做小善事的人，達到人人維護治安

陳三軍34歲，加入治安志願者行列是在2010年春節后。

他先是看見身邊的三輪車司機都有了變化，手臂上戴起紅袖標，紅底白字，寫著“泗陽縣治安志願者”。

同行們告訴他，作為志願者，看見打架磨牙的小事，能調解就調解，成功了還有獎勵。

於是，陳三軍來到派出所，也領了一副紅袖標，成為治安志願者。

2010年3月，他抓住搶包人，獲得100元。陳三軍說，真沒想到見義勇為還能獲得現金獎勵，而這筆獎勵差不多是他3天的收入。

宿遷市公安局提供的數據顯示，全市3.8萬名治安志願者中，有27.95%是低保人員，有16.36%是農民。這些低收入群體成為志願者中的主要人員。

幾乎所有的志願者都說，加入的動機不是為了獎勵，有的說“是為了責任”、有的說“是希望感染更多人”。

但專家學者還是擔心，善舉一旦被明碼標價，就很難保證其行為動機是出於純粹的道德高尚。

對於這一質疑，劉亞軍有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這是一種獎勵形式，而不是報酬，更多是精神和物質鼓勵的表現。”他說。

劉亞軍是宿遷市副市長、公安局長，積分獎勵的辦法是他想出來的。他認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參加治安志願者，是一種義務奉獻。而採取積分獎勵的形式，更能夠調動群眾的積極性。

王衛，宿遷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他講述了積分獎勵善舉想法的由來。

2009年10月，國慶安保期間，劉亞軍一行人戴著紅袖標，到項王小區參加巡邏。過程中，劉亞軍感覺巡邏很辛苦。比如，老人巡邏，一晚要幾個小時。而有時巡邏者提供的線索又不夠國家的獎勵標準，劉亞軍便想到摸索一套積分評定方法，以獎勵那些做小善事的人。

劉亞軍說，他希望通過這一方法，最終形成人人關心社會治安，人人維護社會治安的氛圍。

質疑之是否會全民皆警？

“警力緊缺，向民間汲取”

宿遷市公安局副局長孫維表示，當地警力為全省最低，發動志願者能緩解這一矛盾

李武平(化名)是治安志願者中較為年輕的。他23歲，高中畢業后，在順河鎮開個小吃部。

他是名治安積極分子，曾做過派出所的情報信息員，今年3月，成為治安志願者。

李武平說，他乾的活，應當是治安志願者中，最刺激、風險最大的一類。今年6月，他幫助當地派出所取締洗浴中心的賣淫嫖娼活動。

此前，民警曾在幾家洗浴中心查過數次，均無所獲。隨後，李武平等幾名志願者被安排去摸底。

“進去后，女服務員帶著我們左拐右拐，”李武平回憶說，進去才發現，原來這些洗浴中心裡有很多密道。

在李武平等人的幫助下，民警進入月亮灣、新東方、紅太陽等洗浴中心，抓獲涉“黃”者10人。

宿遷市公安局副局長孫維說，招募志願者能解決警力不足的問題。

據介紹，宿遷警力嚴重不足。宿遷有540餘萬人口，全市警力2991人，警力佔萬分之五點五，這個水平在江蘇全省最低。

由於宿遷的經濟實力在江蘇全省位於谷底，編製和財力均限制警力規模。

“警力問題短時間無法解決，只有向廣大人民群眾汲取力量源泉。”孫維說。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副教授劉宏斌，對這種做法持保留態度。

他說，如果單從公安機關自身利益出發，治安志願者在考核指揮棒的引導下，難免成為公安機關的“便衣”或者“秘密力量”。

宿遷積分獎勵辦法於2009年底制定完成，隨後向各區縣公安局下發，在今年三四月，連續召開相關會議，推動進程。

並且，宿遷全市還把治安志願者積分考核納入全市政法機關全年的考核。

宿豫區副區長、公安分局局長張以進說，發展治安志願者沒有硬性指標。但記者也了解到宿遷公安局領導在公開場合表示，希望每個民警發展3個志願者。

在宿豫區，每個民警被要求聯繫5個左右志願者，每一個村發展10個左右志願者。目前，宿豫分局全局民警300多人，到2010年7月，宿豫全區發展志願者4400多人。

這些志願者的身份包括，計程車司機、城管隊員、環衛保潔員、送奶工、送報員、水電氣抄表員、村組幹部、物業保安等。

他們分別擔任巡邏、街頭協防、治安守望等任務。

宿遷公安局還要求，針對肇事肇禍精神病人、涉毒人員、涉穩人員、在逃人員等“七類重點人員”，進行有效監控。

“如果沒有志願者，全部要民警干，這不可能，有了志願者，一舉一動，都在警方的掌握之中。”孫維說。

劉宏斌對可能形成的全民皆警表示擔憂。

他說，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治安志願者行動時很有可能超越個人權利，那麼公民個人的隱私權和人身權就有可能受到侵犯。

