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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1926年著散文
- 浙江上虞東關五猖會
- 起源於安徽廣德縣橫山的儀式
- 安徽休寧縣海陽五猖廟會
五猖會
魯迅1926年著散文
《五猖會》是現代文學家魯迅於1926年創作的一篇回憶性散文,此文匠心獨運,開篇就為參加賽會蓄勢,先寫童年看賽會,然後寫《陶庵夢憶》里的熱鬧賽會,接著寫自己見過的比較隆盛的賽會,這些都在為寫五猖會做鋪墊。然而,接著轉寫父親要求“我”背書,“我”失望、鬱悶之極,最後終於背書成功,得以去看五猖會,而作者並沒寫五猖會的盛況;表達了作者強烈譴責封建強權教育對孩子天性的扼殺。
五猖會①
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頸子等候多時,卻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於是,完了。
我常存著這樣的一個希望:這一次所見的賽會,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結果總是一個“差不多”;也總是只留下一個紀念品,就是當神像還未抬過之前,花一文錢買下的,用一點爛泥,一點顏色紙,一枝竹籤和兩三枝雞毛所做的,吹起來會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的哨子,叫作“吹嘟嘟”的,吡吡地吹它兩三天。
現在看看《陶庵夢憶》②,覺得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雖然明人的文章,怕難免有些誇大。因為禱雨而迎龍王,現在也還有的,但辦法卻已經很簡單,不過是十多人盤旋著一條龍,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那時卻還要扮故事,而且實在奇拔③得可觀。他記扮《水滸傳》中人物云:“……於是分頭四齣,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④,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⑤,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⑥,人馬稱娖⑦而行……”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⑧一同消滅了。
賽會雖然不像現在上海的旗袍⑨,北京的談國事⑩,為當局所禁止,然而婦孺們是不許看的,讀書人即所謂士子,也大抵不肯趕去看。只有遊手好閒的閑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我關於賽會的知識,多半是從他們的敘述上得來的,並非考據家所貴重的“眼學”⑪。然而記得有一回,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⑫;過了許久,“高照”⑬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而至於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⑭、“抬閣”⑮、“馬頭”⑯了;還有扮犯人⑰的,紅衣枷鎖,內中也有孩子。我那時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與聞其事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大概羨慕他們的出風頭罷。我想,我為什麼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裡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現在終於沒有和賽會發生關係過。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裡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⑱所記,室女守節,死後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並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麼猖獗⑲之狀;後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並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裡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⑳,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裡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裡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裡面了。記得那時聽人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呵!“生於太荒”呵!……
