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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鐵生創作的散文
- 史鐵生所編寫的散文集
我與地壇
史鐵生創作的散文
《我與地壇》是一篇長篇哲思抒情散文,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著。這部作品是史鐵生文學作品中,充滿哲思又極為人性化的代表作之一。其前第一段和第二段被納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一教材中。是作者十五年來搖著輪椅在地壇思索的結晶。散文中飽含作者對人生的種種感悟,對親情的深情謳歌。地壇只是一個載體,而文章的本質卻是一個絕望的人尋求希望的過程,以及對母親的思念。
一、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遊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一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裡,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 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亘古 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裡,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樣,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里活躍一陣,過後便沉寂下來。”“園牆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蔭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 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麼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鬚,猛然間想透了什麼,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榦上留著一隻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並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麼季節,什麼天氣,什麼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裡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鬆一點?並且慶幸並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裡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牆旁,去默坐,去獃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鬱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 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卧,滿園中播散著熨帖 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
二、
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裡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裡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麼。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麼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裡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願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麼。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後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麼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 去世之後,我才有餘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裡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卧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麼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裡--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麼?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裡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願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願望也在全部動機中佔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並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願望過於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麼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是多麼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裡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裡是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麼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麼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麼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麼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後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裡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 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 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裡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獃獃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裡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麼。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麼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麼大。”我放下書,想,這麼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麼,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隻羽毛蓬鬆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並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裡,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並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形式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乾淨的土地上的一隻孤零的煙斗。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於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四、
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對老人。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鬆懈。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於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似總含著恐懼,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但這想法並不鞏固,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由於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一樣,到這園子里來幾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麼時間都可能來,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颳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 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然後離去。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夥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夥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來唱歌,唱了好多年,後來不見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來,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裡他還得上班。我們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東南角的高牆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麼。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幾口煙,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覆復唱那麼幾首歌。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侯,他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我記得這開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後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來,他的技術不算精到,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而且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曬乾在小路上,將近中午,我們又在祭壇東側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們都有結識的願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一多,便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終於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他說:“你好。”我說:“你好。”他說:“回去啦?”我說:“是,你呢?”他說:“我也該回去了。”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想再多說幾句,但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他說:“那就再見吧。”我說:“好,再見。”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們沒有再見,那以後,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文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交了好運氣。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有一個老頭,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里當然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後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遊逛,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一隻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麼,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那歲月園中人少,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鳥撞在上面,羽毛戧在網眼裡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而現非常罕見的鳥,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就把它們摘下來放掉,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並不了解她的職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並優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彷彿更加幽靜,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比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後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我竟有點擔心,擔心她會落入廚房,不過,也許她在廚房裡勞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當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是個什麼曲子呢?