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山居閑話
民國時期徐志摩所著散文書籍
翡冷翠山居閑話①
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採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②,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顏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錯別字的原文
錯別字的原文2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裡走到朋友的家裡,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裡 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恣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紆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③去……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④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⑤與五老峰,雪西里⑥與普陀山,來因河⑦與揚子江,梨夢湖⑧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⑨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⑩。
十四年七月
②桀卜閃:通譯吉卜賽人,以過遊盪生活為特點的一個民族。原居印度西北部,公元十世紀前後開始到處流浪,幾乎遍布全球。
③阿諾河:流經佛羅倫薩的一條河流。
④葛德:通譯歌德,德國詩人。
⑤阿爾帕斯:通譯阿爾卑斯,歐洲南部的山脈,有多處景色迷人的山口,為著名旅遊勝地。
⑥雪西里:通譯西西里,地中海最大的島嶼,屬義大利。
⑦來因河:通譯萊茵河,歐洲的一條大河,源出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流經列支敦斯登、奧地利、法國、德國、荷蘭等國,注入北海。
⑧梨夢湖:通譯萊蒙湖,也即日內瓦湖,在瑞士西南與法國東部邊境,是著名的風景區和療養地。
⑨威尼市:通譯威尼斯,義大利東北部城市。
⑩南針:即指南針。
這是一篇富有田園牧歌情調的“詩化”小品散文。文章情調悠閑紆徐,從容自適,雖仍然大致是“跑野馬”的風格,但細細品賞,卻絕非信馬由韁。
全文以與隱含的讀者“你”交談“閑話”的口吻和敘述方式展開寫景和抒情——親切自然,又帶有些急於讓“你”與之共享、與之“眾樂樂”的迫不及待。作者始終扣住“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的中心主題,著意從個體內心感受的角度和方式著意渲染抒寫獨自作客於翡冷翠(即佛羅倫薩)山中的妙處和快樂的心境。
在文中,讀者成為那個面聆徐志摩之娓娓“閑話”的“你”,作一次返歸自然、充分解放性靈的詩性漫遊。這種充分解放性靈的精神漫遊,除主體心境首需“空”(“空故納萬象”)外,言為心聲,語言表達上尤需順暢無礙,一氣貫通。在徐志摩這篇散文中,正是先聲奪人,首先在“語感”的層面上,就營構出一種暢流不息、行雲流水的美,足令讀者有“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的促迫流動感。
“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透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以摘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讀到這兒,讀者可以勉強歇一口氣,可再接著讀:“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以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又該上氣難接下氣了。彷彿只要一開始讀,就像跳舞女穿上了著魔的“紅舞鞋”,不管長句、短句,似乎哪兒都無法打住,非得一氣兒讀完才夠那麼一點“性靈的迷醉”。那種“如萬斛泉水不擇地而出”的流動之氣,著實使得文章“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不能不承認:不管徐志摩給人以“西化”的印象有多強烈,他終究還是一個地道的中國現代詩人。在他這兒(尤其體現於這篇散文這一段)漢語言作為一種非形態語言之形式鬆弛,聯想豐富、組合自由、氣韻生動、富於彈性和韻律的藝術稟賦,在這裡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
“作客山中”的妙處,徐志摩體會尤深。因為山中的大自然,是遠離現代文明之囂鬧繁雜的一個幽僻去處。在那兒,可擺脫日常文明社會的種種羈絆和束縛,可以完全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作者不用在乎人家怎樣看自己,不必矯飾、“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獨行山中的舒暢更無可比擬。徐志摩衝動偏激到認為“頂好不帶女伴”——這對天性浪漫自由純情的詩人來說,不啻於駭世奇言。“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因為此時,人與自然溝通融合,“天人合一”了。
作為詩人,徐志摩永遠有著孩童般的天真和單純,也對逝去的童年格外珍惜、充滿追憶和思念。徐志摩在《想飛》中寫過“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的浪漫童話,在這篇“閑話”中,又同樣用天真稚朴的語氣給讀者講一個類似的童話:“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在這個童話背後,作者揭露的一個更令人震驚的事實則是:“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裡走到朋友的家裡,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這裡,以一貫之著徐志摩批判文明、崇尚自然的自由理想。
作者還進一步地提醒讀者:也不必帶書。書——這一現代文明和知識的象徵,跟大自然這本更大更獨特的“最偉大的一部書”相比,完全是膚淺愚笨的。我國古代文論家劉勰曾在《文心雕龍》中以精彩的華章描繪過大自然這部“奇書”:“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壁,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這裡寫的是那個神秘的“道”(宇宙)本身的文采。這個“道”之“文”,波及大自然的一切,使大自然的一切景物(山水動植物)都稟有獨特之“文”,耐人咀嚼,百讀不厭:“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也還有訴諸聽覺的“文”,或許就是徐志摩所說的“在風籟中‘尋得’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大自然這部書,真乃最偉大的天工之書。”
然而,大自然這部奇書,卻並非那麼好讀懂,作者提出的條件是:“心靈上不長蒼瘢,眼不盲、耳不塞。”若以此再結合作者在文章中一再強調的“山居”、“獨行”而不帶女伴,“不帶書”等要求和叮嚀,讀者可以約略窺得讀懂大自然這部奇書的方法和途徑:不但需暫時遠離塵俗和現代文明的喧囂,也需一個從容、空曠、能容萬物的自由心境,更要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如裸體的嬰兒般赤純、天真,與大自然體悟相通,妙契同化。概而言之,需要個人性靈之完全的解放與高揚。
極而言之,也許更應該去“傾聽”大自然這部奇書。“傾聽”是一種交感契合的“妙悟”的境界。德國浪漫詩哲海德格爾說,讀者必須下定決心去傾聽,傾聽使讀者超逾所有傳統習見的樊籬,進入更為開闊的領域。唯有“傾聽”,讀者才能“讀懂”或聽到大自然這部奇書發出的“絕對值得一聽的,是從不曾從人口道過的話”。(《話》)徐志摩正是一再強調去“傾聽”大自然所發出的“絕對值得一聽的話”。因為“真偉大的消息都蘊伏在萬事萬物的本體里,要聽真值得一聽的話,只有請教(生活本體與大自然)兩位最偉大的先生”。
徐志摩
徐志摩的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的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亞於詩歌的成就。其作品已編為《徐志摩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