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狼
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夢狼》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徠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選自《聊齋志異》第八卷第十一篇。白老漢思念在外地做官的兒子,但卻驚愕地夢見兒子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環視四周,白骨如山。更有甚至,兒子竟然想以死屍招待老爸。原來兒子因為官不仁,早已變成惡狼。故事驚悚至極,深刻地諷刺當時歲月貪官如狼似虎的社會現實。
夢狼,選自《聊齋志異》第八卷。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的著作。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題材非常廣泛,內容極其豐富。《聊齋志異》的藝術成就很高。它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中國古典短篇小說之巔峰。另有相關同名電視劇和電影等。
夢狼
別後數日,翁方卧,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綉坐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餚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几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嶽。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翁志其夢,使次子詣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則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為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時方賂當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為意。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貧,日禱於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次年,報甲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歔,伏枕託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僕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因焚香而報謝之。慰藉翁者,咸以為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為之營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桀為虐者。家人共指之,賊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並搜決訖,始分資入囊,騖馳而去。
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見此凶慘,宜續其頭。”即有一人掇頭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頷可也。”遂去。移時復甦。妻子往收其屍,見有餘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但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齒人數矣。翁姊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為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筮(shì士)仕南服:在南方做官。《左傳·閔公元年》:“初,畢萬筮仕於晉。”筮,用蓍草占卜。古人出外做官,必先佔卜吉凶;后因稱入官為“筮仕”。南服,古代王畿外圍,每五百里為一區劃,按距離遠近分為五等地帶,稱為五服。因稱南方為南服。