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沒了。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出來后好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苦悶極了便練習長跑。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錶為他計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二十圈,大約兩萬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於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城賽群眾場面的照片。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他已經不跑了,年歲太大了,跑不了那麼快了。最後一次參加環城賽,他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並破了紀錄,有一位專業隊的教練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現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麼也沒說,只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不見他已有好幾年了,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這些人都不到園子里來了,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一批新人。十五年前的舊人,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麼一段時間,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步態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麼事。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走,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錶的兩支指針;女人的頭髮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
五、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梨樹,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再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靜了。我奇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一個人跑來這園子里?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牆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 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麼蟲子。他捉到螳螂,螞蚱,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有那麼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幾棵大梨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長大了些。之後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麼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於是從家裡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鬆手揪卷在懷裡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夥子,於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傢伙望風而逃。小夥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傢伙,一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小夥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幾乎是在心裡驚叫了一聲,或者是哀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夥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鬆開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獃獃地望那群跑散的傢伙,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彷彿暗啞地響著無數小鈴鐺。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後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味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 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呢?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六、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麼多年我在這園裡坐著,有時候是輕鬆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鬱苦悶的,有時候優哉游哉,有時候棲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
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健的因素。為什麼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彷彿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麼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這一來我輕鬆多了,自由多了。為什麼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裡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裡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已經不用保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夥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裡。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麼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夥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你又發表了幾篇,並且出了一點小名,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什麼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定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憑什麼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麼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里憑什麼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乾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你這麼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一條快要曬乾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 界的好。可你並沒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可是不必著急的事並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麼?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麼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麼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慾望。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 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我有時候倒是 怕活。可是怕活不等於不想活呀?可我為什麼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麼、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麼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慾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麼嗎?沒說不該。可我為什麼活得恐慌,就像個人質?後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後我竟然不那麼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後所得的那份輕鬆?一個人質報復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麼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慾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慾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慾望。那麼,是消滅慾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慾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里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幹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佔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面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一直在響,迴旋飄轉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1、地壇:地壇又稱方澤壇,是古都北京五壇中的第二大壇。地壇位於北京市東城區安定門外大街,佔地37.4公頃。公園始建於明代嘉靖九年,是明清兩朝帝王祭祀“皇地祇神”的場所,也是中國現存的最大的祭地之壇。
2、坍圮(tān pǐ):倒塌,坍塌。
3、亘(gèn)古:即終古,由古代到現代。
4、灼(zhuó)烈:鮮明而熱烈。這兒形容氣味濃烈。
5、熨帖:妥帖舒服。
6、猝(cù)然:陡然地、讓人感到意外。
7、心神恍惚(huǎng hū):恍惚,神志不清,精神不集中。形容精神不集中或神志不清楚。
8、福祉:福氣。
我與地壇
我二十一歲那年
合歡樹
秋天的懷念
牆下短記
黃土地情歌
我的夢想
好運設計
記憶與印象
記憶與印象
想念地壇
扶輪問路(代跋)
作者是在雙腿殘疾的沉重打擊下,在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找不到了的時候“走”進地壇的,從此以後與地壇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寫這篇散文時的15年間,“就再沒有長久地離開過它”。作者似乎從這座歷經400多年滄桑的古園那裡獲得了某種啟示,汲取了頑強生活與奮鬥的力量。在《我與地壇》一文中,除了我們在節選為課文的部分里所見到的內容外,作者還寫了在古園中的見聞和所遇到的人與事,述說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其中更多的還是抒發自己對於命運和生死問題的感悟。
作者
作者對生命的思考是從自身的殘疾開始的,在他面對命運的突然打擊的時候,他在震驚、痛苦之餘,內心對命運的不公充滿著怨恨,但當他一旦把目光從自己投向別人時,開始有了新的發現,他看到母親因為兒子的殘疾其實比他承受著更大的痛苦,而自己無謂發泄往往給母親增添了更深的痛苦和折磨;再看看周圍的人群,他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對的命運,而每個人的命運都布滿了坎坷,只是呈現出不同的方式而已。進而他發現了生命本來就是不圓滿的,從而領悟到生命的意義本來就是在於自己的選擇和抗爭之中,只有勇敢地面對命運的殘缺,挑戰命運,才能體現出生命的價值來。
母親
母親在世的時候,作者並不理解母親,而是給她帶來很大的痛苦。而在母親逝世后,在悔恨中作者開始去理解母親的痛苦,理解一個母親的角色定位。逐漸地,史鐵生終於理解了母親,讀懂了母親。母親完全是在苦難的折磨中度完了她自己的生命。母親的“活法”,其實解答了作者應該怎樣活、怎樣面對命運、怎樣面對苦難的問題,就是“活法”的答案之一。
史鐵生故事
21歲時候雙腿癱瘓。1981年,患嚴重的腎病。1998年開始做透析。他說自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
我與地壇
史鐵生史鐵生對命運獨特的看法
人家讓他拜佛,他不拜。因為,佛不能使他癱瘓的雙腿站立起來,因為,如果佛要人“拜”才肯保佑人,那他就不稱其為佛。他認為佛之本義乃“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非絕頂的一處寶座。
人家讓鐵生算命,他不算。因為,如果命好則無須算,“好”自會來;如命不好,更不必算,樂得活一天高興一天,省卻明知前程險惡,還不得不步步逼近那災難,成天戰戰兢兢,何苦!高人說能“為你避災”,鐵生也不信,因為那就是命運無定了,其所“算”,乃是妄說,還算它幹什麼?
但史鐵生似乎又“信命”。他說:“萬事萬物,你若預測它的未來,你就會說它有無數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的路。”難道一個人所走的路不都是“這一條”路?但這並非不要把握“命運”。鐵生的奮鬥精神和創作實踐證明了他是一個不向命運低頭的人。他只是不強求什麼,不做慾望的奴隸,因為慾望是無邊的,人哪有完全“心滿意足”的一天!