質疑之制定缺乏透明？

“徵詢過少數積極分子”

宿遷公安局王衛認為，“辦法”是公安局出台，且面向熱心治安的人，故未全社會徵詢

對於社會治安有著多年研究的劉宏斌，很關心宿遷獎勵善舉的制定過程是否透明。他說，制定中是否有民眾參與，這直接關係到考核標準的權威性與合理性。

在他看來，考核標準是代表公安機關的自身利益，還是符合社會公眾的利益，這一點很重要。

8月2日，記者在宿遷市長途汽車站、部分酒店和計程車上，隨機詢問10個當地人，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治安志願者怎麼回事。

宿遷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王衛承認，目前確實還未到大面積宣傳階段，市民知道得不多。

但他表示，制定辦法前期有過徵求意見，主要針對基層民警和社區治安積極分子。

他說，當時要求民警至少徵求3個人的意見，民警則依託物業公司和居委會，邀請居民代表、業主委員會代表、老黨員以及紅袖標工程的積極分子，進行座談。居民發言，民警記錄。

王衛說，討論的過程中，對維護治安的行為給予獎勵，這個原則沒有異議。但對於獎勵的模式，是使用見義勇為基金，還是社會募捐，或者其他途徑，以及由哪一級申報，由哪一級審核，都是一步步討論出來的。

當時還有一個爭論焦點，是集中在考核分值的設定上，以巡邏為例，是不是參加巡邏就積分，大家意見並不一致，後來一致的結果是，一次治安巡邏不少於2小時，才記0.05分。

“原來，積分考核的範圍和條數不多，主要針對治安巡邏和提供線索，”王衛說，後來經過多次討論，包括消防、交通，甚至調解民事糾紛，也納入了積分考核的範疇。

據了解，整個調查、討論歷時2個多月。2009年12月7日，積分獎勵辦法正式出台。

辦法出台後，學者專家仍有異議：這個關乎全社會公共利益的辦法，為何不面向全社會徵詢意見，而只徵求少數人意見？

王衛解釋說，首先，積分獎勵辦法出台單位是公安局而非地方政府，其次，獎勵辦法主要面向特定人群，主要針對那些熱心社會治安管理者。所以，這一辦法出台前未向全社會徵詢意見。

質疑之獎勵難保公正？

“警隊監督，防止作假”

宿遷公安局副局長孫維表示，市公安局治安支隊會不間斷抽查，以後還將開展外部網路監督

獎勵善舉的辦法出台後，在網上引起熱議，很多網友關心，政府是否有足夠多的資金來維持獎勵行為。

宿遷市公安局副局長孫維表示，他們獎勵的主要是，志願者金字塔隊伍中的上層人員，所以不會涉及太多經費。

目前，宿遷全市的“治安志願者專項資金”有120萬元，由市財政和各區縣財政一同劃撥，其中市財政每年劃撥30萬元，泗陽、泗洪等縣財政不少於20萬元。

辦法出台已有半年，發放的獎金佔整體的六分之一。

但有人有這樣的疑問，誰來監督志願者，以證明他確實做了這些很小的善事呢？

孫維說，他們也想到這個問題了，市局領導也多次指示，志願者考核獎勵切忌弄虛作假，騙取獎勵。如果這樣的話，就把這項活動引向反面了。

目前，市公安局治安支隊不間斷對治安志願者抽查。

比如，一個志願者因為治安巡邏被積分，抽查的時候就會向相關社區進行核實，如果發現並不屬實，沒有巡邏卻被登記的話，從民警到審批的領導，每個環節都會追究責任。

“下一步，除了警隊內部監督，我們也準備把監督向外部發展，”孫維說，比如，延伸到外網的論壇上。

宿遷還在泗陽縣試點一種獎勵的擴展渠道，這也廣為社會爭議。

具體是，泗陽縣每年將評選出“金銀銅”牌的治安志願者，他們將享受工商、稅務、城管、就醫、子女上學、社會保障等方面的政策優惠，購房分別可享受到3000元、2000元、1000元的優惠。

