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巧
小說《金鎖記》中的人物
曹七巧,是張愛玲筆下的一個血肉豐滿,讓人可憎又深感可憐的人物。曹七巧並非一成不變的,她的性格是一步步形成的,從少女時代的直率潑辣而又不失其可愛慢慢地走向一個讓正常人“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
劉欣版的曹七巧
〖關鍵詞〗女性 成功 金錢 權利 愛情 毀滅
曹七巧是個悲劇人物,是一個受害者。她所嫁的丈夫是個“骨癆”病人,但七巧是個健康的人,她正常的情慾因難以滿足而受到壓抑,是個被鎖在黃金枷鎖里的女人。但是,曹七巧的悲劇更在於她是一個施害者,而且受害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她親生的兒女。七巧因得不到情愛而受到壓抑,在壓抑中她開始瘋狂,因為瘋狂她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她百般破壞兒女的婚姻幸福,是中國小說中少見的具有變態人格的女性形象。
《金鎖記》中曹七巧本是麻油店老闆的女兒,潑辣而富風情,卻不幸被貪錢的兄嫂嫁到大戶人家,因出身低微,倍受歧視與排擠,而自小癱瘓的丈夫,使曹七巧陷入情愛無法滿足的痛苦之中,縱然她在夫死公亡後分得一份遺產,但是長期以來的種種壓抑、煎熬與舊式大家庭氣息的熏染,已使她人性扭曲,被黃金枷鎖緊緊套住,只知一味斂財,了無親情,甚至戕害兒媳,斷送女兒的婚姻,不斷尋求病態的發泄與報復,變得極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殘忍。作品有層次地展現了曹七巧的人性被踐踏、受殘害,最終滅絕的過程。
是什麼讓一個正常人變得面目可憎、失去理性?一朵盛開的鮮花是不會無緣無故就變成了一叢刺,一叢讓人不能親近,害人又害已的刺的,這裡面肯定有風霜的侵蝕,有雨雪的相逼。有一種人最不容易受到傷害,那就是無欲無求的人。正因為沒有所求,沒有期望,也就不會帶來失望,也不會被各種各樣的外界誘惑所傷。追求愛情的人,有愛就必有痛,得到愛時陽光燦爛,似乎得到了整個世界的幸福,但是愛情正因為美,卻往往是因為她的殘缺不全,得不到時,或得而又失時,痛徹心扉。追求錢財的人,有了一萬想十萬,有了百萬想千萬,富有是沒有盡頭的,然而貧窮和落迫卻是有盡頭讓一個人喪失希望的。千金散盡還復來是一種理想境界。有錢時門庭若市,身無分文時昔日朋友已如黃鶴遠去不知所蹤,金錢不是萬能,卻足以讓人飽嘗世態炎涼。追求事業成功的人,固然也許會有一帆風順,青雲直上時的痛快酣暢,然而總有瓶頸和高原在等待著你,當然也有無可挽回的下坡讓你體會什麼叫明日黃花。凡此種種,有夢想就會有夢滅,有追求就會有失落,人好像註定是要來受苦受難的。但是無欲無求的人只存在於理論上,連佛祖怕也是做不到。七巧是個凡人,是一個比普通人更渴望成功的女人,她一直都在不懈地追求著自己所認為的成功。
少女時代的七巧,長得眉目緊俏,有著滾圓雪白的胳膊,家裡雖比不得大戶人家,也臨街開了家麻油店,吃穿不愁。七巧忙著在店裡打理生意,一斤半的麻油買給熟人算一斤四兩,讓人看了覺得活潑可愛,“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可是七巧沒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而是選擇嫁到姜家,嫁給一個得了軟骨症的姜家二少爺。為什麼七巧會這麼做,是因為七巧比一般人更希望得到成功。在那個時代的女子,不可能像現在一樣可能自己獨當一面,有自己的事業,比方說,七巧可以開許多麻油連鎖店,當個總經理什麼的,那時的婦女地位很低,父在有父權,七巧的父親已經不在,但是還有兄長,七巧唯一能過上更富有,更有錢的生活的機會只有一個――嫁一個有錢的丈夫。但是有錢人家不是人人都能嫁的,門第森嚴,那時的婚姻和愛情無緣,講究的是門當戶對,有政治婚姻,有經濟婚姻,獨獨沒有愛情婚姻。一個健全的少爺是不會娶一個像七巧一樣身份和地位的人的。姜家二少爺有病在身,而且不可能有治癒的一天,雖是大戶,也不會有哪家的小姐願意嫁給他,所以只好降低條件,找個模樣齊整的,身體結實又能吃苦耐勞的,因為日後還要侍候病病歪歪的丈夫了。七巧正好符合這個條件。相信七巧和她的兄長為了這門親事也經過慎重考慮,七巧的哥哥大年來看望七巧時說過這樣的話:“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姜家原老太太房裡的丫頭小雙也說過:“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這說明開始雙方都是想讓七巧做姨太太的,後來改為做正房奶奶,七巧的態度在這中間起了很大的作用。姨奶奶地位低,也分不到家產,但是也不用守很多清規戒律,日後改嫁也是可以的。七巧犧牲了自己的終身幸福,嫁入豪門,這樣的孤注一擲,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有自己在原來的生活圈子中永遠都得不到的那麼多的錢。七巧錯誤地以為,自己嫁入豪門就真成了豪門中的人,有了這麼多錢就是獲得了成功。殊不知,這錢不是好拿的,需要她付出如此之多,直到連靈魂都要買掉。
