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思森
鄭思森
鄭思森已過世多年,他的一女兩男,都長得很高,夫人一手持家,備極艱辛;當年曾受他培育的年青人,如今也大都在國樂的領域佔了一席之地。
當年,他因高燒不退而進醫院,結果是癌症末期,其實在一、二年前身體就有異狀,早有預感,但他不肯檢查,一位老護士說:「他早在一年前已是末期。」就是這樣的意志,在中午過世的那天早上,醫生以職業的語調,對著只剩一口遊絲,形銷骨立的他,要求做手掌向後仰的動作;回想起來,那應是正常人在扛幾百斤的重量,他做到了,醫生說:「沒有問題。」然後繼續開了一堆藥名。中午,我到達時,看著神情獃滯的鄭夫人坐在沙發上,護理人員幫著搬開屍體,床上遺下大灘血;後來,聽她說,那是一句音符帶著一大口鮮血,一直吐到斷氣──是那樣慘烈不舍地奉獻了一生的音樂……。
他後來的一兩年,指關節末端腫脹硬化,不能彈奏琵琶,之前,他總是說練習不夠,不能公開發表;有一次,他偶然在練彈時錄下了古曲《月兒高》,音域沉著而寬揚,令人沉湎於超越時空的情感裏,白居易形容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在他指下顯現了,那是精準地傳達月兒由平靜的湖面昇起,最後見到月華滿空的喜悅;他對獨奏這麼嚴格要求,如今只錄下了一、兩首,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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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的那些時刻,他只靠嗎啡止痛,有一首他的新作《玉露珠》正要演出,他堅持上台;過後,朋友說,這是真正大師級的指揮──然而,這也詮釋了他的生命,露珠在清晨泛發霞光,立刻就快速地消逝了,是如此嗎?──從全場屏息的聆聽,到曲終轟然的掌聲中──是了,曲雖終了,性靈已種心田;他所給予群眾的又何其多呀!
後來,那張微皺的紙和鉛筆,一直擺在靠窗的小几上,他沒氣了,藝術家肉體急速衰毀,再強韌的生命力也喚不回細胞的死滅,紙上只有幾個代表音符的數字。
打從認識他起,只見他用不完的精力,不太吃飯睡覺,只喝酒跟抽菸,是出名挑吃的潮州人,鄭夫人燒的一手好菜,他只淺嘗幾口,卻猛啃潮州腌辣椒,沾鹽漬青芒果;常常,在深夜兩人對坐,相知間的會心,他長飲,我淺酌,從不逼我喝多。那時,日本來演蘭陵王,我說演得不錯,他站起來,穿著汗衫短褲,做了兩個動作,糾正日本舞者在步伐與手姿多餘的轉折,並解說了動作的氣勢與意涵。又一次的深夜,他唱了自做的《林沖夜奔》起首兩句,從他內心傾吐出的聲音,真正表現出一片茫茫風雪的荒寒與英雄無助的孤獨,回想至此,他的生命無寧若是,深層的在內面的,抓不住任何安慰的靈魂,在沒進醫院前已經看到周遭的冷漠,多年來所投注的熱誠,內心常回受的是人世的寒涼。
現在,自己年齡稍長,回看年輕時,對人的評價,嚴多寬少,不知自己也是有限人身;鄭思森,這麼一位專精理論作曲、指揮、琵琶、南胡,通曉各種樂器、舞蹈、戲劇、地方小曲、民俗音樂,兼且唱作俱佳的全能者,我們是否忽略了他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時空定位;如此看來,在四十三歲,這麼璀璨的年齡過世,今存在的人,少得分享他豐富內涵的機會,也是相宜的吧。
從小,他生活於騎腳踏車繞一圈都要花上半天的豪富家庭,家人寵稱他「細寶」,六歲時看盡家族被鬥爭,自己被毒打,棄於河邊,死而復甦,還照顧比他小的侄女,而後,因緣變化,施以嚴格的音樂教育;十五歲成名,二十歲以後到香港,新加坡等地,亦領風騷,民國六十一年左右來台,到處奔波,造就台灣國樂的發展,然而,他的鋒芒與不馴使他最後連教職都不保,看著他送進焚化爐再拉出來,鐵板上就只剩那一點餘灰,不禁要問,二個月前的鮮活生命到那兒了?那個在指揮台上,激發起樂團每個演奏者,讓他們淋漓盡致地傳達給觀賞者那豐富的心靈饗宴,每次演奏結束,滿場發乎內心的感人掌聲,這人就這樣消失了嗎?
年復一年,耳畔再響不起感人的掌聲,那個常在深夜裏,無人的街道上,黑沉沉的天空下的孤獨身影,卻更形鮮明起來,他遺下了一大疊的曲譜,那都是生命奮力的一擊之作。
可有敢於碰觸最深的痛楚,寂寞中的寂寞,咒詛與讚頌交織的靈魂,再繼續走進去,走往靠近答案的地方,開啟永生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