我以為新時期的青年作家中,史鐵生是最了悟人生,最豁達,也最真誠的一個典型。他是個殘疾人,他曾幾次為此而悲觀欲自殺,但當他終於覺悟到無差別便不成 為世界時,他便坦然“接受”了殘疾之軀,“接受”了自己與別人的差別,並努力做一個精神上的健康人。
我尤其欣賞鐵生釋然面對苦難的大度徹悟。他說:“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悲,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所以,人是萬不可追尋什麼絕對的公平,永遠的利益以及完全無憂無慮的所謂“幸福”的。沒有無憾的人生——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走進不同尋常的史鐵生
史鐵生,就是這樣一個被嚴重忽視的人物。他一度被列入所謂“抵抗投降”者的行列,但這不啻是一種嚴重的誤讀,史鐵生的姿態與其說是抗議的﹑批判的,不如說是沉思的,建設的...
我喜歡他作品的一個最大的理由是,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凈,不曾神神鬼鬼牽絲攀藤。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作狀,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內心...
鐵生對生命的解讀,對宗教精神的闡釋,對文學和自然的感悟,構成了真正的哲學。他幻想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的感覺,踢一顆路邊的石子的感覺...
生命里的殘疾與愛情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
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里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痴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當然也可以干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爬山,喜歡到荒野里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么?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殘疾與愛情,這兩種消息,在史鐵生的命運里特別地得到強調。對於此一生性愚頑的人,我說過,這樣強調是恰當的。我只是沒想到,史鐵生在四十歲以後也慢慢看懂了這件事。
這兩種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都在他二十一歲那年。
一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麼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況且那並不是一次光榮行為的後果,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覺醒來,看看天,天還是藍的,看看地,地也並未塌陷,可是一舉步,形勢不大對頭——您與地球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是的,您不能有以腳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與它摩擦。
不錯,第一是坐著,第二是躺著,第三是死。好了,就這麼定了,不再需要什麼理由。我慶幸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要點:沒有理由!你沒犯什麼錯誤,誰也沒犯什麼錯誤,你用不著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讓風給你說一聲“對不起”嗎?而且將來你還會知道:上帝也沒有錯誤,從來沒有。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地渴望愛情呵,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裡。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
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他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面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麼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著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它權利為什麼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徵,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麼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面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只是殘疾人呵!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布嗎?在公開宣布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制。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麼?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麼?馬丁·路得·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麼?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徵,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熄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去找史鐵生