應用的物件已經搬完,家中由忙亂轉成靜肅了。朝陽照著西牆,天氣很清朗。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在百靜中,我似乎頭裡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麼“生於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彷彿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
他們都等候著;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彷彿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並沒有他們那麼高興。開船以後,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於我似乎都沒有什麼大意思。
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迹了,只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五月二十五日。
● ● 五猖(chāng)會:舊時南方鄉村為五猖所作的迎神賽會活動。各地形式不一。五猖,也叫五通神、五郎神等,是舊時江南民間供奉的邪神,相傳為兄弟五人。
● ● 奇拔:奇特出眾。
● ● 頭陀:梵語音譯,指行腳乞食的和尚。
● ● 髯(rán):兩額上的鬍子,也泛指鬍子。
● ● 臻(zhēn)臻至至:應有盡有,十分齊備的樣子。
● ● 稱娖(chuò):行列整齊的樣子。
● ● 明社:即明王朝。社,指社稷。
● ● 上海的旗袍:當時盤踞江浙一帶的北洋軍聞孫傳芳認為婦女穿旗袍有傷風化。曾下令禁止。
● ● 北京的談國事:當時北京的軍閥禁止人民談論國事,因此酒肆茶館等公共場所多貼有“莫談國事”的紙條。
● ● 眼學:意思是寫文章做學問所用材料必須親眼看過。
● ● 塘報:即驛報,原指古代驛站快馬投遞的緊急公文。浙東一帶賽會時,由一化裝的男孩騎馬先行。告知路旁的觀眾賽會隊伍即將到來,也叫塘報。
● ● 高照:指懸掛在長竹竿上的通告。
● ● 高蹺:中國民間遊藝的一種。表演者裝扮成戲劇中的人物,踩著有腳蹯裝置的木棍,邊走邊表演。
● ● 抬閣:中國舊時迎神賽會中常見的一種遊藝。在一個木帝j的四方形的小台閹里,兩三個扮著戲里角色的弦子站在方桌一樣大小的小戲台上表演,由成年人抬著遊行。
● ● 馬頭:中國舊時迎神賽會的一種遊藝。讓孩子們暮扮著戲里兩角色,騎馬遊行。
● ● 扮犯人:舊時紹興人迷信認為,生病是由於觸犯了鬼神,到廟裡向神許願病好以後在賽會中扮演犯人,以贖罪謝神,這樣病才會好。
● ● 《聊齋志異》:清代蒲松齡所著的文言短篇小說集。
● ● 猖獗(jué):兇猛而放肆的樣子。
● ● 三道明瓦窗的大船:舊時紹興一帶一種較大的鳥篷船。篷壁上有三道鑲著明瓦的窗子。明瓦,指用蠣殼磨成的半透明的薄片。
● ● 《鑒略》:清代王仕雲著,是舊時啟蒙用的一種歷史讀物。
作者魯迅出生在一個從小康到困頓的封建家庭。“學而優則仕”、“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封建家庭教育的準則。作者魯迅的父親雖不同於禁止“婦孺”去看賽會的封建頑固派,但他也不可能擺脫孔孔孟之道的束縛。在他看來讀書—科舉—做官才是人生唯一正確的道路,強制孩子讀死書、死讀書,當然是露天經地義”的。魯迅七歲起就開始讀《鑒略》,長年被關在牢籠似的家庭里,強記、死背“那一字也不懂’’的古文,過著一種幾乎與外界隔離的“牢籠”生活。魯迅有感於少年的經歷,創作了此文。
《五猖會》記述的是作者兒時盼望觀看迎神賽會的急切、興奮的情緒,而這種少年的歡快心情卻因被父親強迫背誦《鑒略》而沖淡,從而展示了舊式教育對於兒童天性的壓制。“五猖會”既是大人們祈福的節日,也是孩子們率性玩樂的日子,但作者並沒有感到高興,這種沉重感深刻地壓在作者的記憶中,表達了作者對強制教育對童心摧殘的譴責。
這篇敘事性散文,雖只寫一件事,但這件事寫得集中、單純而又豐富。作者善於運用氣氛渲染,鋪陳對比的手法來加強文章的感染力。如文章的第一部分,作者通過多方面的描述,寫出了兒時對迎神賽會的嚮往,期待、失望和不滿。這一切描述都為第二部分開首節日般的高興心情做鋪墊。由於以往的屢次失望,自然會對即將到來的盛會充滿莫大的期望。正在手舞足蹈,歡呼雀躍的時候,父親出現在眼前:“去拿你的書來",宛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作者正是通過環境氣氛的渲染,“我”的情緒的對比,激發人們對孩子的同情和對封建教育制度的憎惡,進而引起人們對兒童教育的嚴重關注。作品的語言簡潔而富於表現力,如文章的第一節結尾一句只有“於是,完了”四個字,一語雙關,把所見賽會之冷落和希望得不到滿足的失望、惋惜之情,都充分表現出來了。而寫到準備去看五猖會時的歡樂情緒時:“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一句,真有畫龍點睛之妙。至於題為《五猖會》,所記述的卻都是五猖會之前的事情,並沒有正面寫到五猖會的盛況,這種剪裁體現了作者獨到的藝術匠心,有助於主題思想的表達。魯迅去看五猖會的心情,早被“背書"的事沖得蕩然無存,開船以後的一切活動於他全然無味了。在這種情形下,如果再去津津樂道“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那就會大大沖淡主題,失去應有的藝術效果。
作家王景山:此文題為《五猖會》,但未寫五猖會,卻對東關的兩座廟,即五猖廟和另一梅姑廟,以幽默、調侃以至嘲諷的口吻和筆調作了介紹,順便對所謂“禮教”給予了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刺,使此篇反封建的意味更加濃厚了一些。
五猖會[魯迅1926年著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