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霞雜載
娛霞雜載
《晚興》:“寫畢黃庭冊,歸從道士家,晚風亭子上,閑看白蓮花。 ”好句正多,抄不勝抄,割取一臠,聊當大嚼而已。 ”其二,《淀園》:“畫橋流水碧潺潺,煙外幾重山。
一、郁達夫作品《葳蕨集》中收錄的一篇小品文。
二、郁達夫抄錄前人筆記及詩文的輯集。“平時喜翻閱前人筆記及時文別集,很有仿《寄園寄所寄》遺意,隨時抄錄,別類分門,以成一書之野心。可是近年來日逼於衣食,做賣錢投稿之文,尚無暇晷,這事是辦不到了,以後只想於茶餘酒後,未拿正式寫稿筆之先,來抄錄一點,聊以寄興。因為霞很喜歡讀這一類的詩文,所以名之曰《娛霞雜載》。”(見下文)可見此名來源於其妻王映霞。
小品文內容:
清康熙的時候,休寧趙吉士恆夫,於做了一任交城縣后,就在北平住下了,做官到了給練。他的別業寄園,就在宣武門的西偏,菜市西南,教子衚衕內。有人也說,長樁寺西,全浙會館,便是寄園的故址。讀查他山九日游寄園詩:“縈成曲磴疊成岡,高著樓台短著牆,花氣清如初過雨,樹陰濃愛未經霜。熟游不受園丁拒,放眼從驚客路長,亦有東籬歸不得,四年京洛共重陽。”可以想見當時寄園的花木樓台之勝。癸亥甲子之交,我寄寓北平,日斜客散,往往獨步於菜市的附近,想尋出好寄園的遺址來;可是尋來尋去,不但舊跡無存,就是老樹,也不多見。寄園藏書之富,本為當時的京官所艷稱。趙著《萬青閣全集》,流傳不廣,我也不曾見到,而其所編之《寄園寄所寄》十二卷,卻為婦孺所共賞,現在還在流行。趙吉士的《萬青閣詩餘》,曾在《清百名家詞鈔》里見到十首,現在且抄一首游平山堂的《揚州慢》在這裡,以見一斑:“霜岸妝樓,草橋畫舫,隔林幾處煙鍾。望江南無數,碧浪瀉雲峰。廬陵子,構堂以後,春風楊柳,歲歲啼紅。到而今欄檻,依然半依晴空。何方歌吹,杜郎夢斷竹西中。想北海荒陵,東山老檜,曲徑遙通。已是小陽春候,猶留得,半壑秋容。嘆劉蘇難再,風流誰繼遺蹤。”平時喜翻閱前人筆記及時文別集,很有仿《寄園寄所寄》遺意,隨時抄錄,別類分門,以成一書之野心。可是近年來日逼於衣食,做賣錢投稿之文,尚無暇晷,這事是辦不到了,以後只想於茶餘酒後,未拿正式寫稿筆之先,來抄錄一點,聊以寄興。因為霞很喜歡讀這一類的詩文,所以名之曰《娛霞雜載》。
金壇于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花朝舟中寄內》詩云:“青山曲曲水迢迢,紅白山花擁畫橈,寄語歸潮將信去,富春江外過花朝。”“梁燕雙棲二月中,小桃庭院又東風,憑欄憶到春山外,可系花間一道紅。”這乃是公宦遊越中時所作,細膩風光,柔情可掬。我平時很想將關係富春的詩詞文賦,抄成一冊,仿《嚴陵集》例。名之曰《富春集》。像這兩絕,當然是《富春集》里的材料。公乾隆進士,授修撰,歷官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領閣事,卒謚文襄。
幼時曾熟記律詩一首,題名《春景》:“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處柳花如夢種,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寶鏡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寶,東風取次一憑欄。”書題作者為柳氏,不知是否牧齋夫人楊愛之作。即系後人偽托,詩總也是好詩,而尤以前半截為更有情趣。
宋呂蒙正微時,嘗於臘月祀灶日,作《呈神詞》云:“一炷清香一縷煙,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問人間事,報道文章不值錢。”這與劉后村《贈相士》詩:“拙貌慚君仔細看,鏡中我自覺神寒,直從杜甫編排起,幾個吟人作大官。”一樣的感慨。