我在新年的頭上專程去一次北京,為的是和史鐵生做個談話,用在《收穫》的專欄上。本來早該去了,因為年底忙亂,因為他和我的身體都要挑一個恰當的時候,還因為我說的等2001年再去飛機栽下來也是21世紀的作家啦。反正我是去了,談了,回來了。
我和史鐵生談的話題是"生存還是不生存",也就是"愛與死是永恆主題"中的那個"死"。我相信我倆對死的心得要比別人多一些。去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本來要打開的話頭因客人的來訪未能展開。那樣也好,死總是排在生的後面的,明天再談。當日晚上我們去一個叫孔乙己的飯店吃飯。來接他的是《人有病,天知否》的作者陳徒手等哥們,到了那裡還有我熱愛的姜文和他的朋友。反正就是一桌子的人吧,在中國式的環境中,祝賀一聲他的50大壽就開始吃了。他那天抽煙,喝一點點酒,說一點點話。他說一上午不敢動彈,把精力攢下來了。他說座山雕也是50歲。他說要健康不說長壽了吧。
這些年,我到北京必去望望史鐵生。在他那裡坐兩三個小時,吃頓飯。他們夫婦邀我住他們家,我總推辭了。我來去匆匆,住下本可以多說話,可是他的身體禁不住客人的打擾。他的截癱,他的腎臟萎縮,用他的話說,發動機和輪子都壞了,維持身體的運行很累。每周兩到三次的腎臟透析,不由分說地打斷他的生活和思維。
除了他的體力精力,除了同情他不能多抽煙,我和他的談話與常人無異。談得很快樂。殘疾其實並不缺少什麼,只是不能實現罷了。他常常想得比人們深入透徹,他有自己的理由和節律。他是小說家,我喜歡讀他作品的一個最大的理由是,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凈,不曾神神鬼鬼牽絲攀藤。他的手總是溫暖的,寬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作狀,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內心。他把自己看輕了,才能去愛自己,愛世界。
史鐵生通常並不抱怨,他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題下諸多奧義。別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從腿開始思想,體察心靈。他常常糾纏在那些排遣不開的命題,時間長了,成為習慣和樂趣。他的想法都是經過推理論證的,有明晰的線索可尋。可是,聽他說話的人,因為自己的好腿好腎,常常哼哼哈哈的,懶得跟從他的思維。他更多被閱讀的是《遙遠的清平灣》,《我與地壇》,《命若琴弦》。那樣的故事只有他能寫。讀時候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讀史鐵生的文章,和他談話,都不會越讀越狹隘。他腎虧卻沒有陰濕之氣。他很艱難地從生存的窄縫裡走出來,帶著豁然開朗的喜悅。我常是站到自己之外,有一種嘲弄自己之流的快樂。他不是,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依然快樂。經過那道窄縫之後,快樂肯定不再張揚,應該稱為喜悅了。他是用喜悅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滅。許多遊戲和他無緣,他不再迷失,可以觀賞自己,觀賞上帝的手藝。
我最後想說的是陳希米,他的妻子。她是"我們上海人",在北方久矣。我永不能忘記的是她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天使的笑,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見的人也喜悅的笑。沒人比她笑得更美好。我看資料,孩子一天笑上150次,成人可以一天不笑一次。她常常笑著,燦爛又本分地笑著。有了她的笑,那個凝重的50歲的史鐵生再沒有裝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生活就是這樣,一會兒笑盈盈一會兒沉甸甸。
我這次去北京,是由妻子陪同護送。也許下次到北京去見史鐵生,我也要坐個輪椅了。我們將討論輪椅的牌子,談論足球的偉大,言說一些好笑的事情。我可以負責地說,本人即便已經坐上輪椅,依然可以春心蕩漾,可以不依不饒,可以尖酸刻薄。當然,更可以在一個個深夜,擺放好自己,默讀史鐵生的文字,感受生的氣息。
《我與地壇》集中思考和表達了“生命”的困難與意義,這是史鐵生在漫長的艱難歲月里對生命再三再四循環反覆的思考咀嚼和叩問所得。這樣的主題致思方向,對於當代散文來說,或許並不是重大的創舉,此前的散文寫作,一般也都會觸及到這類主題。但是能夠以一種平實、冷靜、溫情而透徹的態度娓娓道來,升天入地,絲絲入扣、體貼入微,毫不勉強造作,並抵達一種能為平常人所理解又難以企及的境界,卻只有史鐵生做到了。這篇長達萬言的作品,無論是在表達主旨上,還是在寫法、語言各個方面,都堪稱是史鐵生對中國當代文學獨一無二的貢獻,就這個意義而言,《我與地壇》的影響遠遠超越於文體範圍。
每個人境遇的不同構成了世界的千差萬別,但在史鐵生的答案面前,世界顯示了它的平等的一面。這將促使人類不再濫用或者儘可能少地濫用自己那個“狂妄的年齡”;這個答案雖然並不必然保證世界上不再有“失魂落魄的人”,但在史鐵生以自己漫長的煎熬而獲得的領悟那裡,這些“失魂落魄的人”將得到寧靜和終生的撫慰。“寧靜是一種規格很高的品質。真正獲得了寧靜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極其敏感極其溫厚也是極其豐富極其堅韌的。他可能為草的凋零或者樹葉的飄落而傷感,也可能替一位素不相識的弱智小女孩而擔憂,他思考過怎樣生也思考過怎樣死,說到生的時候,他有那麼多山重水複的煩惱和柳暗花明的喜悅,講到死的時候他事無巨細從心態、方式到裝裹和墓地,全都娓娓道來更談笑風生,從史鐵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了寧靜。”