瓜葛:喻遠戚。
徠走無常:舊時迷信所謂當陰差。
蟬冠豸(zhì制)綉:此指穿著官服。蟬冠,以貂尾蟬紋為飾之冠,古代貴官所著。豸綉,綉有獬豸的官服。《晉書·輿服志》:“或說獬豸,神羊,能觸邪佞。”官服綉有獬豸圖案,象徵公正無私,為御史和其他司法官員的服飾。
戟幢(jǐ zhuàng)行(háng 杭)列:指成行排列於堂前的儀仗。戟,指“綮戟”或“棨戟”,套有赤黑繒衣之戟,用作儀仗。幢,古時作為儀仗用的以羽毛為飾的旌旗。
無人可通:意謂官儀威嚴,私誼無人轉達。
墀(chí遲):堂前台階上面的空地。又指台階。
翼:遮蔽、掩護。《史記·項羽本紀》:“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擊。”
餚蔌(sù速):菜肴。
戰惕:驚懼的樣子。
聊充庖廚:略供廚房使用。庖廚,廚房。
錯愕:倉卒驚愕。
黑索:即纆索,官府捆綁犯人的繩索。
甲: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補,原缺。
巉巉:山岩高峭險峻,藉以形容牙齒尖說鋒利。
梟(xiāo 銷)其首:斬其頭。梟首,舊時酷刑,斬頭而懸掛木上。
當路者:即當道者,指掌大極的人物。
得首薦:取得優先薦舉擢升的資格。薦,薦舉,指保舉調京考選。明清時代每三年考察外宮政績,叫“大計”。大計優異者,薦舉擢升新職。
蠹役:害民的吏役,對衙門差役的貶稱。蠹,蛀蟲,喻枉法斂財。
衡茅:衡門茅舍,平民所居的陋室。衡門,橫木為門。
關竅:猶言“訣竅”。
黜陟(zhì治):指官吏的罷黜和提升。陟,擢升。
上台:猶言上官。
逆子之報:指白甲應該得到的報應。逆子,忤逆之子。報,果報、報應。
作吏部:此指為吏部屬官。明清時州縣官內調各部,一般補授主事、員外郎之類的官職。
營兆:卜尋墓葬之地。兆,墓地。
解任:卸任;此指解除原官上調。
助桀為虐:比喻幫助壞人做壞事。桀,夏末暴君。
聚斂臣:代長官搜刮錢財的幫凶。臣,奴僕。《禮記·大學》:“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鄭玄註:“國家利義不利財。盜臣損財耳,聚斂之臣乃損義。”
以肩承頷(hàn 汗):用肩部承接下巴,使其頭臉側向。頷,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領”。
行取:明代制度,按照規定年限,州縣官經地方高級官員的保舉,可以調京,通過考選,補授科道或部屬官職,稱為“行取”。
悉符所夢:前謂夢其甥“蟬冠豸綉”,今果然補投御史,故謂“悉符所夢”。
比比:到處皆是。
猛於虎:比虎還兇猛,此謂貪吏甚至比貪官兇狠。《禮記·檀弓下》:“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
微矣哉:多麼奧妙啊!微,幽深、精妙。
白翁是河北人。大兒子白甲,在江南做官,一去三年沒有消息。正巧有位姓丁的瓜葛親戚,來他家拜訪。白翁設宴招待他。這位姓丁的平日常到陰間地府中當差。談話間,白翁問他陰間事,丁對答了些虛幻不著邊際的話;白翁聽了,也不以為真,只是微微一笑罷了。
別後幾天,白翁剛躺下,見到了丁姓親戚又來了,邀請白翁一塊去遊歷。白翁跟他去了。進了一座城門,又走了一會,丁指著一個大門說:“這裡是您外甥的官署。”當時,白翁姐姐的兒子,是山西的縣令。白翁驚訝地說:“怎麼在這裡?”丁說:“如果你不信,就進去看個明白。”白翁進了大門,果然見外甥坐在大堂上,頭戴飾有蟬紋的帽子,身穿綉有獬豸圖案的官服,門戟與旌旗列於兩旁,但沒有人給他通報。丁拉他出來,說:“你家公子的衙署,離這裡不遠,也願去看看嗎?”白翁答應了。走了不多一會兒,來到一座官府門首,丁說:“進去吧。”白翁探頭向里一看,有一巨狼擋在路上,他很畏懼,不敢進去。丁說:“進去。”白翁又進了一道門,見大堂之上、大堂之下,坐著的、躺著的,都是狼。再看堂屋前的高台上,白骨堆積如山,更加畏懼。丁以自己的身體掩護著白翁走進去。這時,白翁的公子白甲,正好從裡面出來,見父親與丁某到來,很高興。把他們請到屋裡坐了一會兒,便讓侍從準備飯菜。忽然,一隻狼叼著一個死人跑進來,白翁嚇得渾身哆嗦,說:“這是幹什麼?”兒子白甲說:“暫且充當皰廚做幾個菜。”白翁急忙制止他。白翁心裡惶恐不安,想告辭回去,一群狼擋住去路。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忽然見群狼亂紛紛地嗥叫著四散逃避,有的竄到床底,有的趴伏在桌上,白翁很驚異,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一會兒,有兩個身著黃金鎧甲的猛士闖進來,拿出黑色的繩索把白甲捆起來。白甲撲倒在地上,變成一隻牙齒鋒利的老虎。一個猛士拔出利劍,想砍下老虎的腦袋;另一個猛士說:“別砍,別砍,這是明年四月間的事,不如暫敲掉它的牙齒。”於是,就拿出大鐵鎚敲打老虎的牙齒,牙齒就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老虎痛得吼叫,聲音震動了山嶽。白翁大為恐懼,忽然被嚇醒,才知道這是一個夢。