厲太鴻《宋詩紀事》,八十七卷閨媛部,有寇萊公妾茜桃,為公因會贈歌姬以束綾,作詩呈公云:“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始成。”“風勁衣單手屢呵,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難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兩詩雖像是滿含醋意,可是相府的愛妾,而竟能關懷到寒窗織女的苦衷,也不得不認為是仁者之言。又同卷中,轉載《隨隱漫錄》一條,記姑蘇女子沈清友一絕:“昨天移棹泊垂虹,閑倚篷窗問釣翁,為底鱸鮃低價賣?年來朝市怕秋風”,也頗得詩人微諷之意。
南豐劉塤,本為宋室遺民,其所著《隱居通議》二十卷,論詩論文,頗有獨到之處。卷七記曾南豐一條,力辯世俗傳言謂子固不能作詩之無識,曾抄有曾子固詩句若干,中有《城南》絕句一首:“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柳色齊。”又《夜過利沙門》一首:“紅紗籠燭照斜橋,復觀翚飛入斗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谷潮”,乃系曾在福建時作,的是好詩。
杭州的文人,大家都知道“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的一聯,以為只有十字的斷句。《全唐詩》中載有此詩,乃釋處默《題聖果寺》之作:“路自中峰上,盤迴出薜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據編者所考,處默初與貫休同剃染,后入廬山,與修睦,棲隱游,當為唐末五代初人。《全唐詩》中存詩亦僅八首,其《詠織婦》一絕:“蓬鬢蓬門積恨多,夜闌燈下不停梭,成縑猶自賠錢納,未直青樓一曲歌”,語意與茜桃相似,而織戶苦狀,和現下杭州的機織業者又略同。
綿州李調元雨村,乾隆二十八年進士,改庶吉士;三十一年散館,改授吏部文選司主事。三十九年,放廣東副考官,四十二年因畫稿兩議被參,旋以特旨,簡授廣東學政,三年任滿,補直隸通永道。解組歸后,以著述自娛,晚號童山老人,刻有《函海》,《升庵著書》,《全五代詩》等,《童山詩集》四十卷,《童山文集》二十卷,以及《雨村詩話》,《賦話》,《詞話》,《曲話》,《劇話》等。與袁蔣趙同時而略少,后隨園二十二年生,較問陶張船山又長一輩。其論詩要旨,亦重性靈,大約是當時的風尚。《詩話序》中有云:“夫花既以新為佳,則詩須陳言務去;大率詩有恆裁,思無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由人。詩衷於理,要有理趣,勿墮理障。詩通於禪,要得禪意,毋墮禪機。言近而指遠,節短而韻長,得其一斑,可窺全豹矣。”又《詞話序》中,有釋話字之大旨兩語曰:“大凡表人之研,而不使美惡交混曰話;摘人之強,而使之瑕瑜不掩亦曰話”,他的著作態度,可以想見。雖則僻處西蜀,才不如袁趙諸家,名亦不能傳遍海內,但刻意好詩書,專心弄著述,童山老人當然亦是乾嘉文壇的一位健將。