對母親的刻畫以及對母親的愛,是《我與地壇》最為感人的部分。這些平靜如水無法複製的文字,蘊含著充沛飽滿、風雷激蕩的高貴的情感。母愛是文學描寫最能熠熠生輝的主題,散文這一體裁因其自由活潑不受拘束,又尤能盡情婉轉隨意收放。張潔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曾經因此感動過無數讀者。而《我與地壇》在敘寫“我”與母親的點點滴滴時,遠離了熱烈、哭號、哀勵、宣洩等等所有的激烈的表達方式,也沒有做人們最常見的赤裸抒情—儘管他這樣做很可能也會被讀者理解和接受。史鐵生將那人間至愛的種種偉大意義都懸置隱藏起來,只是用一種內斂到近乎壓抑的語調,講述著母親看似平常的幾件小事以及母親過早離世帶給他無法挽回的損失與至痛。史鐵生之所以這樣處理,實在是不得不如此,因為這濃厚的偉大的母愛與前面那“生與死”的答案一樣透徹、融通和豁達,絕容不得絲毫的張揚與誇飾。
散文《我與地壇》的語言主要具有三個特徵,即簡潔、形象、樸實。簡潔是散文《我與地壇》的語言最大的特徵。無論是在用詞層面,還是在句子層面,散文《我與地壇》的語言都高度簡潔。在寫人敘事上,在描景狀物上,散文《我與地壇》的語言形象而又生動,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和美感。語言有個性,散文才能具有生命力。朱自清先生散文的語言細膩凝重,徐志摩先生散文的語言風流瀟灑,冰心女士散文的語言清新脫俗。而散文《我與地壇》則充分體現了作家史鐵生散文語言的樸實特徵。
在《我與地壇》一文中,作者不僅寫了自己在地壇這座古園中的所見所聞,而且也直白地表露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在其中作者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抒發自己對於命運與生死問題的理解與感悟。《我與地壇》全篇語言極富哲理性,正是這種哲理性的文學語言在無聲地言說著作者的精神世界。作者對地壇這座古園中的一草一木進行了洋溢著生命活力與激情的描寫與刻畫,可以說在這些事物上寄託著作者最為濃烈的感情,可謂“一草一木總關情”。比如作者對地壇園子里草木生長的生動描畫,“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片刻不息”,在這裡作者採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彷彿草木在用生長的聲音向作者訴說著生存的歡愉,使作者能夠感受到這種生命盎然向上的蓬勃動力。
《我與地壇》的發表后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並獲得廣大作家、文學評論家的高度評價。無論是在《我與地壇》發表之初讀者對這篇文章的獨愛有佳,還是數年之後廣大讀者對這篇文章的念念不忘,每年都會有一些新的讀者了解並閱讀到這篇文章,不僅為文中優美的語句、深邃的言辭所吸引,更為作者坎坷的人生、完滿的精神世界而打動。曾經負責編輯發表此篇文章的姚育明時隔多年後頗多感慨地提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與地壇》的影響仍經久不息,直到現在仍有人說,到北京可以不去長城,可以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壇。”由此可見,這篇文章對於讀者的深遠影響。一些作家和文學評論家也對《我與地壇》不吝讚美之詞。
2020年4月,列入《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教材發展中心 中小學生閱讀指導目錄(2020年版)》。
我以為1991年的小說即使只有他一篇《我與地壇》,也完全可以說是豐年。
——作家韓少功
史鐵生寫的不是油滑遁世的逸情散文,不是速生速滅的快餐散文,不是自矜自吟的假“士大夫”散文,不是撒嬌發嗲的小女人散文,挫折、創痛、悲憤、絕望,固然在其作品中留下了痕迹,但他的作品始終祥和、安靜、寬厚,兼具文學力量和人道力量。
——廣州日報
《我與地壇》像是與整個人類精神的對話與探尋,字字句句昭示“生命偶然,但不能輕視”主題,那些同期作品也揭示了”人生是一個經受磨難的過程”。史鐵生曾經自嘲“被種在床上”,這句話中充滿了磨難和自我調侃,“幾十年病痛對他的折磨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和承受力,這種磨難早已融合進他的思想和靈魂。”
——作家曹文軒
史鐵生(1951~2010),男,漢族,1951年生於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隊,1972年雙腿癱瘓回到北京。1974年始在某街道工廠做工,七年後因病情加重回家療養。
我與地壇
2002年,史鐵生榮獲華語文學傳播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同年,《病隙碎筆》(之六)獲首屆“老舍散文獎”一等獎。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去世。
主要作品:《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務虛筆記》、《法學教授及其夫人》、《老屋小記》、《奶奶的星星》、《來到人間》、《合歡樹》、《病隙碎筆》、《命若琴弦》、《原罪·宿命》、《鐘聲》、《我的丁一之旅》、《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猜法》、《中篇1或短篇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