七巧剛到姜家,手裡能支使的金錢不多,但是她趁自己生孩子沒滿月一個人在家時偷偷地拿了家裡一些首飾給了哥哥曹大年,一方面是骨肉親情,做什麼都護著自己人,一方面也是過過有錢人的癮。後來的一次更是如此,七巧的兄嫂來看望她,七巧送了好多東西給他們,“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綿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曖幅,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藍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還說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說得她哥嫂訕訕的。以前在家時,花錢還不得看哥嫂的臉色,今非昔比了,隨便一出手就把小戶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這在七巧而言,吃了這些苦,倒也在把金錢贈於哥哥嫂嫂時暫時獲得了成功感。但代價是巨大的,據她嫂嫂說七巧和在娘家時換了個人似的,沒一點得人心的地方。
曹七巧似乎一直是個說話口無遮攔的人,什麼話都敢說,也不避人,丫環,小姐面前
也照說不誤,什麼人都敢說,少爺,少奶奶,連老太太都敢不避人的罵。按說,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是沒有什麼心計的,但是七巧的心機卻深不可測,她從打算嫁入姜家時就可以算是一個女中豪傑,一個陰謀家。守著一個不能下地的丈夫,居然能生出孩子來,第一個是個女的,不行,因為女兒是不能繼承家業的,得繼續生,終於又生出一個男孩來,丫環私下議論“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姜家大少奶奶咕嚕:“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連七巧自己也想不明白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但是,的的確確,一雙兒女是生出來了,雖是先天不足,像紙糊的人似的,但卻是姜家二房的香火。等兒子長白一出世,七巧的夫妻生活就結束了。七巧在這裡面所忍受的種種屈辱,又豈是一個沒有執意要得到家產,要拚命地佔有金錢的人所能忍受的,又豈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為了金錢,七巧可以做到人性的扭曲,做到忍辱負重,也做到了深藏不露。分家時,九老太爺報告姜家的經濟狀況時,“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在姜家這樣一個大戶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少奶奶,又要照顧生病的丈夫,又要調教一雙兒女,還要完成老太太派她的差使,人緣又極差,卻能夠對姜家的家底進行這麼細緻的調查,不得不讓人佩服她的心機。精明全藏在肚子里了。因為七巧知道不精明就得吃虧,一個勢單力薄的女人在這男權世界里是來不得半點疏忽的,不過分家時,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
家產到手,可算是成功了。女兒兒子吸鴉片上癮別人勸阻時,七巧財大氣粗的,說自己家吃得起。算是揚眉吐氣了吧。但是家產得來不易,守之也不易。為了這黃金枷鎖,七巧防這個防那個,老怕被人算計了去。一個女人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無依無靠,在這樣一個金錢就代表著一切,在這樣一個到處都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盯著別人的錢財的環境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要是平常人家倒是沒有多大危險的,可是七巧不同,她很富有。三少爺季澤來了,謀財而來;娘家人來看她也多半是沖著錢。也難怪七巧,疑神疑鬼的,以為外娚要勾引長安好得家產,給長白說親的家境推扳點,總疑心人家貪她們的錢,連長白上洋學堂丟了小物件,七巧也要去理論。七巧成了驚弓之鳥。以為自己為了金錢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就要想方設法地守住它。說到底,曹七巧有了金錢后,仍然改變不了其弱者的身份,家財萬貫又如何,到底還是會變成別人的,分給女兒是女兒的,留給兒子是兒子的,說不定被人算計去了還是別人的。七巧擁有什麼?無盡的恐懼,無盡的痛苦,拿了最美好的愛情,人生,換來了什麼?不要季澤的愛情(當然季澤是假的,可七巧是真的),不要了娘家,不要了子女的幸福,這絕不是一個強者的割捨、濫用權利,而是一個弱者面對一個無法應付和無法面對的現實世界 的一種自殘。
電視劇《金鎖記》劇照
七巧看到雲澤頭髮掉了不少,還瘦多了,就要行使權利,讓自己不至於像真空一樣存在,不至於讓人覺得她沒用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麼話?”周圍的人都不拿她的話當回事,七巧感覺到失落,所以在老太太面前作了這樣的提議,並且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在季澤的婚事上也是如此,“這麼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七巧在姜家沒有地位,沒有權力,但是她並不是消極接受,而是勇敢地積極地干預家庭的大事,在寸步必爭地爭取自己的權利,以求在大家庭中有立稚之地。
在讓女兒長安纏足的事上更是暴露了七巧極度的權力渴望。在講究尊卑長幼有序的封建家庭中,七巧飽受其苦,一旦自己得了這塔尖上的人物,就迫不及待地在自己親生女兒的身上行使了這種權力。別人纏了足的都已放鬆,七巧偏要讓長安纏足,因為她的一句話,長安就挨了一年多的罪,並且腳也不可能恢復原狀了。長安是受害者,七巧也是受害者,七巧把自己在這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亡的人倫綱常中所受到的毒害嫁接到了自己親身女兒的身上。
