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說
天說
中國唐代柳宗元的哲學代表作之一。收入《河東先生集》、《柳宗元集》。文章著重批判天能賞罰的唯心主義天命觀,闡發天沒有意志、是物質實體的觀點。文中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癰痔、草木也。”指出天、地、陰陽與果瓜、草木等同樣都是自然現象,是物質存在的不同形式。天沒有意志,不能賞功罰惡,“功者自功,禍者自禍”。國家的興亡衰盛,個人的貴賤禍福,與天根本不存在互相感應的關係。《天說》堅持唯物主義觀點,闡述了天人關係的問題,但忽視人類認識和掌握自然規律的能動作用。
天說
(韓文公登華而哭,有悲絲泣岐之意,惟沈顏能知之。今其言曰,人能賊元氣陰陽而殘人者則有功。蓋有激而雲。柳子因而為之說,謂天地元氣陰陽不能賞功而罰惡。要其歸,欲以仁義自信,其說當矣。然曰天不能賞罰善惡者,何自而勸沮乎?韓文公曰: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正為柳子設也。劉禹錫云:子厚作《天說》以折退之之言,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作《天論》三篇以極其辯。然公繼與禹錫書云:凡子之論,乃吾《天說》註疏耳。禹錫《天論》,今附此後。)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按許慎《說文》:在木曰果,在地曰蓏。張晏云:有核曰果,無核曰蓏。應劭云:木實曰果,草實曰蓏。又一說云:有殼曰果,無殼曰蓏。魯果切。)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說文》:癰,腫也。瘍,頑瘡。贅,謂贅肉。瘺,頸腫,一曰久創。痔,后病也。癰,音邕。瘍,音陽。疣,音尤。贅,朱芮切。瘺,音漏。痔,丈里切。)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蠍,音曷,木中蟲,非螫毒音歇者。)草腐而螢飛,(腐,音輔,爛也。)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嚙之,(嚙,倪結切。)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墾原田,(墾,音墾,耕治也。)伐山林,鑿泉以井飲,窾墓以送死,(窾音款,空也。)而又穴為偃溲,(“偃”,一作“?amp;#93;”。《莊子》: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註:偃,謂屏廁,屏廁則以偃溲。《集韻》:溺謂之溲,音搜。)築為牆垣、城郭、台榭、觀游,疏為川瀆、溝洫、陂池,燧木以燔,(音煩,爇也。燧,音遂。)革金以鎔,陶甄琢磨,(甄,音堅。)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倖幸沖沖,(幸,音幸。)攻殘敗撓而未嘗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人”下一有“之”字。)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子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耶?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番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慾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慾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義以游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耶?”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徠,窮厄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剌異:霆震於畜木,未嘗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嘗擇善;跖、⻊介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余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余作《天論》,以極其辯雲。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與人交相勝耳。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毛,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陽而爇樹,陰而?amp;#91;斂;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斬材窾堅,液礦硎鋩;義制強訐,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種之祿,處之咸曰宜。何也?為善而然也。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咸曰宜。何也?為惡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耶?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苟免。”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恆在佞,而罰恆在直,義不足以制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今以一己之窮通,而欲質天之有無,惑矣!
余曰:天恆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恆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劉禹錫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於華榱,飽於餼牢,必聖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吾固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幸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吾於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則天之不相預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風之怒號,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溯洄,不能峭為魁也。適有迅而安,亦人也;適有覆而膠,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嘗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雲,可以見怪。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阽危而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嘗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問者曰:“吾見其駢焉而濟者,風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歟?”答曰:“水與舟,二物也。夫物之合併,必有數存乎其間焉。數存,然後勢形乎其間焉。一以沉,一以濟,適當其數乘其勢耳。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也;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曉也。彼江、海之覆,猶伊、淄之覆也。勢有疾徐,故有不曉耳。”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天果狹於勢邪?”答曰:“天形恆圓而色恆青,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恆高而不卑,恆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於高大,而不能自還於卑小;一乘其勢於動用,而不能自休於俄頃,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耶?吾固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天與人,萬物之尤者耳。”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邪?”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恆資乎有,必依於物而後形焉。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內也;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內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數歟?夫目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後光存焉。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烏有天地之內有無形者耶?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必因物而後見耳。烏能逃乎數耶?”
劉禹錫
或曰:“古之言天之曆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今夫人之有顏、目、耳、鼻、齒、毛、頤、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腎、腸、心、腹;天之有三光懸寓,萬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濁為清母,重為輕始。兩位既儀,還相為庸。噓為雨露,噫為雷風。乘氣而生,群分匯從。植類曰生,(按《尚書》傳云:海隅蒼生,謂草木也。)動類曰蟲。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紀綱或壞,復歸其始。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知余,難以神誣;商俗以訛,引天而驅。由是而言,天預人乎?”