有網友認為，這會引發新的社會不公。

對此，孫維說，確實有這條規定，金、銀、銅牌治安志願者要到年底才開始評選，一般是對每年積分達到500分、400分、300分和有特殊貢獻的人進行評選。

宿遷協調住建、工商、衛生等部門一同推出一些優惠政策。

孫維認為，優惠幅度還是有限的，比如有一年免費體檢一次；子女可有限擇校，並免除一學年書本費、住校費等。

“主要還是對善舉的一種鼓勵。”孫維認為，這些優惠不至於引發人們擔心的不平等。而且能評上的志願者也不多。金、銀、銅牌治安志願者，分別為10名、30名和60名。

質疑之誰為善行買單？

“擬辦意外傷害險”

目前志願者因維護治安受傷，醫藥費多是自付；市公安局王衛表示，保險計劃正在籌劃

王愛東也是治安志願者，並是見義勇為的積極分子，早在20年前，他在宿遷就出了名。

王愛東16歲參軍，在部隊是學雷鋒標兵。轉業回到宿遷，在檢察院任職。辦案中，王愛東幫助過很多人，曾被媒體形容為“愛管閑事的檢察官”。

今年1月，王愛東接到派出所民警電話。讓他去填表，登記為治安志願者。

王愛東抓過小偷，救過落水兒童，用相機拍攝扒手團伙作案，並提供給警方。他樂意做這些見義勇為的事，但成為治安志願者之後，老王開始考慮一個問題：見義勇為後的負傷治療該由誰承擔？

今年6月，52歲的老王跳水救人，因心臟不好，差點游不上岸，后搶救了4個小時，才撿回一條命。搶救費花了1000多元。

別人問起老王，這醫藥費誰出的。老王說，醫院沒要錢。但實際上，錢是老王自己出的，發票至今還留著。

因為救人，王愛東拿到了500元的獎金。但他不好意思向民警說醫藥費的事。

“這個問題很麻煩。”王愛東說，弄不好，人家會誤解，說做好事的，還圖錢。

現在，老王愛人對他的見義勇為很反感。

老王也擔心家裡人受驚，每次做完好事回家，他都盡量淡化處理。一次拉架，老王手給剮破了，回家找借口說騎自行車剮破的。

因見義勇為受傷的，也不是孤例。

今年3月，志願者老趙，因在路邊勸架而被人打暈，后打了7天點滴，花了600多元。

老趙說，還好那次費用是由打架的小夥子給付的。

老王沒老趙幸運。他都是自己掏的。他說，“自己掏一次可以，掏兩次也可以，可是掏多了，哪還有敢救人的心呀。”

王衛說，他們也注意到這一情況，宿遷市警方正在計劃為貢獻非常大、表現非常突出的治安志願者辦理人身意外傷害保險，以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

質疑之能否全省推廣？

“已獲省廳領導認可”

市公安局王衛表示，當地治安位居全省第二，辦法或將全省推廣；專家建議提升道德才是善舉之本

獎勵善舉辦法雖然只推行了半年，但當地警方都認為辦法行之有效。市公安局副局長孫維告訴記者，今年以來，命案全破。

宿遷市公安局的數據顯示，自該辦法實施以來，全市警方破案數上升7.1%，抓獲人數上升46.3%，命案下降20%。1月至7月，宿遷全市刑事案件佔全部案件總數的17%，比去年下降9.7%。

2009年度，群眾安全感和對社會治安的滿意度，宿遷居全省第二，蘇北第一。蘇北五個城市，徐州、連雲港、鹽城、宿遷、淮安。

據王衛介紹，今年7月，江蘇全省治安重點工作推進會選擇在宿遷召開。會上，宿遷的這一做法得到省廳領導的肯定和各市公安局同行的認可。

王衛說，“還可能將在全省推廣。”

與宿遷警方的高漲熱情相比，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副教授劉宏斌則表現得相對冷靜。他認為，社會應從更全面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新政。

他說，這一辦法背後還存在一些容易被人忽視的問題。

比如，誰來為錯誤的見義勇為買單？治安志願者把小偷扭送去派出所，如果扭送錯了，誰來承擔責任？還比如，民事調解，只有在雙方同意的基礎上，才能進行，志願者去調解，有侵犯公民權益的可能。

他還提到，警察是維護社會治安的專業執法力量，為了公正性和合法性，民警上崗前，都要接受嚴格正規的培訓，而參與社會治安維護的志願者，並不是專業隊伍。

劉宏斌認為，在法治社會，應該用法律的手段，建立合法穩定的制度。他說，一些地方確實存在警力不足，但這並不意味著要推崇非執法人員去執法。

“鼓勵公民見義勇為，還是要從道德上加以促進。”劉宏斌說。

陳三軍並不去理會這些爭論。他每天依舊是騎著三輪車到處轉，邊走邊四下觀望，累了，他就停在振興商貿城的大門口，和同行侃大山。

陳三軍會更加留意街上是否有人搶包，若再被他抓住，就又能獲得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