七巧喜歡季澤,一個是二嫂,一個是小叔,註定是沒有結果的,再說,季澤還不是什麼好人,七巧很清楚。可見了季澤還是身不由己的就走了過來,關心季澤,不希望季澤到外面胡鬧。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這樣一個社會裡,這種愛情是沒有容身之處的,是亂倫。七巧卻大膽地追求愛情,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只求瞬間的光芒。“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大膽地向季澤表白,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如果說這裡面有一個健康的女性對於一個健康男性的嚮往,這是可能的,七巧的世界里除了季澤以外很難比較多地接觸到其他男性,季澤又生而輕佻,“七巧向門走去,哼了一聲道:‘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只單在這屋裡……老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別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七巧守著一個殘廢的丈夫,渴望人倫之樂也是天經地義,但是遭到拒絕後還是喜歡季澤,這就不單是慾望的問題了。“這些年了,她跟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多少回了,她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七巧的愛是堅強和隱忍的。在十多年裡,七巧專一而又默默無語地飽嘗著相思之苦。顯貴的主婦要找一個可以親近的人不是什麼難事,在那個時代私通偷情也是比較常見的事,寡婦改嫁所招來的非議更大一點。七巧要的是愛情,更多的是一個沒有嘗過愛情滋味的女人對愛情的嚮往。
當季澤戴著愛情的面具以謀其家產時,說了許多的甜言蜜語。“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在明確知道季澤不是真心的,七巧絕望了,然而當季澤狼狽而走時,七巧仍是留戀,淚流滿面。“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的撞到那陰影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到了這時候,七巧還是沒有責怪季澤騙她,沒有埋怨季澤利用自己的感情來哄她,意圖騙她的錢,卻責怪自己,為自己永遠失去了得到愛情的機會而後悔不迭。“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騙人的不錯,被騙的戳穿倒錯了了,七巧為了這份無望的愛,已經退無可退了。一個弱女子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裡,除了痛苦,除了絕望還剩下了什麼?男權社會裡的男人又是如此的有恃無恐。當七巧十年前向季澤表白時,季澤權衡利弊,雖是心動,也抱定不惹的態度,說什麼為二哥著想,說得冠面堂皇。為了錢,又不惜招惹七巧好不容易死了的心,完全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置七巧的感受於不顧。女人註定是要成為男人的犧牲品的,這是個可怕的時代。
長白是個替代品,是個唯一一個不想著七巧錢財的男人,因為是七巧的兒子所以這個男人也是不完整的,只是感情的寄託之處。但是長白成了婚就不同了,連這半個人都要失去了,七巧不惜拆散長白夫妻,離間他們的感情,也要保住這半個男人。兩個兒媳婦都結婚不久就被折磨而死。這個過程中,四個人都是悲劇,七巧所受到的迫害移花接木了,但是她自己仍是一無所有。對女兒長安也是如此。“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裡,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七巧對女兒後來和童世舫的婚事的處理上,與其說是七巧自己得不到幸福所以也見不得女兒幸福,不如說是在長安身上影射出七巧在感情上受到了極端的傷害。虎毒不食子,七巧以為是在保護女兒,實際上卻是讓女兒經受痛苦。
張愛玲的金鎖記,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想盡方法成功的女人,最終走向了瘋狂和毀滅。這是一個弱者對社會的控訴,是一個充滿幻想,希望通過自己的個人奮鬥實現自己夢想的女人和現實的衝突、爭鬥,最終無法避免地走向失敗的過程。
曹七巧——張愛玲筆下最成功的女性角色——扭曲在沒有光的所在(《金鎖記》)
她首先是一個被買賣婚姻制度殘害的女性,嫁給一位殘廢的名門少爺,她知道這個婚姻是陷阱,是鑲著黃金枷鎖的監牢,但她願意往裡跳,因為她喜歡金錢。她的性格強悍潑辣,懂得要求個人的幸福,懂得金錢和情慾,可是嫁入名門之後,她的身體和情感均遭壓抑,她咬著牙忍受著活寡似的夫妻生活以取得家族的地位,終於熬到丈夫和婆婆死後分家,取得了微薄的錢財。她是一個“奮鬥”者,奮鬥的成功使得她變成了一個強者,她名義上確實主宰了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女的一生,結果是把自己套在婚姻、金錢、情慾的重重枷鎖之下,“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最終獲得的金錢和權力並未使她生活得更好,而是更多的精神折磨,這種畸形的扭曲以她自己為圓心,以她的手腕為半徑,開始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