遵義鄭子尹,與獨山莫友芝齊名,咸豐中,人目為黔中二傑,歿於同治三年。治許鄭學,精三禮,故為文有根底,詩近蘇黃,而不規規肖仿古人。著作除《經學箋考》諸書外,有《巢經巢文集》六卷,《詩集》九卷,《後集》《遺集》各若干卷。現在抄錄幾首他的詩在這裡,以見經生辭藻,亦並非專是曰若稽古的一流。《晚興》:“寫畢黃庭冊,歸從道士家,晚風亭子上,閑看白蓮花。”《寄遠》:“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載梅花渡江水,四天尋遍不相聞,遙認寒燈九萬里。柔腸牽引不禁愁,暗有銅仙涕淚流,多情賴得徒相憶,若便相逢盡白頭。”《邯鄲》:“盡說邯鄲歌舞場,客車停處草遮牆,少年老去才人嫁,獨對春城看夕陽。”《南陽道中》:“先車雨過塵方少,未夏村明望不遮,林腳天光如野水,麥頭風焰渡晴沙。春當上已猶無燕,地近南都漸有花,晝睡十分今減半,為留雙眼對芳華。”《行至靜懷庄寄家》:“秋山送客影蕭蕭,落拓吟魂不可招,村店雨來天欲晚,行人方度杏花橋。”好句正多,抄不勝抄,割取一臠,聊當大嚼而已。
張泌初仕南唐,入宋官虞部郎中,《寄故人》一絕:“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尚有“揚子江頭楊柳春”的遺味;至汪水雲《湖州歌》中之“京口沿河賣酒家,東邊楊柳北邊花,柳搖花謝人分散,一向天涯一海涯”,則語意率直,真是宋人口吻。詩分唐宋,並無優劣之意,不過時代不同,語氣自然各異耳。
西溪老漚袁忠節公,正色立朝,讜言殉志,自是清末一代名臣。公故里桐廬,又與富陽接壤,我收藏他的著作以及關於當時的冊籍不少。人但傳其詩句僻澀,上追北宋,殊不知他的長短句,也音節悠揚,直入宋人堂奧,現在且抄兩闋《朝中措》在這裡,以示才人的多藝。其一《詠桂花》:“一枝移得小山叢,膚粟鏤金融。荷后菊前位置,秋光爛占離東。輕浮抹麗(俗作茉莉,蓋譯音也),冶容梔子,掃地俄空。憑仗天風吹送,余香散入房櫳。”其二,《淀園》:“畫橋流水碧潺潺,煙外幾重山。曲澗朱闌一徑,垂楊青瑣雙環。芊錦蹕路,名園相倚,花掩重關。一片曉雲開處,金庭出翠微間。”
昭文孫原湘字子瀟,中式乾隆乙卯恩科江南鄉試,嘉慶乙丑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協修官。假歸,得怔忡疾,遂絕意仕進,但主毓文,紫閬,婁東,游文諸書院講席;為人樂善好施,廣惠鄉里,道光九年享壽七十歲卒。著有詩詞古文駢體文及外集六十卷,名《天真閣集》,而尤長於艷體。其論詩主性情,講風雅,故所作輒玉潤珠圓,不施金翠,而風格天然。夫人虞山席佩蘭女士,本系外家中表,為隨園入室女弟子,《長真閣集》詩詞數卷,亦情致纏綿,足與《天真閣集》前後輝映。閨中唱和無虛日,乾嘉詩人之飽享艷福者,當以子瀟為第一,他若張船山,孫淵如,即袁子才,亦有所不及。子瀟有《押環字無題詩二十四章和竹橋丈韻》,中數首為:“絳闕宸妃字阿環,雲車並小謫鳳城間,神光離合隨方變,仙夢凄迷竟夕閑。凝雪自穿衫縷瑩,纖塵不上襪羅斑,玉樓咫尺如天遠,何況樓中潤玉顏。”“一年小夢事循環,又值秋分白露間,十洞三清皆阻礙,六張五角每空閑。訴將幽怨昆弦語,替得悲啼鳳蠟斑,鎮日畫圖中看殺,何時暫許對芳顏。”“麗質休猜燕與環,禾農纖修短適中間,小鬣戲學晨梳懶,中婦偷窺午夢閑。畫角暗搔纖指暈,墨痕微舔絳唇斑,不知憶著何年事,半晌妝台獨解顏。”夫人亦和成四章,其二云:“小閣疏簾綠樹環,妝台移至北窗間,工書贏得蠻箋積,貪綉翻拋羽扇閑。藕雪素絲留有節,瓜浮碧玉辨無斑,蘭橈早絕清游想,羞共芙蕖斗粉顏。”其四云:“屈膝圍屏面面環,水沉爐火置中間,金鈴遠報風聲緊,綵線頻量日影閑。蔫忝自勞盤搦粉,吟椒猶喜管拈斑,耐寒生與梅花似,冰作肌膚雪作顏。”至其《送外入都》一首:“打疊輕裝一月遲,今朝真是送行時,風花有句憑誰賞,寒暖夫人要自知。情重料應非久別,名成翻恐誤歸期,養親課子君休念,若寄家書只寄詩。”哀而不怨,情摯且長,真備有大家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