白翁心裡總覺得這個夢很奇異,馬上派人去把丁某請來,丁推辭不來。白翁把自己夢的經過記下來,讓次子送到白甲做官的官府,信中勸誡白甲的言語很沉痛悲切。次子到白甲處,見白甲門牙都掉了;驚駭地問他,說是因為喝醉酒,從馬上掉下來磕掉了。細細考察一下時間,正是白翁做夢的日子,更加驚駭。他把父親寫給他的信拿出來,讀完信,臉色變得蒼白。略沉思了一會說:“這是虛幻的夢,是偶然的巧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那時,白甲正在賄賂當權的長官,得到優先推薦的機會,所以並不以這個稀奇的夢為意。弟弟在白甲的官府中住了幾天,見蠹役滿堂,行賄通關節的人,到深夜還是不斷。弟弟流著淚勸諫白甲不要再這樣幹了,白甲說:“弟弟你自小居住在鄉間土牆茅屋中,所以不了解官場的訣竅啊。官吏的提升與降職的大權,是在上司的手裡,而不是在老百姓手裡。上司喜歡你,你就是好官;你愛護百姓,有什麼法子能使上司喜歡呢?”弟弟知道白甲是無法可勸了,就回到家裡,把白甲的行為告訴了父親。白翁聽到后,悲痛大哭。沒有別的法子可行,只有將其家中的財產捐拿出來周濟貧苦的人,天天向神靈祈禱,求老天對逆子的報應,不要牽累到他的妻子兒女。
第二年,有人傳說白甲以首薦,推舉到吏部做官,前來祝賀的人擠滿了門庭;白翁只有長噓短嘆,躺在床上推說有病,不願接見客人。不久,又傳聞白甲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強盜,與僕從都已喪生。白翁就起來,對人說:“鬼神的暴怒,只殃及到他自己,保佑我全家的恩德不能說不厚。”就燒香紙感謝神靈。來安慰白翁的人,都說這是道聽途說的消息,但白翁卻據信不疑,限定日期為白甲營造墳墓。
可是白甲並沒有死。原來四月間,白甲離任調往京都,才離開縣境,就遇到強盜。白甲把攜帶的行裝,全部獻出來,眾強盜說:“我們到這裡來,是為全縣百姓申冤泄憤的,那裡是專為這些東西而來的!”接著就砍下了白甲的頭;又問白甲的家人:“有個叫司大成的是哪一個?”司大成是白甲的心腹,專幫他幹壞事。家人都指著那個叫司大成的人,強盜們也把他處死。還有四個貪婪的衙役,是為白甲搜刮百姓錢財的爪牙,白甲準備帶他們到京城。強盜們也把他們從僕從中找出來殺了,才把白甲的不義之財分了帶到身上,騎馬急馳而去。白甲的魂魄伏在道旁,見一位官員從這裡經過,問道說:“被殺的這個人是誰?”走在前邊開路的人說:“是某縣的白知縣。”官員說:“這是白翁的兒子,不應該叫他這大年紀見到這樣凶慘的景象,應當把死者的頭再接上。”立即有一個隨從把白甲的頭安上,並且說:“這種邪惡之人,頭不應使它正當,讓他用肩托著下巴就行了。”安上頭就都走了。過了一些時候,白甲蘇醒過來。妻子去收拾他的屍體,見他還有一點氣息,就把他用車子載走,慢慢地給他灌點湯水,他也能咽下去。可是住在旅店中,窮得連路費都沒有。半年多,白翁才得知兒子的確實消息,就派二兒子去把他接回來。白甲雖說是活了,但兩隻眼睛只能顧看自己的脊背,人們都不拿他當人看待。白翁姐姐的孩子從政聲望很好,這一年被考核進京做御史。這些都和他夢中所見完全相符。
異使氏說:“我私下哀嘆,天下當官的凶如老虎,為吏的惡似狼,這種情況到處都是,即使當官的不是虎,為吏的也常常是狼,何況還有比老虎更兇猛的呢!人們的禍患往往在於不能自顧其後;而復活以後卻讓他能夠自顧鬼神的勸戒是多麼的精深奧妙啊!”
紀曉嵐:“才子之筆,莫逮萬一。”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准情酌理,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誦勸世文,觀之實有益於身心,警戒頑愚。至說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醒,更為有關世教之書。”陳廷機《聊齋志異》序:“亦以空前絕後之作,使唐人見之,自當把臂入林,後來作者,宜其擱筆耳。”魯迅評論《聊齋志異》:“《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該弦,別敘崎人異行,出於幻滅,頓入人間;偶敘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不情;《聊齋志異》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